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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临四年春,天蒙蒙雨。   太子妃杨芙的鸾仪阁,原本是大明宫中最奢华的一间宫殿,此时有一半的烛火与地灯都灭着,宫女也早被遣散。断了香的香炉与彩金器具之上,蒙着一层冷清衰败的影。   十日前,太子被投入诏狱,宸明帝仓促地病倒,皇三子燕王铁甲未脱,便哗啦一声坐上了皇座。传言燕王嗜杀,阖宫都在他的阴影下战战兢兢,无法预测这位新皇的脾性。   太子没死,燕王倒是没有肆意妄为,除了频繁地传召圈禁中的太子妃,叫她去两仪殿内给宸明帝抄经祈福。   杨芙是前朝的公主,有学识,会梵文。   然而,拉着满脸恐惧的杨芙的车架往往过午才回来,且回来的一次比一次迟,洒扫宫人们的流言,如杂草一般疯狂蔓延。   有人说,看见太子妃双腿无力,难以行走,是奉衣宫女架回来的。   有人说,燕王祈福是假,挟私报复是真,是因为当年楚国国破时,燕王曾求娶美貌的宝安公主,杨芙最终却拒绝他,嫁给了太子。燕王本不信神佛,如今大权在握,便囚皇兄,占长嫂。反正他也不是头回如此行事了……   越说越难听,群青实在听不下去,用力叩响窗棂。   “当”的一声如投石惊雀,墙根下的切切的流言一哄而散,指骨与窗棂碰撞的声音袅袅不绝。   殿内滴答、滴答的滴漏,像倒计时,与群青紊乱的心跳重合,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宫道,完全忽略了那渗入骨缝的疼痛。   终于,群青看见那个梳高髻、穿襦裙的身影从宫道上小跑回来,边跑边喊:“群司籍,群司籍,奴婢回来了!”   是杨芙的奉衣宫女香草。   香草还未接近,群青一把将窗推开,第一眼看到那只紫檀木匣原封不动地被香草抱在怀里,心凉了半截:“你没见到太子妃?”   “没有。两仪殿外好多穿兵甲的人,是燕府的护军。他们不让宫人进去,奴婢说给太子妃送药,他们也不让进。”香草带着哭腔道,“只是传话说,三卷佛经未完,燕王殿下要留太子妃用膳,下午继续。已经过午了,也不知太子妃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群青的神情停凝一瞬:“今天有府兵围住了殿门?”   香草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是的,他们说,燕王监国时下令攻打南楚,宫里面南楚的细作听到风声,狗急跳墙,近日光刺杀就有三四回,所以这几天燕王殿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护军近身防护。说是这样说,可是……”   香草惊慌地看看四周,忽然停住,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司籍,奴婢好怕是殿内出了什么事情。你说,不会是太子妃哪里触怒了燕王,才惊动那么多府兵。不然,怎么会不让奴婢见太子妃的面呢?”   群青以漆黑的眼眸盯着她:“我让你提醒太子妃早点回来服药,太子妃可有回话?”   “有。”香草冷静了些,“太子妃让人跟奴婢传话说……知道了,抄完了就回来。”   群青沉默片刻,打发她下去:“太子妃既然如此说了,便不必担心。”   “是奴婢太爱吓唬自己了。”香草提裙离开,忽又扭头一笑,“司籍来鸾仪阁授课没几次,连太子妃日常服药的时辰都记住了。自宫人裁撤后,奴婢一人忙得像陀螺,若不是您提醒,连我这个做婢子的都忘了给太子妃送药。”   群青好像有点儿惊异,但这惊异很快掩盖在鸦青的长睫下,她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唇角,算作回应。   六尚的女官,大都气质沉稳,不苟言笑,她们的聪敏、才学,还有和男子一般对仕途的狂热,让她们和宫女们几无共同语言,群青是其中格外寡言的,只是安静地提箱而来,又提箱而去,但香草在她身上,却没有感到那种讳莫如深的冷淡和傲气。   香草曾和宫中相好的小郎君在前院交换信物,是经群青投石提醒,才没被路过的朱尚仪给撞见,香草从此认定她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若非有情之人,也不可能在太子被圈禁、人人避之不及时,仍然如以前一样来给太子妃授课。   只这几个月来,群司籍一日日地瘦削下去,似乎背负着沉甸甸的心事。   香草看看空荡荡的寝殿,想替她解难:“司籍还要等着太子妃?会不会耽搁后面的差事?要不要奴婢再跑一趟去两仪殿,问……”   “不必你多事。”群青蓦然打断她,“忙你分内事就好。”   香草咬唇退下。   群青关上窗,面容在瞬间变得苍白紧绷。她铺纸握笔,动作仓促得可怕。窗外的天更阴,窗光照不清纸上的字,好像大雨将至。   只是府兵围殿,香草就有了不好的联想。   倘若这个小婢女知道,太子妃杨芙今日正是去刺杀燕王的,怕不得吓得当场昏厥。   现在,杨芙像砧板鱼肉,被扣在两仪殿中,外面围着层层的府兵,怎么看都不是吉兆。   群青尽量冷静地望着纸面,忽而想,这也许是她留给公主的最后一封信。想到此处,她咬破食指,将红艳的血珠儿挤出,以血书写就。   钻心痛楚中,一阵恶心忽从肺腑涌上来,让她汗湿衣襟。   自冬至那次刺杀失败后,她重伤不愈,身体也到了强弩之末,不时有濒死之感。群青忍着眩晕,字稍有些歪斜。   这些年,南楚复国无望,被大宸一步一步蚕食干净,终于走到这最后一步,连宝安公主也赔了进去。   其实南楚的人早想动用宝安公主。燕王虽有帝才,但却有一个巨大的弱点:他迷恋宝安公主,不顾她前朝公主的身份、不顾她已嫁给当朝太子,色令智昏,这便是可乘之机。应劝宝安公主假意委身于燕王,日后伺机窃国,难道还有比这更省力的办法?   但群青不想让公主委身。   杨芙都已国破家亡,还要屈身讨好一个自己厌恶的男人,这是怎样一件锥心痛苦之事?群青选了最笨的方法,她从未将这个主意转达给公主,凡染血之事,都由她亲自动手。   宝安公主在宫中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她如愿嫁给了她自幼喜欢的二郎李玹,做了太子妃。   太子主政温仁,假如他为新君,说不定还能看在公主的面上,让南楚有偏安一隅、休养生息的机会。只可惜没出几年,太子便被燕王斗进了诏狱。燕王好战能战,掌权第一件事,便是要亲自领兵攻打南楚,完成中洲统一。   南楚昭太子彻底慌了,绕开群青,用一封家书,将任务直接派到了宝安公主手中。   “我收到昭皇兄的信了。”那个夜晚,杨芙泪落两行,倾身搂住群青,公主的身子冰凉而沉重,像一座玉雕倒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我到底是一国公主,李焕他这样对我,这样对我……若这种屈辱都忍受,怎么对得起父皇、长姐,庙堂社稷?”   “还有你,青青,你那次回来,流那么多血,吓坏我了。”杨芙在她耳边哭着说,“青青,我只剩你了。要是没有你,虎狼环伺,日后我该怎么办?李焕身边八名死士,你要想办法近身,不得掉一层皮?我却很方便接近他,他不是正好叫我去抄经吗?这件事我愿意做,求你别再说什么时日无多之类的话吓唬我了……”   劝不住公主,群青便将本次刺杀视为破釜沉舟。她亲手将阿娘留下的毒珠取出,粘在公主的长长的尾甲内,教她如何不露声色地给李焕下毒,再全身而退。   然而事情计划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易。   李焕是身经百战的行伍之人,宝安公主却是园中娇花,从未做过一次行刺之事。她一去不返,群青便知不妙,只恐怕哪里露了马脚,被李焕识破了。   叫香草去给宝安公主送药,不过是送去一个询问公主是否安好的暗号,她与杨芙议好的暗号。   若事成,平安无虞,便答:早上服过了。   若遇到麻烦,便答:晚上回去再服。   可是杨芙的回答,却不是商量好的任何一个。   只怕公主已落入李焕掌控中,这句话甚至是燕王代为回答。   香草说,刺杀李焕的南楚细作已押送刑部,应是抓住了活口,不知道他们中到底有几个人知道她群青藏匿在六尚当中,若有人招供,她的死是早晚的事。   早知如此,她不该答应杨芙,教公主冒险。   她要在自己被揪出来之前,保全公主。   群青将信折起,放进宝安公主的玉枕,急促的脚步忽从后传来,殿门猛地打开,香草惊愕道:“群、群司籍,服侍燕王殿下的梁公公来了。”   她身后,一名穿枣红袍的内侍大步走入殿中。梁公公望过来的神情尖刻:“燕王殿下手谕——”   香草伏身,群青垂手听令。梁公公自袖中取出一片写满了字的白绢,瞧了她一眼,高吊嗓道:“尚仪局正六品司籍群青,有谋逆并刺杀皇子之嫌,召往净莲阁问话。”   这几个陌生的词砸下来,香草的身子抖如筛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愕地望向群青,好像不认识她一般。   群青脸色苍白,死死盯着那片手谕,只觉自己站在一条四面漏水的孤舟之上:“臣群青大感冤枉。人在内闱,又不在朝堂,平日里连燕王殿下的面都见不到,能有什么样的谋逆之举?请公公明示。”   口中拖延时间,脑中只将那口谕翻来覆去重复,企图找到一丝纰漏。谋逆,刺杀皇子,净莲阁,净莲阁……   不对,燕王此时应该在两仪殿,为何舍近求远,传她到净莲阁审问,这两个地方,几乎是宫内两个对角。   梁公公:“奴才还想问你呢,你一个编修宫规的宫官,当值之日不在尚仪局,为何会在太子妃的寝殿?你难道不知太子妃已经禁足,不能待客?”   香草欲言又止,群青道:“尚仪局奉皇后娘娘之命,每月初二初三给太子妃教习内宫礼仪,朱尚仪将这桩任务委托给我,她未曾叫停,我便照旧履职。公公可以找朱尚仪查证。”   梁公公笑了两声:“奴才无需找人查证,司籍的话本就漏洞百出!给贵人授课清早开始,一个时辰结束,绝无可能拖过午时。再说太子妃早去了两仪殿,你不告辞,一人守在鸾仪阁对着空气授课不成?”梁公公眯了眼,“还是说,是躲在这里,充当太子妃背后的军师?”   话砸下来,群青神色不变:“梁公公,我确切是上午授完课不错。但太子妃禁足烦闷,非得拉我下棋。下至一半,燕王殿下忽然请太子妃去两仪殿抄经。”   她慢慢地让开半个身子,露出案台上的棋盘,“太子妃不舍此局,命我看守棋盘等她回来继续。梁公公,太子一日尚未论罪,太子妃便一日是将来国之主母。我一个小小六品,怎敢得罪,若是公公,你如何拒绝?”   梁公公伸颈,棋盘上黑白两色子密密摆着,是厮杀胶着之局。旁边还放着冷透的茶盏,吃了一半的饼糕,一时间难辨真假。   若说这两个平素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娘子成日在一块密谋叛国,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梁公公不免羞恼:“奴才只传令,群司籍与奴才多费口舌也无用,赶紧动身吧。”   香草手脚冰凉,趴在地上安静无声,她记得公主出门时,桌上分明没有棋盘,也没有那些茶点……   更可怕的是,群青居然如此胆大地敢违抗燕王的谕令。她不怕被杖毙吗?香草用尽全部的勇气,颤抖着去拽群青的裙摆,未料她忽地向前走动,香草一下子趴在地上。   “公公稍加打听便能知道,群青在六尚兢兢业业,一举一动都按宫规行事,便是为了为官的好声名。燕王殿下说不出理由,就不要妄自怀疑,污了我的声名,也污了太子妃的声名。”群青已慢慢逼近了梁公公,她凤眼薄唇,看起来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发髻下修长的颈线却有一种孤拔的曲度,拿起腔调来,也有几分官威。   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梁公公手中绸片上,那一片似乎是从衣袖上随手裁下,边缘毛糙,盯了一会儿,她忽然将其一把夺过,梁公公骇了一跳:“你干什……你大胆!”   “自圣临二年,便有旨意通晓尚服局,桑蚕丝衣、帽、巾、绢不得给燕王殿下受用,正因燕王殿下对蚕丝起风疹瘙痒。殿下身边,恐怕连一样蚕丝织物都找不到,怎么会拿它写手谕。”   群青斥道:“梁公公,你才大胆。你奉谁的命假传皇子手谕,他能替你受大刑,替你掉脑袋?”   这道声音不大,却令殿内寂静一瞬。香草呆若木鸡,梁公公百口莫辩,眼中现出一丝慌乱之色。   还有救……群青如溺水之人得了一口喘息,展开绸片细看。刚才丝片透光,从背面看去确实有字。这一翻看令她更加放心。绸片上根本不是李焕的笔迹,所写的内容,也全然不是方才梁公公所宣的“手谕”。   群青定睛看了看,一阵凉意忽然从背后窜到尾椎。只见上面的字迹秀美,牵拉出肆意的爪牙:   “司籍当差认真,某自愧弗如。   宝安公主之祸福,系于君身。   群司籍见信安好,盼君一晤。”   写绢书之人,口吻含笑,是在直接对她说话。   联系前面的情景,仿佛他早预判到她会看出手谕有端倪,夺绢自看,才为她安排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又荒诞至极的玩笑。   若她自乱阵脚,便是不打自招,刚才便已被拿下了!   梁公公的声音响在不远处:“实话告诉司籍,奴才是奉燕王府的陆长史之命,才敢如此作为,奴才有罪,事后请罪,还请司籍包容。”   陆华亭,这名字比燕王的名字还可怕。   每一次,他带给她这种后脊发凉的感觉都如出一辙。   此人是燕王府中谋臣,心机极深,燕王得他辅佐,才能青云直上。她与陆华亭算是暗中交锋过几次,她要报复李焕,次次都因为李焕身边有一个陆长史而功败垂成。   陆华亭像一条蛇,躲在暗处伺机而动,能顺着蛛丝马迹紧追不放,好几次差点反咬到她,以至于这个名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她的噩梦。   此时,群青持绢,不住身冒冷汗,心脏堵在喉咙处狂跳,都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从前燕王在明,她在暗,是混在群臣中不起眼的一颗暗桩。如今陆华亭指名道姓要见她,便有被揭去面纱,暴露于人前的荒诞与恐惧。   在这一瞬间,群青无比清晰地感到,他查清她的身份了。一曲已终,胜负已分,事败了!   “宝安公主性命,系与君身……”   那毒蛇一般的字迹盘踞在纸面上,公主的性命与其说落在李焕手上,倒不如说,是拿捏在了陆华亭手上。   李焕对公主还有色心阻碍,陆华亭有什么?他出手绝情,很久前便想杀宝安公主,只是碍于李焕阻拦罢了。   这几年燕王风头日盛,陆华亭亦权势滔天,我行我素,此前他多次逆着燕王心意杀人,到头来,李焕还不是选择保他。   对帝王来说,毕竟美色易得,良将难求。   群青忍住手抖,摸摸袖子和衣领:“请公公等片刻,容我更衣。” 第2章   昏黄的苍穹之下,雨丝斜飞。   梁公公回头,群青落在身后,时而拿袖掩口咳嗽,好像瑟瑟畏冷,不免诧异。   方才在殿内,小娘子何等威风,险些被她镇住!没想到看了一眼绢书,就虚弱成这样。   若非亲眼所见,他也无法相信陆华亭这般厉害,短短三行字,竟将人心防击溃至此。   “那位叫苏润的宫学博士,是司籍的朋友?”梁公公将拂尘横于袖间,等她走过来。   群青睫毛颤了下:“不认识。”   还死不承认。梁公公嗤笑:“若不是得司籍你的指点,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下朝时在常乐门外拦路,公然搂抱住陆长史,问他讨要什么说法。两个郎君青天白日搂在一处,旁边文武大臣可是看得呆了。”   群青心头巨震,一时说不出话。   因她嘱托,苏润说他有把握在下朝时拖住陆华亭,防止他去两仪殿与燕王照面,方便杨芙行刺。   她以为是什么好方法,没想到是这种办法……   她自以为和苏润不过君子之交,一个高洁文士,竟会自毁名节帮她。群青给梁公公递一枚金珠,问:“然后呢,苏博士如何了?”   “能如何,挨了陆长史一脚,被拖走了。”梁公公笑,不动声色间将金珠收于袖中,“你别怪陆长史反应激烈,他若不激烈,不就坐实了苏博士所言?司籍真会诛心,陆长史无妻无妾,早有传言说他如前朝酷吏乐俊一般好男风。断袖不算坏透名声,坏就坏在燕王殿下宠信陆长史已有数年,你到底是想坏谁的名声?从前不是没有人找些乐伎纠缠他,陆长史早有应对之法,可拿九品官员纠缠他还是头回。若非如此,也不会为此事耽搁一上午,连今日两仪殿诵经都没去成……”   梁公公絮絮叨叨,群青只捕捉到一条信息:陆华亭根本没去两仪殿。她竟然笑了一笑。   群青给杨芙的毒珠,是她阿娘秘传给她的苗毒,以蛇鳞胶封住毒珠,黏在尾甲上。蛇鳞胶遇金则融,杨芙去两仪殿中,只需拿指甲在李焕盛着金箔的砚台中蘸一下,就能令珠胶壳瞬间融化,内里之物融进金墨中。   两人分席而坐,中间拿屏风挡着,各自抄写经书。毒会在一刻钟内挥发,在李焕蘸墨抄经时,进入他的皮肤和肺腑。   李焕自负,远不如陆华亭谨慎,心里认定宝安公主是羔羊,才会在监国这段重要的日子,仍然频繁私会宝安公主。他在吃喝上万般防备,决计想不到毒会在金墨中。公主与燕王独处的数个时辰,足够成事了。   群青想到此时此刻,毒多半已种在李焕体内,不由得一阵快意。   只是,此毒不会立刻发作,而是蛰伏在人体内,慢慢地蚕食人的身体,这一点是阿娘当日所说,她没有验证过。   她猜测,是燕王吸入药物后体感不适,有所怀疑,又找不到证据,所以才令护军围住两仪殿,扣押了宝安公主和所有的殿中宫人。   当时陆华亭根本不在殿中,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他查证。可见陆华亭虽拿公主威胁她,可手上却压根没有证据,而是想从她口中撬出证据,来治杨芙的罪。   群青恐慌的心,慢慢地沉进潭水中。   她拉起裙摆,跨进院中,神色已然平静下来。   无非是折磨她而已,而她早就不抱活着的希望了。   -   梁公公推开净莲阁的门。   逆行的风,将彩色宝幡高高扬起,直拂面门,如有鬼神高歌。群青闭眼揭去那些宝幡,梁公公解释:“净莲阁是前朝楚国君清修打坐之处,现在是陆长史的居所——司籍从前见过陆长史吗?”   群青摇头。   陆华亭是燕王府谋士,除非燕王领着进宫,否则不能上朝。群青曾想过在暗处好好观察他,但实在缺乏碰面的机会,只有一次看到他与燕王说笑着走出承天门的背影。   陆华亭与燕王身高年纪皆相仿,着青麻布衣,配镶金匕首,走着走着,忽而踮脚,拿扇柄拨弄一下树上的青果,紧绷的衣裳束出劲瘦的腰身,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顽劣。   去年冬至夜宴上,倒是匆匆见过他的正脸。可惜当时她在为刺杀紧张,心思不在陆华亭身上。事后任凭她如何回想,也想不起来陆华亭的模样,便也没必要对梁公公说道。   梁公公忽然将她拉到一旁,“有件事奴才想交代您,这位陆长史,可是以私刑闻名的阎罗。他的规矩你可知晓?”   “我知道。”   “你不知道!”梁公公强调,“面见长史的人,管你有罪没罪,先受一遍私刑再问话!什么细作、刺客,草莽英雄,都能撬开嘴,可不会因为你是小娘子而动恻隐之心。”   群青不语。这点早就在她的手札上记录过了,她只是抱有一丝侥幸,可现在这点侥幸也被碾碎了。   眼前的铜门上通房顶,有青面獠牙的铜兽坐镇,如同禁地之门。模糊的惨叫和求饶声从门后一滑而过,不像人声,倒似鬼声,令人头皮发麻,群青与梁公公的对话都被打断了。   若没猜错,以往陆华亭折磨而死的那些人,就在这里用刑,在前朝君王问道清修之处,在陆华亭自己的居所。   此人酷虐反骨,没有顾忌。穿鞋的怕光脚的,与这种人打交道,群青也害怕。   群青历过生死、缠绵伤病,却没有受过刑,她不是什么铁打的身躯,心里称不上有底。   “司籍,您还有什么话,奴才帮您带出去。”梁公公的态度开始变得恭敬,恭敬中又带着对将死之人的怜悯,听在耳中如丧钟可怖。   群青问:“陆长史如今还会帮死人入殓吗?”   “你这也知道?”梁公公惊讶,“是有,杀过的人,一般会由陆长史亲手入殓。不过近年来人多了,得是亲手杀的才算……”   群青点点头,听说陆华亭有杀人收尸的怪癖,也被她记在手札里,看来传言不虚。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此人出身乡野,做谋士后也日日穿布衣;一日中只当值半日,白天休息,晚上出来活动。这么多怪癖,实在无法拼凑出一个正常人,群青咬紧齿根,事到临头,恐惧化为冷汗,不住地冒出来。   里面令人齿酸的声音还在继续。   梁公公自黑暗中端一木盘出来,悄声道:“司籍既然赏奴才金珠,奴才愿做厚道人,进了这门,种种酷刑难捱,你就是想‘过去’,他也不会让你‘过去’。司籍可以提前准备。”   木盘抬高,其上毫不意外地摆着鸩酒、匕首、毒丸。   梁公公的确是厚道人,比起落在陆华亭手里受刑而死,这三样算得上恩赐。群青看了一眼:“这里面哪个最快?”   “鸩酒最快,约莫一刻时间,穿肠即死。”   群青拿起鸩酒一饮而尽。   她如此干脆,令梁公公愕然,却压低头颅,避开她的目光。   群青擦擦唇,转瞬将那铜环咣咣咣叩响三下,推门而入,动作快得像是怕自己后悔。梁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群司籍带到——”   青铜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   群青一步步走进。殿内大而空荡,没有寻常宫殿中摆放的香炉、地灯和坐具,空气中温热的血腥还未散去,却没有刑具和遭受折磨的人。那人应该是刚刚被拖走。   群青第一眼望见对面墙上开的一扇窗,说它是窗有些勉强,就是个方方正正的洞口。她还留意到,殿内靠墙的木柱后藏有两扇暗门。   地上铺着苍白的阳光,还有风,群青向右边侧眼,果见一扇半开的雕花窗,外面是摇晃的青葱树影。   原来外面还是温润的春日。   再朝左边看去,群青一惊。高高的石台之上悬挂白帐,这幅绣着八卦阵的旧帐被风吹鼓动,背后是桌案和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自她进来便没发出声,如鬼魅一般。   群青撩摆跪下,不敢浪费一点时间:“尚仪局正六品司籍群青,有要事禀告陆长史。”   阁内静得针落可闻,群青只听闻自己的呼吸声。她说什么,他居然并不好奇,也没反应。谈判一下子便落了下乘。   群青屏息等了几息,再度开口:“事关燕王殿下生死。”   还是一片安静。   这漫长的安静令人窒息,群青脑中瞬间涌出数个念头:难道他早知下毒之事,拿住了什么证据,不然怎么连燕王生死都不在意,还是故意在击溃她的心防?   安静中,忽然传来极小的声响,像什么东西慢慢皮开肉绽。群青凝神细辨,这细微的声响后,群青闻到空气中炸开的酸涩气味。   幕后的人影垂眼,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柑橘,他在剥柑橘。   群青难以置信。   陆华亭动作随意,剥得有一搭没一搭,不一会儿,整个阁子内都漂浮着柑橘的清香。   忽然,有道克制的哀嚎声传出,群青看向那黑漆漆的洞口,声音正是从窗中传来,窗后果然连接着一个暗室!转眼又是一声声变调的闷哼,好像痛苦至极,还有人七手八脚去扶的慌乱声响。群青听出来,那声音是苏润的。   “给燕王殿下下毒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太子妃与他人无关。”不待第三声惨叫响起,群青道,“苏博士有喘症,若不想害他性命,立刻叫医官来给他诊治!”   帐中,陆华亭的动作疏尔停下,将橘子放在桌上,似乎为她这么快便折戟,说出这样一句蠢话而扼腕叹息。   然而,自影影绰绰中看去,群青的跪姿却没有垮塌。内宫之中,少见跪得如此安静矜贵的人,脊背似撑着一道尺,两袖垂下,仿佛逆光中一只折翅的鹤。   帐中人,似乎在转头端详她。   雕花窗中的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群青汗湿的后颈,又越过她的脸颊,吹向石台,不住地将帐幔卷起。   她也趁机向上刺探,没看见官服,也未见布衣,皂白的丝锦悬垂而下,膝搁折扇,腰悬绶带,是长安郎君宴会清谈时的彰显风雅的打扮。   帐幔又向上鼓,被一只冷白的手抓住,一拽便曳地而下,自上而下露出一张极为俊俏的面孔,那上挑的眼眸内目光凌厉:“将我支开,原来是为指使太子妃给燕王下毒?”   他手指轻抬,其中一道暗门立刻一闪。但见群青脸色并不慌乱,疑心方才那句愚蠢的话是她故意吐露,真假难辨,陆华亭再次屈指。   暗门又合上。   “是真有其事,还是司籍又在使诈?”陆华亭慢慢地问。   群青钉在原地,在望见对方样貌的刹那,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她迅速垂下眼:“陆长史相信,就是确有其事。你要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陆华亭没有听她说话,似乎惯于亲自求证,将脸转向一旁,自暗门中跑进一个穿软甲的暗卫,附耳向他回话:“太医……查过……殿下无恙……”   “现在确实无恙。此毒缓发,十日后开始两膝酸软,雨天难捱;一年后精力不济,头痛缠绵。假如急火攻心,则会倒地抽搐,有性命之危。”群青抬高的清亮声音压过了那暗卫的声音,   “燕王殿下以骑射著称,军功卓著。日后若只能拖着残破之躯,怎堪国君之大任?届时只能将东宫请回,长史几年谋划,就尽数白费了!”   陆华亭脸上笑意疏尔消失,那暗卫察言观色,早已闪身不见。   群青在风雨欲来中,看着地板上自己模糊的倒映,继续:“我既然敢说,手上便有解毒之法,也有把握御医无策,端看长史愿不愿意救燕王殿下。”   “你在跟我商量?”陆华亭似笑未笑地望向她,“司籍辛苦地谋逆,便是为了让燕王死,何必又救他,让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呢?”   “我与陆长史本无仇怨,不过各为其主,为何不能商量?”群青道,“你既然拿宝安公主的性命威胁我,就应该知道她是我主,燕王的命重要,但还不配与公主的命相提并论。我要的不多,只求陆长史保住公主,不要妄动杀念。燕王殿下喜爱公主,公主性软不能成事,长史何必因小失大,非要触怒燕王殿下?”   陆华亭没有回答,好像在端详她的脸。   群青调整呼吸,掀起眼,直直地对上那道视线,双瞳明亮:“陆长史神机妙算,群青素来敬服,为人谋臣,做到你这地步人人钦羡,若日后能拜相便再无缺憾。群青今日输给你,不算枉死。陆长史因前事开罪燕王,并不明智,我愿意献上救主功劳,只求您在史书当中给我留一笔忠臣之……”   陆华亭忽而探袖取物,将一物扔到群青面前。   此物磕磕碰碰地滚了几滚,正面朝上,乃是一个穿着布衣、没有五官的桃木娃娃,当胸戳了一根女子穿耳用的银针。   银针穿过衣服上绣着的“蕴明”二篆字,把字都扎进了衣服里,可见恨意之深。   蕴明是陆华亭的字。   群青一看见此物便明白,梁公公带她来这里的功夫,陆华亭早就让人将她的居所抄了个底朝天。才会从妆奁夹层里,把这等存放隐秘的东西都翻取出来。   “司籍,是你的吗?”陆华亭觑着她,语调冰凉。   群青将桃木娃娃抓在手中,不再言语。证据都在面前,再多说一句,都是拙劣的表演,只会成为陆华亭折辱她的素材。   她只是想,幸好将那本手札提前烧了,灰都不剩,否则还不知道被人如何解读。   陆华亭走下来,顺势坐在石阶上倾身看她,他的目光像软剑,贴住她的面孔刮过一遍,有些惊奇:“司籍长了一张不会作假的脸。你说话云淡风轻,推心置腹,若不是它,全然看不出司籍心里其实恨煞了我,还能一脸坦然说什么钦羡、敬服。”   群青没有应答,心中蔑然。她想这有什么?与陆华亭斗到后期,她什么法子都能用。别说用巫蛊之术诅咒他,就算让她折寿许愿、滴血做法,烧香拜佛,若真能让陆华亭短命,她估计也会做的。   下颌猛地被人抬起,群青被迫仰起脖颈,更浓郁的柑橘的味道从他手指上传出,几乎让人难以呼吸。   她被迫直面那双眼睛,其人眼尾上挑,眼珠浓黑而仿若含情。   陆华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们不是第一次相见,去年冬至夜宴,你我见过。杀卫尚书的人也是你。” 第3章   一瞬间,思绪被拉回热闹的夜宴。   只有中秋、冬至、元宵等日子的夜宴,才有文武百官、皇子公主,不计品阶高低,同聚一处的时机。那夜处处点灯结彩,投壶、划拳、敬酒的喧嚣与欢笑不绝于耳,一盘火炙羊肉的汤汁倒在裙上,群青乱中离席。   两边都是走动敬酒、围观歌舞之人,群青侧身而行,投壶用的一支箭杆擦着鼻尖射过来,群青向后一避,不慎跌倒在一张桌案之上,生生将那张桌案向后推了一尺,汤水溅洒满桌。   原本她应该撞在桌角,但有一只手,在那瞬间包裹住尖锐的桌角,她便重重压在那人手背上。群青转头,正见一个穿白裳的郎君自然收回手,屈指瞧着手背的红印。   此人的手指骨节分明,极为漂亮,眉眼亦然。跳动的灯火照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几近乖戾的琉璃色。   大宸实行品服色制,从官服颜色能区分品阶高低,只有白丁和新科举子才穿皂白。此人她以前没见过,衣袍却华贵暗藏,大约是今年登科的举子。   群青看他时,他敏锐地抬睫,对上群青的视线。他的眼眸浓黑,眉眼俊美,叫人顿生打碎精致的物件的忐忑,但那眼中旋即漫开笑意,如溪河冰雪春融。   群青向他道谢。自小到大,每当她看到璀璨的事物,都有躲避之意。她顺手将桌案扶正,偏又是一根乱箭擦过她鬓边,朝着那郎君射过来,被群青在他袖边一把攥住,反身丢回壶里。   投壶者是丹阳公主的朋友,很是轻浮浪荡,见她带着脾气丢回去,竟拍手笑闹起来,直夸她好准头。   起哄与酒意中,蚕丝柔软的触感残留在群青的手指上。   她急于脱身,却被一个布衣男人拦住,对方气质刚正,神情凛冽:“怎么回事?你刚才坐我桌上了?”   那坐着的白衣郎君道:“意外而已,说得这样难听。”   那布衣男人一看桌案上的汤水,便急了:“一个六品内官,见人视若无睹便算了,我这鱼汤没喝一口,叫你洒在我凳子上,你也不知给我擦一擦。”   那白衣郎君已漫不经心将凳子拎起,汤水流淌下来,他笑道:“狗叫什么,我不是在擦吗。”   “又没说你!”此人冷冷地瞪着群青。   群青不识来者,但见他宴席着布衣,猜想可能是陆华亭,生怕被看出端倪,当即取出丝帕擦了凳子,安顿他坐下,又执杯倒酒,奉敬陆长史一杯。   周遭嘈杂,不知陆长史听清她的祝酒词没有,因为他蹙起眉,一副想拍案而起发作的样子,身旁那白衣郎君眼疾手快地压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白衣郎君欲笑还休,目光在群青衣裙上那片污渍上一掠,向肩后指去:“你要更衣?快去吧,东门落锁了,西门开着,那边出门。”   群青对他心怀感激,行一礼便匆匆离去,余光瞥见他还了一礼。   走都走了,那人又在后面轻飘飘地唤她:“娘子——”   群青回头,他张开五指,抓球一般将摆在桌角的灯笼随手抓起,抛进她怀里:“外面雪大天黑,将这盏灯提回去吧。”   那夜大雪飘飞,宫道上积累了如厚被的一层雪。   群青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忽然发现那位白衣郎君给她的灯笼是改制过的。   此灯的灯烛悬垂在中心,无论如何颠倒方向,里面的蜡烛都稳稳地直立着,烛焰大而稳定,不为风雪侵扰,果然将前路和落雪都照得分外明亮。   她一直将灯笼拿到居所,摆放在她的柜上,屏风上清晰地映出她迟缓更衣的身影。   住她隔壁的是一名八品掌赞女官,见她不胜酒力,劝她歇息,群青说:“我躺一会儿再回去,你半个时辰以后来叫我。”   掌赞安顿好她,又帮她关好门。   等掌赞走了,群青爬起来,无声地缠发,换上侍女的宫装,翻出窗户,以最快的速度从宫城隐藏的近道,潜回含元殿旁边的偏殿。   偏殿内欢闹的夜宴仍在继续。东偏殿内备有寻常衣物和侍女,以备那些酒醉的贵人临时更衣、醒酒。   刚才宴席之上,群青看到卫尚书酒醉不醒,被两人搀扶到偏殿。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借故离开,又像影子一般跟上了他。   卫尚书曾经是楚国的中郎将,国破之时,群臣殉节便是由他带动。也不知陆华亭是如何说服了他,抑或这卫封本就是个大奸似忠之人,眼看楚国大势已去,竟携各宫的军机秘要投降燕王,短短一年,官拜尚书。   这样的人,令昭太子恨得咬碎牙关。南楚刺杀的任务,递到了群青手中。   卫尚书仰面躺在椅上,鼾声大作。群青准备靠近时,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两个假宫女同时动手,忽然感觉不妙。   便是这一次,她中了伏。   那藤椅上醒酒的“卫尚书”是由燕王手下一名善于易容的近卫假扮,他一跃而起,拿匕首要了那几名假宫女性命,外面又有数十名死士携带兵戈冲了进来,将偏殿围得像铁桶一般。   带着倒钩的利刃,扯出血肉时的剧痛,几乎将人撕成两半,群青先是撞在墙上,随后倒在尸首间,手脚浸泡在冷汗里,热血像涌泉一般喷出,随之一同流失的还有体内的热气。   幸而她进门时给灯柱上套上药圈,死士们为了不走漏刺客,将门户紧闭,地灯烧到那处,火光一晃,室内烟气涨满,昏厥了一些人,群青伏爬于地,嚼碎了备好的参片,才有了一点力气,她拿衣裳缠了几周用力压住伤口,慢慢地从尸体中倒退着钻进偏殿地下的密道。   儿时做游戏,阿娘就教她包扎、止血,还专门把面粉分成一枚一枚的小包,假装药粉。家里没人肯充当她的病人,她就在自己肚子上缠带子,这个游戏做过千百次,以至于在危急关头,她竟一气呵成。正是冥冥之中,阿娘救了她一回。   回到居所,群青散下头发,将头发上、手上的血擦净,忽而看见那白衣郎君给的灯笼倒在桌上忘了熄,光明温暖。   她轻轻地将它扶正,又捞近一些,让那暖光照着自己,解开衣裳,咬牙重新缠住伤口。   半个时辰已至,司赞推门来叫她。见群青已经起身,站在屏风后梳妆,捂捂鼻子,惊讶地问:“司籍的新衣上怎么也有这么重的酒气?”   “刚才一时忘记,将新衣叠了旧衣上。”群青回答。   “你醉成这样,不如别回去了,外面下雪,那么冷!而且含元殿那边似乎出了大事,宴席也办不下去了。”   群青用口脂涂满失血的嘴唇,转过脸来。她平时很少使用这样艳丽的颜色,雪肤朱唇,夜中看来竟有妖异之色,令司赞感到有些恍惚,群青冲她微微一笑,神色与平日有所不同:“我还个灯笼便回来。”   等群青回到宴上,那张桌案后已空无一人,灯烛灭了,桌上徒留残羹。   群青把灯笼还给了奉灯的宫女,她已将上下细节处的血迹都擦过一遍:“请将此灯还给陆长史,还有同桌的那位大人。”   “同桌那位大人……”宫女说,“哦,那是萧二郎了。”   群青将萧二郎的名字熟记在心,又问二人是否还会回来。   宫女:“萧大人回去当值了。陆长史却不一定,他今日心情很好,说是设局去抓刺客了。”   群青腹部的伤口还在渗血,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能平静站在此处,全凭意志强撑。她抬起眼稍:“抓到了吗?”   “据说走漏了一个,燕王殿下已经在派人各处搜宫,恐怕抓到了才有心情回来。外面不甚安全,司籍最好与人结伴而行。”   群青点点头,出了门。   那夜卫尚书虽然没死,但将燕王的近卫损了六名。群青有司赞和奉灯宫女的证词,燕王的人几乎将各宫宫女翻了个遍,从六尚掘地三尺地查过去,也没能怀疑到她的头上。   这个跑掉的刺客,成了横亘在燕王心里的一根刺。   ……   “我找你找了一百余日,这之前,你又让我四百多个日夜没有睡好。”此时此刻,陆华亭终于揭开谜底,直勾勾地看进群青眼中,“杀卫尚书那日也是你。”   群青此时,全然明白自己认错了人。当日送灯之人就是陆华亭,旁边那位才是萧二郎;当日他们分明相见,搭过话,却不知彼此的身份。   夜宴上,陆华亭会对人温存地笑,会为路过的女官解围,正是因为他那日设局,以为能杀了她,因而心情很好,因而破例锦衣华服,盛装以待,就如同今日一样。   群青想到雪夜,想到灯,说不出的滋味往下坠,一颗心化为铅块慢慢坠入腹中,引发纠缠的绞痛。痛楚中,陆华亭的声音如幽魂般徘徊在耳边:“刺杀卫尚书的也是你,是不是?”   那扇黑洞洞的方窗,忽而闪过一张满是伤痕的人脸,伴随着锁链的声音。那人嚎叫道:“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你不能,你怎能屈从于这般卑鄙之人……”   大约是有人将那男人押过窗前,强令他从窗洞看过来。陆华亭坐着,群青跪着,修脖颈仰出脆弱的弧度,下颌掌在陆华亭手里,看起来实在不雅。   “青青……”   陆华亭玩味地重复这两字,刚才那苏博士宁愿自毁身后名都要帮她,眼下又来一个,没想到裙下之臣竟然有这样多。   群青在冷汗淋漓间勉强分辨出,这个披头散发、口吐狂言的男人——是林榆嘉。   儿时阿爷未经过她同意,在渭水边跟林家二郎交换信物,定下过娃娃亲。这林家二郎便是林瑜嘉。林瑜嘉喜欢她,她却讨厌林家酸腐,远远见着林瑜嘉,经常扭头就走。   后来,林瑜嘉在礼部做官,假意归顺大宸,实则却和她一样,为南楚复国行事。有几次任务是他递的,她知道林瑜嘉也是细作,才对他多了一些敬重。   眼下,林瑜嘉这般狼狈,不顾避讳喊她的小字,令群青倏地反应过来:是陆华亭先抓到林瑜嘉,她的身份、还有她与公主的关系,都是林瑜嘉吐露的。   怒火燃烧四肢百骸,她的脑海反而清醒过来,抬眸望向陆华亭:“不是我。”   “是不是你,脱下衣裳,看看有没有匕首的伤口便知道。”陆华亭轻飘飘道,他的话没有任何狎昵味道,只有一种冷漠的森然。   他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没想到群青会这样紧张,鬓边冷汗将他的手指都浸湿了。   他不喜欢这种混沌、没有边界的感觉,抽出一张丝帕,用洁净覆盖上混沌。林瑜嘉已安静无声,不知是被拖走了,还是被刑具所慑。   再回头时,他却见群青真的将手放在颈侧,开始解深绿色官服的暗扣,只是她的动作像被什么阻碍一般,很是费劲,半天都没能解开。   约莫她看起来实在不像轻浮之人,陆华亭看她的眼神带上惊异。这阁子内不热,她额上却有汗意,衣襟里散出一种很清淡的香气,这很淡的气息让人烦乱。   扇柄蓦然压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动作,群青感受到这举动中的轻蔑之意。   他似在说:玩这一套有什么用?   群青的手停了,扇柄却没停,虚虚描着肩胛上刺绣的团花,沿着腰线往下,钻进她的革带勾了勾,然后狠狠压在那处匕首的旧伤。群青脖子上青筋迸出,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不是分明有伤。我问你,当时哪里来的伤药?”陆华亭淡淡地问,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将扇柄抵住伤口。此时笑意收敛,露出如地狱修罗一般的神色。   他的眼睛只看向群青的手,那只手因吃痛而紧攥着桃木娃娃。好一双漂亮的手,五指细长洁白如削葱根,“你给燕王下的什么毒,叫什么名字?何解?说清楚些。”   “我告诉陆长史一件事,”群青眼睫湿润,睁开眼时竟有笑意,“相思引不是毒,而是蛊。只要是蛊,就无法解,除非找到养蛊之人,这个人我也找了很久,至今没找到。”   陆华亭忽地抓住她袍领将她拉近,四目相接时,她看到他的神色变得全然不同,仿佛盯着世上最憎恶之人。   她看出陆华亭动了想给她上刑的念头,却又不想假手他人,因而只是死死盯着她,冷声道:“司籍跟我的交易还做吗?”   “陆长史一开始不就没相信,也没打算接受吗?”群青望着他笑笑,缓声道,她的眼底越来越红,垂眸看着陆华亭的白扇已染上血丝,却因腹中加剧的绞痛,没了清晰的感觉。   好热。   “是啊。”陆华亭道,“你死后,我就是转头杀了宝安公主,你又能奈我何?”   大约是因为太痛,群青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将那柔软的衣服攥得皱起:“何为相思?不成双,才相思。此蛊本是情蛊,一蛊为双,我让太子妃给燕王下相思引,她却不知道,我先头早已给她也种上,从此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以杀公主,也可以折磨公主,除非你想看着燕王一起死。”   她的鬓角和眉毛处都是汗水,但那秀丽的眼中还有讥诮挑衅之意,“还是说,陆长史本是乱臣贼子,本就是想要燕王死,自己篡位代之?”   面对此等挑衅,陆华亭面上变色,群青却忽地吐出一大口污血,他猛地顿住,看着她的身子软倒在地,瞬间失了生机,仰倒在血泊里。   鲜红的血如小溪般流淌,慢慢变做黑红颜色。陆华亭持衣袍看了看,浓郁的黑红染上衣角,顺着丝绸的纹路向上攀爬。   是鹤顶红。   在这殿内,他鸩死的人不少,穿肠之痛可以让八尺大汉滚地求饶,能忍到这一步,忍得如此安静的却只有这一人。   以至于他竟然没发现她提前服过毒。   陆华亭神色莫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鬓角亦被汗打湿,他放下衣袍,望向窗外摇晃的树影,在风中,只见花叶纷然散落。   “你自己都说,杨芙软弱不堪大用,南楚的昭太子若是有用,当年不会弃你们而去,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何必如此。”   群青双目涣散,唇上薄薄一层艳红,气若游丝道:“你以为燕王……好到哪里……不过……成王败寇而已……”   那一缕气息慢慢缓缓地消散在空气中,唯有风推动着窗棂,雨气的清凉钻进室内,冲散了凄楚的血气。   那厚重的铜门忽然打开,两个暗卫携着梁公公进来,梁公公望见陆华亭的表情,停止挣扎。   “你给了群司籍鸩酒?”陆华亭问。   梁公公满头是汗,跪下一叩:“奴才有罪,奴才奉了燕王殿下的暗令,一定在您上刑之前鸩杀群司籍,所有罪责由她一人承担,也到她一人为止,不必追查,切勿牵连!”   什么切勿牵连,不过不想牵连到杨芙而已。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扇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轻飘地笑笑:“你跟我赔罪有何用,去跟群司籍道歉啊。”   梁公公嘴巴张了张,半晌,扭过身对着群青的尸身砰砰叩头:“群司籍,奴才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奴才对不住你……”   “拉下去杖毙了。”陆华亭道。   梁公公神色立变,大声求饶,陆华亭笑了笑:“饶了你?行啊,群司籍说原谅你,那我就饶了你。”   梁公公望着血泊中那具不会说话的尸首,还有什么不明白,破口大骂:“陆华亭,你敢杀咱家!咱家是皇家内侍,你一个五品你也敢,你也配!呸,草寇,老奴伺候燕王殿下长大,燕王殿下绝不会放过你!燕王殿下会治你的罪!陆华亭你不得好死……”   四角暗门都已打开,几名暗卫站在周围,都有些犹豫地朝陆华亭看去。   内侍确实不是一个谋臣能杖杀的。   陆华亭却已经撩摆坐在了地上,肃整衣冠,抓着群青的衣领将她捞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左手持绢,擦拭她脸上的血渍。   群青唇上血渍已染得太深,擦拭不尽,发髻上有枚簪子,还一直硌着陆华亭的锁骨。   陆华亭将簪子拿下来丢在地上,又有一枚硌着他的手臂,他调换了几次姿势,似是烦不胜烦,忽地道:“去将我的棺椁抬过来。”   两名暗卫都很讶异。陆华亭自幼体弱,据说儿时在庙中抽过短命签,因此早备棺椁,常年放在他居所的隔壁,以备不时之需。   那棺椁也是精心打造,上有莲纹浮雕,据说是名僧増珈法师送给他的见面礼,很是珍贵,竟然让给了一具死尸。   陆华亭娴熟地整理群青的官服,将其整理挺展,手指碰到她小腹那处刀伤时,绕过了它。手指忽然一顿,上面居然还有一处刀伤,他摸到她当胸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此女身上伤太多,像个碎掉又胡乱修补好的瓷瓶。   陆华亭怀着疑惑,将群青的头发撩起,翻开耳后,神色一变。往日他收敛尸身,习惯以草尖蘸取朱砂,在耳后看不见之处,点下一枚朱记作为标记。   现下他还没点,而群青耳后,已然有一枚陈旧的丹痕。   他忽而感觉有什么蛰伏在胸口的东西破土而出,向上翻涌,等反应过来,已然喷出一口污血,随后呕血不止。   陆华亭抬起手指,碰过她衣领的两指变得乌青,四名暗卫全部乱了阵脚,他不禁冷笑,蓦地回想起群青解着暗扣的别扭的手,还有她衣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的、清淡的香气。   衣扣内藏了毒。当时,她是在捏碎毒珠,给他下毒……   群青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桃木娃娃。 第4章   当群青看见层层飞檐和重重绿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轻盈时,便知道自己大约已死,成了传说中的孤魂野鬼。   什么相思情蛊,什么一损俱损,都是编出来哄骗陆华亭罢了。好在玉枕之中,绝笔信上,她把应对之词留给了杨芙。   只要公主记在心里,至少能活得和燕王一样长。   她尽己所能,留下保全杨芙之策,可到底没能确认公主脱险。大约是心愿未了,亡灵竟快速掠过宫禁上方,直直穿进关押杨芙的两仪殿。   窗台上有只铁面具,恶鬼嘴脸朝上,群青停顿一下,恐惧地绕过它。   殿内没有府兵,也无近卫。杨芙跌坐在墙边,所有第一眼见她的人,都会惊艳于她的美色,哪怕此时她鬓发散乱,两眼红肿,仍如芙蓉国中一枝春:“你把她怎样了?”   李焕面色冷凝,声色俱厉:“她是南楚细作,刺杀五人不止,留她全尸是本宫的仁慈。”   他想靠近,宝安公主神情激动,拔下头上金簪,李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将金簪刺进自己腰腹,口中道:“要么你杀了我,为她报仇?”   传说燕王出生时,曾因貌丑而吓哭生母,不得不戴铁面具遮丑。今日看来,他面具下的脸非但不丑,反而英气非凡。   当他逼近一个人时,常年征战沙场的匪气勃发而出,一手便将宝安公主的两手完全桎梏,任她挣扎不得,簪子尖利的端头深深刺入血肉,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杨芙尖叫一声缩回手,金簪掉落在地。   李焕将她困在角落,轻扶她手臂,见她颤抖,又不自在地挪开手:“当真心里没有我吗?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他又说:“我杀你那女侍,并非想伤害你,为的是让你从此不再受南楚牵制。只要她在一天,就会让你夹在国仇家恨中为难!”   杨芙瞬间泪落如雨:“你不懂……”   李焕道:“是你不懂!大势已定,昭太子不过跳梁小丑,南楚早晚会被本宫收入囊中。自古新朝覆旧朝,这是天道人事,并非你们几个小娘子能改变的!”   杨芙无碍,群青总该放心,但这两人的相处的模样,却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杨芙分明告诉她,燕王每传召她去两仪殿抄经,都对她极尽羞辱,以至每次她回来,两眼都哭得像桃子一样,也让群青对燕王恨之入骨。   似乎……不像是相互厌恶?   烛火一直摇动,像群青惶疑不定的心,杨芙的啜泣声终于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绝望。   李焕道:“从今日起,你若信我,嫁我,便是我的妻,我会给你名分,护佑你一生;倘你非要做李玹的太子妃……”他叹了口气,头扭到一边,目中闪过一线残忍的光,“那便如陆华亭所说,随太子一起,下诏狱罢!”   杨芙摇摇欲倒,李焕不忍,立刻揽住她的身子。   也许是这殿中烛火纷乱,地藏王菩萨像冷漠的凝视令人不安,也许是杨芙受惊整日,如倦鸟无枝可依,她慢慢抬起华袖,一下子投入了那个温暖强硬的怀抱,大哭起来:“青青已死,我能如何,我能如何……望陛下不负我……”   李焕一怔,脸上神情可用狂喜来形容,箍紧她的腰肢,一下子便将她抱上案台。   而群青注视着两个紧紧纠缠的影子,像做了场极度荒诞的噩梦,却无法出声,亦无法醒来。   她已无法忆起,谎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一直以来,宝安公主不都很讨厌李焕吗?   在她们儿时,李家从北地进宫来朝拜,每见到跪在玉华台下的李焕,杨芙都会躲到她的身后,用汗湿的手抓紧她,像受了莫大折磨一般快步地走过去:“你看他的面具好可怕!他一直盯着本宫,真是放肆。”   每一次,都是群青挺直身子,挡住少年燕王放肆的视线。   燕王踏破长安那夜,于清净观辱了宝安公主名节,公主更是厌恶恐惧。不论李焕如何示好,公主每见李焕,如见恶鬼……   决定给李焕下毒那日,是宝安公主痛苦地说:“我好歹是一国公主,要是这种屈辱都忍受,怎么对得起父皇、长姐,庙堂社稷?”   直到那一日,群青都以为公主痛恨着燕王,以为燕王是她们共同的仇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公主心中,燕王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是他嘘寒问暖的时候?送东送西的时候?穷追不舍的时候?   为何宝安公主从来没有将这样的背叛告诉过她,哪怕只言片语?   群青忽然盯住杨芙的手。   宝安公主虚抱着李焕的脖颈。她长而华丽的尾甲尖端沾了一小点闪烁的金箔,下面挂着群青亲手黏上去的毒珠。毒珠完好无损,胶皮未破。   群青耳边轰隆作响。   难怪陆华亭会用那种眼神看她,难怪太医诊察,却回说燕王“并无大恙”。   没中毒,怎会有恙?两仪殿内,宝安公主没能成事。是沾了一下,又迅速缩回了手。   她没忍心给李焕下毒!   杨芙对燕王,怀有多么复杂的感情,才能在临门一脚心软反悔,哪怕杨芙明知道,群青正在背后冒死谋划……   在杨芙心中,谁轻谁重,已经无需多言。   原来今日,根本不是宝安公主被困在局中,反而是她群青咬了钩,自投罗网。   慢慢地,她听到诵经齐吟,那声音响彻天地,中间夹杂着击打铜器的脆响,悲悯空灵,如温暖的手抚摸她的发顶,抚灭她的怒火,催促她归于平静,就此睡去。   根本没用。   她心脏疼。   群青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自长安夜乱后至亲失散,阿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搭救她的李郎中,李郎中的小徒弟芳歇……这一路上,许多人对她有恩,她于许多人有愧,一切搁在身后,她一意孤行地进宫。   为了复国,她自知早晚会死;刺杀受伤之后,病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她幻想过很多死法,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是白白枉死。   人可以死,但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群青强行睁开眼,视野重归清晰。她看见诵经声的来源:宫道上一支送葬队伍,七八名道士举白幡,口中吟诵,两名套丧服的内监抬棺,那漆黑棺木上莲花绘制得别致:“陆相出殡,避让,避让——”   群青听到内监的话,心中疑惑。   当朝相爷是孟光慎,陆相是谁?   她听见那抬棺的小内监悄悄说:“干爹,棺木怎么这么沉,仿佛装了不止一个人哪,胳膊好酸……”随后遭到他干爹一番呵斥。   送葬的队伍与她的亡灵错肩而过,巨大的吟唱震天动地,飘落的纸幡打着旋儿,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   她确信自己已做了鬼,便瞬间溃散于天地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聚拢起来,拽到极远之处……   睁开眼,像被装在箱子里滚了七八十下,又倒出来那样,天地都在旋转。   群青忍着难受,一瓢冷水毫不留情当头浇下,耳边响起鬼魂们幽幽的哭声,又令人尾椎发麻。   群青极慢地回头,瞧一眼那些“鬼魂”,却看到了几个咬牙抽泣的宫女,地府内的宫女们梳着单髻,长相与地面上的宫女好像没什么差别。   “天儿热,容易昏。咱家给你们几个降温。摇摇晃晃的,可别想装晕就能逃过一劫。”一瓢水猛烈地浇在另一人身上,水珠飞溅在群青脸上。   群青任凭水滴从发丝和眉毛上滴下,湿漉漉的触感灌进衣领。   水……   她收紧手指,将间色裙的裙摆捏得皱起,再紧一些,掌心传来清晰的锐痛。   她感受到掌心贴地的滚烫,两膝难耐的刺痛,远处沉闷的蝉鸣入耳,头顶阳光炽烈。   这是人间!   拎着水瓢的是个穿枣红袍、戴幞头的内监,他身旁侍立着一位四十多岁、身宽体胖的宫装娘子,对上群青的目光,忙冲她使眼色,叫她不要乱瞧。   群青仰脸盯着她看了好半天,终于在混沌中拽回一线记忆,这是她刚以“群青”的身份入掖庭时的掌教宫官,叫章娘子。   可是,这不是圣临元年的事了吗?   她慢慢地伸手去触碰小腹上的那处匕首伤,摸了又摸,伤没了……   裴公公令宫女们跪在烈日下受罚,章娘子劝道:“监作,如有不懂事的婢子,日后如何教育都不为过。但今天,奴婢奉太子殿下命要带她们去给两位贵主挑选,让贵主们等急了不妥。”   给两位贵主挑选……   群青有了印象,她当年假借宫女身份回宫,在掖庭待了月余,便借着选拔宫女的机会到了宝安公主身边,随后混进六尚,成了南楚安插在宫中的棋子。   看来今日正是离开掖庭那一日。可是,又为何罚跪来着?   只听裴监作冷笑:“就因为是给贵主挑选奴婢,才得慎重挑选,万不能让德行有亏的混进去。”   章娘子讶异:“什么有亏?这些奴婢都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   裴监作道:“有人密告咱家,就在前日夜里,你们这些人里有一个与外男私相授受。按大宸律,宫女禁与外人互通讯息,违者杖三十;若查出是细作,死无葬身之地!你们相互揭发也行,贵主们还在鸾仪阁等候,倘若一盏茶的时间内还找不出那个人,你们便一起,杖三十!”   十几岁的宫女们,瞬间摇摇欲坠。   打人的法杖由棘条制成,上面长满倒刺,重重落下,倒刺裹着衣裳嵌进皮肉里,高高抬起,便将血肉一起带出。不出十杖就会让呼告无声,三十板,不得将人的下肢打得如砸碎的瓜瓤。   即便是保住一条命,下半生也残废了。   群青望着裙摆,思绪有些混乱,她平生不信死而复生之事,尚不清楚,这到底是真的回到了圣临元年,还是她身在弥留的梦中。若是后者,无非老人们说的“走马灯”而已……   正想着,脑袋被裴监作拿拂尘重重敲了一下:“真冷静,一滴眼泪都挤不出?你先说。”   群青心中一跳,她回忆里并无这段!   还未开口,身旁忽地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公公,奴婢检举,传递消息的人正是群青!奴婢子时起夜,曾听见过她与一陌生男子说话。”   群青猛地看向右边的宫女,对方不敢直视她,跪伏下去,两肩颤抖。   一瞬间,熟悉的危机感遍布群青的全身,无比真实地提醒她活着的感受,也提醒着她,可能马上就要死第二次。 第5章   “茴香,你真听见了还是做梦?不能乱讲!”章娘子急了。   夜半说话,那可不仅仅是传递消息,更有通奸之嫌。   “奴婢不敢撒谎。”茴香瑟瑟道,“前日子时,奴婢闹肚子,去东圊如厕。回时路过群青的阁子,想着蜡用光了,问她借一根,靠近窗时却听到男女私语,好像商议什么。奴婢从窗缝隙看进去,灯熄着,床上却没人。也许他们是躲在……躲在阁子后的一大片竹丛内!那里是个隐蔽处。”   茴香一口气说完,换气时已没那么慌乱,“外面蚊蝇多,素日又和她不熟,婢子不想多管闲事便自己回去了。”   裴监作阴狠的目光瞥向群青,只看到一个发髻:“你在和谁说话?商议何事?”   群青规矩地垂着头,默了片刻,才顺着茴香说道:“茴香说‘素日不熟’,是因奴婢性子冷,不好说话,所以,平时没有别的宫女敢与奴婢亲密往来。”   她说话时,裴监作没有看她,而是在观察另外几名宫女的神态,见她们面无异样,确认群青所说是真。只听群青接着道:“白日都不敢说话,却敢半夜随便扰醒我,问我借蜡烛吗?”   裴监作眼神一变,那茴香的话的确有些矛盾,茴香刚要分辩,群青已继续:“还有一事令奴婢疑惑:裴监作说,掖庭宫女私相授受,杖责三十,但年初圣人宽宥待下,早将三十杖改为七杖,令宫女受罚休养后还能继续做事,顶格刑罚不过二十杖而已。”   “公公您是监作,最清楚宫规,虚报刑罚,想来是为恐吓我们。那告密之人要是看清了是谁,直接抓走就是,您何必费心陪着我们在太阳下相互揭发。不心虚的人,回答再多问题都不慌乱,谁反应最大,谁心里有鬼。”   茴香顿时抬头哀叫:“奴婢没有!婢子只是个粗使,生来就胆小,监作上来便说三十杖,吓都吓昏了,哪能想起什么法令?奴婢万不敢撒谎,是真的听见有说话声……”   “也许她那日真的经过奴婢的阁子,但一定不是去借蜡,也不是如厕。”群青打断她的话,“奴婢守北仓库,住得偏远,从东圊回侍女住地可以抄近道,既然蚊蝇多得待不住,还要绕远路?她深夜在北边做什么,脱口而出就是,除非不便言说,才冒着风险编造谎话。”   茴香万没想到她能反将一军,一时绕了进去,待反应过来,眸中霎时慌乱。裴监作一挥手,几个内监从四面过来。   茴香被架走时终于崩溃:“奴婢错了,奴婢只是与东门的侍卫说了几句笑话,别的什么也没做!奴婢不敢撒谎,婢子真的听见群青阁子里有说话声,真的有说话声……”   随后传来板子声和尖叫,那哀叫越来越痛苦孱弱,令宫女们噤若寒蝉。   章娘子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是婢子管教不力。茴香平时胆小,没想到竟敢构陷他人……奴婢一定重新择人。”   “那茴香胆子确实小,一诈就诈了出来。”裴监作慢悠悠地说,小指头却指向群青,笑道,“她的胆子却大,圣人哪一年改什么法令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个做大事的材料!”   章娘子张了张口:“监作多虑了,她自小在掖庭长大,所以熟悉宫规……”她说着,忙给群青递了个眼色。   群青却视若无睹,在章娘子忧惧的目光中,两手交叠,忽然对着裴监作喜气盈盈地一拜,惊得裴监作后退半步:“裴监作赏识,奴婢之幸!奴婢虽出身掖庭,却上过四年的宫教,不仅熟背宫规,还最爱史论和律法,幼时曾经……”   “住口住口!谁夸你了?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给点颜色你倒开染坊!”裴监作气得拍打拂尘,认定这是个草包,看着镇定,却原来是脑子缺根弦的蠢货。   掖庭宫女之所以留在掖庭,是有理由的。   他深吸一口气,仍不放心,将章娘子拉倒一旁:“最近内庭清查南楚细作,人心惶惶。那茴香挨了打还不松口,我看不像说谎。干脆将她与那个茴香一起交刑部去审,可别连累了你我。”   远远看见章娘子的嘴角显出凝重的弧度,群青捏紧手指,忽而道:“奴婢那夜确实在外面,也确实曾与人说话。”   章娘子嘴唇翕动,裴监作亦愕然,两人一齐看她:“谁?”   “宫教博士金公公。”   章娘子:“那是内监,怎能说是外男?何况金公公都七十多岁了……”   “是了。所以茴香没有听错,但奴婢也没有私相授受。”   裴监作搞不懂了:“你半夜不睡,和一个耳聋眼花的宫教博士私语什么?”   群青道:“回监作:一会儿面见贵主,我等需要献上给贵主的礼物。奴婢在刺绣局当差,所以准备绣片作为礼物,但掖庭宫女每人每月只领五根夜蜡,额外做活完全不够。奴婢等月上中宵,在外面借着月光刺绣,也有个私心,是为等金公公下夜值路过,让他指点奴婢针法。”   “前天夜里,终于碰见金公公,他见奴婢可怜给了指点,便是茴香听到的商议声。不信,可以去奴婢的阁子内,在桌上的针线篓子里找一个木匣,里面装有奴婢的绣片,正是奴婢这次准备呈上的。”群青说。   片刻后,木匣与绣片到了裴监作手中。他打开一瞧,不禁一默。   绣片约巴掌大小,薄如蝉翼,剪成不规则形状,可缝在裙头上,是贵族娘子中流行的装饰。群青这片以丝绢为底,绣制兰花与展翅的凤尾蝶,不知用了什么样的针法,蝶翅在阳光下有流光溢彩之效,一眼便让人挪不开目光。   另一片为薄纱上的粉色合欢花,应是群青原先准备,确实不够惊艳,却也十分精巧。   裴监作将绣片抚摸来去,又对着光仔细瞧了许久,古怪地开口:“咱们掖庭内居然有这号人物?你的手艺不比尚服局差,放在掖庭内也是屈才。”   在诸宫女的注视下,群青低头:“都是金公公指点得好。”   裴监作笑笑,却并不受用:“咱们掖庭的刺绣局是什么水平,咱家不知道吗,连给尚服局提鞋都不配!鸡窝里教出凤凰来,也是奇事一桩。”   群青闻言抬头。单髻这样别无修饰的发型,对原生容貌是极大的考验,群青的五官并不惹眼,但对比其他的宫女,便能看出仪态的不同。   她身上轻薄的襦裙被风鼓动,颈线和平直的双肩,越看越能看出直竹般的不卑不亢的气韵:   “婢子四岁没入掖庭,浣衣三年、洗刷夜壶四年,方得到入刺绣局的机会。八年来没有一日不珍惜,日夜持针,不敢懈怠,只恐被调出刺绣局。掖庭是不如尚服局,但一块绣布,只有方寸大小,一个人八年只做这一件事,难道还会做不好吗?”   她的声线清亮而微微颤抖,四面一时无声,让人觉得裴监作再怀疑下去,都成了一种侮辱。   恰逢小内监回禀:“金公公说好像有这回事。”裴监作抬手作罢,“咱家看你勤勉,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违规行事,否则决不轻饶。”   章娘子面露喜色,群青却身子一晃,身后的宫女撑住她双肩,没叫她昏倒在地,袖子滑落时,手臂上的斑点已经被人看见,宫女惊叫道:“章娘子,她起瘙痒风疹了!”   瘙痒风疹是过敏症的一种,常在几日内自行消退。有人遇到柳絮起疹,有人遇桑蚕起疹,突然受惊、过度恐惧也会起疹,大块大块的红斑会很快蔓延全身。   “不争气的东西!以为多稳重。”裴监作气不打一处来,“章娘子,换了人吧。多难看,不要吓着贵主们。”   章娘子刚以为事逢转机,笑容僵在脸上,裴监作已拍板:“咱家给你添上一人。长安采选入宫,掖庭丞举荐来的,十六岁,聪明机灵,叫她替群青去。宝姝,来见章娘子。”   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小宫女绕出来,乌发红唇,像只云雀,她撩裙跪在群青身边,衣襟上散发出新橙的香气。   从未闻过的清新的香气钻进宫女们的鼻子里,闻得她们腹中饥饿。群青却知晓,只有长安的贵女,才拿橙皮精心淬炼出此香,令婢女们连夜熏蒸在衣服上,引为流行。   裴监作今日唱这么一出大戏,原是为趁机加塞一个人。章娘子眼神如刀剜着地面,攥着手不吭声。   宝姝笑道:“奴婢参加采选很急,还没来得及给贵主准备见面礼。”她生得貌美,眼下有一颗小痣,毫不畏怯地望着章娘子。   章娘子瞪着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怎么着,还要她这个掌事宫女来替她准备不成?   一片静默中,群青将匣奉过头顶:“奴婢备好的绣片可以代为奉上。”   此话正合裴监作心意,叫他笑了起来:“你懂事。咱家记住你了,日后有机会,必然提拔。”   宝姝拿起绣片近看,不禁瞧了群青一眼。她眼神中的惊艳、不快和忌惮,像刀锋一般刮过她的脸。   群青垂着眼,也能感知到那眼神中的情绪,它仿佛在说:这么漂亮的东西竟是由这么普通的一个奴婢绣的,老天真是不长眼。   宝姝却放下那片,避开她起疹的手指,取走了另一片合欢花,对裴监作道:“她的绣功太精巧,婢子及不上,这个倒还像我绣的。谢啦。”   “就送这九人去应选吧。”裴监作催促。   “可名册上是十人。”章娘子不忍地看着群青,“要不让医官……”   “不要耽误时间了,现在就去!”   章娘子只好领着那些宫女走了。   她们的背影在巍峨矗立的宫殿映衬下,像一群西飞的雁。   群青则向相反方向,回到低矮破旧的掖庭中去。   -   群青一手将门落锁,一手散下发髻。   她的头发浓密而质硬,没了拘束,瞬间披落下来。简陋低矮的阁子内被翻得凌乱,裴监作的手下在取绣片的时候,应该顺便排除了她夜半偷情的嫌疑。   巾布胡乱搭在竹篾上,群青顺手起来拿擦干湿发,凭借依稀的记忆,将坛子、筐子一一归位,还拨弄了两下裂开的窗纸,脑中将今日之事推演复原:   那天夜里,茴香与小侍卫就在竹林处私会。茴香忽然想到旁边是她群青的住所,唯恐为她看见,便蹑手蹑脚地从窗口确认她熟睡没有,却从窗缝中意外地看到她不在床上。   茴香一直怀疑被她看到了什么,心内不安,今日见裴监作提问她,才会吓得恶人先告状。   群青脱下湿裙,强忍着瘙痒,手伸到衣襟里一抽,拽下一小条棉布,放在柜子上,手臂上的红疹慢慢消退。   棉布由两层缝制在一起,正面为棉,反面沾满了碾碎的春藤籽汁液,平时缝在袖中,必要时翻转过来在手臂上搓一搓,就可以使自己迅速长满风疹块。   今日选宫婢的两位贵主,一位是太子良娣郑知意,一位便是宝安公主。群青若跟着章娘子去了鸾仪阁,马上便会被杨芙选到身边,相依为命、抱头痛哭。   群青暂时不能看见杨芙。   她怕一看见那张脸,会控制不住情绪质问对方,露了马脚,只好出此下策。   何况,脑子混乱一片,需要些时间整理思路。   群青慢慢地换好干衣,随即卷起袖子,将手探入水缸中,捞出藏在缸底的漆黑匣子。   匣中的瓶瓶罐罐,都是她从空无一人的家里带出的药品与毒丸,还有一只刺绣香囊。香囊上绣羊头,羊角上挂了四只细铃。   群青属羊,小时候,朱英给她缝制了这个小玩意逗她玩耍。香囊实在地捏在手心,晃一晃,发出熟悉的轻响,她才确定:她真的回到了圣临元年。   这一年,宸明帝李沣篡位登基,定国号为大宸。原本的楚国昭太子,则不敌李家大军的攻势,一路逃到淮安,在随行旧部和大臣的帮助下,占据南方九州,另建“南楚国”,与大宸南北对峙。   这一年,新朝刚立,事情繁多,宸明帝的长子和第三子——太子和燕王忙于政事,尚未开始手足相残。   杨芙还没嫁给太子。   她还是一个入宫不久的小细作,尚未潜伏在杨芙身边。   这一年,南楚的昭太子动用了所有留在长安的细作,不遗余力地给大宸制造破坏,怀抱着有朝一日灭宸复国,杀回长安的美梦。   想到此处,群青屏住呼吸,打开香囊,把内藏的“相思引”毒丸取出来封在匣内,又忙将空空的香囊贴身佩戴。   上一世,她锋刃向外,为了扶不起的昭太子与宝安公主付出了全部,结果当然是不值得。她没能找到阿娘的踪迹,直到死的那一刻,才知道有多悔恨遗憾。   有机会重活一世,她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阿娘,为自己而活着。   匣底是一册手札。   待看清是记录陆华亭的手札,群青登时将它投入火盆中。   火一下子跃起,吞噬着纸页,橘色的光,照亮着她发烫的面颊。   群青抱膝坐在地上,仿佛又感受到伤口处的幻痛,脑海中浮现出与陆华亭那段惊心动魄的交锋,鬓边奇异地沁出热汗来。   奇怪的是,经历了宝安公主的背叛,原本对陆华亭多年入骨的恨意,反倒随着立场的崩塌,慢慢如云烟而散。   他不过是尽了他身为谋臣的本分。   但此人也确实是世所罕见的难缠和可怕。   既不复国了,此生不要招惹这个人。躲着他走,人生便少了大半危险与折磨。   打定了主意,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做。   群青拿起伤药,又从篾框下取出钥匙,扭开北库门,小心地钻进北仓库内。   群青会点数,能不用纸笔便将绸缎的数量记清,颇得章娘子宠信,被指派看管北仓库。她的阁子本是北仓库库管的住所,正因如此,有了独住一间的机会。   群青在堆好的布匹之间弯腰行走,走到一处,搬开靛蓝色布匹,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四下,随后吃力地挪开暗砖。   那下面,趴着一个着浅青官服、衣襟染血的男人。 第6章   男人听到声响,马上动弹起来。   “抱歉,今日耽搁了一下。”群青将他拖到了矮窗边,把窗户打开条缝。她知道藏在这狭小黑暗的地方,对寻常人来说也是件难熬的事。   “我要冒犯了。”   “……某也没等很久。”男人沙哑地回道,因感觉到后摆被她撩起,立马闭上嘴,耳廓通红。   刚刚及冠的宫学博士苏润,说话还带着几分南方乡音。换药时布帛粘连伤口,他痛得得咬紧牙关,却没有发出声音。   群青只顾查看伤口。说实话,打成这样,血肉模糊的一片,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何况她还分神留意着门外的声响,便更无其他的心思了。   苏润后脊最深的伤口已止住血,没有感染,群青撒上药粉,将他的臀和背用干净的布裹缠起来。这几日换药次数逐渐减少,再接下来,只要好好养着,不会再危及生命。   管到这里,应该够了。   群青想。   她的医术本来就浅,不能治好,只能保证不死,就像她给自己处理伤口一样。   苏润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她不说话,脸越来越热,打破这份寂静:“那个,娘子,那些人……有没有去某的阁子内,看我死没死?”   毕竟是三年前人与事,群青想了半天,才寻回几分记忆:“有。有人每日来送饭。我在你的阁子内放了泔水,她们嫌弃气味重,便没有进屋,应该没人发现你不在。”   “多谢。”苏润很轻地说,又暗暗冷笑,“那些人只怕以为,过两天就可以给某收尸了。”   他艰难地扭头。因伤在腰臀,只好趴着,不能看清群青的相貌,只能感觉她的气息和温度。今日她的头发竟然散着,丝丝缕缕地垂下来。   群青将药滴在碗里化开,喂给他,苏润就着她的手喝了,那柳条一般的丝缕便不住地触碰到他的脸颊。   只听群青说:“喝完这个,你走吧。”   苏润呛住。   “此药是行军打仗所用伤药,服下后能让你暂时感觉不到痛。午时宫道无人,你自己走回你该去的地方,之后我们便分别吧。”群青望着他,尽量不带感情地说,“前天给你换药,被茴香听见了,今天是她,下次便是我。你留在此处是麻烦,会连累我。”   那叫茴香的宫女已经被拖回掖庭,哭嚎求饶声断断续续地穿进两人耳中。   圣临元年,内廷上下,正在严查细作。   “某知道。”苏润的脸瞬间涨红,“对不起,某原本没有打算连累娘子。我……”说到最后,羞耻至极。   群青“嗯”了一声,忍住没再接话。   上一世,她与苏润的交情,起于这次救命之恩。   那一天,一顶腰舆抬进掖庭,装着新来的宫学博士,据说是从别处来的贬官。至于为何被抬着,是因为他刚受过杖刑,无法行走。   寻常受刑的官员,打完都会上药静养几日,但苏润的情况又格外不同:   那些人给他上的草药中,混有砂砾石灰,以至伤口恶化。苏润感觉越来越虚弱,撑着一口气,顽强地爬出来求救,恰好爬到北仓库外。   群青夜间出行,便见竹丛趴着一个昏过去的人,衣襟染血,腰上鱼符在月色下闪亮,是正九品宫官。   她犹豫片刻,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人拖了回去,藏在北仓库内暗处,废了力气将他的伤口清洗干净,换药、喂饭将养,将苏润的命救了回来。   两人萍水相逢,除了换药,也没什么别的交流,等他能走了,不愿给人添麻烦,自行离开。   再见到苏润,是在掖庭的宫教,他已恢复,教宫女们画梅和竹。群青幼时没什么机会学书画,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不免听得格外认真。   只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润时,台上讲师却总会避开她的视线,看着窗外的树叶。   群青确实没多想。   她进六尚后,苏润还一直当小小的宫学博士,与她保持通信,天冷劝加衣,下雨送伞。他确实有些优柔寡断,但从不过分打扰,需要麻烦他时,他每次都愿意帮她遮掩,群青便一直没有斩断这份友情。   直至被陆华亭点破,群青方顿悟,苏润大约早就猜出她的身份和目的,才会舍身助她,赌上自己的全部,全了这份情谊。   只是在群青看来,苏润实属被她白白连累。   若不与她相交,若不帮她,他没有必要得罪陆华亭,也就不会将仕途和性命都折在陆华亭手上。   何况她现在都不干了,就更没必要将苏润搅进局中。   情意难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朋友。   眼下,群青下了逐客令,苏润无颜再留,几番试着撑起,冷汗滚滚而下,群青按住他:“不急走,还没起效呢。”   苏润看着她的手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终于鼓起勇气:“娘子能否留个姓名?若不是娘子照料,某恐怕会曝尸荒野。日后恢复,结草衔环以报。”   群青道:“你叫什么?”   苏润毫不犹豫地托出:“姓苏,名润,字雨洁。娘子呢?”   “群青。”不等他答话,群青便道,“我不与人相交,只与人交易。”   苏润怔了:“交易?”   群青说:“救命之恩,不需要你还。那天我看见你的鱼符才救你的,你是宫官,对我可能有用。但现在没用了。”   如此直白的说出心里话,令苏润微蹙了一下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她的眼神中,惊异里又带上几分痛惜。   群青已转而道:“对了,一直没问你,你到底得罪了谁,才会被如此对待?”   受杖的位置在臀腿,但苏润的伤处却非常靠上,殴打脊柱,很容易将人打残;敷药混杂着污物,事后又将他扔到掖庭,任他自生自灭,行事恶意,像是蓄意报复。   “告诉娘子也无妨。”苏润叹道,“就是新任给事中,孟观楼。”   “孟观楼,是孟相的长子?”群青有些意外。   孟光慎原本是太子李玹的老师,宸明帝的谋臣,圣人登基后拜了相,私下行事一直低调圆滑。他的长子也素有才名,没想到居然如此跋扈,实在和他父亲大不相同。   她继续问苏润:“你以前什么官职,为什么得罪了他?”   “某是荒帝末年,江西的乡贡生,就是去岁考进的国子监。今年制科,太缺人手,让某任考官。看卷时,某不知道孟观楼是孟相的儿子,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润神情暗淡,似心灰意冷,犹豫一下还是嘟囔出来:“某说他的答卷像代答的,初试与复试字迹略有不同。”   他一时意气,将事情闹大,隔日吏部将孟观楼叫来,当场再作策论,证明孟观楼确实才高八斗,根本就没必要代考。   孟观楼洋洋洒洒写完,掷了墨笔在他脸上,脸色阴沉得可怕。然后苏润便以失职之罪被拖了出去。   “没想到他这么记仇!我冤他一次,他要某的命来报复。”苏润道。   “你确认两张卷子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群青问。   “某专攻书画科,看字迹还是很准的,断然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自己能答,干嘛冒险代考?这倒是奇怪。难道孟观楼嚣张到无视科考规矩的程度?”还是复试那日出了什么事,他不能亲身应试,不得不代考。   如此警告苏润,正说明其中有不可告人之处,不想让任何人再深入探究。   不过群青没说出来。   孟观楼的把柄对她没什么用。   ——好像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孟观楼是孟相的儿子,孟相是太子恩师,自然拥护太子。燕王战功屡屡,锋芒渐盛,孟相便出手打压,生怕他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陆华亭想扶燕王上位,便得与孟相、孟观楼争锋,两方正暗斗得激烈。   群青盯着苏润,盯得苏润吞咽了一下。群青开口了:“给你指条明路。不是害怕那些人再来报复吗?你去燕王府,找陆长史,把你方才跟我说的孟观楼代答的事再给他讲一遍。他肯定想办法保你的命,给你用最好的伤药,运气好点,说不定还能帮你报了仇。”   “陆……长史,陆长史?”苏润表情狐疑,在口中念了好几遍。   群青有些诧异,忽地反应过来:如今的陆华亭,还是燕王府中不具名的一个长史。   除了她,恐怕没人会相信,此人日后疯狂如斯,能翻转了大宸的乾坤。   她有些心虚:“切记,不能说你认识我。”   苏润道:“你与他……”   “互不相识,从没见过。”群青道,“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有我的存在。”   苏润望着她,眼中又生出几分疑惑。   群青以为他是因恐惧而犹疑,便安抚道:“听人说,陆长史目的性极强,不会伤害你这种与他利益无干的人,借一下势应该无妨。”   苏润道:“某信娘子。只是要去投奔陆长史,既不能报你名讳,也没有凭证,我只怕燕王府高门大院,层层通传,不放某进去。某被扔过来时,身上别无长物……”   群青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了几样东西装在篮子里,交给苏润。从前当值时贵人们偶然恩赏下来的珠宝、名贵点心,她全部攒在柜子里,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时刻:“拿去,打点燕王府的护军,一定要见到陆长史。”   “这是娘子全部的家当了吧?一面之缘,为何对某这么好?”苏润攥住篮子,神色黯淡,又有沮丧漫上眉眼,“某只是个小小的宫官,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群青想到自己,想到前世苏润的结局,无论如何,她欠苏润一份情,如不能相交,便用仕途来还。   她把篮子强硬地塞进他怀里:“新朝刚立,百废待兴,宫内争斗猛烈凶狠。一旦有退却之心,越退越无路可走。你不想与那孟观楼计较,他转过头想起你,却不一定放过你。”   “苏润,你是做过国子监博士的人。在国子监,你能决定举子的留用,在这里,你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你若想过更自由的生活,自己争一争。”群青有心逼他一把,扫一眼篮子,“自然,你要是觉得掖庭等死的日子舒服,当我没说,点心拿回去自己吃了吧。”   窗外宫道无人,群青扶起他便要将人送出去,苏润抓住她的衣袖:“娘子到底是什么人?”   群青冷下脸:“我让你知道,你还活得了?”   苏润吓得脸色一白,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两人双双僵在原地。   群青将手指竖在唇边,又指指窗,示意他见机行事,随后出门,反身将库门锁住。   打开门,门外站着章娘子。   章娘子指着她的脖子,笑眼眯成一条缝,“风疹好得真是时候!快与我走,还来得及赶得上!”   “赶上什么?”群青呆住。选宫女不应已经结束了吗?   章娘子笑:“要不说你运气好呢!那宝姝,不知怎么开罪了宝安公主,公主拂落她的绣片,还叫燕王妃把她赶出去。燕王妃心细,拿名册一一核对,发现少了你,哎,我便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你不高兴?怎么都不笑?”   群青笑得很难看。   “宝安公主叫你即刻过去,她不介意你有疹,燕王妃也想见见你。”章娘子说。   北仓库内传来咣当一声轻响,章娘狐疑地挽起袖:“库中又闹老鼠了?我瞧瞧去。”   群青一把拽住她:“娘子,正事要紧。帮我梳头,现在就去。”   片刻后,群青被章娘子拖上了宫道。   “你那绣片上,可是有文章?”路上,章娘子心怀疑虑地拿侧眼扫她,“宝姝如何恼了公主,你一点都不惊讶呢。”   群青道:“还是瞒不过娘子。你可知我为何重绣了第二片?合欢,有男女交欢之寓意。楚国破时,宝安公主失贞于燕王,为流言所扰,不敢出门,连宫门口的两棵合欢树都砍掉了。我怕犯了公主忌讳。”   记忆慢慢地回笼:当年她想到此处,怕杨芙看了伤心,连夜爬起来点灯熬油地重绣。   一针一针,绣上日后期许,期许她的到来,能护佑杨芙,从此不再受国破家亡的痛苦……   “亏得你记性好,我差点忘了。”章娘子掩口,又偷笑,“叫那宝姝占人功劳,这是苍天有眼,该!”   “不过,你怎知宝姝会选合欢绣片呢?”章娘子仍想不通,“倘若她拿走你绣的那张兰花,岂不遂了她的意?”   群青不答,只是笑了笑,眼中暗流涌动。   那张绣片的横斜针法是她独创,阖宫只有群青一人会绣。当年楚国宫中,只有宝安公主穿着独一无二的绣裙,受尽他人艳羡,那是宝安公主最春风得意的少时。   若杨芙看到她的绣片出现在宝姝手上,却没看到她,触景伤情,只会更狠地责骂宝姝。   没有人能在她心情很差的时候,占到她的便宜。 第7章   宏伟的宫殿映入眼帘,又被抛向身后,如一座座高昂头颅的巨兽,背靠着广袤而阴霾的天穹。   过去的半生,走马观花一样在群青脑海中掠过。   长安多阴雨,十一岁的小娘子,怏怏趴在阁楼窗前看着的,也是这样一方天空。   楼下觥筹交错,笑闹起哄的声音传上来,宾客们交口称赞着她阿兄时玉鸣的诗才,可那些诗,分明就是她作的。   阿娘不准她出风头,不准她参加的宴会。她唯一参与其中的方式,是在众人飞花令时,悄悄将诗作递出,听那些本该属于她的赞誉,旁落在阿兄头上。   “二郎,你妹妹怎么总也不见人影?”   有人问,时玉鸣按阿娘的叮咛淡淡回答:“六娘自己不爱热闹。”   “小娘子太过胆小害臊!”长辈严肃地劝,“女子可以无才,可长安贵女个个出挑,你阿爷官居六品,她也得见见世面,省得日后嫁人,被人瞧不起。你这般有诗才,不教教她?”   旁人笑:“你怎知他没试过!六娘是个怪胎,自小到大都没见过她几面,许是怕露了怯,颜面尽失!”   群青的呼吸急促、炙热,胸腔内烧着一团火。   等飞花令起,时玉鸣便借故离席,三两步跑到阁楼上,熟练地把手从伸到帷幕下面,上下摇晃,意思是“快写”。   她的笔尖落在纸条上,晕开一团墨迹,在上面报复式地乱划一通,塞回那只手上。   等时玉鸣走回席间,打开一瞧,上面只画了一只王八,只好自己乱编。过了片刻,群青如愿以偿地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哄笑声。时玉鸣出了大丑。   笑声之中,所有人都看到楼梯上站着的一脸愠怒的小娘子,还有她从高处丢下来的那支墨水四溅的毛笔。   这件事的结局,便是阿娘将她带到书房无人处询问,因她拒不认错,平素淡静和蔼的阿娘忽地大怒,抬手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你是不是读了些书,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这是阿娘第一次动手打她。   朱英的暴怒吓到了过来阻止的时玉鸣,他站在原地望着阿娘,完全愣住了。   群青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猫身子,钻到书架间的阴影里。比起被阿娘打,被时玉鸣看到阿娘打她,更伤自尊。   “出来。”朱英厉声道。群青一个劲地往书架深处躲,带着潮湿墨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钻进鼻中,安抚着她。时玉鸣拽着阿娘,阿爷也过来劝阻。   劝不住阿娘,阿爷忽地提着领子将时玉鸣拖出去。过了一会儿,院中传来革带抽打皮肉的声音。   阿爷打人又闷又狠,少年开始时还一声不吭,后来终于发出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六娘自己要代我作诗的,她想听别人的评价,我到底有什么错……我错了!不该给阿娘告状!我错了!我错了!”   阿爷仿佛和朱英闷声较劲一般,直到阿娘终于放下群青,冲出院落,叫阿爷不要打了,他才停下来,怒视着朱英。   晚上,群青与鼻青脸肿的时玉鸣迎面,谁也没有理会谁。   只是阿兄那张原本清俊的脸,实在滑稽,群青强忍住没有笑出声。   两人擦肩,时玉鸣没好气地说:“阿娘说了,六娘你比旁人笨,书没读好,便不要想着出风头,丢人现眼。”   时玉鸣又捂着腮帮子,混不吝地说:“阿娘说得不错,你阿兄我见过那么多娘子,你确实是最差的一个。你自小孤僻,又那么凶,总爱忤逆我,日后没人肯娶你!”   群青拔脚便走,时玉鸣又“哎哎哎”起来,忍辱负重地说:“看看案上,阿爷给你留了东西。”   群青一扭头,便见烛火之下,放着一只剥好皮的大柿果,用阿爷洗得发白的手帕垫着。   她阿爷时余,是大楚骁勇的武将,立在巷口的身影像一座铁塔。在他第一次将她放出墙外的风筝拽回来,捏在手中时,群青便畏惧他,父女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生疏。   阿爷不善言辞,不会与女儿相处,只好采用这样的方式,灯下的吃的玩的,尽数是给她的。   她阿爷的爱,就像这个柿果。   群青将柿果拿起来,拿到绣房慢慢啃了,便是领受了这默默的歉疚、没有言语的安抚。   ……   过了数日,群青听见阿爷和阿娘在房内争吵,似乎又与她有关。起因是阿爷背着阿娘,拒了宫里来的什么使者。   她听见平日沉默寡言的阿爷说:“何必要叫她再卷进旋涡。”   阿娘声音很冷:“那你叫她如何?”   阿爷决断地说:“让她过普通的日子。再过两年就嫁人,在长安城内婚嫁、生子,安稳过一辈子。”   嫁人?嫁谁?   那个她最讨厌的、爱说教人的林瑜嘉?   群青想象一下自己与林瑜嘉成婚生子,待在一个小阁子中相濡以沫的场景,鸡皮疙瘩爬了满背。难以忍耐的恐惧促使着她奔向马厩,怎么也拆不下时玉鸣的马,只好骑上自己的小驴,挥鞭冲向宫门。   她要去将那个使者截住,告诉他说,自己愿意进宫。   先前阿娘说漏过嘴,她知道阿娘近乎严苛地逼她念书、教她刺绣,从早到晚,最终是为让她进宫,走女子仕途的。   皇宫对她来说是未知,可总好过嫁林瑜嘉。   太阳坠下地平面时,她终于在安福门前追上一个穿红袍的内监。那内监告诉她说,他并不是使者,使者早就回去了。   今年的六尚考核她是无论如何赶不上了。   “你等两年后吧。”那内监说道。   群青怕两年后她要跟林瑜嘉成婚,拽住他不住地央求。   “原来是朱英的女儿,长得这么大了。”那名须发皆白的老内监打量了她两眼,笑了,叫人递笔,在宝册上添了几笔,群青看见她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出现,沐浴在残血般的夕照中。   他说:“老奴是帮陛下的第十七女宝安公主选伴读的。做公主的伴读,一样可以进宫。只要你十日后到漪园参与选拔,入得公主法眼就好。”   十日后,群青背着爷娘,将驴拴在漪院外面的桩子上。   水榭中团团坐了十几个小娘子,她们身上的襦裙、披帛,手中捏的团扇,都是长安城内最昂贵的样式,布满了刺绣。她们面容娇美,神色傲然,时不时地笑成一团,令那廊亭都变得光彩照人。   群青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天青色的真丝襦裙,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下。   来者是蔚然,中书令之女。   那次出格地大闹宴席,倒吸引了一些目光,无数拜帖递到她家里。但在她不被允许回复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给她写信的,只有蔚然一人,她便成了群青唯一的闺中之友。   蔚然盛装打扮,眼皮上拿细细的金笔勾勒,她打量群青两眼,露出费解的神色。   不必她说,群青已经领会,原来进宫需要抬高平日里着装的规格,自己穿得太寒酸了。   蔚然侧头将自己的耳铛摘下,不顾群青推拒,帮她戴在耳上:“今日我阿娘非得给我插满头,多俗气,我正想卸呢。”说着,她又拔下一根细簪子给她插在鬓中。   蔚然敏捷地抓住群青的两只手腕,坚决不让她摘下来,一面盯着她的脸,一面调笑:“哦——六娘,你脸红了。”   风吹过群青发热的脸颊,她脑中像烧沸了一锅水,面对这般好意,竟挤不出一句应对的话。   好在水榭中的娇笑声飘来,解救了她,群青道:“你去与她们说话吧。”   “我们一起去?”   “我便不去了。”群青说,“她们若是聊起歌舞或是书画的话题,我什么也不懂,要冷场了。”   蔚然蹙眉:“你阿娘现在还逼你每日刺绣四个时辰呢?我早晚叫我阿娘去跟她好好说道。你是贵女,不是宫女!女红过得去就行了,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看你的指尖都是茧,她是不是在故意折磨你呀?”   群青说:“因为总也绣不好,才多花时间的。”   “‘绣不好’?”蔚然睁大眼,“你是在炫耀吧,叫别人活不活了?我看哪,就因为你阿娘以前是长公主的奉衣宫女,她眼睛的标准比其他人高十丈。要我说,你阿娘有点偏心你阿兄,看看她是怎么对你,又是如何对二郎的?”   群青忍不住道:“我阿娘好着呢。”若朱英真待她不好,不会教她读书,不会想着送她到更广阔的天地。   蔚然一把拍在她手臂上:“你就像你阿娘养的小狗,她什么你都说好。”说着两人觉得滑稽,便都笑了。   蔚然又向亭中望去,群青明白她想与那些小娘子交谈,交际对长安城内的贵女们是必要的一环:“快去吧。”   “你一人真没关系?”   “没关系。等快到时辰了我就来找你。”群青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远处的假山,那里有个小内侍用力拽马,马不住地回头喷气,不肯挪动步子,令那小内侍挥汗如雨。   那是一匹白色的骏马,生得丰神俊秀,将她的神思勾住了。   在家里,阿爷不准她骑大马,她也只好按他的心意伪作淑女。只有她和时玉鸣单独出门,她才能偷着骑上阿兄的马。但时玉鸣只让她骑两圈,就赶她下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阿兄高坐马上。   等蔚然进了亭子,群青便快步走到假山那处,向不明所以的小内侍行一礼,踮起脚尖,一手贴住马吻,另一只冰凉的手绕过脖子,慢慢地梳理它的鬃毛。   时玉鸣曾教过她驯马,那原本烦躁的白马慢慢停止喷气,竟低下头,用鼻子不住地供她、蹭她,看起来依恋万分。   小内侍大喜过望:“园里的马,平时是驭兽师骑,娘子若不嫌弃,骑到马厩里去,咱家引路。”   正合群青心意,她翻身便骑上马。   群青轻轻地驭着白马,尽量不让马蹄发出吵闹的声响。身下白马似和她心意相通,令她如冯虚御风,顺顺当当地穿过水廊,绕过亭阁,风一般自由地穿进马厩。   她夹住马腹,马却径直穿出马厩,再度奔向了亭廊。小内侍累得靠在了栓马的石墩上,在她身后喊:“怕是闷坏了,不想被拴。娘子兜个几圈再把它骑回来!”   闷坏的可不止这匹白马。   群青早就兜远了。   采选时间还没到,群青骑着马兜了好几个圈子,才把马拴好,恋恋不舍地摸了摸它的鬃毛,这才拂净衣裙,向水榭走去,心跳得极为轻快。   今日就算没选上,也骑到马了,不算白来。   然而等群青走回水榭,却怔住了。   方才坐在水榭中闲谈的贵女们全都下来了,安静地排列在道边。不仅如此,她们还齐刷刷地注视着她,神色各异,只有蔚然神色激动,欲言又止。   群青止步,读不懂那口型,心中已着慌了,只恐自己不经意闯下大祸,只是性格稳重,脸上不显。   随后自那群小娘子中,慢慢地走出一个最为明艳的,就像一朵芙蓉出水来。   她身着金红色襦裙,蓬松的发髻上坠着扇形的金饰,皮肤细腻得像牛乳,嘴唇娇艳得像梅花,眼睛亮得像洒满了碎星。   她一把抓住了群青的手腕,转过身,对着那一双双眼睛扬声道:“你们都看见了吗?本宫选她。”   ……   后来,群青已在鸾仪阁中作伴读,宝安公主解释道,她打扮成官家女,混在采选的贵女中,就是为了观察一下她们平素的举止,却没有一个合她心意。   “她们什么都懂,什么都想压别人一头,其实什么也不懂,真俗气。然后本宫看到了你。”   “那么多人里,我一眼相中了你。”杨芙住扇,明亮的眼瞳转过来,痴痴地凝视着群青,“你与旁人都不一样,你就像……我们大楚的璁悉!”   璁悉是传说中琉璃国的十三王子。他身骑白马,俊勇不凡,死后去天界做了护法。   在杨芙之前,从未有人这样赞誉过她,群青从没觉得自己值得期待,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比人不如。   宝安公主的垂爱,就像落至头上的星火,照亮了群青的面庞。   群青不知怎么回答,垂下的睫毛颤着,脑中又如有滚水沸腾。   在宫中伴读的日子,便无一日懈怠,说是伴读,实则充当侍女,还有玩伴。扎风筝、制河灯、下围棋、打马球,没有群青不能学会,不能为公主做到的。   自此之后,皇宫于群青,便是桐花台下群臣的朝拜,是林瑜嘉见着她时悻悻的眼神,是练不完的骑射,是阿娘送来的冬衣和嘱咐,是昌平长公主赏赐给她的华丽的宫装和首饰,她刚拿出来,便惊异于那媲美公主的仪制,将宫装藏在床下,杨芙却非要压着她换上,在阁子里拉着她的手说:这不是很好看吗?真像我的姊妹……   是宝安公主无忧无虑的笑颜。   公主爱玩耍,唯独不爱念书。每日群青强撑着爬起,将杨芙拖下床补课业,站在一旁看着她歪七扭八地写,心内暗暗替她完成了百遍。   这样简单的题目,为什么写不出呢?   杨芙坐在案前,下巴颏一点一点:“坐着好难受,再趴一下吧。”   说着趴下睡着了。   等太阳高照在脸颊,她才惊醒,急出眼泪:“几时了?这如何是好?”   群青立在晨光中,将一叠策论放在了案上,是仿着公主的笔迹替她写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话还未说完,杨芙便破涕为笑。   群青替宝安公主写了三年的课业,自己先写一遍,再让杨芙逐字背下来,默写一遍,勉强让宝安公主有所悟,也让太傅脸上的铁青转为欣慰。   升平末年,北戎攻入楚国,太傅当堂触柱。   太傅的死谏,仍然没有挡住宝安公主的皇兄——正在监国的昭太子颤抖落下的朱印。   前方线报传来,去督战的楚国皇帝和昌平长公主,都被北戎俘虏了。   北戎可汗在阵前叫嚣,点名要最年幼的十七公主嫁给他,才肯放了皇帝。区区一个宝安公主,又怎堪与大局抗衡。   和亲的消息传来,杨芙绝食病倒。   群青劝她吃饭,杨芙两眼无望,把她的胳膊往外推:“你回家吧。我最喜欢你,便不让你随我去北戎陪嫁。最好我早点死了,就不用去嫁给那个六十岁的糟老头子……”话没说完,她便哭了。   群青没有走,她在宫中遍翻两天两夜的历书,终于在和亲旨意昭告天下前得到对策,她背上剑,抱着历书,策马飞奔。   夜闯宫门的记忆,像一场冷凝的梦。   她只记得眼前的朱门一扇一扇地打开,无数火把晃过,一张张愕然脸闪过,最后,是监国的昭太子披着龙袍,皱着眉:“你说什么?皇长姐去北边之前,给凌云驸马发过信?”   “确切如此。”群青急忙找出信笺,“奴婢的阿娘,曾是长公主的奉衣宫女,长公主给我阿娘递过密信,这是我在家里找到的:出发之前,昌平长公主便发信叫凌云驸马带人赶向北地,以防不测,凌云将军应了,还叫了怀远节度使李沣带着他的人马同时南下,两军已在路上,算算时间,马上可以救驾了。”   因为激动,昭太子嘴唇翕动。   群青说:“十七公主美貌天下闻名,北戎人阵前讨要公主作妾,是故意损毁大楚的尊严。太子殿下若真的将公主送去,便是将脸送上去给别人打。你让天下百姓作何感想?”   “孤难道不知耻吗?宝安是孤的妹妹,哪有皇兄把亲妹送去和亲还高高兴兴的!”昭太子激动地说,“可是,可是父皇和皇长姐在他们手上!此时悔婚,蛮人杀了他们如何是好。”   十五岁的群青颤抖着手奉上历书:“婚期大凶,与国运冲撞,奴婢请太子殿下改期,令宝安公主下降前去清净观清修二十日。只要公主同意下降,北戎人不会发难。这二十日内,凌云将军与李节度使能赶到救驾,便不用牺牲宝安公主,也不用为天下耻笑了!”   昭太子的国玺落下,群青带着二十日的希望,策马返回。   夜浓如墨,马奔至殿前,群青看到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杨芙,此时却站在门外,手里提着着一盏灯,披头散发地等着她。   灯笼微弱的光,向下照着宝安公主单薄的寝衣、踩在青砖上的赤足,向上照着她含泪的眼睛。   群青跳下马,轻轻地说:“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青青!”杨芙的眼泪奔涌而出,扑过来与她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   回忆滑过脑海,群青的嘴角慢慢弯起,又落下。   在献计之后,群青便带着杨芙和几个宫人,去清净观清修。   谁也没想到去救驾的两位忠臣,会变成新的鬣狗,他们在路上哗变,挟持皇帝和长公主,一路南下进攻,势不可挡。十九岁的昭太子提前得了消息,慌忙带着阖宫妃嫔往南逃,连鞋子都没有穿好。   她们两个少女,则被遗忘在偏僻的清净观中,等知道消息,大明宫已落入李家与凌云家掌控中。   两人躲在清净观,避开了宫倾之日的屠戮,却没避开策马闯进来的李焕,还有他对宝安公主的痴心妄想。   群青的第一条命,丢在观中。   群青越是将年少的爱恨记得清晰无比,前世最末发生的种种,越是梗在心头,无法消解。   可以确认的是,杨芙是公主,而她只是侍女。为公主而死的奴婢很多,在贵主眼中,算某种理所当然,群青从来都不独特。   宝安公主说她特别,是因为公主就像一段藤,需要依附一个人,这个人从前是她,时移世易,也可以变成更为强大的李焕。   哪怕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她,宝安公主仍然可以爱上他。   ……   群青随章娘子踏入熟悉无比的门,掠过跪在门口的宝姝哀怨的目光,踏入宝安公主的寝殿。   鸾仪阁内,挤满了人。   主位有三个,燕王妃暂时离席,中间的位置空悬。空位右手边,一个十四五岁、黑而瘦的绿衣娘子将一条腿高高地架在圈椅扶手上,襦裙像扇面一样绽开,露出绣鞋:“王妃姐姐这尿肚子未免太小了吧,一早上都去解手几次了?”   她的奉衣宫女搬着她的腿,劝她把脚放下去,这姿势毕竟粗俗。   “不放,凭啥某个前朝的公主可以拿乔,我堂堂的太子良娣,就不能松快松快了。”这位绿衣少女,正是太子李玹从北地带进宫的那位发妻,郑知意。   群青的目光在郑知意的脸上停留片刻。   郑知意,上一世的手下败将。上一世群青入宫之后,公主对她说,想要太子妃之位。可太子已经娶亲,有个封了良娣的原配叫郑知意,是群青亲手将郑知意的机缘夺过来,拱手奉上。   空位左边,便是宝安公主。   再华丽的衣饰也装点不出杨芙曾经的神气,她抱着狸奴,脸色阴郁,任何关于国破的词汇都会刺激到她,郑知意却偏生要叫她难堪。   忽然,那雪白的狸奴叫了起来。   章娘子一把将群青推到前面:“贵主久等,最后一名宫女带来了!”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狸奴细细的叫声。   群青知道,公主正辨识着她的面容。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种欣喜、激动和委屈,像浪潮向她涌来。前世此时,她们应该都很激动吧。   杨芙伸手,却又因要装作不相识,把颤抖的手藏进袖中:“章娘子,她……让她去我宫中侍候!”   章娘子刚翻开宝册,郑知意偏要打岔:“她已有三个奴婢,凭什么还要一个?”   “列位贵主,四个宫女,也是符合宫规的。”章娘子说。   “那为何本宫堂堂太子良娣只有三个?”   章娘子:“良娣若想要,也、也可以再来一个……”   “那本宫要再来一个。”郑知意忽然指着群青道,“我也要她。”   话音落下,如病猫似的宝安公主激动起来:“太子说过本宫位比大宸公主,听那不相干的人啰嗦什么?给我记下。”   章娘子的笔尖为难地顿在空中,群青忽而出声:“奴婢不愿侍奉宝安公主。”   她声音清晰、决绝,一瞬间,殿内好像结了冰一样寂静,没人能想到,地位最卑贱掖庭宫女,敢对贵主说这样的话。   章娘子惊呆了:“你在说什么?”   群青抬眼,平静地望向杨芙,重复道:“奴婢不愿侍奉宝安公主。”   为这一束光,她为杨芙付出过半生。如今十年情断,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第8章   宝安公主杨芙,楚国覆灭时,被占据大明宫的李家人俘虏。她是留在大宸的唯一一个楚国公主,宸明帝继位后,没有难为她一个弱质女子,默许她仍然住在鸾仪阁,保留旧楚公主的称号。   也许是因为她的美貌惊人,燕王与太子对她关怀备至,礼遇有加。   虽然如此,她这个前朝公主毕竟是寄人篱下,身份尴尬,杨芙倍感屈辱,很少出门,直到宫中的南楚细作偷偷递她消息,说当年群青并没有死,已成了细作,很快便会回宫。从那日起,杨芙整日撕着历书,她盼这女使,如同盼一根救命稻草。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选拔宫女这一日,她的任务很简单,便是将群青选到鸾仪阁。杨芙以为,她的憋屈日子要到头了。   结果,迎来当头一棒。   四面的目光如冷箭将她冻住,杨芙的泪意凝在眼中,差点无法在椅子上坐稳,要滑落下来:“……你说什么?”   群青的嘴却没停,拜了一下,又道:“奴婢只知,贵主的身份关系到奴婢的生死。宝安公主是楚国的公主,可如今楚国已灭,公主要如何自处?倘若跟着公主,万一哪日圣人心情不好,不再承认您这个公主,奴婢恐惧日后会有性命之危。”   谁不知道身份问题是这位前朝公主的逆鳞,宫女们哗然,章娘子丢下宝册,扑上来捂住群青的嘴:“癔症!”   章娘子信誓旦旦:“公主勿怪,她癔症没好全,胡言乱语!”   天杀的,平日里灵灵巧巧的孩子,总在关键场合发疯,是什么病症?   杨芙如冰雕一般僵住。群青的语气分明熟悉,可那神态却极为陌生,她只在意,这女使看她的眼神中原本含着的那股亮晶晶的忠诚,不知为何熄灭了,如一口不见底的深井,让她的心也不断地坠落。   这话怎么可能是她说得出口的!杨芙的脸色惨白。因这转折太急剧,远超她的意料,只能有一种解释。   作戏,对对,肯定是作戏。   一定是南楚的安排发生了什么变动,而她不知道。她受不了四周的目光,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恐坏了事,只能如冰雕一般僵坐。但那心底惊惶的疑影岂是那么容易按下的,不经意间,她把自己裙摆都捏皱了。   “谁说她癔症了?”郑知意的嗤笑,像落在火上的油星,爆出一个火花,“我看她清醒的很。”   郑知意在偌大的殿内踱来踱去,看见窗边摆着李玹给公主剪的插瓶花枝,拔了出来:“她不过是把在场诸人的心里话给说出来罢了。可怜这些奴婢都嫌弃你,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杨芙眼神忽然一凛:“本宫的宫殿,谁准你这个乡野村妇撒野?滚出去。”   郑知意活生生被吓了一跳,花都掉了。   杨芙自恃是公主,平日里只用眼神瞧不起她,好像与她骂仗都会沾染上俗气,今日不知抽什么风。在大庭广众下挨了呵斥,郑知意觉得自己丢了极大的面子。   “你的宫殿?谁说的?”郑知意一把拂落花瓶,“这是我公爹打下来的宫殿,是我们家的地盘。你敢让我滚?我偏不滚,我想踏就踏,我就是在地毯上拉屎撒尿,你也管不着!”她拿绣鞋在地毯上用力踩踏,直将花枝碾成了一地粉末。   杨芙五内俱焚。这种人从前连宫城都不配进,现在却能在她的寝殿里撒野,她将袖中的香球砸了过去。   香球擦着郑知意的脸颊过去,令她瞪圆眼睛,随后挽起袖子,猛跳起来,章娘子将她抱住:“郑良娣,莫动手啊!”   两人积怨已久,而今陡然动起手来,宝安公主的婢女围拢上来,郑知意带的两个婢女都来拉扯章娘子,场面一时混乱。   “这,奴婢去劝劝……”   殿外雨丝斜飞,寿喜撑着伞,已随太子立在窗外旁观了好一会儿。   窗前的李玹却摇摇头。   他的脸颊偏瘦,眉飞入鬓,皮肤和薄唇都缺乏血色,那双狭长的凤眼却非常有神。   “不知掖庭怎么选出如此蠢笨不知的人,竟敢当面顶撞宝安公主!”寿喜骂道。谁不知道,宝安公主是太子和燕王放在心尖上的人。   殿内人影乱做一团,唯有群青低着头,事不关己一般跪着。   李玹眼中掠过一丝厌恶。   能引起纷争又全身而退的人,绝不蠢笨,而恰恰是聪明,并且恶毒。   李玹咳了两声,寿喜忙将伞向他倾去。李玹摆手:“你接着说。”   寿喜回道:“殿下迎琉璃国使者入长安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   “三郎身边那位陆长史,与大理寺的人一道查案,不知怎么的就查到孟观楼在长安的私邸,还发现一位偷养的外室。消息连夜传到圣人和娘娘那里,白天,孟相还想撮合孟观楼和丹阳公主的婚事,圣人气得将茶杯都摔了。孟观楼尚公主,肯定是不成了。还有,正五品以上不得养外室,所以孟观楼那名外室,按律没入了掖庭。”   李玹闭了闭眼。   “孟观楼的性子殿下知道,许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登门辱骂,将一桶黑狗血泼在了陆长史殿门口,还在门上写陆长史是克母的天煞孤星。”   李玹骤然睁眼,出了一身冷汗:“他闯了燕王府?陆华亭什么反应?”   “没有反应。”寿喜斟酌着说,“听说,陆长史原本趴在案上休息,生生被孟观楼给骂醒。可是醒来之后,没有理会孟观楼,只是将面前的折子一本一本地翻开,看里面的内容,然后全部推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呢?”   “然后,陆长史是出门去看孟观楼了,可也只是站在门关处,用手指触摸门上的黑狗血,又抬头望着太阳,随后定定地看着孟观楼,就好像没见过他一样。”   这一连串反常的动作,果令李玹眉心蹙紧。   “孟观楼这次过了,定是踩到了陆华亭痛脚。你不懂,此人睚眦必报,若结下死仇,日后就要下死手了。”李玹道。   寿喜一惊:“这孟观楼从前还算规矩,自打进了长安城,行事狂妄无度,早晚要连累了殿下。是否该提醒孟相,敲打他一下?”   李玹却轻摇一下头。   他示意寿喜向鸾仪阁中看。寿喜看清在宝安公主身旁拉架的宝姝,也吃了一惊:“宝姝?她什么时候进的宫,竟然没有与奴才招呼一声。”   李玹笑了笑:“这小娘子刚从陇右过来,不好好在长安家里享福,非得来做个宫婢,还偏要伺候性情不定的宝安公主,寿喜,你理解得了吗?本宫想,许是她父亲的意思。这太子妃之位,孟太傅看来是押宝在公主身上了。”   他的笑意微敛,凝停在一个有些厌恶的弧度。   新朝初立,人人抢占先机。孟相的儿子已官居要职,还要女儿送到贵人身边,结交贵主。就是抓握权势,也未免太过着急。   李玹性情多疑,即便对身边人,也不能完全信任。   “后宫撕扯,有什么可看。”李玹意兴阑珊,抬脚离开。他轻轻的话语散在风中,“孟观楼殿试留下的纰漏,尽快替他料理干净,别让陆华亭拿住把柄。”   寿喜听得心中一颤。李玹的金色的衣带飘过来,这位刚将宾使引入碧泉宫,又陪他们参拜佛礼的的太子殿下,衣上还沾着淡淡的檀香。   -   殿内,杨芙冷笑:“我与玹哥哥早就相识,他可从来没提过有你这下堂妻。你长得跟泥猴一般又黑又丑,又这般上不了台面,关起门做你的良娣,有何脸面在外面乱晃,你可知道宫里所有人都看你的笑话?”   章娘子默念阿弥陀佛,被气得发狂的郑知意揪住领子:“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掖庭跟这贱人穿一条裤子。拦我不拦她,你们没将我放在眼里!”   章娘子冤枉:“奴婢拦了!”   杨芙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你别拦,看她敢来吗?”   郑知意用力一掼,可怜的章娘子跟风筝一样飞到了一边。   “说到看笑话,我怎么也比某些没名没分、没皮没脸的人强。”郑知意横眉怒目,“我好歹是李玹明媒正娶,你呢?你还没嫁人就跟燕王……”   杨芙拽她的头发,郑知意扑将上来,眼看又打起来,却被人挡住。   这人身形极快,在一瞬间便挤进两人中间,把两人分开。   杨芙睁眼便看见那熟悉的纤细身影挡在自己身前,鼻子一酸。   郑知意正在气头,伸手想掀开群青。她是马匪家的女儿,手上有劲,却没想到手臂被人反攥住,用了十分的力气都没能挣开。   郑知意抵不住那力道,竟倒退几步,难以置信道:“你敢推我?!”   群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撩摆,跪在了她让出来的那块空地上:“郑良娣息怒,奴婢想侍候您。”   郑知意骂人的话,顿时叫这转折卡在了喉咙里。   “你是,刚才发癔症的那个?”   她张了张口。   “奴婢没有癔症。”群青说,“婢子说的都是实心话。不愿在鸾仪阁服侍,只怕前路不明。您是太子殿下亲封的良娣,又得圣人垂爱,方才您看得上奴婢,是奴婢之幸,奴婢百般的情愿。”   怎有人将这奉承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郑知意用力抬起群青的脸,长得倒是清秀中带着温良,特别是双眼,仰头看人时如两丸静水,澄澈得一眼能看到底,叫人生不出什么攻击欲。   还从来没有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恭维郑知意呢,以至她脸上竟然开始发烫。   郑知意心中气焰消下去,生出一丝后怕:宝安公主失贞之事,太子已禁令阖宫提及。若非这奴婢打断,她刚才差点又祸从口出了:“……算你有眼力见。”   章娘子赶忙说和:“既如此,让她跟着良娣走吧。良娣这下有五个奴婢了,是内庭之中,仅次于皇后的贵主。”   郑知意将章娘子的宝册夺来,当着杨芙的面抢了她的人,方才彻底舒心。   于是等燕王妃萧云如回来时,便见地上的狼藉,推移的椅子,含泪的杨芙,以及头发凌乱却得意的郑知意。   她沉默了一瞬,不知短短一刻钟内,发生了什么。   但萧云如到底是将门之女,有八风不动之沉稳,拂裙而坐,若无其事地接过典册看了看:“甚好,两位贵主挑不中的奴婢,便由景春分配到其他各宫做杂役。今日二十名掖庭宫女,各有了去处。”   萧云如的五官大气,下颌稍宽,声线沉稳,不及宝安公主貌美,但端坐在那里,却很有威严:“圣人宽仁,一改前朝掖庭婢永世为奴的宫规,令掖庭奴婢也能择优充入宫闱,是尔等之幸。望你们在贵主身边各司其职,日后择优进入六尚。”   一片欢喜的谢恩声,淹没了萧云如一连串的咳嗽。群青见她眼底发红,又以袖掩口,在侍女的服侍下服下药丸,应是身体不适,还硬撑着。   群青的思绪飘远了些。萧云如,好像是死在圣临二年。   她小时候,便总听说萧云如的名字,说她是长安城内有名的高门淑女,是个既有才学,又很会掌家的娘子。   如今一见,的确气度不凡,可惜选男人的眼光差了点:李家攻入长安后,萧云如携萧家军求嫁燕王,被圣人封为燕王妃。   群青记得上一世,萧云如嫁给李焕后,反对燕王的好战嗜杀,常以仁政劝阻,倒也颇有成效,可惜太早地香消玉殒。   她若还在,李焕应该不会那么快攻打南楚……   群青决定,日后在烧香之时,替萧云如也拜一拜。   -   搬进清宣阁前,群青需回掖庭打包行囊。因惦念苏润,她一路疾走。   可一回到那片低矮的瓦房之间,她便看见一群内侍站在宫学博士阁子门口,似围观着什么坏事。   她凑了过去。随即那些内侍便从阁子内抬出一具尸体,裴监作吊声道:“都让开,正九品宫学博士苏润暴毙。”   群青如遭雷劈,退到道旁,眼睁睁地看着那步舆从她眼前经过。   白布下露出一双沾着砂砾的脚底板,还有毛发旺盛的小腿,肢体已经发青,确实毫无生气。   群青盯着尸体看了半天,疑心自己眼花了。   她上午才给苏润换药,苏润的腿毛有这般浓密吗?再看那尸体耷拉下来的手指蜷着,僵硬如石,也不对,死了得有多半日了。   裴监作注意到她之前,群青闪身离开。回北库查看,没有被暴力翻动的痕迹。也是她关心则乱,苏润连钱都借她的,定然是直奔燕王府,除非他傻,否则没理由返回那脏污凌乱的住所。   所以,住所抬出的那具尸体不是苏润,是别人的尸首。   得出这个结论,群青感觉鬓边的冷汗渗了出来。   这时间并非送饭时间,没道理突然抬尸,除非有人闯进宫教博士的住所做什么,发现他已经死了。如果说从前孟观楼给她的印象是暴戾,发生今日之事,令她不得不正视这个胆敢灭口的人:她若是将苏润打发回住所,今日他便交代在这了!   风吹树叶哗哗作响,凉意穿堂入袖。   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调开裴监作,避过来往耳目,不着痕迹地往住所内放一具样貌相仿的尸体,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圣临元年,陆华亭的反应和筹谋,便已如此周密且极速。   以至她竟与那位从未见面的宿敌,隔空完成一次天衣无缝的交接。   群青把东西收进包裹。   还担心苏润进不去燕王府,不曾想陆华亭这么敬业。 第9章   燕王府,偏殿。   雕花木窗大敞。苍翠茂密的树冠摇动,混杂着花香的风灌进来。   苏润紧攥椅子扶手,麻药的药效已经褪去,他根本坐不下去,豆大的汗珠滚下来,陆华亭赐的座,便好似一种故意的惩罚。   苏润这边窸窸窣窣,陆华亭的笔却未停。   空气中混着淡淡的血腥。   就在刚才,有刺客从檐上倒挂下来,企图破窗刺杀。这陆长史分明背对着窗,竟然无动于衷,紧接着,那刺客便被燕王府的暗卫们射出了窗外。陆华亭拿起一枚通宝抛在桌上,垂眼看了结果,随后将它拂到一旁:“杀了。”   暗卫们在外扑杀刺客,小内监们则擦着室内的血迹。   苏润已是面无血色。看他们的反应,这样的刺杀,在燕王府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怜群青一个身处内宫的小娘子,怎么会认识这种刀尖舔血的人?   酷暑天里,陆华亭脸上干干净净,如玉一般温润洁白,整个人仿若芝兰玉树,不见狼狈和黏腻。若只看相貌,确实可以骗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面前的公文堆出厚厚一叠,又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好:“某都批完了。苏博士还不说?”   陆华亭淡笑抬眼,苏润确认他是第一次见眼前的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双黑眸中,暗含着刺骨的恶意。   “没有任何人指点某!是某从前听同僚说过,长史与孟给事中素来有怨。得罪了孟给事中,便想到来投奔长史,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此而已。”苏润说。   方才燕王府的人已反复盘问过他的动机,他谨记群青的嘱咐,一口咬定是自己寻来,没想到这陆华亭偏是多疑。   “那你是怎么知道,孟观楼下午杀你?”陆华亭觑着他,“勿怪燕王府失礼,你早不来,晚不来,他下午动手,你上午跑来,实在有些凑巧。可是从谁那里,得到了什么风声?”   “这,的确是凑巧……”苏润百口莫辩,有些崩溃,“某真的,的确不知道下午有人动手。”   这时,风动帘栊,一个暗卫进来回禀:“长史,翻遍六尚名册,没有一个叫群青的女官啊。”   听到这话,苏润一怔。   他刚才,什么地方说漏了群青?不对,他从头至尾没有提及呀!那陆华亭又是如何知道的?   此人难道会读心术不成?   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瞥向陆华亭的时候,对方也正注视着他,他的表情已全然出卖了他。   陆华亭那双浓黑上挑的眼,盯着人看时,锐利得有如刀锋压在肌肤上,他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叫你来找我的人,可是叫群青?”   “非也。”苏润眼珠中映出慌张,“那位同僚姓张,长史说的人,某并不认识。”   陆华亭却对他一笑。   不待苏润回答,他已失却耐心,叫人取来苏润带来的“厚礼”,抽出匕首,将木匣接连撬开,拈出里面的点心。   随后毫不留情在指间捏碎。   苏润眼看他将点心一个一个捏碎,心中鬼火直冒:也不知道这是群青攒了多久才攒出来的点心,如何这般糟践人家的心意!   陆华亭用帕擦净手指,神色不明。   在他印象中,此女步步为营。她将苏润的人送上门,送他一份大礼,却没有夹带任何字条和信息。   站在细作的角度想,应该藏在暗处为妙,尽量不引起对手的注意。难道圣临元年,她便与这九品文官感情深厚,到了为救对方,而甘愿以身涉险的程度?   那也说不定。   陆华亭看了看苏润,将苏润看得恐慌万分。那个酷暑,便是因为此人突然发病,群青开始步步溃败。   看来裙下之臣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   他倒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   刀尖撬开匣子,木片纷落而下。苏润看着他的举动,福至心灵,陡然明白群青要他隐去自己的理由:陆华亭在找人……   ……在找她。   嗤的一声,陆华亭将木匣底衬的丝绢撕开,底部赫然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掖庭赏赐印,鲜红色。   陆华亭撂下匣:“她在掖庭。”   “这人是谁呀,长史费心找她做什么?”狷素看了看匣底红字,小心地问。陆长史这几日心情不好,周身的冷意,让人都不敢多说话。   肯定是被那孟观楼给气的。   因为热,陆华亭拾起折扇,一下一下拂去面上燥意,撩动鬓边漆黑的发丝:“传说中,绸子发梦,梦到二十年后,自己被一个陌生青年刺杀。醒来之后,发现这个青年现在应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幼儿,他该怎么做?”   “找到这幼儿,立刻杀了。”窗边传来一道嘶哑的女声。   苏润愕然看向那名给灰隼喂生肉的女侍卫。她身量瘦削,神情冷酷得理所应当:“现在不杀,难道等着仇人长大,为他所杀不成?”   陆华亭眼中也有同样的冷酷,听闻此言,唇边笑意竟又深了些:“再拿一枚通宝来。”   “找到了。”狂素从袖中摸索出一枚钱币,“篆字是死,瑞兽是生,我抛了。”说着将它扔了出去。   苏润瞳孔急缩,被两个人按在椅上,却感知不到臀上的疼痛。他还没有忘记,方才陆华亭是如何用一枚通宝卜生死卦,审都懒得审,便下令把那刺客诛杀。   他万没想到,群青连这个陆华亭的面都没见过,就要死了?还是如此草率的死法。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绸子发了个梦?   他汗流浃背地盯着那枚通宝被狂素高高抛起,在空中急旋。   它的影子,倒映在陆华亭漆黑的眼底。在下落的瞬间,一把扇陡然将其打落,将未知的生死盖在了底下。   陆华亭望着雪白的扇面,半晌不语,谁也读不懂他脸上神色。   “叫你拿来给我,没叫你扔。”叮当一声,通宝被扫进抽屉内。他抬眼时,神情淡漠,一如对这府上的许多事,有时玩笑,有时又失了兴致,“你扔的不算。”   狂素和狷素对视一眼,瘪瘪嘴退到一旁,女近侍则转过身,继续取喂生肉喂那灰隼,好像都习惯了陆华亭的脾气。   陆华亭从抽屉取出两张荐书。   “长史真的要答应帮那孟宝姝,把她送到鸾仪阁去?”狷素见他把燕王妃的印信也拿了出来,忙问道。   他对那孟娘子没什么好印象,这娘子叩门求见数次,赶都赶不走,非说自己是陆长史远房的妹妹,刚从陇右进宫,请求一见。陆华亭根本没有开门,说不认识她。随后孟娘子便将这荐书,还有一片黄玉珏的碎片托人带给了他,又娉娉婷婷地走了。   现下看来,倒不是不认识,只是来者不善。所以狷素担忧。   陆华亭没有回答,将鲜红如血的印,盖在了空白处。   他心中却想着旁的事。   群青敢这么早便将苏润送过来,着实出乎意料。   但那黑狗血,孟观楼的辱骂,也是上一世未曾发生过的事。他还需要更多时间观察。   只是,他知道那女官和宝安公主感情深厚,偏要旁人占了她的位置,先一步断了她的后路。   印盖得端正清晰,陆华亭随手将荐书递给狷素:“告诉孟宝姝,答应我的东西,记得给我。”   -   此时此刻,群青在拜别章娘子。   章娘子不搭理她,狠狠地骂一个犯错的小宫女。挨骂的小宫女哭着奔出门,群青心知章娘真正想骂谁,走到她面前,挤出一个笑:“章娘子,北库没有老鼠了。”   章娘子冷道:“跟我说什么?我管不了你了!”   “娘子勿生气。差点连累了您,是我不好。”群青把北库的账本和钥匙整整齐齐地摆在章娘子面前,有些局促,“奴婢把这账册整好了,交还给您。”   章娘子望着这些东西,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家里是楚国那个皇帝给抄家的,你有恨,不想伺候他的女儿也是情理之中。可你也不能那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言讥讽她呀!你可知道那一刻,我连咱们俩埋在哪儿都想好了。”   “咱们埋在哪儿?”群青真有些好奇。   “就南边那个乱葬岗,有一棵大树——你能不能别打岔?”章娘子骂道,“宝安公主再落魄,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非得跟着那个、那个山里野人……你以为那是好去处?”   章娘子做了个两根手指在手掌上行走的动作。   “娘子,那是马匪,不是野人。”群青硬着头皮小声提醒,“马匪也分帮派,有自己的制度。”   “原来你都知道!”章娘子讶然打断,“郑良娣马匪的出身,哪里做得了娘娘,封良娣是圣人顾念旧情,她烧了高香!明眼人都知晓,太子妃早晚会是宝安公主的,那她以后就是皇后,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那可不一定,群青心想。   上一世公主的太子妃之位,有几分是她筹谋的结果。   她是来给自己的行为找补,早已编好谎言,但没想到,章娘子如此信任她,竟连借口都替她找好了。   章娘子口中说的抄家,不是她的遭遇,而是原本的掖庭宫女“群青”的凄苦身世。想到此处,群青将篮子内缝好叠好的冬衣递给章娘子:“劳烦娘子托人,把这个带给我阿爷。”   刚刚顶替宫女“群青”的时候,群青在她的阁子内,翻看了她留下的所有的痕迹,在柜里发现了她缝补了一半的冬衣。这个因病而亡的小宫女,每年都会给她阿爷送冬衣。   “群青”的父亲群沧,多年前因言获罪,连累家人罚没为奴,自己则判了个无期徒刑,还在牢里关着呢。   章娘子看到冬衣,面露不忍:“你说你得罪了宝安公主,以后该怎么办呢?”   群青听在耳中,忍不住望向章娘子,真有几分疑惑:“娘子怪我一时意气,我也想问娘子一个问题。”   她问:“这一路照拂,娘子坚持提携,我能感觉到。您就不怕得罪其他人吗?”   章娘子一怔。   随即,她的目光变得柔和,淡淡道:“我都在掖庭二十年了,有什么可怕?裴监作那老东西能将拿我怎样?你也看出来了,宝姝是世家女,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六尚。走我们这一遭,不过是被送进宫来历练、积累人情的。正因此,我才更要提携你。   “有人生来便注定了青云之路,你我却只是最卑贱的奴婢,错过这次出去的机会,你也跟我一样,在洗衣、涮恭桶里消磨二十年,把志气都磨干净?”   章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管教你们时那么凶,又打又骂,你从来没有记我的仇。你的能力和品性,本就不该在掖庭。我章四娘不是谁都提携,我看准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群青神情一动:“娘子可是有事要托我?你说。”   无论是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做到。   “没没——别说,真有件私事。”章娘子扭扭捏捏地说,“若你日后有幸做了宫官,可一定把我给放出宫去。我和你经历差不多,儿时就入宫为奴,都没见过宫外什么样子。我可不想真的葬在乱葬岗里。”   群青点头答应,章娘子便笑了,扯扯她的衣裳,又整整她的发髻,也有些惆怅,“可惜,以后没人帮我管仓库了。那么大的一个仓库呀……”   “群青!”群青上了路,又听见章娘子追出来,在身后高声地喊,“你性子太过不驯,但你要记住,你现下只是奴婢,要学会低头!我方才玩笑的,那理想可能有些太大。你做不了宫官便算了,活着更重要!”   说罢,章娘子福身低头,以掖庭宫女面对着三等宫女的姿态,遥遥相送。   低矮破旧的阁子夹出的巷道内,风将群青的衣裙和披帛高高地吹起。她隔着重重屋檐,望着那道矮矮的身影,心中几分震动。   上一世,她一意求死,似乎从来没回过头,便没看到这一路上有许多人,曾暗中相护,又在她身后相送。   原来她的命,这么金贵。   群青忍着眼中热意,也福下身,隔着数条巷道,屈身回礼,风动两袖。   这一世,活着……更重要。 第10章   清宣阁很大,也很荒芜。   栽种在南苑的花木已枯萎了大半,地上满是零落的枯叶,被风吹动。   若非亲眼所见,群青也没想到,原来曾经的对头郑良娣,生存条件这么差。   群青已很久没有做过粗使活计,扫院子扫得不太熟练。   揽月匆匆地提了一桶水过来,丢到了地上:“阁子里面也是你擦。”   “是。”   揽月是郑知意的奉衣宫女,也是那天提醒郑良娣规矩的女使。她立在檐下,看群青还算听话,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嗤:“再有心机又有什么用?”   群青没说话,将落叶倒进南苑围栏里。   无他,实在是选宫女那天,她把拜高踩低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宫女们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差了。   在摸清清宣殿底细之前,群青做的,便是章娘子嘱咐的:低头。   揽月拿着话本进了殿中,郑知意的寝殿被她自己折腾的凌乱不堪,她把所有的衣裳试过一遍,赤脚站在一堆凌乱的衣裳中问:“圣人召我了吗?”   “圣人很忙……”   “皇后娘娘呢?”   揽月不忍:“娘娘,也很忙……”   “我想见圣人,我想叫圣人给我点事做。”郑知意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贴身婢女面前,红了眼圈,“叫我去做饭,叫我去养马也行,杨芙呢?她是不是见着圣人了,李玹是不是在她那里?”   揽月一把抱住她:“良娣,你现在已经是良娣,这些事不用你做!”   “什么……杨芙又病了?本想骂她能解个闷,她怎么这么不禁骂,这楚国公主的心眼,可比针尖还小。她什么时候能好?”   群青竖着耳朵听墙角。几句对话飘进耳中,让她的神色有些凝结。   这郑知意,怎么跟印象中的不一样?   上一世,她只记得郑知意经常口无遮拦,戳杨芙的短处,生活上处处与杨芙作对,弄得公主食不下咽,时常以泪洗面,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当时群青担忧公主,觉得郑知意充满恶意,斗起她来便也没有心软。怎么也没想到,找茬居然是因为寂寞。   贵主都哭了,那偌大的庭院中,却隐约飘荡着其他宫女的笑声,还有少女挣扎求饶的声音。   清宣殿的另外三个宫女——阿孟和阿姜拉着若蝉在北苑石桌上打长牌。若蝉的脸颊上贴满了代表欠债的纸条,她们还要把一枚晒衣服用的银夹子,夹在她的鼻子上。   群青本是细作,在宫中行走能低调则低调。她走过这几人身边,听见若蝉实在哭得惨烈,又折回来:“宫规不是不让打牌吗?”   “你且宽心吧。”阿孟用力掷出一张长牌,“这地方反正不会有人来,就是违了宫规,也没人看见!”   郑知意封良娣后,太子李玹总共只来过一次,眼下他已经半年没踏足过清宣阁,使这地方几乎沦为一座冷宫。   郑知意无心管理,奴婢们也惫懒放肆起来。   群青伸手将若蝉鼻子上的夹子取下来,瞧了一眼,微微笑道:“你们不知道她为何哭这么大声?很疼,这会留下疤痕的。”   若蝉转过眼惊异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有人会管这种闲事,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   群青说完便走了。   阿孟和阿姜吃惊地望着群青离开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孟道:“若蝉,日后有人替你了。”   她们恐吓地推了她一把:“快去呀!”   群青正扫着前院,若蝉啜泣着将一块巾布丢在她脚边:“偏殿也归你打扫。”   说完,若蝉低着头看着脚尖,手攥着裙摆,不敢看群青的脸。   自然也没看到,树间一只云雀扑棱下来,落在群青的肩膀上一瞬,又飞远了。   “既然我要干这么多活,晚上估计很晚才能回去,你记得给我留灯。”群青语气平静,捡起巾布,将云雀递来的蜡丸掩藏好,绕过满脸愧疚的若蝉走了。   -   日落天昏,太极殿内刚刚结束议事。   来往的宫人、下值的官员在昏暗中难辨面目,只能勉强靠官服的颜色判断身份高低。   群青站在高耸的柏丛背后。片刻以后,有个着浅绯色袍的男人出现在她身边:“六娘,你是怎么回事!”   侧过头,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是群青那位同样做了南楚细作的青梅竹马,林瑜嘉。   她不寻常的举动,果然引发了宫内其他细作的反应。林瑜嘉用云雀给她送了要见面的消息,想必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们不都计划好的吗?你去宝安公主身边,再让公主荐你进六尚。若是不成,你退回掖庭,再找机会亦可。”林瑜嘉脸上几分愠怒,几分困惑,“那郑良娣是哪门子人,我们没一个人认识她!她宫中根本没有我们的人,简直太不便传递消息了。”   要的就是不便,群青心想。   林瑜嘉好大喜功,总将难以完成的任务指派给她。   上一世,她头一次接到刺杀任务,便是今年的年末,她原本不会刺杀,都怪她为了保命,做得太干净,后来一桩一桩的刺杀任务便全都给她,硬生生把她从一个习文的公主伴读,逼成了杀手。   群青不想做杀手。   倘若还让林瑜嘉能方便地联系上她,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弄不好活不了两日,便又死了。   她得找个地方养养身体,正好郑良娣宫中的司膳有一手好厨艺,做饭很好吃……   群青心里盘算着这些事,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半晌才隐忍地说:“你告诉公主,我有我的考量。那郑知意与公主不合,总想暗中谋害她,这次你看见了,她想动手打公主!我在郑知意宫中更有用,还有机会接近太子。”   林瑜嘉死死盯着群青的侧脸,看出几分那曾经令他心折的清冷隐忍,心里生出几分愧疚,愧疚他刚才居然怀疑了群青。   群青很有主意,他从小就清楚。她做细作,无疑是一把快刀,但想要用这把快刀,就得接受随时被她划一道子的代价,这令林瑜嘉这个上峰很是苦恼。   群青就是太在意公主,才会小不忍而乱大谋,居然想着打入敌方这种迂回的方式来帮助公主。   “你的意思,你能制住郑知意,暗中助公主做太子妃,进而控制太子?”林瑜嘉叹息道,“你糊涂,你短视!一个马匪之女能成什么事?不足为虑的小人物罢了,哪里需要把你给搭进去。何况她已失宠,李玹堂堂太子,是你想接近便能接近的吗?”   他拂袖:“与其指望你去接近李玹,倒还不如去劝劝宝安公主识得大体,早日委身燕王来的更快。”   群青的目光如冷刃般一闪:“这么着急,你怎么不去委身?”   林瑜嘉一哽:“一说到公主你便胡搅蛮缠。”   “看你这样恼怒,你也知道委身他人是一件耻辱的事啊。”群青反倒笑了,“宫倾当日,燕王强迫过公主,还弄伤了她。不是一个娘子有些姿色,便天生合该献祭,受这般耻辱的。”   林瑜嘉脸色铁青。   他家里是簪缨世家,他林瑜嘉饱读诗书,高低算个才子,不知为何,这娘子看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那种意味,让他觉得颜面尽失,暴躁得想发狂。   他深吸一口气:“你之所以还能在此处牙尖嘴利,都是因我在主上面前帮你打圆场,否则你现在已经惨了——这样看我做什么,怎么可能是我将你的行迹禀报主上?”   群青一怔,因为此时昭太子已在淮安称帝,建立南楚国。如今的南楚与长安,可以说隔着万水千山。   没想到昭太子离得那么远,却能对她的小小举动一清二楚。   “难道宫里还有别的细作监视着我们,随时回禀昭太子?”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林瑜嘉:“要不说你天真?宫里有两个‘天’级,连我都不知是谁……”意识到说多了,林瑜嘉闭上了嘴。   群青定定望着他,柔和地绽出一个笑容:“我还以为宫中所有的人都归你管,看来并非如此。”   林瑜嘉忽地抓住了她的手,觉察到她有挣脱之意,攥得更紧:“青青,别总是想套我的话。你仅为‘杀’,好好做你的事,不要问太多天级的事。”   南楚的细作机构,是楚国未灭时,楚帝身边一位叫禅师的谋臣花费数十年布局设计。   细作之间,有四个严密的等级,分为天、杀、地、绝,每一条线的上级都监视着下级,下级却不知其他线上级的身份,多条并行的线,结成了一张严密的网。   圣临元年,在长安城内的干活的南楚细作足有百人之多,偷取军机、实施破坏,让宸明帝夺得下江山,也坐不稳这个皇位。   李家人被折磨得头痛欲裂,夜不能寐,只能采取暴力清除的举措,一经发现,格杀勿论。上一世,群青是最后一批死去的细作。   其实当时,复国已然无望,但那禅师曾经给细作们定下一条死律,若发现有其他细作背叛南楚,必须要杀,否则自己同罪,这让细作们无法后退,只得自相残杀。   群青不怕昭太子,林瑜嘉也不足为虑,可她忌惮和憎恶这个深不可测、手段残暴的“禅师”。   前世今生,群青都仅是“杀”级。   林瑜嘉脱口而出,宫中还有两个“天”,那意味着,除林瑜嘉外,宫里还有两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她,她却不知那两人是谁。   如今宫内搜查着细作,这两个“天”,又严密监视着她的行动,若她有背叛南楚的举动,他们随时可能让她有送命的危险。   她麻烦了。   倘若老天爷有实形,已让她揪着衣领苦苦质问。   你干嘛不叫我重生在进宫前呢?啊?   群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掌纹,她的生命线明明那么长,没想到,身陷旋涡的棋子,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竟然是这样困难。   “青青,别怕。”林瑜嘉见她不语,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等做完这些,等楚国复国,我便娶了你,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不介意你的脸不能恢复,再不会让你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群青的身子僵住,方才涌上来的伤感瞬间退潮,她推开林瑜嘉:“你叫我来到底做什么?赶快给我,要上灯了。”   待天色完全黑透,太极宫内掌灯,八个宫门全部关闭,有宫人来各大殿门口值守。那时便走不了了。   林瑜嘉在她手心写“蓖麻油”。   “要这么多蓖麻油做什么用?”林瑜嘉要半斤蓖麻油,不是一两,足足半斤!   “你别问,拿回来埋在这棵树下就是。”林瑜嘉说。   “蓖麻油是药用,宫中药物数额登记在册。想要这些,只能去东西市买。”群青说,“我是宫女,不能随便出宫,你应该清楚?你叫人出去买,不比我方便许多?”   林瑜嘉:“你又知我没去买?只是不够,远远地不够!何况我近日忙得很,脱不开身,你一向善解人意,怎就不能替我想想。”   群青看他神色烦躁,忍不住问:“你在忙什么?”   “你等着吧,几个月内我必然成一件大事。”林瑜嘉眼神中有狂热之色一闪而过,可当群青追问什么大事,他却闭上了嘴,“青青,你若再推诿,我便当你,真是有了异心。”   群青神色收敛,实在问不出,上灯之前,两人各自离去。   群青回到清宣阁,把林瑜嘉握过的手浸在水桶里,用力搓洗干净。   上一世,她没接到过和蓖麻油相关的任务。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外界的事件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   林瑜嘉已经起疑,这次的任务没法糊弄;   但她又必须想办法弄清楚,林瑜嘉到底要做什么。他急于送死不要紧,只怕连累了她。   她还没忘记,上一世林瑜嘉落在陆华亭手里不出半日,就把她和公主出卖得干干净净。   宫里两个“天”压在头上,一直躲避刺杀任务,是行不通的,除非尽早离开宫闱……但独木难支,只靠她一人,恐怕很难顺利地逃出去。   院中无人,黑暗中唯有阵阵虫吟。群青坐着想了想,口中模仿了一句鸟鸣,从怀里掏出一枚空蜡丸,丢在了草丛中。   不一会儿,一只云雀扑棱过来,将它叼走了。   已是深夜,群青回到住所。   没想到若蝉真的给她留了灯,橙色的光亮从窗户透出来。   但随后她听到若蝉哭泣求饶的声音,在她进门之前,灯灭了。 第11章   屋里有三个人:阿孟、阿姜和若蝉。   揽月是郑知意的家生婢女,入宫后升为二等奉衣宫女,晚上服侍郑知意睡在殿中,不用睡在住所。   靠门的地板上添置了一席铺位,是给群青的。   群青摸黑掀开被子,摸到一手湿漉漉的寒凉。她将灯点起,看清楚被褥上倒的是隔夜的茶水。再看那三个人,好像都睡熟了,谁也没吱声。   群青年少时的宫闱之路走得太顺,宫女们抱团欺生的手段,她有过耳闻,但亲身经历还是头一遭。   群青见她们睡得这么好,将湿被子推到一旁,拽过身旁人的被角,抢了她的被子。睡在她旁边的是若蝉,她闭着眼,睫毛不住地颤。   若蝉装睡,被子被掀起来,仍恐惧得一动不动,群青忽然注意到她腕上系着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片桃木符牌。   这是个女冠,也就是民间说的道姑。   大宸到底有多缺人,连不足十五岁的女冠都凑来做宫女?这在楚国,是一件荒唐的事。   群青顿了顿,又把被子给若蝉盖了回去,取了一件外裳勉强盖着。   黑暗中,若蝉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群青一怔,随即她的手被若蝉的手带着移动,一点点地摸到了插在自己褥上的一根细长的缝衣针!   若蝉的手缩回去,群青则将针取下来。假如若蝉不提醒她,只要一翻身,针就会划破她的皮肤。想到此处,针上的凉意,从指尖漫到了心头。   细长、冰凉的针被群青拿在指间把玩。她并不怕这尖尖的玩意儿,儿时阿娘总逼她练习刺绣,它已与她相伴多年。   她已多日没练过武,不知是否已经失去准头。这样想着,群青看了看手上的针,蓄了几分力,将手中的针朝着黑暗掷出去。   摆在架上的茶壶“砰”的一声炸开。   碎片带着冷水淋漓而下,浇了阿孟一身,她尖叫着坐起来,拍打着身上,失色地看向阿姜:“你怎么不关窗,风把茶壶吹下来,摔碎了!”   阿姜道:“是我没关还是你没关?”   “肯定是你忘了关,哎呦,怎么这么倒霉……”   两人又气又怕,连忙捡拾碎片,衣裳被褥都湿透,觉是睡不安稳了。她们心中有鬼,又觉得邪门,可越过若蝉,群青规规矩矩地躺着,她离得那么远,身上裹着外裳,裹成了一只安详的蚕蛹。   “真是怪事!”阿孟埋怨,“我的眼皮跳个不停。”   群青早就睡熟了。复国和公主两块心头大石卸下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睡得这么香甜。   郑良娣宫里的饭也好吃:李玹虽不喜这位良娣,但在饮食上却从未亏待她,熟米、鱼肉、羊肉、新鲜的竹笋每日都送来。刘司膳的手艺如传言中一般出众,能将这些食材变着花样地烹饪。   阿孟与阿姜鄙夷的眼神没阻碍群青好起来的食欲:“果然是掖庭来的,没吃过饱饭似的。”   用木勺拌均匀饭,让颗颗晶莹的米饭饱吸浓香的烧鱼汤汁,群青又吃了一大口。   是啊,她怎么没发现饭这么好吃。   镜中,小娘子消瘦的两颊一日日丰盈起来,添上粉扑扑的颜色,愈发显得翘起的双眼灵动有神。个头长高几寸,头发更加浓密,头晕乏力、持针手抖的毛病也全都没了。绣针飞掷出去,能将封紧的窗户推开条缝,把阿孟半夜冻醒。   经历过缠绵伤病的人才会懂得,拥有健康的体魄,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第十日,陆华亭没有找来,也没有其他人找来,群青想,苏润那一关平安渡过。她的生存又少了一环阻碍。   晚上,群青拆开了芳歇的信。   若没记错,信是一年前她执意入宫时,芳歇气鼓鼓地塞进她包袱里的。上一世,她根本没拆开,因为有太多的牵绊,会让她难于赴死。   但这一世,她决定看看。   她抖开信纸,满信的注意事项,芳歇写道:“阿姐,你的命是我和师父一起救回来的,你欠我们一条命,不能自行处置,万望保全自身。”   第二页,他写:“阿姐,师父已南下寻你阿娘的踪迹,我守药堂等你。等你出宫,药房便是你的家,我们和当年一样采药、出诊、治病救人,好不好?”   群青猛地折起信,因为阿孟在她身后窥探。被人发现,阿孟嗤一声:“什么好东西这般遮遮掩掩的?”   “家信罢了。”群青将包袱理好,放在床尾,“这么好奇,是家里没人给你写家信吗?”   “你!”阿孟被戳了痛脚,恨恨地走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芳歇信中提到了阿娘,当晚,群青难得梦见了阿娘。   梦里,朱英把煮过的丝线理顺,缠绕成一枚一枚的线团。群青竖着双手帮阿娘撑着丝线,阿娘问她:你阿爷打猎带回来的羊腿,是想火炙还是清炖?   晃动的烛焰,倏忽破碎,换做惊惶的气氛,那是国破前夕,阿娘忽然失踪的那日。   阿爷用力捶着桌案:“我早劝过她!拦得住吗?这么乱的时节,我们全家人应该待在一起才是,她心里从来没有过你们。”   那是驸马凌云翼与怀远节度使李沣救驾后的第十天,宫中欢庆着北戎退兵,楚国皇帝和昌平长公主总算能在忠臣的拥护下平安返朝,任谁也没想到变数再生。   赶走了北戎,李家与长公主驸马凌云翼方才现出獠牙,回程路上,囚禁了皇帝与长公主,挟天子南下逼宫。   凌云翼还狠心抓来他与长公主十一岁的幼子凌云诺,将他立为“代王”,显而易见是要他做一个傀儡,以便两家把持朝政。   时玉鸣急道:“会不会是昌平长公主给阿娘发信了?阿娘毕竟是她的奉衣宫女,感情很深,如今长公主有难,阿娘定然去相救,说不定,她已在昌平公主身边了。”   “她去有什么用?”阿爷哽咽道,“外面传言都说,长公主已经殡天了,连代王一起殡天了!”   时玉鸣和群青全都呆愣在原地。   昌平公主杨仪,是一个极度刚烈的女人。   楚国皇帝沉湎修道,她以长公主之身撑起朝政;无法接受驸马的背叛,不肯让自己的幼子成为旁人手中的傀儡,她竟寻着空隙狠心放火,将代王烧死在柴房内,自己跃进了滚滚江水中。   假如传言是真,昌平长公主死了,还把李家人手中的底牌弄没了,朱英若去帮她,肯定也已凶多吉少。   时玉鸣与群青都是少年人,何曾经历过兵变,时玉鸣的剑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群青坐在没有阿娘的绣房里发呆。绣房空空荡荡,她看见案上阿娘绣到一半的兔捧蟠桃发带,是给她过十六岁生辰用的,心便绞得生疼。   她无法相信自己失去了阿娘,更无法接受,阿娘竟然一句话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于是,在时玉鸣的啜泣声中,群青开始在绣房内不信邪地翻找。这个绣房平日只有朱英和她使用,她们母女常在里面说悄悄话,阿爷和时玉鸣都不知道。   她将房内翻了个遍,还真的发现了那只羊头香囊,以及香囊之内,朱英留给她的东西。   ——“相思引”的毒丸。   它们被蛇鳞胶包裹,又用水密封在瓶内,看上去像两只金灿灿的猫眼,依偎在一处。   还有张纸笺,上有朱英潦草的笔迹:“六娘,我意已绝,不必来寻。护身之药留你,至毒之毒,无药可解。寒香丸可镇压,黄香草、迷迭香可缓解。胶皮融于金,出水即有毒气散逸,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取出动用。”   下面,便是她对陆华亭说的那一长串中毒之症了。   ……   半梦半醒,群青忽然感到腿下有异动。   她腿下压着包袱,包袱内,便藏着这个“至毒之毒”。按照阿娘的嘱咐,哪怕只是弄破胶皮,都很危险。   是以群青身体紧绷,瞬间弹坐起来,吓得得围在她身边的三个人跌坐在地。   半开的包袱落在地上,细烛照着三张惊慌的面孔。   群青白皙的脸上犹有泪痕,目光却幽冷至极。   阿姜被这神色惊骇,一推包袱道:“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这些破烂谁稀罕?你日夜将这包裹放在身边,看护得这样紧张,揽月姐姐令我们检查,看你是不是偷了阁子里的东西,藏在包裹里!”她说着,忙将信件塞回包裹中。   群青检查自己的物件俱全,可见是刚刚翻开,一语不发地将包裹系好。   “你摆脸色给谁看?”阿孟气不过自己居然在一个掖庭来的小宫女面前气弱,两只手夺过包裹,“我们谁没被翻捡过,就你特殊,拿来,今日必须要翻!”   群青忽地抓住她的腕骨,反将她推个仰倒,阿孟毫无防备,后脑壳咚地撞在地上。   她呆了一瞬,爬起来推倒群青:“你敢打我!”   “我们三个,难道摁不倒一个?来呀。”阿姜也扑过来,叫若蝉一起将群青压倒在地,“若蝉,来帮忙,否则回头打死你!”   被压在冰冷的地板上,群青的手像游鱼一般在数条手臂中间穿梭,抓住一条手臂一扭,生生地将若蝉推倒在阿孟身上。   两人一起栽倒,群青已爬将起来,掐着阿姜的脖子,将她叠在了若蝉身上。烛台被撞翻,蜡烛滚下来掉在了被褥里,两人也顾不上吃痛,忙尖叫着扑打火苗。   阿孟还想爬起来,却是徒劳。   她躺在凌乱的被褥间,睁大眼睛望着群青。   如利剑横在她脖子上的,是平时关窗用的铁杆。方才一切发生得太快,也不知什么时候,它握在了群青手上。   群青往日并不特别引人注意,但今夜,她身上凝聚了一股杀气,黑暗中的双眸,点缀在面无表情的脸上,如鬼魅般森然。   两息之间,群青冷静了些。   她心知不好,没有控制好情绪,这种属于刺客的身手,是不该出现在一个宫女的身上的。   “你们知道,掖庭之中宫女那么多,凭什么是我被选出来吗?”群青垂眼,拍拍阿孟的脸蛋,“你,到过掖庭?”   阿孟摇头。   没有就最好。   “身为这宫中最低贱的奴婢,掖庭里,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如意要发泄出来,受不住欺辱的,早就一头撞死。能留下的,怎能没几分本事?我自幼在掖庭打架打过来的,那里谁都知道躲远一点,你们倒是胆大。”   想象一下那场景,阿孟登时牙关打颤。   阿姜还想还手,听完,脸上也浮现出了几丝恐惧,若蝉更不必说,早就悲泣起来。   “你们遵循揽月的规矩,欺到我头上,从今日起,这规矩就改了。”群青掐住阿孟的脸,“谁若再敢犯,试试掖庭的规矩。与我道歉!”   她扬起声调,三人顿时叠声道歉。   群青挪开铁杆,阿孟一阵疯狂扭曲的咳嗽。她脖子上留下了铁杆的锈痕,这看起来青青紫紫,确实吓到了其他人。   群青探过身,准备将铁杆挂回窗边,便见阿姜极速地爬行,迅速躺倒在了铁杆指着的铺位上,拉好被子,两眼乖觉地望着群青,阿孟见状,也直挺挺地躺在了她的旁边。   “……”群青掂了掂,忽然觉得这铁杆还算趁手,便放在了自己床边。   群青一拉被子躺下了。那三人敛声闭气地观察她,见她半晌没有异动,才敢闭上眼睛。   这夜格外地安静。   啜泣声幽幽地响起,若蝉细微的啜泣,打破了这份安静。   群青忍不住睁眼:“你又怎么了?”   灯下,若蝉捧着一件袖衫:“方才……你、你将我摔在烛台上,皇后娘娘赐给给良娣的袖衫烧穿了,我缝补了五日,线用完了,明日良娣定然饶不了我。”   那件金霞色大袖衫是郑知意最爱的常服之一,背后拿金线绣了孔雀,孔雀翎子脱线了,特地从尚服局要了一段金线,交给婢女补绣。谁都知道郑知意对它的看重。   群青说:“拿来我看。”   若蝉心知最终的罪责肯定会归到她一人头上,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将衣裳递来。   袖衫背后被烧出一道焦黑的裂缝。群青接过剩下的金线看了看,确如若蝉所说,只剩三根,就是全用上也不够修补。金线贵重,尚服局有定数。若再去申领,这事情便瞒不住。   何况就算是够用,拿金线补在金霞色上,也是粗陋难看。   群青拿拇指摩挲袖衫,这袖衫薄如蝉翼,是昂贵的纱罗。她对若蝉道:“我原本不想帮你。你知道我为何不想帮你吗?”   “因为刚才,你也对我动手了。被逼着动手,也是动手。”群青的声音凛冽。   若蝉的头埋得很低,低低地哽咽着。   “我可以帮软弱的人,但从来不帮不知恩的人。”群青把金线抽出来,看她一眼,“我帮你过了这关,你如何回报我?日后洒扫,我要你帮我承担一半。”   若蝉连忙点头。   “我还要你永远不背叛我,就算是被逼着也不行。”   若蝉一怔,因为难为情,脸色涨得通红。她点头时,拿袖不住地擦着眼泪。她愧疚,也惊慌,不知群青能如何帮她,都烧成那样了!   “第三件事。”金线绷在群青的两指之间。她的手指细长,拇指的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抵在在那根金线上,轻轻一抖。   若蝉只疑心自己看花了眼,那根细细的金线自中间一分为二,赫然变成更细的两根。   群青将其中一根抽出,又是一抖,如戏法一般再次一分为二,手指间的两根丝线,已是细如蚕丝。   金线的制法,是将金箔拉成极细的金丝,与数根丝线编缠在一起,做成金线。群青此举,正是将此线拆回原状。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她拿针将金丝挑出去,理好拆出来的九根丝线。剪掉烧焦的部分,娴熟地穿针引线。若蝉屏住呼吸瞧了一会儿,惊异地看向群青,像是看世外之人。   群青的乌发披在肩上,侧脸冷凝,刚下针时,手感还有些陌生,很快,便找回了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她手下模仿着丝罗原本的纹理,密密地补上缺口。   若蝉望着袖衫,看直了眼睛,见那缺口逐渐复原,变成孔雀翎上一缕灵动的绒毛,几不敢喘气。   “第三件事。”群青将袖衫递给若蝉,“日后为我消灾祈福。”   “什、什么?”若蝉愣住。   “你不是女冠吗,应该会作法吧?”群青将那刺绣羊头香囊放在枕上。   若蝉早已忘记问她如何看出自己的身份,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连忙行礼:“娘子信鬼神?那、那是再好不过,此物、此物是娘子的护身符,我会用尽毕生所学,日夜发愿,给娘子消灾祈福!”   群青终于满意地点点头,躺下。   身为一个朝不保夕的细作,求神拜佛也是她保命的方式。   这香囊说是护身符,也不算错。   香囊是阿娘所赠,里面装的腰带扣和两根剑穗,则是她阿爷和时玉鸣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遗物。   阿孟和阿姜竖着耳朵,安静地听了全程。听到此处,阿姜再忍不了煎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枕下摸出一锭金:“青姐,我喊你一声姐,你是有本事的,想来早晚也会知道:我和阿孟不是硬要为难你,乃是鸾仪阁的宝姝,背地里给我们银钱,托我们好好教训你一下!” 第12章   天蒙蒙亮,阿孟和阿姜就来到鸾仪阁。   同样是贵主寝宫,鸾仪阁与清宣阁简直有着天壤之别:碧瓦飞甍,琉璃宫灯,院内芳草树木繁盛,都彰显出这宫殿的贵气。   殿门推开,宝姝从阁子内出来,她柔软鲜艳的衣裙逶迤在玉阶上,腰悬的镂花香球叮当作响。   宝姝垂眼看着眼前两个躬身的宫女,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我知你们好奇,好奇我如何得罪了公主,还能来侍候公主。”她取出一封荐书,在阿姜和阿孟的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吗?”   阿姜一眼便认出那通红的印戳是燕王妃的印符,忙把头低的更低:“原来是燕王妃引荐。谁不知道如今燕王妃暂领内宫事务,您得王妃垂青,日后还会高升。能跟我们为伍,是我等的福气。”   “我确实不屑于做宫女。”宝姝笑了,她眼下有一颗小痣,笑容柔美,却有目中无人之态,“你们争来打去抢破头的差事,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无奈有些人,竟拿内廷中的小把戏暗算我,我初次进宫,才着了她的道。”   那一日,面见宝安公主的礼仪和说辞都是她家里人教过的,不可能出错,宝姝想来想去,问题只能出在那起疹子的宫人给的绣片上。   “让你们办的事都办了吗?”宝姝问。   阿姜:“办了!我们给群青被褥泼水,床上藏针,鞋里放石子,碗里放草叶。”   阿孟:“我们把内外宫苑所有的活都给她干了,干到半夜也干不完。”   阿姜:“我们都不和她说话,她也见不着良娣,就叫她在院里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孟:“对对对,她若反抗,我们就按着她一顿好打,打得衣裳遮住的地方皮肉外翻、浑身青紫、鲜血直流。”   “好了好了。”宝姝对卑贱宫女的惨状没有兴趣,也从不屑自己动手。在她看来,只需微薄钱财,便能让这些人窝里斗起来。   那日群青害她被公主当众罚跪,颜面尽失,宝姝自小到大哪里吃过暗亏,她掏出一把金珠道:“她既然用宫里的手段对付我,你们便同样用宫里的手段好好惩治一下她,让她在自己选的地方过‘好日子’。我的钱多的是,用完了再来找我要。”   金珠抛到手上,阿姜和阿孟千恩万谢地走了。   只是转过墙,两人便凑在一起数起金珠:“八、九……老天爷,她给了九枚金珠,散财童子吧!”   阿姜把金珠收进香囊:“总觉得这钱,拿手上烫手。”   阿孟鄙夷道:“是那宝姝人傻钱多。青姐不是说了吗,要到的钱,就当是赏我们的……”   “你真信啊!她得罪宝姝,我们得钱,她图什么?这宫里没有不吃孝敬的人。”阿姜道,“我觉着,这是青姐对我们的一种考验。小心晚上回去,她再赏我们一顿毒打。”   两人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地跑回清宣阁,拦在群青面前。群青退了一步,水桶里的水险些泼出来。   “青姐,我们按你说的做了,那宝姝当真给了九枚金珠,还叫我们继续折磨你。”两人将金珠双手奉过头顶,“妹妹们不敢藏私,请姐姐享用。”   半晌不见群青回音,阿姜偷瞄一眼,只见群青垂眼望着金珠,笑眼中带着几分意气,几分轻蔑,竟轻巧道:   “这是买我尊严的钱,我不要。”   说罢她便提着桶走了。   尊严……那是什么意思?   “青姐!”两人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路追着群青,阿孟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桶,阿姜则抢过了布帛,讨好似地擦起了栏杆,“姐姐让我们打听的事情,已打听非常清楚,那宝姝是燕王妃引荐到公主身边的。”   燕王妃?群青觉得奇怪。   首先,萧云如不是南楚细作。如果她是,昭太子就没必要整日逼着公主委身燕王,是现成的燕王妃不好用吗?   萧云如既是普通人,还是一个处事得体之人,那日宝安公主和宝姝起了冲突,萧云如旁观全程,按她的性格,应该将宝姝和杨芙分开,以免两人心存芥蒂才是,没有道理将宝姝再送到宝安公主身边。   除非这宝姝的家世背景,高贵到让萧云如也无法做主;要么,这不是萧云如的主意,引荐宝姝的人,似乎完全不在乎杨芙的心情,那必然也不会是燕王了。   登时,群青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要知道,鸾仪阁乃是南楚细作们的一个据点,有宝安公主帮忙遮掩,行事方便。陆华亭可是想到这一点,所以把宝姝安插进去,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看来得提醒林瑜嘉小心了,叫细作们没事别跟宝安公主说话,免得被捉住一串,连累到她。   她正在沉思,阿姜又说:“青姐,还有个消息,是我们俩刚才偷偷听来的:那宝姝使劲儿地鼓动宝安公主争取身份,将来好在后宫立足。宝安公主便说,她是想嫁太子,可是偏偏有咱们良娣,她堂堂的公主,怎能为妾。”   “那宝姝就说,太子妃之位肯定是公主的,咱们良娣不足为虑,听话也就罢了,若没有自知之明和公主相争,她也有把握抢赢。宝安公主就没说话了。青姐你说,她们是不是密谋要害咱们良娣呀?”   群青听了,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问:“寝殿有高墙,你们怎么听见的?”   “我踩在阿孟肩膀上翻进去,悄悄地潜到墙根底下。”阿姜做了个潜伏的手势。   “你多沉哩,能不能少吃点饭。”阿孟拍打肩膀,“新衣裳都给你踩脏了。”   眼看两个人又拌起嘴来,群青忙止住她们:“然后呢?”   “然后,她们就说……什么咱们良娣本来就口无遮拦,说多错多,机会落在头上也抓不住,每次面圣都得罪圣人,那旧情总会消磨光的。宝姝再想办法给圣人卖卖好,两相对比,谁还不说公主门第高、识大体。”   群青听罢,转身走了。阿孟和阿姜只当那金珠是干活的报酬,卖力地替她打扫起来。   这情形被阁子内的揽月看在眼中,又惊又气。   才来几天,如此会邀买人心!她分给群青的粗活,一转眼,全都被别人抢着干了。   好在若蝉从住所跑了出来。她和阿孟和阿姜说了几句话,竟然也抄起了扫帚,认真地扫着落叶。   揽月气得猛地将窗户关上。   南苑,群青挽起袖子,拔着芸香草。   她一边拔草,一边琢磨公主和宝姝的对话。   不奇怪。上一世,公主也跟她说想做太子妃。   李家去怀远之前,住在长安,李玹的生母与皇家沾亲。李玹小时候偶尔随母进宫拜会,和杨芙也有数面之缘。比起和燕王,杨芙确实与太子更加相熟,多了童年的情谊,她长大了,还如儿时一般叫他“玹哥哥”。   因此,群青对杨芙喜欢太子这件事不疑有他,根本没想过,公主会和燕王产生什么牵绊。   群青一直以为,观中失贞后,杨芙拒绝太子的求娶,是因为太子在怀远已娶亲,他的妻郑知意不愿让杨芙做这太子妃,压在自己头上,杨芙则自恃身份,不肯为妾。两人无法达成一致,只好把事情搁置。   如今看来,固然有这原因,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被她忽略。   从杨芙拒绝太子,到央求她争夺太子妃之位,这两个节点中间,发生一件大事:萧云如带着萧家军求嫁燕王,圣人封她为燕王妃。   所以,杨芙非得做这太子妃,可能是在与燕王暗中置气。   想明白这点,思路畅通,群青闭上了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宝安公主的言不由衷,会平等地坑害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群青现在不恨宝姝,反倒有点同情她。   只是,宝姝说的一点引起了她的重视:相较于公主,郑知意出身低微,实在缺乏在皇宫内生存的本领,言行举止都容易引来灾祸。   她记得,好不容易有一次宴席,郑知意就真的出言不逊,惹恼了圣人和马皇后,以至清宣阁的用度裁减,那做饭好吃刘司膳也给调走了……   -   清晨,群青提着水桶进入殿中,揽月剜她一眼:“没看到良娣坐在这里吗?出去扫院子。”   “先殿内,再殿外,是以免将扬尘带进殿中。”群青却分毫不退,行礼后擦起了屏风,同时悄然观察郑知意。   郑知意穿中衣坐在镜前斗蛐蛐。几乎每天,她都是未及梳妆便开始玩,一直玩到夜晚。在这偌大的宫城内,揽月用能搜罗来的一切新鲜玩意,来填补她无事可做的光阴。   郑知意的阿爷曾经说过她像花一样美好,在山寨内被众人簇拥的时候,郑知意曾经一度相信。   直至李家打下江山,将她带进宫封了良娣之后,她才知道,这是假的。她什么都不是,她既无才,也无貌,阖宫的人都悄悄地说,她根本配不上太子。   空气里流淌着浅淡的香气,抚平了郑知意没来由的躁意。   郑知意从镜子中看见群青跪在地上,双手推动棉布擦净每一块金砖的影子。   群青的身姿纤薄,以至于跪姿也赏心悦目,且她做事时有种虔诚之态,不经意间便让人盯着她看。   好久没人擦地擦得这么专注了,专注得郑知意目不转睛,想知道当宫女是不是会少很多烦恼。   “这是什么味道?”郑知意问。   群青抬头:“奴婢在水中加了芸香草,是以……”   “让你说话了吗?”揽月把梳子叩在桌上,群青善收买人心,如今让她心惊的“登堂入室”的场景终于发生,“谁许你在屋里现眼了,出去!”   “你过来些。”郑知意却招招手,发出了完全相反的指令,“芸香草?从哪来的?”   揽月结舌,眼睁睁地看群青把桶推到了郑知意跟前,还花言巧语:“回良娣,南苑摘的。其实我们的南苑很大,眼下荒芜,未免可惜……”   “你再擦一下,让我瞧瞧。”郑知意忽然打断。   群青的确有意接近郑知意,但此时也摸不准她的意图,只得硬着头皮又擦了一下。   郑知意忽地从凳上跳下来,抢过群青手里的布帛便跪着擦起地来,活像是对着门槛进行三拜九叩。   她想知道,擦地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快乐。   “良娣,你在干什么呀!”揽月大骇,“若是让人看见了……”   群青也吃了一惊,连忙和揽月一起抢夺郑知意手里的布帛。   一阵笑声传来,寿喜踏入殿中:“良娣可是知道圣人有旨,故而提前接旨了?”说罢,四面嗅了嗅,赞许道,“好香啊。”   寿喜是在太子身边的内侍,郑知意仰头,没有反应过来,揽月拽着她腾地站起来,半晌才想起行礼:“寿喜公公。”   群青跪在屏风边,心道不好,不会这么快就迎来了那次得罪圣人的宴席吧……   她还没来得及调教郑知意。   果然,寿喜宣读旨意:宸明帝和皇后宣郑良娣、太子共用午膳。   百忙之中迎来一顿正式的家宴,清宣阁一下子沸腾起来:   太子良娣面圣,要经过净面、漱口、更衣、梳头、上妆等多道工序,四个大宫女全都上手帮忙。可是这一年来,郑知意面圣只两次,揽月她们对这些不甚熟练,不免手忙脚乱。   郑知意出了一头汗,看着群青跪在地上,道:“还擦什么?赶快过来帮忙啊。”   群青洗净手,迅速到了郑知意身边,把郑知意的头发理顺。   阿姜说:“西边有战事,圣人忙死了,忽然宣良娣见面,不会是咱们良娣把宝安公主给气病了,要问罪吧?”   揽月:“你傻了吧?这是家宴,圣人只传了太子和良娣,没叫其他人呢。只有咱们良娣才有资格伴在太子身边,无名无分的,圣人干嘛袒护她。”   郑知意被揽月一捧,又有了信心,眼中也有了光亮,直把口脂往唇上抿:“圣人和娘娘往日对我最好,肯定不是提点我,是要提点李玹!我是他们李家明媒正娶的儿媳,他不来看我,倒有闲心去杨芙那儿,给她烹茶、煮酒、剪花枝,这像话吗?”   揽月却一顿:“良娣,往日是往日,如今圣人已是国君,殿下已是东宫。您在圣人面前,尽量不要责怪殿下。就怕因此事,让良娣和殿下离心……”   “好不容易见到圣人和娘娘,我连他的状都不能告?”郑知意不明白,“当初若不是我阿爷照顾他们李家,还没有今日的李玹呢!”   一抬头,郑知意一怔,凝聚眉心的怒气散开。镜中自己的发髻高耸,露出饱满的额头。   郑知意一直喜欢这种繁复贵气的簪花髻,可宫女们都不会梳,只好作罢。方才她们说话,群青一言不发,手上的动作却极为利落。   群青从郑知意的眼神中觑出她的满意,将匣中的绢花拿起来,循循善诱:“良娣的绢花有些旧了,用鲜花会更好看。”   郑知意眼珠子转过来:“都旧了,你还给我用,我看宝安公主头上戴的是金饰,难道你觉得杨芙配金,我只配这布做的花?”   她不按常理出牌,群青一时哽住。   当了数年的谋臣,她对轻重缓急极度重视,很难相信郑知意会在这个马上迟到的节骨眼上拷问她,让她急出一身冷汗。   群青不禁想起上一世,为扶公主做太子妃,她在幕后与这郑知意宫斗。她都没怎么用力,郑知意就自己倒了,害死她自己的,就是她这烂漫的性格,和讨人嫌的嘴。   但她既然选择躲到清宣阁,便没有后退的余地。   “金玉是俗物,鲜花是灵物。”在郑知意说下一句话之前,群青拿指头抬起她的下颌,阻止她张嘴,在绢花旁簪一只金钗,“不信,良娣比一下。”   “似乎是花更好看……可确实褪色了。”郑知意果然转移了注意力,酸溜溜道,“鲜花,不过有鲜花也不会送到我这里来,好东西不都紧着杨芙吗?”   鸾仪阁里,李玹剪过的那枝花,让她想起来就神情黯淡。   群青道:“这时节,护城河边山茶花和玉簪花都开满了,百姓喜欢去那里游玩,摘下一束插玉瓶中,能放很久。”   郑知意半晌不语,神色变得更加微妙:“我都多久没出宫了,你说的这些我哪儿知道?”   想当年,她舟车劳顿地过来,连长安城的样子都没看完整,就关进了牢笼里。她倒是想去,但李玹不让,说外面全是细作。   “揽月,你今日出宫,为我摘点玉簪花吧。”郑知意回头嘱咐揽月。   为这突然落在头上的活计,揽月剜了群青一眼,压着怒气说:“好啊,还有菱心记的荷花糕,是殿下最爱的,每年来长安都要买,奴婢也去顺便买来。”   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出了殿门,群青扶着郑知意上了车辇,忽地攥住了郑知意的手:“良娣若想太子殿下垂青,记住,席间万不能提‘你们李家’这四字,若想说话,便咬住嘴唇,若还忍不住,便说,你想阿爷了!”   群青才过了几天轻松日子,真的不希望司膳被调走。   郑知意惊呆了,为这奴婢的莫名的僭越,而且她抓得她好疼,疼得她几乎要龇牙咧嘴,用力把手抽出来,郑知意骂道:“放肆,要你多话!”   她看向揽月,揽月脸色难看,却破天荒地没有帮腔:“良娣,她说的倒也不错。良娣,小心……”   彩车带着郑知意走了。   群青转向揽月:“出宫摘花和买点心的事,姐姐若忙,我愿意分忧。”   揽月也皮笑肉不笑地转向她:“好啊,既然你这么会献殷勤,便多跑一趟吧。”   说着,她把装碎银的香囊重重塞进群青手中:“记好了,买三盒点心交给我,一盒都不能少,否则有你的好看。”   -   许久未见的长安城,呈现在眼前。道路两侧店招挂满,阁楼错落,热闹的吆喝依旧。摊主手中摇晃着拨浪鼓,另一个摊位前,几个小孩在挑选香瓜。   群青裹着羃篱,顺着人群穿过西市。   从前西市还有踩火圈、变戏法的,只是国破时长安夜乱,让这些江湖艺人踪影全无,倒是添了一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在摊位前吃讨来的饭。   群青向前走了两步,忽见前方拥堵不通,层层叠叠的人头,是曲折地从二楼排到了一楼的食客。   群青心中感觉不妙,向上一看,那食坊的匾额上赫然写着“菱心记”。   那排队的人少说也有百来人,人贴着人。   群青裙摆微动,走到队尾,才发觉她以为的队尾根本不是队尾,墙后不知还折进去多少人。   她脚步一停,扭头返回了队中,忍不住问一个青年:“郎君,这家点心真这么好吃?”   “娘子问的什么废话。若不好吃,我能在这排吗?”   群青看了一眼楼上:“可是这么多人,店家做得过来吗?”   “所以每人限买一份,每日也不过供应两百份而已。”队伍中的人听见,纷纷抱怨起菱心记伙计动作慢,真要把人热死在街面上。   群青闻言,还有什么不明白?   就算她现在排队,顶多只来得及买一份,如何买得了三份,且这般排着,宫门下钥前不一定能赶回去。   揽月明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故意挖坑为难她。   群青想了想,自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金珠,递给那青年:“郎君可愿相让?”   “什……什么意思,你要买我买的点心?”那青年指着自己,“不行!我大清早起来,好不容易排到此处。”   可金珠贵重,他不由多看了两眼,“你想让我代你买不是不行,再加十两银子!”   不料群青转身便走:“太贵了。”   她的钱还有别的用处。   “哎你这小娘子!看你出身应该体面,怎得这般无礼?自己不愿排队就罢了,你还嫌贵……”   群青已经往前挨个问去,人皆摇头拒绝,柱杖老者还拿白眼翻她。群青心想,不就是不要脸吗,左右她现在的脸被羃篱挡着,她往前问一百个,总能找到一个愿意的吧。   果然,有个妇人远远叫:“娘子,你出钱买我的位置吧,我愿意!”   这妇人因儿子病重,闹着要吃点心才来。点心日日都能买,金珠却不常获得。两人迅速完成了交易。   还有个替父母跑腿的七岁小孩也闹着换金珠,群青买了个糖人送他,嘱咐他买完荷花糕,千万要在道边等着她。   群青用最短的时间找好三个人,便提篮往西市走,一个穿黑衣的青年与她擦肩。   此人腰挂鹿皮佩刀,虽着常服,却难掩身上紧绷的锐气。他看看排到了老远的队伍,又看看群青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自怀里掏出一大锭金,径直走向那妇人。   妇人面露难色,摆手:“老身刚刚已答应那娘子,她还说取走时会再给我结十两银……”   青年又掏出一锭金。   两人迅速交换位置,妇人以袖掩住脸,惭愧地离开。人高马大的青年则大喇喇地站在了队伍中,拿手挡着烈日。 第13章   至于群青,已走到东市,一面走,一面看。   “娘子,买一根糖葫芦吧,我家糖葫芦长安城内最鲜甜好吃。”一个摊主往她手里塞了一根糖葫芦。   群青掀起羃篱,看了两眼这红艳欲滴的糖葫芦:“谁说新鲜了,糖都化了,还有新的吗?”   “这还不新鲜?娘子随我进店,我从糖锅里给你取!”摊主掀开帘子,将她引进铺中,又吩咐道,“月娘,帮我看着摊位!”   一个妇人“哎”了一声,错身从铺里迎出来。   群青一进门,是个狭小的铺子,帘子后连接着一家人睡觉的阁子。摊主将门窗掩好,打开锅盖,捞一根糖葫芦塞给群青:“青娘你吃,都是早上现做的。”   他说话的神态与表情,已与方才截然不同,声音很低,而双眼透着警醒:“几天前收到你发的信,我日日都在等你,难为你记得我还留给你一只空蜡丸,出什么事了?为何突然出宫?”   原来这摊主也是一个南楚细作,名叫安凛,平日安插在东市之内。   群青没有透露太多,只向他打听宫里的“天”。   安凛说:“当日我伪造身份送进宫的几十个细作,如今折损得剩下不到十个,都是小角色,不是‘天’。我也不知道宫里那两个‘天’是谁。”   群青把羃篱掀起来,双眸注视着他,看上去隐忍至极:“安大哥,今日出宫,是因为林瑜嘉欺人太甚,我做不下去了。你是我唯一认识的‘天’,我能不能……日后改做你的下线?”   安凛闻言一怔:“入宫之前,早劝过你,宫内危险,且那林瑜嘉是个伪君子。可你当日非得进宫,说要去找你的姐妹,说她没了你不行。”   “……”自己当年说过的话,就像一个巴掌呼在群青脸上。   安凛见群青握茶杯的手攥紧,指节泛白,也不再戳她伤口,只是心存疑惑:“青娘你是能忍的人,那林瑜嘉可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逼得你不得不出走?我早知道他爱强占你的功劳,在主上面前邀功。他又给你派任务了?”   群青看起来气得要发抖,嘴唇却闭得很紧,一言不发。   安凛观察她半晌,神色一松,眼中反透出几分欣赏:“嘴这样严,又能做事,哪个‘天’不想有你这样的‘杀’?那林瑜嘉杀鸡取卵,是他蠢笨。这般无能短视之辈,早晚会被取而代之。”   群青心中一动:“那你同意我跟着你了?”   这便是群青想出的出宫办法。   宫内两个“天”,单靠她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逃脱,便想借助另一个“天”的力量,帮她成事。   安凛从前在楚国金吾卫内任职,后来便做了细作。楚国破后,群青在清净观几乎丢掉性命,被救起后在宫外将养,是安凛第一个找到了她。   他告诉她昭太子已经建立南楚的事,拉拢她图谋复国大计,又帮她返回宫中,还算是个可信之人。   进宫前,安凛负责教授群青近身搏杀之术,因她性格坚韧,又很聪明,他对她很是欣赏,本想要留她在宫外做他的下线,谁知她执意进宫与公主作伴。   安凛觉得可惜,便留给她一只空蜡丸,让她改换主意时再联系他。   只是细作之间,因身份特殊,本就感情淡漠,互不信任,再加上时间久了,她不确定安凛的想法是否变化,于是发出这只蜡丸试探,只盼他如今还需要她。   群青已冒险现身,诚意十足,安凛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半月前正好折了一个‘杀’,你愿意顶上自是很好……只是那个‘杀’被安插在平康坊肆夜楼,那等烟花巷地,你一个身家清白的小娘子……”   “没关系。”群青毫不犹豫地应下,“我可以。”   无论在哪,都不会比宫内危险。她现在只想尽早离开旋涡中心,先出宫来,在越来越繁盛的大宸中保全自己性命,再想办法寻觅阿娘、图谋脱身……   她答得如此爽快,让安凛有几分惊异,他沉吟片刻,又道:“青娘,就算我应了你,出宫也并没有你想得那么容易。有一件事,你得做:把你的宫籍拿出来。”   群青望着他,一脸茫然。   “你该不会以为,随随便便便能跑出宫吧?”安凛失笑,将木窗推开,示意她向外看。   群青看到闹市当中,几个身着银甲的兵士,正在盘查一个领着幼童的妇人手上的文书。   “你进宫快一年,户部外面推行符信制也快一年了。凡出入各大城池官道、要塞者,须有符信为证;长安城内也随时有户部的人抽查,不持符信者可以直接羁押,为的便是将我们这群不见天光的细作赶尽杀绝!”   “当时你进宫时,宫内还乱着,是故那病死的宫女群青前脚被拖出尸体,后脚你便被我的‘杀’带进掖庭,顶她的身份,如今却是根本不可能了。”安凛说,“如今六部已经走上正轨,宫里也有燕王妃管理,很难再找到纰漏。”   “那张纸就是符信,需要随身携带?”群青观察了一会儿,指着那妇人道,“那宫籍呢,是宫女的身份文牒?就如从前,百姓的户籍一样?”   “正是如此。”安凛道,“只是如今,城内百姓都被户部清点统计过,换了特制的符信,每日带在身上;贱籍的乐妓、巫医,就连流民都有,只是种类不同。你要出宫,先过了宫内那关,他们会把盖了驱逐印的宫籍给你。”   “我能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宫籍帮你换了符信,等林瑜嘉追出来,你已进了肆夜楼。这肆夜楼可是个吃娘子不吐皮的地方,林瑜嘉绝对要不出人,届时我再禀报主上,把你要过来。”   结合安凛方才说的话,若没有这符信,连出城都困难,这令群青心中一沉。她想了一想,问:“安大哥,这符信看起来不过一张纸而已,不能伪造吗?”   “你当李家人是傻的?户部自有验证之法,不被外人所知。户部尚书原是燕王的部下,此法听说是燕王府一个姓陆的谋臣想出来的,我们也曾想过假造,或是探听验证的办法,折了好几个人,如今户部是一个人也没了。”安凛抱怨。   二人一起看着那妇人和孩子被官兵带走,西市内一阵混乱,但听说是调查细作,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群青心底一片凉意,仿佛那个被带走的人是她自己。这雷霆手段,如此令人窒息,姓陆的谋臣,不会是陆华亭吧?   想到此处,群青暂时放弃冒险作假的念头:“需要带驱逐印的宫籍,就是得走正路出宫,倒也无妨。我已有个想法,只是需要点时间。”   她记得上一世,这一年的年底,会有一次大放宫人的庆典,只是这是因为重生才得到的信息,不便说出来。   “宫中管理森严,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凛好像在安慰她,“左右你也不必着急……听说主上已给我派了一个新的‘杀’,接替死了那个的任务,她已在路上。若此女还不中用,我会联系你,到时才需要仰仗青娘你。”   群青不由得看向安凛,安凛的神情有几分不自在。难怪他刚才吞吞吐吐,答应得并不爽快,原来他已经有一个新的下属备选了。   安凛固然欣赏她,但假如昭太子新派来的这个新的“杀”能力卓绝,将宫外事务完成得井井有条,那还有她什么事?那样,他便没有那么强的动机帮她出宫了。   “安大哥,既然有细作折损,想来这任务有些难度。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杀’的任务是什么?”群青用黑眸望着他,“我愿意跟她竞争。我应该是更快的那个。”   安凛也吃惊地看向她,这细作的任务费力又危险,每个人接到任务,都须得闭着眼睛做一番心理建设,没想到这也能竞争!   “那林瑜嘉,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急切脱身。”安凛不禁道,“他不会是……仗着婚约,对你动手动脚?”   见群青低头不语,安凛心中愈加同情,对林瑜嘉的嫌恶之情也愈深:“我会在主上面前帮你参这个林瑜嘉的,什么东西……”   两人正说着,忽地从内室跑出一个女童,撞见群青,一脸委屈地转向安凛:“阿爷,你说好将糖葫芦留给我的……”   群青忙将糖葫芦递给了女童,有些意外:“安大哥,你都有孩子了?”   安凛细心给那女童理好衣裙,穿好虎头鞋,戴好脖子上红线穿的骨哨,打发她出去玩,方尴尬地回复:“卖油饼的月娘的郎君死了,孤儿寡母的,我们便凑成一家,扶持着过活罢了。”   提到家人,几丝不自在的温柔从安凛眼角的褶皱中溢出来,和从前的冷厉模样大有不同。   群青望着他,感觉有欣慰:一个有家人牵绊的人,想来不会为南楚疯狂的卖命了,以后若能跟着安凛,应该能轻松不少,届时更容易脱身。   对话既已经被打断,安凛便重新包好一根糖葫芦,趁机将写着任务的蜡丸塞在纸袋里交给群青。群青把糖葫芦放在篮中,离开了。   ……   出宫不易,群青抓紧机会,踏上熟悉的小路,三拐两拐到了养病坊。   这里来往的人手中提着药包,穿着朴素的僧人,与普通百姓相互礼让。   养病坊的前身是灵悼寺。两年前长安城破,伤亡惨重,城内的郎中和医僧自发汇聚于此,把伤者收容进庙内疗养。后来,这寺庙就慢慢形成了数家医馆,病人络绎不绝。   李郎中的医馆便在其中。   养病坊大门敞开,院中竖着一座莲花座石碑,碑下靠着祈福的红烛,看病买药的人自石碑右边进,看好的便从左边鱼贯而出。   群青顺着看病的人群进入正东的法殿中,按照记忆的路线,去李郎中的医馆寻找芳歇。   东殿与后殿打通,比群青离开时扩大了几倍,容纳的病人也多了几倍。殿中三位郎中坐诊,桌案前排出了长长的几队,靠墙还有干净的草垫,让等待的人稍作休息。   群青随着几个妇人坐下,目光穿过人群,瞄到了正在给人诊脉的芳歇。   那少年身着青色法衣,因年纪小,尚未冠发,头发披散在后颈,把脉开方的动作却已经十分老练。   群青掀开羃篱,看得更清楚,也更讶异。她离开时,芳歇还是个瓷娃娃一般的孩子,短短一年,他却已经完全显出少年的清秀姿容了。   芳歇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直直望见群青的脸,呼吸立刻乱了。   群青打手势让他继续写方。   她来医馆,一来是想看看芳歇,二来,是林瑜嘉要的大量的蓖麻油,从熟人这里拿取更放心。   芳歇的心明显乱了,时不时便要抬头朝她张望一眼,他眼里写满不安,好似担心一个不注意,她又会消失。   群青无奈,微弯唇角,下一刻,笑容凝固在脸上。   另一旁的队伍中,有人随着芳歇的举动扭头看向她。   这人身着白布衣衫,但因身姿挺拔,将这薄而透光的衣衫穿出几分闲雅之气。随意转身时,衣衫贴住劲瘦的腰背,翘起的两袖轻盈如翼,高束的腰带上,匕首香囊碰在一处。   群青目光一转,对上那张神仙公子一般的脸。那双眼很黑,眼尾微挑,如夜中燃火般,绚丽至极。   她看见陆华亭了。   他也看见她了。   一瞬间,群青的心跳停住,背脊渗出一层细密冷汗,整个人紧绷到极致,是对前世的生死宿敌本能的反应。   但是——他看见又如何,这一世,他根本没见过她,他们也没机会再为敌。   群青的心绪如潮落,没有回避,隔着来往人影,直直地与他对视。   陆华亭的目光自然地掠过她的脸,转回头,和身边人谈着什么。   群青放下羃篱,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顺着人群游出了内殿。   医馆内喧哗如旧,人语声,呼痛声,捣药声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   “长史,你在看什么?”狷素觉察到陆华亭的紧绷,右手放在了腰后的刀鞘上。   陆华亭整理着衣袖,口中却道:“盯好后面那个戴羃篱的娘子。”   “哪有戴羃篱的娘子啊?”   陆华亭回头,草垫上果然没了群青的影子,放眼整个医馆,半晌,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跑了。 第14章   陆华亭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队伍。   狷素急了:“好容易排了半天,又不排了……”   见陆华亭只是挪到了芳歇那桌的队尾,狷素松了口气,道:“这小子毛都没长全,哪有本事给燕王殿下看病?刚才那个老头看起来更靠谱。”   “小狷,你看这几桌哪一桌开方快,哪一桌排队多?”陆华亭似笑非笑地打断。   “当然是这小的快……”狷素闭嘴了。   小郎中接诊动作快,排队的人还多,可见每日找他看诊的人比老郎中们多出许多。大概率是这小郎中医术高妙,在邻里间颇有口碑的缘故。   陆华亭的脑子比旁人转得快,燕王府人早就心服口服。   桌案后,芳歇向草垫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被泼了一头冷水,再抓药开方时,长睫盖下,表情十分失落。   陆华亭看着他,眼中有泠泠的笑意闪过。   这小郎中,与群青认识,且不是一般的熟识。   看清楚此节,陆华亭低头,继续展平那易皱的衣袖。本以为裙下之臣就两个……   没想到宫外还有。   芳歇每隔一会便抬头看一眼,终究越来越失望,他从抽屉里摸出几包药,交给一旁捣药的侍药小童,嘱咐了几句,便不再抬头。   逆着人潮,小童提着药包出了门去。   “狂素人呢。”陆华亭忽地问。   “不是给殿下买点心去了?这么久不回来,手脚够慢的。”狷素看见那侍药小童追出去,明白了陆华亭的意思,“要不您在此处,属下跟着他,去追那位戴羃篱……”   还未说完,陆华亭止住他:“你在我身边。要排到了。”   说着前面的病人也已离开,陆华亭撩摆坐在芳歇面前。   四面都是生人。   这种陌生又混乱的环境,简直是刺杀的绝好良机。最近针对燕王府的刺杀极多,狷素会意,亦步亦趋地跟着。   “哪里不适?”芳歇问。   陆华亭停顿片刻才说:“代人问诊。”   “什么症状?”   陆华亭注视着芳歇:“初始无恙,症状缓发,十日后两膝酸软,腿骨阵痛;一年后精力不济,头痛缠绵。若急火攻心,则倒地抽搐,涎液倒灌,有性命之危。请问这大概是什么样的病症?”   狷素懵了。今日不是来替燕王殿下求治脸的方子的吗?这一长串是什么东西?   芳歇还是那副不大高兴的表情:“光凭口述,判断不了。除非病人亲自过来,让我诊脉。”   随即,狷素睁大眼睛,看着陆华亭拉起袖子,将自己的手腕送到芳歇面前。   芳歇也不多话,搭上他的脉,片刻后蹙眉:“位浮无力,快慢无常,忽隐忽现,像……中毒。”   “什么毒?”陆华亭追问。   “不知道。”芳歇干脆地回答,“我医术不精,只能治疗日常杂症,郎君想确诊,找别人去吧。”   “你听说过‘相思引’吗?”陆华亭似毫不意外这答案,笑道,“好像是一种蛊。”   “蛊是蛊,毒是毒,病是病。”芳歇不客气地说,“我是看病的,不懂解毒,至于蛊,那是苗医养的虫。郎君先去分清这三者的区别,再来考我。”   “某这人喜欢同人闲聊,聊着聊着就跑偏了,郎君勿怪。”陆华亭却是一笑,暗中止住狷素,同芳歇赔礼,这才给燕王求方。   芳歇低头写方。一朵凋零的夏花从窗外滚落,掉在陆华亭的衣袍上。   陆华亭垂眼,端详着这朵花。   他微微出神,想起上一世他离世时前的日子,正是百花凋零。   他的最后时日,过得非常不好。身体如风中烛火每况愈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事情不及做,还叫孟观楼逃狱跑了。   李焕紧赶慢赶地加快了登基的速度,朝服冠带送到他床边,可还是来不及了。   登基大典,他站不住一炷香的时间就昏了,不久陆相殡天的纸钱洒满了喜庆的宫廷。   全盘筹谋的错乱,都因他二十六岁那年,鸩杀了一个细作女官,拜她给他下毒所赐。   那之后,他杀人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被杀者滚地求饶有之,痛哭流涕有之,都叫人提不起兴趣。混沌之时,倒是频频梦见那一日。   夏日燥热,昏闷的蝉鸣中跪伏的绿影,单薄得仿佛一吹就能散去,却无声扑上来,化作刺进心口的暗剑,很静,又带着透心凉意。   闭上眼,就能回忆起那让人头皮发麻的感受。   距群青的死,不过十个月而已。   逃狱的人没捉回,新朝堆积成山的政事尚未处理,他却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陆华亭倒不怕死,连他的死,也在自己的掌控中,便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中途退场。   这种时不我待、全盘失控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吐出最后一口血时,他只攥紧床沿下令,将群青的棺椁从地下挖出来,他要葬进去,外面拿铜钉钉死,叫人唱诵做法。他要让此女和他一起封死在棺椁内,以免下了阴曹地府找不到人报仇。   怎能想到,会有回到三年前这般神奇的际遇。   圣临元年的阳光,从窗外抚摸着陆华亭的侧脸。若非那花已被他的手指捏得簌簌颤抖,他的神情,看上去简直像在惜花一般。   多年苦心孤诣,一夜溃散,要把这毫无指望的人生重演一遍,陆华亭原本打不起精神。直到方才撞见羃篱下那双眼,就像被泼了一脸水,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不介意再杀她一遍。   只是方才试探过,那相思引并非小郎中给她的,毒的来源,看来只有群青一人知道。   她身上的秘密太多,像一团缠得紧密的线,若一刀斩断,就再也找不到源头了。   陆华亭手一松,花朵掉落。芳歇见他脸色苍白,补充道:“郎君中毒经年日久,得有十年以上,恐难治愈,若是头痛,我知道可以在身上佩戴西域的黄香草缓解症状。”   “多谢。”陆华亭应答得甚至有几分乖巧。   芳歇写方子的速度却快了些。此人相貌俊俏,看似有礼,却有反骨蕴藏在眼中,他能感觉得到那种暗中刺探的锋芒。   “这是两包白霜膏,都是土方,可敷在患处,淡化脸上的伤痕。至于你那友人眼睛内的胎记,却与寻常的皮肤瘢痕不同,我师父李郎中也许有办法。他云游了,我去信问他,一个月后你再来吧。”芳歇说。   狷素接过药包,因为佩服芳歇的医术,已变得十分尊敬。   陆华亭离了座,不经意指了指芳歇的衣袖,道:“小郎中衣上有檀香,也做过佛门弟子吗。”   芳歇忽地抬眼,眼神因戒备带上一瞬锋芒,又好像是错觉:“这养病坊原来就是寺庙,我待久了和住持熟识,也帮住持跑腿,宣经、撞钟。”   “这么巧。”陆华亭笑道,“某也是。”   也是什么……佛门弟子吗?   芳歇瞥见他袖管中,苍白的左腕上,拿红绳穿着一串小叶檀木佛珠。   -   四瓶蓖麻油到手,群青从东殿拎着竹篮出来,微微松口气。有了这个,便能证明自己还在完成任务,能暂时稳住林瑜嘉。   方才她借机问那郎中,服用蓖麻油有何效用,郎中答道:“可以通便。”   “那若是服下一桶呢?”   郎中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那会死。”群青自知问题愚蠢,赶紧告辞。   蓖麻油粘稠,想让人喝下大量也很困难。何况不一定是入口,涂抹在皮肤上可以生疹……   她不知道林瑜嘉筹谋的“大事”会是什么事,一时半会没有头绪,只好暂时搁下。   想来这个时间,陆华亭应该走了。   群青本想折回去寻芳歇,可她敏锐地看到,道边停着一顶金帐辎车,有几名高大的武士正倾身聆听着车内的人吩咐。   这些人身着黑色短打,款式各有不同,但腰带后都绣有同样的圆形纹饰,应隶属于某位贵主的府兵。   城内偶尔会有官员或皇储办差,抓捕为南楚散布消息的细作。群青已旁观过官兵查证符信,不敢乱晃,掉头往菱心记走去,只怕代买点心的人等得久了,出现变故。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道边争执声传来,她托付的那名布衣小孩正与一个黑衣青年抢夺什么,小孩一见她便喊:“娘子,是你!我好容易帮你买到的点心,就快给人抢走啦!快来呀。”   群青走过去,劈手便将点心夺了过来。但那青年反应极速,指抓如钩,转眼又抢回怀里。   群青一把攥住那青年的手腕,不叫他离开:“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抢人不成?”   那小孩道:“娘子你不知道,他强买强卖!你让其他两个嬢嬢买的糕也在他手里呢。”   群青见道边果然不见那两个妇人的身影,又见那人怀里抱着两盒写有“菱心记”字样的点心,脑中空白了一瞬。   她想过可能有意外。但三盒一盒都落不下,这是什么运气?   想到此处,群青的指甲狠狠嵌入对方护腕内,先将他右手上那盒掰下来丢进竹篮,随后一手薅住他领子,将他拽到了眼前,两眼望着他:“郎君,天子脚下你敢作奸犯科,不怕我叫人?那两盒是我花钱买的,求你还给我呢。”   “谁抢,谁奸!我、我也买的!”那黑衣青年涨红脖子向后躲,左手抱着荷花糕不放,如孩童一样情急,“我花,金锭!”   群青不管他如何解释,伸手去捞,青年旋身一躲,用肘击在她锁骨上,群青后退两步。眼看他大步要走,群青两手拽住他的衣裳,女儿家的声调扬出来:“来人啊!救命啊!你怎么欺凌妇孺?”   好些人看过来,那黑衣青年脖子更红,用力将她震开,走了两步却停下,手一摸腰间,携着冷气回头:“鱼符,还我!”   铜制的鱼符落在群青掌中,上有篆书“燕王左武卫将军传配”,群青瞥了一眼便将它握紧。   居然是李焕身边近卫。   “你先把点心还给我。”她淡道。   那青年黑着脸凑过来,群青一把抓住纸盒,青年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群青不肯先张开拳头,只觉腕骨都快被他捏碎了。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干嘛呢?放开。”   青年立刻松了手。那道融雪碎玉的声线从身后入耳,群青只觉得后心一凉,她侧过眼,果见那道白色的身影走过来。   撒泼喊人,喊来了陆华亭,群青站在原地,冷汗湿了手心。   陆华亭慢慢地走近,隔着白纱,他的面容逐渐清晰。这一年的陆华亭,比她第一次见他还要年轻几岁,他双眼漆黑,眼神明亮,看人时满含真挚,抬腿便在狂素的靴子上蹬了一脚:“他脑子有问题,娘子别和他计较。”   狂素满脸委屈,老老实实的挨了一脚。   群青道:“他脑子有问题,你还放任他一人买东西,你这个主人没问题?”   小娘子说话直冲长史,狷素惊异地望向陆华亭。陆华亭停顿一下,竟是退后一步,长作一揖:“某考虑失当,御下不严,给娘子道歉。”   风吹动羃篱,吹得陆华亭腰上匕首和袋中鱼符相撞,泠泠作响。有羃篱挡着脸,多少让人觉得安全,群青在等。既然道歉,怎么还不作主把点心还了她?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狂素怀里的点心:“只是……”   果然有“只是”!   “只是他毕竟是付过金锭的,和娘子你代买的人钱货两讫,于情,他不道德;但于理,他手上的东西已是易主之物。”陆华亭话锋一转,望着她笑道,“我们也是替燕王殿下办差,身有任务,不好相让。娘子花了多少,某折了银钱还给你如何?”   陆华亭行事莫测,群青不敢多做纠缠:“也行,那还我三枚金珠并十钱。”   她把给小孩买糖人的钱也算了进去。   陆华亭开始在周身摸索,在群青逐渐蓄积的怒火中,掏出三枚金珠,便再摸不出分文,他拿眼梢扫过狷素,狷素无辜地转述:“钱没带够……”   “……就这样罢。”群青吸了一口气,只将竹篮伸过来。   竹篮上严实地盖着衬布,看不见里面之物,和这戴羃篱的娘子一样充满防备。   她通身上下只露一双手,手指纤细,苍白得如久不见天日,她甚至还不愿意伸出来。狷素不由看了一眼陆华亭。   微风中,陆华亭望着她持篮的手,面色如常:“某不喜欢欠人。娘子在哪个宫当值?某下午差人送过去。”   群青心惊一瞬,陆华亭一把拽住她的篮子,防止她抽身而去,那股力量不大,却仿佛千斤秤砣向下牵引着她,让她几乎失去平衡。   陆华亭漆黑含情的眼睛似乎穿过羃篱,看着她的眼睛:“戴羃篱行走长安的,除了贵女便是宫人;我们袋内鱼符,若非宫内人,不是随便谁都能卸得下的。娘子既想藏匿,就别留下太多纰漏,否则,我们早晚还会见面。”   说罢,手劲松开,将金珠轻轻放在篮中。   狷素彻底地疑惑了。他知道长史先前要捉这羃篱娘子,专程站在另一边,形成包抄之态。谁知陆华亭自己退开了。   群青把金珠拿在手里抛了抛,竟转身便走,一句话都没有回应,让人有一拳打在空气中的感受。   狷素急道:“站住,你还没说你哪个宫的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骚动。群青余光内晃过几道身影,那名叫狂素的近卫脑子有问题,身手却一点也不慢,他手中的两盒糕点“噼啪”地掉在地上,人已瞬间移动,挡在陆华亭身前。   陆华亭被着十几个持棍棒的黑衣府兵团团围住,这些府兵身形高大,面色不善,腰带后的圆形纹饰金光闪烁。   官道上百姓迅速四散。   变故陡生,陆华亭不得已向后退了数步。   在两个护卫间的缝隙中,他看见群青摘下羃篱,以行云流水之势将地上两盒点心一裹,拉住那小孩往人群中一钻,如游鱼入水,跑得没了影踪。 第15章   几年暗杀生涯,给了群青感知危险,拔腿就跑的本能。   直跑安全之处,随着人群一起退后,她才敢回头。只听那个带头的府兵声震风中:“燕王府拿人,肃清败类!都住步!”   燕王府?群青不由朝那些人望了一眼。   她想起来了。   那眼熟的圆形绣纹,上面的纹样是水纹银螭。螭是水龙,是圣人为了压一压李焕的火气,赐给燕王的标志。燕王的衣饰、府中装饰,都可以用银螭作为装饰。   腰带上有银螭,说明这些人是燕王府护军。   难道她来时看到的那个坐在缁车内的贵人就是燕王李焕?   不对。   李焕和陆华亭一向交好,怎可能如此声色俱厉,当街来抓他。   难道燕王府内讧了?   燕王府不是一直很团结吗?   那边已经动起手来,群青又拉着小孩退后一步。那些人不要命地挥舞棍棒,狷素与狂素都拔了腰上短刀,还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狷素跳在了卖甘蔗的摊位上,反手抓起两根甘蔗,当成长棍,挥开那些家丁。一时间摊位倾倒,汁液四溅。   西市许久没有这么激烈的打斗,一时所有的买卖都受惊停止。   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转眼狷素、狂素便挨了好几下,所有人朝陆华亭包抄而去,带头的那个拔出一把锃亮的长刀,逼近了他们。   三人的衣裳很快染红了,群青看出那些人下的是死手,心情很复杂。   “姐姐,还有一包点心。”那小孩指着黑衣人足间差点被踩了好几脚的点心。   “不能捡了。”群青拉紧他,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偏在此时,那早就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哼着歌走来一个胖胖的小童。   小童脖子上挂一只红线串的骨哨,道袍拖沓在脚下,手上提着几包药。若是旁人早就闪躲,偏生他有些迟钝,立在道中左顾右盼,又把胳膊抬高,朝人群挥舞。   旁人议论纷纷,群青定睛一看,竟是她的熟人。   是芳歇身边的侍药童子小松,想来是芳歇叫他追上来给她送东西的。   小松急着过来,又注意到身旁打斗的人,缩了缩脖子,不敢从他们身旁经过,竟僵在道边,群青忙打手势示意:“退回去,到桥下等我。”   谁知小松看看她,又看看那些人,犹豫片刻,竟闭上眼,提着两包药踢踢踏踏地朝她狂奔过来。   那群府兵早就杀红了眼,一人闻风而动,飞起一脚,直将小松踹了个仰翻!“碰”地一下,药包散落一地。   群青手中的石子儿同时掷出去,在房檐上当啷一碰,击在那府兵脖子上,打得他后退几步,捂住脖子:“流血了!”   府兵霎时聚拢过来:“有人掷暗器,小心他还有后招!”   “啊呦,作孽呀!”四周妇人都可怜那平白受害的小童,但谁也不敢上前去扶。   群青已经穿过人群将小松扶起来。   小松挨了一脚,倒无大碍,只是疼得涕泪挂了满脸,衣裳也蹭破了。他的性子一贯倔强,生气地将药包往群青怀里一塞,拔腿跑了回去。   “你给我站住!”那被打中脖子的黑衣家丁拔腿去追,却被人拖住手臂。   群青道:“孩童而已,郎君不要与他为难。”   下一刻,她便被人反手一推,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心被砂砾划破。   旁边的拄杖老人终于怒道:“你们是什么人哪?连弱女子都欺!”   “可不是说。燕王府的人这样跋扈,连圣人定的律法都不顾了?”   “燕王府办差,有你们什么事,想保住舌头的,就不要多话!”一个领头模样的人持刀恐吓,只吓得大伙儿又退开几步。   群青坐在地上没动。余光看见小松跑得没影儿了,才慢慢地理了一下羃篱。   刚才情急出手,险些露了马脚。这群人来意不善,谁知意欲何为?但只要是权贵手下,便不能在长安杀伤普通百姓,否则案呈大理寺,谁也脱不了身。   她要做的,便是扮演一个普通的围观妇人,顶多挨几句打骂,让对方泄了愤,便能脱身。   果然,她又被提着领子,像拖麻袋一般拽了起来,双脚离地。   群青卸了全身的力,身形看上去好不柔弱。   “怎么还遮着面?”那府兵打量她两眼,不怀好意道,“让我瞧瞧你的脸,若是好看,就让我亲一下,若是不幸生得丑,就给你两巴掌,你看如何?”   说着,竟动手来掀群青的羃篱。   他的手还没碰到白纱,一道急促的声音从背后横插进来:“狂素,你去护着娘子离开!”   陆华亭的声音不大,听在耳中却分外清晰,群青浑身血液冲向了头顶。   他说什么?   你去、护着、娘子、离开。   话中忧虑、袒护、关切的情愫分明,令群青都晃了一下神,仿佛她是他什么很重要的人。随即满头是血的狂素一个鹞子翻身,从空里扑下来,蹬在那个抓着她的护军脸上。   群青哪里还装得下去,一脚踹开一个最近的护军,拔腿就跑。   “这女人与姓陆的是一伙的,别叫她骗了!追!”   “方才掷暗器也是她!休叫她脱身去报信!”   群青闭了闭眼。   在狂奔当中,她在心中手刃陆华亭百次。他是故意的……   这些人打斗,原本不干她的事,他却非要拖她下水,是想逼她动手,将一部分追兵引给她。   逼到绝境,群青哪有藏拙的余地。袖中仅剩的三枚石子都射光了,摸到什么,什么便是武器。   可遇上几个人高马大的武士,她力气吃亏,只能将人踢开一段,不能将人踢倒,亦是独木难支。   身后追兵如鬼魅一般,抓住她飘起的裙带与羃篱,将她朝后拽倒。随后有人飞扑在她的身上,替她阻隔了落下来的攻击。   群青趴在地上,铁锈味笼罩了她。狂素护在她身上,近卫用棍棒敲打狂素的脑袋。狂素两眼血红,护着她不放,见她仰头,便用一双稚童般的眼睛看着她,好心安慰:“长史说,我,先死。你,没事。”   群青冷眼数着,打到第十下的时候,她猛地拔出狂素腰上的配刀,刀携劲力,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那府兵直挺挺地倒下去。狂素头上的血顺着鬓角流下来,已经几乎没什么意识。   群青推开他,向陆华亭看了看。调开了狂素,陆华亭被摔在折倒的摊位里,对方手中凶光一闪,露出一把银亮的短刀,刀尖朝下,陆华亭只能拿手握住刀刃,两相抗衡。   打斗之中,人不能倒。倒了便离死不远了。   群青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边似乎有许多声音。她试图冷静地权衡,但远处的局势已然失控。   这群黑衣的府兵,比那市井泼皮还要凶神恶煞,打砸掀翻了数个摊位,仿佛没看见那几个摊主滚在了地上,不住地央求。   群青颈上青筋浮起,嘴唇抿了又抿,忽地放声:“吹骨哨!”   她的声音凄厉,传得极远。回应她的是更为尖利的哨声,一声,声声。   那代买点心的孩子,还有一些妇人,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那哨声如哀鸣,像道道穿云箭,划破天穹。   府兵们不知发生何事,有些慌乱地停下,看向四周。   随后,他们发现那些先前逆来顺受的百姓,好像一瞬间变了个模样:   二楼百姓怒视他们的一双双眼,冷得像冰凌一般,那菱心记的老板娘,铁青着脸,将一桶水从二楼朝着他们泼下来,水龙倾泻,四面鼓声咚咚地响起来。   原来西市二楼的每个折角栏杆处,都放置一面牛皮鼓,鼓声由近及远,就像传递讯息一般。   那些人显然未曾料想到这阵仗,面面相觑,不免神色紧张,聚成一个小圈。   随后,自四面的楼上、两端的官道,陆续跑下来了无数男丁,有的是伙计,有的是食客,有人持着衣杆,有人举着拖把,个个眼带仇恨。   领头的是个白须老者,他怒目而视,高声道:“圣人去岁颁布了新律,长安城内,官不扰民。这才一年,燕王又想做什么?当年,叫我们开门迎降,我们开了,燕王的人马还是践踏了两坊的百姓。是燕王先失信于民,莫怪百姓奋起相抗!”   便是自那时起,内城自发相约,让妇孺佩戴骨哨,以骨哨为号,如若再有类似的事情,便要联合起来反抗。   “老丈,我们、我们只是肃清内务,并未想伤人……”那领头的黑衣人显然并不知其中门道,被四面百姓的怒容震慑住,脸上有几分慌乱之色。   “想是没想,你当我们没有眼睛?你们处理自己的事,敢‘不慎’碰到了我们的妻儿,我们便敢与你们拼命!”老者说完,一呼百应。   那带头的府兵吹一声哨,见势不好,鸣鼓收金,黑衣人们如虫豸般四散而逃,无数的菜叶、鸡蛋和稻草砸在了他们身上。   西市的百姓在原地怒骂议论了一会,慢慢地,相携散去。   -   “长史。”狷素受惊不轻。   陆华亭方才空手接刃,血珠如珊瑚珠一样接连在空中下落,吓得狷素低头告罪,“属下失职!”   陆华亭倒是面无表情,仿佛那手不是自己的,他将扯下来的对方的衣物,顺手丢给了狷素。   “腰带拽下来了。”狷素脸上露出喜色,忙揣好了腰带,又伸颈道,“好在长史留下了证物。您手怎样,若是伤了,殿下饶不了我!”   陆华亭却换只手将狷素鼻青脸肿的脸搬起来看了看,确认他只是皮外伤,便将他一推,“去记一下哪些铺子损了。”   他单手将衣袖撕开,在手上缠了几圈。这数年打过仗,遇过山匪,见得多了,这不算什么。   殷红的血从纱布中沁出来,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前世的孟观楼,有这么疯吗?   正想着,又是个血头狼一般的人跑回面前,手上捏着一朵玉簪花,对陆华亭比划道:“我护那娘子,到河边,她摘这花,然后,不见了!”   陆华亭盯着花看了半天,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事?抢点心,如今连人家摘朵花也抢。”   “没抢!”狂素用力跺脚,险些将地跺碎,才让陆华亭听明白,是跟着群青到了河边,学着她摘了一朵而已。   “你过来。”陆华亭勾手,他拿帕子将狂素脑袋上的血擦净。仔细地看了看伤口,见伤未见骨,便将帕子给他自己按着,皮笑肉不笑道,“那不叫‘不见了’,是你跟丢了。她故意把你甩掉了。都已有心情摘花,你也不用再跟,再跟,就是冒犯了。”   狂素似懂非懂,踌躇一会,憋出一句话:“但,我鱼牌,在她那。”   陆华亭吸了口气。   -   灵福寺香火鼎盛,人来人往。   据说群青最后便是进了这道门,身子一扭,消失在了大殿的善男信女中。   入殿门,见观世音菩萨玉身,陆华亭先躬身一礼,神色尊敬。   他的衣领已经散开破损,后颈的乌发散乱下来,一张脸却仍然唇红齿白,若非周身染血,真有几分魏晋风流,引得来往进香的娘子们频频扭头观望。   传说他做过一段时间佛门弟子,狷素二人不敢怠慢,连忙跟着躬身。   观音像下面是功德宝箱,宝箱外侧摆放着了一堆东西,全是进香者的失物,如女眷掉落的手镯、头饰之类,每隔一会儿,便有人调过头来寻。   陆华亭扫了一眼,只见一朵有些蔫的玉簪花静静放在其中。   这花和狂素拿回来的那朵几乎一样,拿一张素白的丝帕垫着,如一道美丽的哑谜。   “都是落下首饰的,谁会来寻花啊。”狷素嘶嘶地擦着伤口,“也不是绢花。”   陆华亭一滞,忽地弯腰将那丝帕拿起,丝帕下面,露出了狂素的鱼牌,还有两枚金珠。   狷素目瞪口呆,又感到一种深深的轻慢:“不是,她怎么能就这样——这样——把东西随便放在庙里呀?金珠她怎么又不要呢?”   陆华亭将鱼牌抛在狂素怀里:“技不如人,废话还多。”   还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点心她拿走了两盒。   此女算得明明白白,不愿欠他一分一毫,一个南楚细作,恐怕是怕极了,他真的会去宫里寻她下落。   陆华亭这般想着,将那两枚金珠,还有袖中所有的金珠尽数抛进功德宝箱内,发出铛铛的轻快声音。   “今日若非这娘子,我们真当脱不了身了。只是不知她什么来头,万一是个大宫官呢。”狷素对着菩萨像拜了拜,“长史不怕得罪人,咱们燕王府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吗?”   陆华亭坐在门槛上,一双长腿无处可放:“商铺损毁统计的怎样?你不如先担心一下燕王府的声誉吧。”   “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燕王府的人,这般行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狷素愤怒。   “谁能证明?”陆华亭道。   “我和狂素都在场……我们喊了的,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狷素气得将腰带扔在了地上,他们都是燕王府的人,证言又有什么价值。   “百姓自有眼睛,有耳朵,他们是相信你说,还是相信自己看到的。”陆华亭将那绣着府纹的腰带捡起来,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所以啊,那娘子是宫人,岂不是件好事?我不拉她下水,日后谁来给我们作证。”   狷素张大嘴巴,半晌才道:“只是长史,你怎知道她还有后招?若是跟我们一样,也没有怎么办?”   “我不知道啊。”陆华亭看向门外的晚霞,意味不明地答,“如果没有……没有,那就可惜了。”   他原本只是想:这么重要的一张牌,埋伏在在长安城的细作们,怎可能看着她遇险,定然会来相救,细作总有细作的办法,届时牵出一串细作,也省得慢慢查验。   可惜了。他没想到,她会用这种办法脱身。   她人在宫闱,却如此清楚地知道骨哨的事,可见是对民间格外了解……也颇有感情。   陆华亭心想,宝安公主的女使,应该是生长在长安城的吧。繁花如锦的长安城。   不似他,生在凄山野水边,才会有这样冷硬的心肠。   狷素见陆华亭拎着羃篱娘子留下的丝帕,不知在想什么,想替他收起。刚一伸手,陆华亭忽地将丝帕握紧,让他摸了个空。   那柔软冰凉的触感缩起来,如攥紧一片云。陆华亭将丝帕收进自己袖中:“走。” 第16章   两盒荷花糕摆在面前,揽月的瞳孔放大。   她看了看荷花糕,目光上移,打量着群青。   群青的衣裳和羃篱都挂破了,裙子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周身狼狈,双手交握,乖巧中透着几分忐忑。   “你……不是跟人打架抢来的吧?”揽月舔了舔嘴唇,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愧疚。   “不是。”群青平静地说,“排队买的,真的。”   打死揽月都想不到,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就这样吧。”揽月没有再追问第三盒的下落,“听着,现在去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待在住所,不要来正殿。”   她说:“太子来了!”   群青看了看四周。   今夜多点起的一倍的烛火和地灯,将殿中照得蓬荜生辉,原来是因为李玹的到来。   群青对太子一点兴趣也没有,能独自待在住所,简直再好不过。   她烧了水,洗个热水澡,正好放松休息。   木桶内热水包裹着她的身体,重生以来,头一次活动筋骨,勉强脱了身,只是松弛下来,才感觉浑身都疼。   三年前的身体没有经历那么多杀伐,虽然健康,但还很脆弱。   持刀的手腕几乎已经脱力,还有手心蹭破的伤口,被热水浸着,枝枝蔓蔓的刺痛。   群青下意识地想取丝帕包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的丝帕留在了寺中,只得竖着手掌。   陆华亭大约真的命里克她,否则如何解释,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能被牵累到如此境地?   没想到圣临元年,燕王府如此卑微,陆华亭能被当街追着砍杀。   逼至绝境,就算是路过一只狗,也不得不当浮木抱住,这一点群青理解。   今日她之所以出手,有很大原因是为了狂素。   她不占两种人的便宜:孩子,或者傻子。因为他们的给出的心是真心,而她见过的真心太少。   假如陆华亭派出那个脑子稍微机灵点儿的暗卫,他一定不会豁命去死守她这个陌生人。这么说来,陆华亭对路人还有几分良心,没有她印象中那么不择手段。   有几分,但也不多。   群青胡乱想着,整个人沉入热水中,清洗头发,她乌黑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在水中飘荡,片刻后,她破水而出。   疼。   她的手贴住脸颊,许是水的滚烫引发了脸上发热,隔着皮肤,她仿佛摸到即将涨破土层冒出的春芽。   她面部被李郎中推移过的骨头又开始疼痛发痒,若无药物缓解,几近难捱。   幸好芳歇今日托小松送来的药包里有一包“霜寒雨露”,可以消炎止痛。   群青解开药包时,里面掉出一页纸笺。   她连纸皮都未及撕尽,便把药丸塞进口中,等清凉的滋味入腹,缓解了疼痛,才把纸笺捡起来细瞧。   应该是十分重要的消息,所以芳歇才要追上来递给她。   纸上写道:“师父来信,他在江南流民中遇一妇人,像你阿娘,正辗转寻觅。阿姐保重。”   群青脑子中嗡地一响,拿起来读了好几遍“像你阿娘”,心狂乱地跳起来。   李郎中是阿娘的旧交,他说话向来严谨,说“像你阿娘”,便说明他遇到那人,十有八九就是朱英!   阿娘活着。   上一世她至死未曾得到的消息,冷不丁出现在面前,让她第一次有了凿破囚笼、窥见天光的感受。   她有亲人在世,家还没散。   她日后还有机会挽着阿娘逛集市,吃阿娘做的饭菜,还能睡在阿娘身旁,分享她的心事,得到爱怜的抚摸。所有不能弥补的遗憾,就忽然变成了未来的可能。   但是,李郎中说她在江南流民中。   那么远的地方,又无亲眷,群青见过城内流民的样子,心一阵一阵地揪,她不敢去想,阿娘如今是什么模样。   若能出宫,她早就动身去江南一起寻了。   水凉了,群青忘了擦干,就将衣裳穿起来。   忽然门被打开,若蝉神色慌张:“姐姐,不好了,太子殿下唤你过去!”   -   李玹是天黑之后摆驾清宣阁的。   案上摆好了晚膳,六道素菜,六道荤菜,插瓶的玉簪花暗香涌动,郑知意发间还有一朵盛开的,将她酡红的脸蛋衬出几分娇羞。   李玹注意到,她今日上妆了,黑黑的蚕一般的眉,红红的嘴巴。   上得有点不伦不类。   李玹身着织金圆领袍的常服,沉默地受了小良娣三轮敬酒,而后她忽地贴上来,说:“殿下,我们该圆房了吧。”   李玹杯中的酒喝不下去了,不着痕迹地推开她:“改日吧,近日事务繁忙。等你十六岁生辰过了。”   岂料郑知意一下子急了,头上的步摇激烈地碰撞:“你去年也是这般说,到底是你心力不足,还是就是不想碰我?”   李玹警告地瞧了她一眼。   郑知意糟了拒绝,想到她专程从宫外带回来的花,甚至未得一眼的垂青,如蒙大耻:“你是不是想为杨芙那贱人守身如玉?明明先嫁给你的人是我。你们背着我已经勾搭在一起了,偏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玹手里的酒杯在桌上重重地一磕:“宝安公主还在病中,她如何生的病,要我提醒你吗?你是良娣,撒泼也得有个限度。”   郑知意一把将花瓶推翻,清脆响声让揽月吓得不轻:“你还当我是个良娣吗?我是你明媒正娶,你承诺我阿爷好好待我,如今却翻脸不认,可见你当日根本就不喜欢我,你只是利用我。”   李玹气得面色发白,许久才开口:“在父皇宫里吃饭时,我以为你改了,原来没有。”   李玹的临幸,本是托了那顿饭的福。   宫宴上,郑知意见到了阔别很久的宸明帝与马皇后。他们套在金灿灿的朝服当中,头戴冠冕金饰,看起来模样都有些变了。   不知怎的,郑知意突然想到了群青的叮嘱,不过倒也不全是因为叮嘱。   宸明帝操劳国事,两鬓微霜,见老了许多,郑知意一看见他眼角的皱纹,真的想起了自己的阿爷,便脱口而出:“我想阿爷了。”   说完,泪珠子竟像断了线一般往下落。   郑知意的阿爷原是马匪头领,当初跟着李家起事,后来为了李家战死。   微寒时,郑家对李家有恩,而李家对郑知意这个寒门媳有愧,这点双方都很清楚。郑知意这一哭,弄得宸明帝和皇后心里很不好受。   宸明帝下令给郑良娣大加赏赐,至于鸾仪阁送来的礼物,则未看一眼。   郑知意终于不哭了,但也没有了告状的兴致。马皇后拉着她的手:“本想着这孩子进了宫会不适应,现在看来文静了很多。”   宸明帝对着郑知意道:“皇后从前不也是胆小的深闺妇人,照样做了皇后。只要人前说话不露怯便好。”   马皇后目中尴尬,但到底柔顺地一笑,叫李玹不要因为照看宝安公主,冷落了良娣。   而郑知意全然不懂这其中关窍,她只知道,李玹好几个月不见她,她说一句话,李玹便冷眼相对,不知怎么便弄得他生气了。   眼下,揽月见气氛剑拔弩张,连忙奉上盘碟,盘中粉白酥点做成半开荷花的模样,很是精巧:“殿下,良娣惦念着殿下最爱吃菱心记的荷花酥,专程为您买来,您尝一口吧。”   李玹原也不想吵架,便拿起筷子。谁知刚碰一下,那盘中的荷花酥,似乎遭遇过重创,一下子从中间碎了。   揽月大惊,李玹握紧了筷子,质问郑知意:“菱心记?你出宫了?”   “良娣没出宫,是将鱼符给了宫女,叫她出去代买的。”揽月解释。   “你是一宫主位,将自己的鱼牌随便递给宫女?宫规何如,尚仪局不曾教过你吗?”李玹怒容更甚。   郑知意眼睛睁得很大,半是惊恐,半是羞愤,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李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李玹凤目漆黑,神色陌生,半晌才轻声道:“你最好永远别在本宫面前提从前。”   “殿下恕罪。”揽月连忙跪下,“鱼牌是奴婢给的,良娣不知情……买点心、摘花,都是那个叫群青的奴婢在良娣耳边反复撺掇,良娣禁不住撺掇,才起了这些念头!”   片刻之后,群青跪在了案旁。   李玹的面上已恢复平静,他手握琉璃盏,饮酒的姿势端庄斯文,不知心中作何决断。   “点心,是奴婢去买的。”群青头发还未干,鬓发上的水珠滴到了衣服上,“奴婢刚从掖庭过来,不熟悉宫规,不知鱼符是不能借的,揽月姐姐吩咐什么,奴婢就做了什么。”   “你!”揽月急了,“说话惯会推诿!”   李玹垂眼注视着群青,没有说话,停了片刻,忽地一甩袖。   群青眼前银光一闪,杯中酒液兜头盖脸泼下来,鼻间充斥着浓郁的酒味,酒已顺着睫毛和脸颊往下滴落,丝缕凉意钻进衣裳里。   李玹泼了她一脸酒。   郑知意和揽月呆住:太子御下温文,从来不会对奴婢做出这般恶意的举动,除非让他厌恶至极。   李玹此时看群青的眼中,的确充满了嫌恶。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当日她是如何捧高踩低,辱没宝安公主,转头讨好郑知意,他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   “良娣宫中不宁,盖因近身宫女品行不端,未能行辅佐良娣之责。”李玹极缓慢道,“本宫不和良娣计较,但这个宫女须得重罚……”   “你说什么?是我叫她去的……”郑知意不可置信,还未说完便被揽月捂住嘴,“良娣不要说话!”   而群青呢,李玹下一句话还未说完,她像被一杯酒泼显真身的妖孽,一失往日的稳重。   她忽地扑到李玹的衣摆下,抓住了他的衣袖,“奴婢错了,奴婢,求殿下别将奴婢赶出宫去。奴婢好不容易才从掖庭出来,到了清宣阁,便是想好好地侍候各位贵主……”   殿内所有的奴婢都吓坏了。   她们很了解李玹的脾性:太子动怒时,是最忌讳宫人烦缠不休,可偏生群青还在求饶,叠声地叫李玹不要赶她出去。   李玹苍白的手指扯住自己衣摆,忍着难受将它抽出来,厌烦地瞥了她一眼:“那便如你所愿,赶出宫去吧。”   一语落定,郑知意怔住了,群青安静了,还待求饶,揽月两手抓着她的衣袖,把她用力拖了出去,厉声道:“听到没有,你这蠢物,还不随我收拾了东西,别在这里碍了殿下的眼。”   群青求饶的声音一直持续到了阁子外,才渐渐消失。   这种奖惩插曲,时常发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一个普通宫女,没有贵主会记挂在心,特别是胸怀万物、意在江山的太子。   外面夜色深重,揽月松了一口气:有人背锅,良娣总算是安全了。   群青也松了一口气:她居然也能有运气这样好的一日,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她用手指擦了擦脸上的酒液,黑眸格外冷静。她一手抱着包袱,一手被揽月拽着,趁着二人穿过花苑之际,悄悄地把空白蜡丸丢进草丛里,回头见云雀将蜡丸叼走,才放心地向前。   恐怕收到信的安凛都会为她出宫的速度所震撼。   唯独可惜一件事,那就是太子没有早点赶她出门。眼下宫门已经落锁,即便是扫地出门,也得等第二天早上才能真正地离开。   “揽月姐姐,你要带我去哪?”群青问。   她看出这路线快到承安门了。门内有一个仄窄的马房,这个马房,是给急着第二天一早出门的内侍、宫女凑合一宿用的。   很显然,揽月连这最后的一夜,也不肯让她在住所度过。   “姐姐,我想到一件事……”群青不肯走了。   揽月像拖麻袋一样拖着她走:“我不想听。”   “我想起来,我的宫籍还押在尚宫局。宫籍上一日没有盖上驱逐印,我就是一日还是宫人,你这样对我,小心我日后翻身……”群青急急地说。   “翻身?难道你以为拖上一夜,能有转机不成?”揽月笑她的大言不惭,“我在尚宫局有熟识的宫官,我今夜便帮你盖上印,让你死了这条心!明天宫门一开,立刻给我滚蛋!”   六尚在德文、德信、崇安、崇敬四殿之内,宏伟的飞檐之下,素净的纱圆灯照着紧闭的殿门,时值深夜,女官们早就歇了。   揽月没有说谎,看起来,她的确有熟人。她与守值的宫官攀谈了两句,硬是将披着睡袍的司闱从床上叫了起来,给她开门。   司闱负责掌门管钥,宫中每把钥匙都记录在册,由她保管。司闱禁不住揽月的央求,取来钥匙进了司簿的主殿,半天,她两手空空地出来,和揽月附耳说了几句话,揽月的嗓门在夜中听得很明显:“找不到?怎么可能?”   群青袖中的指尖渗出冷汗。   司闱去寻找司簿,揽月焦躁地踱来踱去,全然想不到,在她背后,群青心里比她更加煎熬。   群青离出宫,就差这一步——押在的尚宫局的宫籍。只要盖了“逐”字的宫籍,换取符信,就可以安全出宫。   群青等了许久,久到心如落日一般沉下去,望见那披着衣裳的司簿,直直朝自己走来。   司簿手上没有拿着宫籍,只提了一盏灯笼。灯笼的白光骤然照在眼前,群青侧了侧脸,徐司簿看清了群青的脸,转向揽月:“是谁下令要把这宫女赶走?”   “太子殿下的口谕。她品行不端,让殿下发了好大火呢,请徐司簿赶紧盖上那驱逐印,不能让这样的人留在宫中。”揽月说。   “我对你有些印象,掖庭调来的?”徐司簿看向群青,“你的宫籍,并不在我这儿,掖庭还没送来。”   群青心中惊疑。揽月急道:“不能吧,这都都过了多久?王司闱刚才看见了其他掖庭宫女的宫籍,偏少了她的,她们不该在一处的吗?徐司簿可是找得不仔细?你若困了不愿动,要不我进去找找?”   徐司簿冷冷地看她:“你当六尚是你家,能让你随便地进出?”   揽月一哽:“我是给太子殿下当差——那我可去掖庭问了,倘若找不到,还得你麻烦起来一趟,谁叫这是你分内事呢?”   徐司簿提着灯,转身就走:“是谁的分内事,你去找谁。宫官下值,本就没有半夜加急的道理,天王老子来敲门我也不会开。等明日我当值的时候再来,照章办事,我自会再找一遍的。”   “你!”揽月气得跳脚,可宫中这样不愿通融的女官也不少,她掏出一枚金珠,正想撵上徐司簿,却住了脚。   缥缈如雾的喊声,群青也听见了,在喊她们二人的名字。   若蝉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提着一盏灯,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总算找到你们了,姐姐,殿下收回了成命,你们赶快回去!”   揽月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群青:还真有峰回路转,这群青难道是神机妙算不成,运气好起来,连老天都帮着她!   群青的目光黏在近在咫尺的宫门上,凉风吹着被浸湿的衣裳,她这才感到萧瑟。冷意传递到脑门,理智提醒她收回目光。   愿望落了空,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事已至此,群青只能接受。   临时起意的事,总是会漏洞百出。   她问若蝉:“回去之后呢,如何责罚?”   一着不慎,她得知道下一步面临怎样的处境。   “关、关禁闭……”若蝉见群青神色黯然,应该是吓坏了,用冰凉的手挽住她的手,“偏殿关禁闭而已,这总比赶出去好得多了?”   只是关禁闭,倒比群青预想的惩罚轻很多。假如是将她打回掖庭,那她便又白干了,还有苦难言……群青的紧张消弭,三个人各怀心思地返回。   只是,在群青的印象中,太子并非朝令夕改之人,为何会突然大发慈悲,饶了她呢? 第17章   雨连绵了几日, 整个宫城笼在一片白雾当中。   政务繁忙,太子走出紫宸殿时天色已晚。   寿喜为李玹撑着伞,两人下玉阶时, 看到了跪在阶下的燕王李焕。   郑福从殿中追出, 把一件绣鹤纹的裳衣披在李玹身上:“圣人说内室燃炭,很热,您出来时,忘记叮嘱您加件衣裳,叫奴才赶快拿来。殿下身弱, 小心风寒。”   李玹披好大氅, 转身望着跪在雨里的李焕。   李焕身披轻甲, 里面的单衣淋得透湿, 透出遒劲的肌肉轮廓。跪着的地上隐约有红色的水痕漫出,想是身上带伤未愈,看着十分狼狈。   郑福是宸明帝身边大内侍, 见太子望着燕王, 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外面的百姓议论高涨。圣人这会儿不想见三郎, 三郎他偏是不走……”   李玹颔首。   犯了错, 便要承受雷霆君怒, 这怒气可不是跪一跪就能消解。   更别说, 李焕本就不受宸明帝偏爱。在他们幼时,宸明帝就没拿正眼看过李焕。印象中, 父亲说话时,李焕总是灰扑扑地立在门外,他这个长兄, 对弟弟们一视同仁地照顾,总是牵起李焕的手, 把他拉进正堂来。   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李玹指指李焕:“给他也披件外衣吧。”   不知李焕是否羡慕他身上的大氅,他倒是羡慕这个三皇弟能长跪雨中的健壮身体,他想着,便是一阵咳,袍下的身子颤抖起来,郑福连忙劝他早点回宫。   兄弟二人的关系没好到相互寒暄的程度,李焕全程一动不动,任郑福披了衣裳,仿佛是座坚硬的石像。   直到听到小娘子说话,石像才动弹了一下。   宝姝撑伞过来,给李玹行礼,咬着嘴唇道:“公主久病不愈,一直念着殿下,不知殿下何时能去鸾仪阁瞧瞧?”   李玹还没说话,李焕猛地拧过头看向宝姝。   李玹道:“怎么会这样严重,本宫送去的药,阿芙吃了吗?”   宝姝道:“殿下送的药公主一日不落,只是心不定,病难免不好,整日与奴婢念叨着想见玹哥哥。”   李玹看了她一眼,却是一笑:“宝姝,宫中当值劳累,不比你在家中自在,还适应么?”   宝姝愣了一愣,连忙谢恩:“臣女……奴婢觉得宫中很好,公主温柔可亲,奴婢定然尽心当值,照顾好贵主。”   “做好你分内事,缺什么,随时来找本宫。”李玹和煦地一笑,不待宝姝再说话,带着寿喜离开了。   宝姝从那笑中读出警告的意味,不禁手足无措。   前些日子听说郑良娣惹恼了太子,导致太子失态。她本以为,公主的机会来了,谁知好像说错了话。   李焕在身后一声声地唤“宝姝”,她便不予理睬。李焕急地扬起声调:“我送的东西呢?里面有药材。”   走了好远,宝姝回头,跪在地上急切仰着头的李焕,这失势的皇三子真似一只落水狗。只是狗也没有那么凶煞骇人的面具。   这个时代,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历来皇储大都仪表堂堂,一个连脸都丑陋不能示人的人,是不可能坐上皇位的。   于是她行礼时难掩轻慢:“公主知道是三殿下的东西,直接嘱咐奴婢丢了。三殿下明知公主厌你,何必总是烦缠?奴婢劝您一句,您现在自身难保,难道要让公主跟你过朝不保夕的生活?”   她说完,扭头离开了。   水珠从李焕的铜面具上不住地流下,面具遮挡了全部的神色。   -   孟观楼惯于在傍晚狂饮,喝的半醉方跌跌撞撞回到包厢,见着厢房里坐着的人,酒醒了大半。   李玹坐在他的椅上,描金圆领袍柔软地垂落下来,旁边侍立着寿喜,两人皆是面无表情。   发觉阁子内的奴仆尽数清空,退守到外面去了,孟观楼安静地把门关上。   “青天白日,闹市行凶。谁叫你贸然行事?”李玹问。   孟观楼面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李玹厉声道:“是你的主意,还是你父亲的主意?”   孟观楼吓得睫毛猛颤,双手举起:“是我……殿下,是我,阿爷当日已重责过我。若非我阿娘百般袒护,今天我也不能全须全尾地面对殿下。”   李玹面色略微缓和,但仍然神情沉重:“九郎,你和陆华亭就算是互泼狗血,无非臣子间的矛盾,小打小闹而已。但你这把火烧到了燕王的衣服角上,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党争。”李玹抬起凤眸望着他,“历来多少国家,亡于党争。眼下天下刚定,父皇登基不到一年,这个时候皇储争斗,南楚人应该很高兴吧:一群屁股还没坐热的人,自己先乱了起来。”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孟观楼讷讷道,“但臣的想法略有不同:殿下这样想,但旁人却不一定这样想。现在的确不是争斗的好时机,可若等天下大定只怕就晚了!”   “这数年征战,李家大军都是燕王的过命弟兄,以至于他们只认燕王,不认东宫。如今萧家军归附,燕王又奉命在城外驻防,他身边有陆华亭那狼子野心的东西,如果他想,整个宫城都会布满他的人。倘若燕王有一日拿兵围城,迫使圣人改立太子,请问殿下如何应对?”孟观楼道。   李玹摇头道:“他不敢。”   “你又怎知他不敢?”孟观楼急道,“殿下并不了解燕王,也不了解人心。别忘了,飞狐径一战你生死不明时,圣人许过他太子之位,他不也受了吗,一旦殿下身体……”   李玹把茶盏捏碎了。   李玹的母亲死于飞狐径一战,李玹自己也遭遇百般折磨,孟观楼自知失言,连忙跪下。   “殿下,你看这厢房内的软榻、坐垫、冰鉴、香炉,您进来时,是不是觉得一切恰到好处?这是臣叫人提前六个时辰布置好的。臣就喜欢准备好一切之后放心享受,何必鞋里留沙,让自己夜长梦多呢?”   孟观楼仰起下巴,“此事一定要听臣的。我们又不是要燕王的命,只是在他气候不成时,打掉他继承大统的可能便可。日后殿下前方是平顺坦途,再无威胁,这样不好吗?”   “你找来的那些人,如何处置了。”过了一会儿,李玹问。   “都是些无亲眷的市井泼皮,送到宛城山脚下一个庄子,由我的近卫瞿风看着。待风头过去,给些银两打发到外地便是。”   “今日来,原本是有件事情想与你确认。”李玹重新倒了茶,“听说有个娘子参与其中,但事后脱了身,你说她是燕王府的近卫?”   “千真万确。”孟观楼道,“那日我亲眼所见,她藏在人群中和狷素里应外合,陆华亭命都不要,把自己的近卫调开护着她,若不是近卫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这娘子急于救陆华亭的命,竟把事情推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以至于害了燕王声名。”孟观楼笑了笑,“就算我们不找她,燕王也会好好责罚她的。”   李玹道:“你想错了。燕王府中那个女近卫,不可能是她。”   “可是殿下,我的探子说,燕王府中并不止一个女近卫。”孟观楼说,“这些年南楚刺杀未曾伤到燕王分毫,全赖陆华亭招揽了八名有能耐的近卫。有一个叫文素的女暗卫,常年在府外办差,从未露过面。”   李玹的手一停,陡然看向孟观楼:“看清那娘子的样貌了吗?”   “没有,她始终羃篱遮面,不知做什么勾当,陆华亭似乎有意不让她被人看到。”孟观楼气恼,“且这个女子,防备心很重,钗环不戴,连一颗耳坠都没有掉在现场。唯一留下的便是刀痕,掷刀伤人,一刀贯穿,这就排除了普通的贵女,还不能证明她就是文素?若非当时菱心记下挤满了人,太过混乱,我们的人便也不会追不上她。”   李玹的脸色几经变化:“事发之地,离菱心记很近?”   孟观楼道:“就是那家做荷花酥的点心铺子,排队人很多的那家,就在那旁边。殿下可是想到什么?”   “没什么。昨日郑良娣宫中,有个宫女出宫了。”李玹轻描淡写地说,“亥时前后,她恰在菱心记附近。我原想她是宫人,认识陆华亭的概率很大,若旁观斗殴,说不定看出几分门道,便将她扣下。只是没想到,还可能是个更厉害的人物。”   离开之前,李玹的垂下的手抚上了孟观楼的额角和鬓边,孟观楼倒也乖觉,像犬只一般一动不动。   李玹说:“你的体温确实有点高,若是狂躁难受,我让寿喜找医官给你开点平心静气的药先压一压。是为本宫打算,还是公报私仇,你心里清楚。别再招惹陆华亭了,本宫比你更了解他。”   -   清早,群青的门被打开,是寿喜来院中传谕。   她被关了两日的禁闭,这两日,足够她把所有的可能都猜测一遍。无非是郑知意为她求情,或者阖宫为她求情……   但群青没想到,她面对的会是一只金盘。   盘里是银红色的绢,艳若烟霞。   寿喜道:“太子殿下口谕:当日心情不善,一时不快,重责清宣阁婢女,以至良娣受惊。本宫自责切切,赏绢一匹,以慰娘子,望娘子日后仔细当值。”   阿孟等人听得呆住了。她们早知太子温润,但不知竟到了这个地步,竟给一个宫女道歉。   揽月望向群青的眼刀几乎憎恨:良娣心都碎了,都没等来太子的探望,倒是她!也不知此女到底有什么魅力,可是狐狸转世?寻常的事情一到她身上,就变得格外反常。   群青站在原地,直到寿喜催促她谢恩,才将金盘接过来。   在宸朝,越鲜艳的衣料越罕见珍稀,这银红绢匹在贵主宫中都属难得。   群青看着这匹绢。太子对一个宫女逾制的恩赏,像一个意味深长的警告。   不罚,反赏,是用来刺激郑知意的?还是故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堂堂一国太子,会跟几个娘子这般计较?   揽月一走,阿孟她们瞬间凑上来,把群青围住:“早说青姐吉人自有天相天象,非但没领罚,还添了赏!”   阿姜的眼神不住地往绢上飘:“青姐,你可得念我们的好!当日我们给你求情了,把揽月姐姐都给得罪了。”   阿孟啐:“明明是若蝉先拿着青姐补好的袖衫冲上去求情,你还扭扭捏捏不敢去呢。”   阿孟和阿姜为她说话,在群青意料之中,因为她们的倒戈已然得罪了揽月,若不把她救回来,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想到若蝉居然这么勇敢。   若蝉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攥着裙边说:“若姐姐离宫,日后便没有人教我刺绣了……”   “原来你是想让我教你刺绣啊。”群青不等若蝉辩解,便翘了一下嘴角道,“好啊。”   若蝉闻言惊喜不已。   “青姐今日可以回住所睡了吧?”阿姜说,“也好,今晚睡觉也不必再惶惶不安了。”   群青这才注意到,这几人脸上笼罩着黯淡愁绪。   风扫动着落叶和灰尘,群青看到零落景象:“院子怎么又不扫了?”   才整洁几日,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杂乱无章。   “扫有什么用?想来以后都不必扫得那么干净了。”阿孟苦笑,“青姐,我们彻底完啦。”   “为什么完了?”群青不解。   “你还不懂吗?”阿姜看看内室,幽怨地说,“殿下今日送赏,提过良娣一句?他是补偿了你,想来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如果说良娣从前还有几分希望,前几日殿下黑着脸出的门,阖宫都知道良娣彻底和殿下决裂,殿下以后再也不会踏足我们清宣阁了!”   群青耐心地听着她们讲。阿姜不懂群青的双眼为何还是如静水一般澄明无波,神色甚至有几分懵懂。   “青姐,就没有你在乎的事吗?”阿姜痛苦地问。   确有一件事她很在乎,群青问:“我们的俸银可有变化?刘司膳还在吗?”   “这,没有……刘司膳在厨房呢——关她什么事呀。”阿姜哽住,“以后好事再也轮不到我们了呀!”   “你们两人,带人将偏殿和南苑打扫了。”听完回话,群青恢复了往日神态,“若蝉,你擦内殿。这几天多雨,木头腐了招病,若是良娣病重,我们才是真完了。”   众人一听,倒是有理,都去拿了工具打扫。   钱、饭、命俱在,群青的情绪便非常稳定,稳定的高兴。   她拿起盘中的绢,抖展开来,鲜艳的银红色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你们近日似乎都不太高兴,这匹绢,裁成披帛,一人一条。今日便让大家高兴高兴。”   -   外面是小娘子们的欢呼吵闹,内殿中,揽月给郑知意换手巾,心中更不是滋味。   贵主病得如此严重,这些白眼狼有半点良心?   这一架吵得伤筋动骨,太子离开后,临近的几个宫殿议论纷纷,第二天郑知意便没起来床。   她不洗漱梳妆,只是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揽月百般哄诱,郑知意都不说话。   群青端着满盘午膳进来,揽月将手巾朝她扔过去:“没眼力价的东西,贵主连清粥都喝不下去呢!”   这一骂,惊醒了郑知意,她叫着揽月的名字,揽月忙将她扶起。   群青看见这位帐中这位小良娣披头散发,短短几日,她黢黑的眼中,生机消去大半,变得黯淡无光。   郑知意抽噎着说:“我梦到以前在怀远了……那时候李玹病得要死,我拿小煤炉给他煎药,烟把我脸熏得黑漆漆的……他睁了眼,居然对我笑了,他分明不讨厌我的对吧?天冷难捱……他晚上还把毯子紧着我盖呢。”   揽月心疼地去擦她脸上的泪水,不想越擦越多,揽月哽咽道:“良娣……小姐、小姐,你别哭……”   随即主仆二人再忍不住,抱头痛哭。   听着满室的哭声,群青垂眼,心里有几分恻然。   当年宸明帝还是臣子的时候,刚到怀远做节度使,那贫瘠的风沙之地流寇横行,节度使府则困窘得难以度日,一日李玹外出送信,就在山上被抢了。   当时郑知意是马匪家的小女儿,见李玹气质文雅、容貌清俊,便闹着要他当压寨郎君。郑知意的阿爷宠溺女儿至极,竟也不当那是孩子话,真要促成这桩婚事。   那时李玹尚未婚配,李家势薄,面对人多势众的马匪,便让长子接受这桩屈辱的婚事。李沣为人一贯的谦逊,郑知意的阿爷与李沣攀谈之后,很是欣赏这个亲家,两家把酒交好,多年匪患得以解决。   再后来,郑家更是带着所有的人马归附于李家,乃至为李家所用,为李家战死,这都是后话了。   郑知意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伤心,还是害怕:“我们外出点马,散兵偷袭,我们滚下山谷,没吃没喝……他把最后一点吃的留给我,自己等死……他以前待我好,原来是还没遇到良人,如今被杨芙勾了魂,就像变了个人。他以前不会厉声说话,好容易有个我看上的侍女,他竟当着我的面喊打喊杀,杀鸡儆猴……”   上天一定是把李玹暗中偷换,换了个陌生人在她枕边。   “良娣,奴婢想告诉你一件事。”哭音中一道清凉的声音,像露水滑落进潭水里。郑知意停了,望向群青。   群青缓缓地说:“太子殿下八岁那年就随圣人去怀远,此后只有每年除夕回长安朝拜。而且,没出嫁的旧楚公主,为宫规限制,是不能和外男搭话的;身边女使,要拿团扇挡住公主的脸。”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所以太子和宝安公主,只是在夜宴与桐花台远远地见过几面,比不了与良娣日夜同甘共苦的情谊。”   郑知意的表情顿时四分五裂:“你说这些做什么?”   “这怎么可能?”郑知意道,“你是说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私情?”   “正是。”   “你怎么知道?你胡说!只见几面,他们怎么可能只见过几面……”郑知意不肯相信。   群青自然知道。因为当年伴在公主身边的是她,举扇的是她。   杨芙对李玹的倾心是梦幻泡影,而李玹也并非真的倾心杨芙,否则杨芙做了太子妃之后,两人又何故相敬如宾,杨芙怏怏不乐,最后投入燕王怀抱。   “奴婢自小长在掖庭,楚国宫闱中的事,知道的多又有什么稀奇。”群青将一盘诱人的酱鸭端起来,摆在地板上,“良娣请看,这是宝安公主。”   又取一碗阳春面:“这是您。”   郑知意呆呆地看着地上,两眉皱起,不知她卖弄什么花样。   接下来的几盘小菜,被群青一一摆在酱鸭旁边:“满朝文武,十之有四是楚国旧臣;谢、崔、孟、王四大家族,早与楚国的皇家姻亲交融。宝安公主毕竟是楚国公主,若她当太子妃,未来做皇后,这些人都有机会攀交情得利,自然也愿意她做太子妃。而您,和谁都没有关系,他们便持观望态度。”   “太子若能娶宝安公主,便是收买人心,世家俯首,朝臣归附,一切都会简单许多。良娣若是太子,娶还是不娶?”   郑知意眨巴着眼睛,额头逐渐沁出冷汗来。   比起恐惧李玹竟然能对一个不爱的女人装出爱护的样子,她更恐惧的是,代表自己的那碗阳春面旁边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良娣可曾想过,您对太子来说是什么?”群青问。   “你不是说了么?”郑知意的自信已经被击倒,哽咽着说,“我们是同甘共苦、日夜相伴的情谊。”   “也对,也不对。”群青道,“听说良娣与殿下成婚,皆因良娣儿时一句戏言。良娣当时还小,并不知道殿下是否有喜欢的人,想做什么事,又因此事背负多少流言嘲讽。”   “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在忍我了?”郑知意掉过头一想,李玹每每见她确实像压抑着情绪,只是从来没告诉她,他因为她受到了流言和嘲讽。   “殿下厌恶的不是您,而是那段必须低头的日子。楚国的昌平长公主,也是自己强选的驸马,驸马看似驯顺,谁能想到日后竟然反叛窃国。”群青的眼神漆黑若琉璃,“多少男人夺权之后,抛弃发妻,那些发妻甚至没有做错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们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又何况,良娣是殿下旧日之耻……”   “胡说八道!”揽月浑身颤抖地怒斥,而郑知意摇摇欲坠,却拉住她颤抖的手,“揽月,你先出去。”   “可——可我阿爷为李家而死,难道这都不算数了吗?”郑知意还是看着阳春面,“还有圣人、娘娘,他们会站在我这边……对,他们说过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的。”   “不错,还有圣人和娘娘。圣人是个讲恩义的人,一起举事之人,全都加官进爵,你阿爷也追封了爵位;年初有举子作《滴水赋》赞颂此事,被圣人点为探花。良娣对皇家有恩,圣人不会忘记。”   群青拿起一枚黄澄澄的橙子在手里掂了掂,却放在了两只碗中间。   “可皇家不是寻常百姓家,你的公婆也并非普通人,在宫里,恩义不是没有,只是……比起利益,它就像纸糊的剑,对上钢做的刀。”群青击碎了郑知意的幻想。   上一世,郑知意因言行无状被李玹所厌,幽禁清宣阁。圣临二年中秋宫宴,是杨芙封太子妃的日子,不知是哪个坏心眼的宫人告知郑知意这个消息,她被发跣足跑出来,哭着质问李玹是不是忘记了过往之恩,最后因失仪被打入冷宫。圣人不置一言。   当着一众勋贵的面提旧事,和骂李家忘恩负义有何异?这是一个帝王所不能忍。只可惜年少的郑良娣永远想不通,曾经慈爱的公爹,为何冷眼旁观……   眼前,郑知意噙着泪地看着那只金橙:“依你所言,我竟已在悬崖边上了,那……我到底怎么做,才能保住自身?”   “良娣倒也不用怕。”群青宽慰她,“宫中只有一个主人,圣人的心意才最重要。良娣只要如对待阿爷一般侍候好圣人,便是用行动不断提醒他郑家之恩,圣人和娘娘自会压制东宫。”   群青把橙子轻轻地放在阳春面后面,却又将阳春面高高端起来:“可倘若成天将恩情挂在嘴上,便成挟恩图报。为人君者,总是想得过多。良娣没这重意思,有人会强加给你。口舌也是利剑,便是圣人也怕。被人剑指咽喉,很难受,倒不如……”   说罢,她作势要掷那碗,若掷下去,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郑知意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从群青手上夺过阳春面。   她端着碗,浑身发抖,却是拿玉箸挑起一口,塞进嘴里。   面未吃完,她的眼泪先掉下来:“青娘子,你让我将圣人当成阿爷侍奉。我做不到,我只有一个阿爷,他已经没了。”   群青想了想,问:“良娣是想回怀远吗?”   “回去做什么?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不回去,只能在宫中。”郑知意泪流满面,“可我……我做不到如你所说那般,我心里好难受,觉得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原来的那个我,就如我的阿爷一样,再也没有了……”   一瞬间,群青懂得了她的难受,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她最厌恶的样子。   “那么,您便只当是权宜之计吧。”   “什么是权宜之计?”郑知意呆呆地望着她。   群青脑海中浮现上一世,郑知意的结局:冷宫里缺药少食,郑知意莫名染上重病,奉衣宫女揽月冒着被杖毙的风险,跑出来跪在宝安公主殿门外叩头求助,可见是走投无路。   杨芙怕触怒李玹,吓得不敢开门,隔了一宿才递信给群青。群青犹豫了一刻钟,带医官赶去冷宫时,郑知意的身体已经僵冷,骨瘦如柴地蜷缩着,如一朵凋落的夏花。揽月仇恨地看着她,随后撞在墙上殉了主。   群青裙上沾着她们的血,路过鸾仪阁,正见公主在剪窗花,神情还如儿时一般天真静谧,无忧无虑。群青看到她很幸福,不知为何没有进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像风中的落叶,不知要被卷到哪里。   她回忆起自己给郑知意使的每一个绊子,想起自己迟疑救人的一刻钟,这一切,融化成殷红的血,沾在她的手上。   只是她被裹挟着向前,身不由己,甚至没时间叩问己心,问一个是非对错。   可她如今,却有了改变一切的机会。   “权宜之计,就是如蒲草一般,疾风吹来,便先伏倒下去。”群青仰头道,“但一刻也别忘了,我们是谁,想做什么,又信仰什么,将根扎下去,待到有朝一日,手握力量,便再立起来,做自己想做的事,帮他人阻挡疾风。”   -   郑知意彻彻底底地大病一场后,去除沉疴,不仅吃饭,还爬起来梳妆打扮。   揽月持着镜,看着逐渐恢复活力的郑知意,脸上有了笑意:“良娣上次说簪花旧了,奴婢去尚服局,让那里的娘子给咱们制一批大的绢花。”   “不能。”群青帮她挽着发髻,“西面战事正盛,皇后娘娘自己都不领新首饰了,陈德妃连屏风上的鎏金都刮了下来做军饷,这时节最好不要劳动尚服局。”   “那不劳烦他们,我们申领些丝线,叫若蝉缠个绒花戴戴?”揽月又道。   群青想了一下:“好像也不行,今年蚕农遭了灾,丝比银线还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气得险些厥过去。   还未说话,郑知意幽幽地说:“一朵花而已,又不能当饭吃,不要了。”   午时过后,清宣阁前后殿不见一个宫女。   揽月跑到南苑,大吃一惊:“你们在干什么?”   阿孟、阿姜在群青的指挥下,把南苑的湘妃竹砍了,捆成竹篱,围出几块四四方方的田圃,粗使的内侍们连里面的杂草都拔干净了。   群青的袖子挽起来,正弯腰把手指插入土中,捻了捻土块:“再松两下。”   若蝉不敢抬头,边拿铲子用力铲边答:“回揽月姐姐,群青姐姐说这几棵枯树老掉叶子,每天扫也烦,干脆全拔了,改作花圃。”   当年郑知意喜欢这清宣阁的南苑,占了这处宫殿,却不会养护,里面的琼花异草就枯死大半,成一座荒园。   群青说:“良娣想簪花,又不能申领,可以自己种。像茉莉一类花插土能活,可以去别宫折些;还有花种,我能去掖庭要。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就能簪上了。”   “你在放什么狗屁?”揽月急了,“我们良娣是太子之妻,岂能在这里翻土种花?她一言一行本就惹人侧目,这说出去岂不让阖宫看不起她!给我拆了!”   “是么?”群青含笑看向她,“前朝楚景帝还在自己宫里种稻,怎么只有简朴爱民之名流传,没人看不起他?”   揽月说不过她,指甲差点把手心扣破。   视线移向默默干活的阿孟和阿姜,她感到一阵恐慌,不知什么时候,阖宫的人都听令于群青,她这个奉衣宫女,反倒插不进话了。   郑知意也跑出来了。   天气正晴朗,郑知意看着她们挖土,抢过群青手里铲子挖起来,饶有兴趣地问个不停:“什么时候能种?埋多深?”   “何时能开花?有多大?”   揽月还没告状,反倒被郑知意塞了个铲子在手里:“揽月,快点,你也一起挖,帮我挖这个大石头……”   几天下来,揽月嘴边起了两个火泡,一碰就疼,说话都只能歪着嘴。   群青偏在她身边停留,盯着她侧过去的脸:“揽月姐姐,我想与你聊聊。”   “我与你有什么话说?”揽月强忍怒意,“你如今得意了,真面目可算是露出来了。”   几番来回,揽月只恐自己地位不保,被群青带到了殿后无人处坐下时,她挪动屁股,还把自己的披帛扯了回来,不想挨着群青的衣角。   群青全当没看见:“我想问你,为何要做郑良娣的奉衣宫女?可是想去六尚?”   “什么六尚。”揽月莫名看她两眼,“才不想。”   “所以,你与良娣感情颇深,做奉衣宫女,只是想在她身边陪伴,想要她亲近信赖你一人而已。”群青侧眼,“是这样吗?”   “我对小姐的忠心,你们这些只想着往上爬的人能比吗?家生婢女只有我一个,我不护着她,看你们合起伙欺负她吗?”   “在这种地方,你可曾想过,你这样护着她,可能是害了她。”群青道。   揽月一时语塞。   她本就有端正贵主言行的职责,可确实有许多次不忍重责,以至郑知意始终像个孩子,得罪了太子……   “那你如此殷勤,难道是想去六尚?”揽月问。   群青摇摇头,却将一封信递在她手中。   揽月扯过信贴近脸前。看了一会儿,她语气变了:“你想出宫?”   群青给她的,是那封被险些被阿孟偷看的家信,是芳歇进宫前写给她的嘱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姐姐不是一直好奇家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吗?给你看看,也好解了你的疑惑。”群青道,“我想出宫,是因我在宫外……”   揽月凝重道:“我懂,有个情郎。但奇怪——你不是很小就没入掖庭了吗,是幼年定的娃娃亲?”   群青愣住,揽月不知芳歇的年纪,竟然把他当成了情郎。她长长的睫毛盖下来,遮住眼中神色:“嗯。既然有幸出了掖庭,可以放逐出宫,便开始谋划了。”   “多年没见,还年年递信……这样的郎君,倒是比太子殿下强。”揽月喃喃。   约莫转折来的太生硬,揽月的表情几番变化:“原来那日,你是故意激怒太子……难怪你那么惊慌,将我都吓了一跳。可是,你到底图什么啊?”   揽月转过脸看群青:“我不是傻子,在宫中,人不会平白做对自己无利的事。你既要出宫,那就没有积累功绩的意义,你打理清宣阁,又百般教授良娣,如今还将这件事告诉我……”   “谁说我什么也不图了。”群青的双眼漆黑,如一汪粼粼的水在晦暗中流淌,转过眼时有几分狡黠,“把你的奉衣宫女之位给我吧。”   “你说什么?”揽月的脸涨红了。   “你别当奉衣宫女了,让给我来当。”群青大言不惭地重复。   二等奉衣宫女无论品阶还是俸银,都高出普通宫女一大截,揽月是家生婢女才有此殊荣,眼下又惊又恼,心里还有几分难受:“……凭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放宫人,也有品级要求,必须是入宫十年,二等宫人以上才能出宫。我在宫内已满十年,若能当上奉衣宫女,届时便能顺利离开清宣阁了。”群青道。   揽月纠结道:“你——我怎么知道你说真的还是骗我?万一你在玩弄我呢?”   “那我便努努力,替良娣再争一把太子妃的位置,反正你也不亏。”群青知道揽月的软肋的是郑知意,便道,“你也知道,良娣与公主不同,她出身微寒,没有娘家,在这宫中宛如一根蒲草,除了权位,没什么能保护她。”   位份低下的嫔妃生活并不如意,上一世到底是谁让冷宫的郑知意染病,至今是个谜。   “发什么颠,我做梦都不敢做成这个形状!”揽月环顾四周,“你走之后,良娣情绪失控,什么难听话都对太子说了。殿下绝不可能再来了。”   群青垂眸望着自己叠落在石块上的披帛,那银红色如同一个不详的梦:“那真的不一定。我有预感,他会来的。”   -   很快,郑知意便受到了传唤。因为西蕃战事吃紧,马皇后带头省俭。可宸明帝那些刚刚由俭入奢的嫔妃们没几个情愿的,要么做做样子,要么干脆当耳旁风。   这样便显出郑良娣的老实来,她甚至连秋天的新宫装都没有领,穿的是重新绣布过的旧衣。   马皇后十分欣慰,召郑知意入宫。她年岁大了,难免寂寞,原本郑知意说话呛人,这次皇后却破天荒地拉着郑知意说了一下午,也确定了这孩子的纯孝之心。   郑知意忽然发觉,让圣人和娘娘高兴不是件难事,不将他们当成公婆依赖,当成随时可以把阳春面摔碎的陌生人就行了。   出了殿门,金灿灿的夕阳斜照在石板上。   郑知意悲上心头,原来她没有家人了。   绿树浓阴下,两个娘子在等她,是群青和揽月。看到她们,郑知意觉得自己有一个新的家,在那树下,而不在方才的殿中。   她急忙提裙走向她们,但走路姿势却有点古怪。   楚国宫装长过脚面,披帛、裙摆层叠如云,往日郑知意走路都要把裙子抓在大腿边,大马金刀,惹得宫人耻笑,掌教娘子怎么教也改不过来。今日却破天荒地,模仿起宫中贵主端庄稳重的细步来。   下阶时,郑知意终于被裙子绊住,揽月扑过去扶住她:“良娣!”   “别扶,我自己要走的。”郑知意推开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郑知意走在前面,两人慢慢地跟在身后。   揽月忽地拉住群青,眼底晶莹闪动:“我的奉衣宫女给你来做。我只要……只要良娣能过安稳的好日子。”   蝉鸣声声,群青望着前路,树下杨花细瓣飞舞。秤砣一般压在她心头的两条人命,不知何时在风中消散。吹拂面庞的风中有花香浮动,群青闻到带着热气的花香,忽然觉得身体分外轻盈。 第18章   揽月换了衣裳, 一直忍不住伸手挠背。她已经习惯奉衣宫女柔软的衣料,如今换回普通宫人的装束,很不适应。   她酸溜溜地跑出门去:“群青, 真是不能看见你。看到你, 想到我一个簪子都不能戴了,心里就难受。”   群青则将单髻拆下,把有些蜷曲的长发放在肩前,用梳子理顺,对镜挽上百合髻, 簪一对游鱼戏水的素金钗。   合上骝黄色织花上襦, 系上红白间色裙, 配木鱼符, 挎上披帛。随后弯下腰,将衣裙理得没有一丝褶皱。   新领的奉衣宫女装束。   “青姐,你除夕一般在哪发愿求仕途啊?”阿孟进来打水, 见群青装扮起来, 一脸的艳羡, “我也去求一下, 明年叫我也能当上奉衣宫女。人靠衣装马靠鞍, 没想到青姐打扮起来这么好看。”   “笨东西, 会说话么你?”阿姜翻个白眼,“跟衣裳有什么关系, 青姐本来就好看。你没仔细看吧,她多白啊,看眼稍, 能翘得这么漂亮的,那叫‘瑞凤展尾’, 是福相中的福……”   阿姜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群青极浅的笑容消失,掉头离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群青背对她们,用手遮挡耳垂,因为夸奖,耳根已经无法控制地红了。但她注视镜子的眼神却极为冷静,带着审视。   家里从没有人夸过她的长相。她的容貌不像阿娘,朱英是苗人,瞳仁是琥珀色,眉眼弯弯。她的眼睛却很黑,眉眼很冷,生得就是一个死不瞑目的样子。   当日李郎中为她推骨易容,无法改变的是双眼的形状,所以她和“群青”最不像的就是眼睛。阿姜注意到了,那么就可能有别人注意到。   听说宫籍上有宫女的画像。   因此,群青便更担心她那份不知道究竟在哪儿的宫籍了。   -   走到掖庭门口,一个守卫拦住了群青:“鱼符。”   群青将鱼符拿出来递给他。   她如今是一宫的奉衣宫女,有资格佩戴鱼符,虽然是木制,但也能自由地在宫中行走了。   “娘子在东宫清宣阁当值,为何要到掖庭来?”那守卫问她。   “我来植种局讨要一点花种和花枝,我们良娣在宫里种花的事情,你们知道吧?”群青给他们看了看空篮子。   郑知意种花的事情很新鲜,所以传得很广,那侍卫一听便将鱼符还给群青:“原来是良娣的吩咐,得罪娘子了,进去吧。”   群青留意到掖庭外新增了很多羽林卫,问他:“这掖庭外面怎么这么多侍卫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掖庭之中,有南楚细作。前两天确实抓到一个推菜车出宫传消息的人。燕王妃命人严加看管,不许外面的人进去了。”这侍卫和颜悦色地说,“掖庭又脏又乱,这种跑腿的事,下次不要亲自来了,省得惹上麻烦。”   群青叫种植局的人帮她装花种的时候,还在想侍卫的话。   那推菜车的车夫她有些印象,是别人的“绝”,最末等的细作,肯定不知她的身份,所以她暂时不会有危险。   但是燕王妃莫名加强了对掖庭的查验,却也让她很是心烦。结合上次的事,她不确定是不是陆华亭在背后搜查细作。   她来掖庭,是因为那日徐司簿说她的宫籍没有送去六尚,她想找章娘子帮忙,查查她的宫籍是不是还在这里。但若是掖庭被陆华亭盯得这么紧,她找起来就很麻烦。   不巧,章娘子居住的掌教正殿,院子的正门挂了把锁,表明人不在。   群青正想离开,却分明听到门内有吵闹人声,她觉得古怪,忙踩着陶罐从矮墙上撑了上去。   “冬枣!”她一眼认出站在院内穿青衣的小内侍。   “群青姐姐,你回来了?”冬枣吃惊看着趴在墙上的群青,“你找章娘子?她不在,被陈德妃娘娘叫走了。”   “那你们在她院中干什么?”   院中几个掖庭宫女闻言,赶忙垂手站到一旁。方才踢打溅起的扬尘还没落下来,地上趴着个红衣的少女,两手捆在身后,嘴被堵着,身上的衣裳被尘土和汗渍弄得看不出花纹。   “是章娘子嘱咐的。”冬枣指着那红衣少女说,“这女子来掖庭十余日了,光吃饭不干活,还夜夜哭叫骂人,不许别人睡觉。能上的手段都上了,油盐不进!只好给她点颜色瞧瞧,我们没用力,吓唬她罢了。”   好似回应他的话,那少女像鲤鱼似的拧动挣扎起来。   “群青姐姐,别被她这可怜样骗了,我们这谁没怜惜过她?她……她有病,谁都骂。”冬枣气得又轻点了那少女一脚,“还以为那大官会来捞你哪?贱籍都到掖庭了还做什么春秋大梦,赶快换了衣裳干活!”   群青分析着他的话:“是谁的妾被罚没了?”   “是个五品官的外室。”冬枣道。   “别碰她了。”群青胳膊肘疼,换了个姿势趴着,“你们一人一脚,没个轻重,一会儿人死了,难道要章娘子受罚?”   章娘子对她那么好,她有必要帮章娘子排除潜在的风险。   群青看了看地上那少女,她肤色细嫩,破烂的衣服难掩身段风流,而且那衣裳的形制不是寻常的样式,像歌舞伎的舞衣。   “她晚上扰人,自己便也不得休息,十多天人都熬不住了,到底图什么?”群青想了想,道,“是不是感觉害怕,所以要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方才像鲤鱼一样惊慌挣扎的女子,闻言终于不动了,脸颊贴着地,喘着粗气。冬枣很莫名:“她能怕什么,掖庭中又没有吃人的老虎。”   谁知他这话一出,其他的掖庭宫女纷纷侧目:“没根的东西,你懂什么。她长得这么漂亮,要是不闹出点动静,怕的事可多了。”   “就是,你是没见过那欺辱人的宫官,趁机揩油的内侍,还有裴监作,他倒是不‘宠爱’你,尽‘宠着’我们了!”   冬枣被推来搡去,连连讨扰:“我错了,诸位姐姐!那群青姐姐,你说怎么解决啊?”   这个趴着的少女,看来不是一般的美丽,沦落到掖庭,如羊入虎口。   群青知道章娘子有办法在裴监作眼皮底下护住她,便道:“先让她和章娘子住一间,住上三个月。”   裴监作忌惮章娘子,不敢动章娘子手下的人。   “让她俩同住一间?那章娘子得打死我吧?”冬枣道,“她早上才骂人,把章娘子气个半死。”   “就说是我说的。”群青转而对那少女道,“哎,那娘子,这已是掖庭最安全的地方。你再吵人睡觉被赶出去,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不等冬枣反应,群青轻盈地跳下来,拍拍袖上灰尘。   就算章娘子想打她,那也打不着了。   回去的路上,揽月与群青会合。   揽月说:“那徐司簿狗眼看人低,性傲的很,她管理着阖宫的宫籍,忙着给娘娘们办事,不将我们宫女放在眼里,想和她攀关系,恐怕得些日子了。”   按照群青的打算,她和揽月兵分两路,揽月去找徐司簿,确认一下她的宫籍在不在尚宫局。   “没关系,我今日也没找到章娘子。”群青宽慰她,“佛诞日在冬月,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只要在这几个月内找到就行。”   “我正要跟你说呢。”揽月说,“你到底是从哪儿听说的,佛诞日圣人娘娘会登山遥拜佛祖诞辰,还会大放宫女?”   群青停步:“听人说的。怎么?不对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迟疑道:“没听说要登什么山啊。”   等一下,和上一世对不上了。   群青有些慌乱:“那今年佛诞,圣人和娘娘准备如何庆祝?”   揽月道:“琉璃国使者也来了一段时间了,似乎挺满意的,说下月要将佛骨送入长安。圣人下旨放在南禅寺的经幢里。应该会有个仪式之类的吧。”   群青不由怔住。   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此时,奉迎佛骨之事由太子主张,因燕王反对没能成行。   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军中缺饷。燕王的部下三月没发饷,像红着眼的饿狼,怎可能同意太子把钱花在铺张的仪式上。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宸明帝和马皇后退让一步,在行宫中登高面南遥拜,又放逐大量的宫女才作罢。   这种大事也能改变,除非燕王投错胎、转了性!   “那还会放宫人吗?”群青问。   “这就不知道了。”   “燕王府不是坚决反对迎佛骨吗?”群青忍不住问。   “是奇怪,以前反对,今日整个燕王府却大力举赞。”揽月说,“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听说燕王马上就要就蕃,要滚出长安了。”   群青又是一滞。   什么?燕王要离开长安?   ……   夕阳落下,深绿色官袍的林瑜嘉捏着玉笏,从那巍峨的紫宸殿中走出来,走到树丛背后。   群青直接问他:“燕王是不是被人参了,因为西市的事?”   林瑜嘉愣了一下:“你消息倒是灵通。私兵闹市伤人,引发民愤,昨日御史台,今日李尚书、两部侍郎、陈御史大夫齐齐上奏,都要求圣上重责燕王。这叫圣人想袒护这个儿子,都无从袒护。”   “最关键的,李尚书提了当年两坊之事。”林瑜嘉用玉笏拍着掌心,“当日天下未定,没有追究燕王,如今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两坊之事,指的是燕王从北地一路攻打至长安,势如破竹,因为开城迎降的事情有些误解,入城时刹不住狂妄的马蹄,倾轧过两坊百姓,令百姓如惊弓之鸟。   那日骨哨吹响,食客和行人们举着笤帚和棍棒,形成剑拔弩张之态,就是这件事留下的后遗症。   如今皇子与百姓再度发生摩擦,在长安上空再添一份阴霾。   只要燕王留在长安,这种恐惧便不会消散,得民心更是无从谈起。   群青相信,宸明帝很明白形势。   夺天下时,他要骁勇能战之人,可如今他更想要祥和安宁,无论李焕是否无辜,只要民愤一日不平,他都必须重重惩罚燕王,以平息众怨。   “燕王府参军步步退让,同意奉迎佛骨,可难挽圣意,这下只怕真要将燕王赶到青海封地去了,荒凉偏远之地,这个皇三子恐怕成了废棋。”林瑜嘉从后面抚上她的肩,“但凡事就怕万一,主上预备找人埋伏在路上,待李焕出发着手刺杀。青青,你阿兄的仇有报了!”   群青隔着衣裙,掐了一下自己的腿,确认这重生不是一场梦境。   太快了。这一世的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了。   事情会如此顺利吗?   燕王还势弱时便被太子歼灭,然后呢?太子继位,那南楚复国便也不是梦了?   昭太子肯定是废物,不能指望。群青很快冷静下来,喃喃道:“陆华亭……”   “你说什么?”   “我说,李焕身边有一个长史。城内百姓符信掌管在他手中,他不会轻易交出来的。”群青轻声道,“我觉得此事并不简单,这个人不会让燕王离开。”   “一个长史而已,不足为虑。”林瑜嘉道,“你上次说,在郑良娣宫中,方便接近太子,也是歪打正着。”   “要干什么?”群青警惕。   林瑜嘉道:“圣人下旨前,必会提前与太子商议拟定,只要知道旨意限制他几日就蕃,十日,或者二十日,便能可推出他走陆路还是水路……”   林瑜嘉想让她从太子那里,拿到有关燕王就蕃的旨意,方便细作提前埋伏在路上。   群青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我只是一个宫女,且不说郑良娣已经失宠,我刚刚得罪太子,差点被赶出宫。主上觉得这是一个宫女能做到的?”   也许是觉得任务确实很难,林瑜嘉从袖中拿出一只冰凉的小瓷瓶,放在群青掌心:“此为无色无味的迷药,听闻李玹有夜饮的习惯,不喜人多,身边只留一个小内侍。李玹到郑良娣宫中过夜时,你只消在内殿侍奉倒酒,把药下在酒中,待他熟睡,调开小内监,偷偷翻看他手边的折子便可。”   群青想将手抽出去,林瑜嘉却连药瓶一起攥紧:“燕王与楚国血海深仇,大好机会,禅师吩咐不能有失,你想好是拿着这瓶药,还是自尽的鸩酒。” 第19章   翌日就是七夕。   大宸的七夕节, 又叫乞巧,节庆习俗沿袭楚国旧制。各宫宫人把檐下的绢布纱灯撤下,挂出琉璃宫灯, 还要用面粉和猪油制成各式各样的巧果。   郑知意在室内一边拈巧果吃, 一边临字帖,群青则带人检查了南苑。   花圃内的花都已经整整齐齐地移栽完毕,有几株已结出青嫩的花苞。   原有的花树被修剪得错落有致,若蝉给树枝上系红艳艳的花果,像一树榴花开满, 娇艳动人。若蝉捏着一根枝条说:“到时将讨来的愿笺挂在这里, 就齐全了。”   群青见宫中布置妥当, 问:“给太子殿下的帖子送了吗?”   揽月一下子萎靡:“还要送吗?方才经过鸾仪阁, 里面张灯结彩,早就布置好了,殿下会不会早就约定好去陪宝安公主?我们送帖子……像个跳梁小丑。”   群青想了想道:“送一张吧。”   她进门蘸笔写帖子, 不知何时, 几个人全都凑过来看, 把她的光都遮挡严实。   大家希冀的目光, 让群青压力倍增, 因为她亲手写的请帖也不会有什么奇效。   只是上一世这个七夕, 李玹和孟相白天因为立太子妃一事闹得很不愉快,连带着失去了见杨芙的心情。   她只能赌, 赌这件事没有发生变化。   把帖子交给揽月,群青就提灯出门,去取挂在树上的愿笺。   她不喜欢被动等待结果的滋味, 习惯做一点其他的事转移注意。   今日宫中过节,曲池边添置灯火, 夜幕落下,一片荧煌。再加上百名宫女手中的灯,远望过去,如地上银河,倒是赏心悦目的美景。   只是都要领取愿笺,大量宫女集中在池边几颗巨大的垂柳之下,三三两两地说话,叠加起来便是人声鼎沸。   群青一会儿听得身边的人吵闹,说写愿笺的祈官迟到不来,一会儿说又欢呼说换了一位大人做祈官。她看不清远处祈官所在,也听不见远处的声音,只好顺着人潮走走停停。   能在这江边吹风发呆,对群青来说也是一种奢侈的放松,这么想着,她一手把衣领松了松,任凭清润的江风吹弯她的发丝,又穿透她轻薄的衣裙。   往前走了百步,才能看清亭中水榭,祈官坐在水榭中,那是领取愿笺的地方。   承袭楚国的习俗,祈官一般是由朝中六品以上文官轮流来做,在七夕出让自己宝贵的笔墨和文才,写一张愿笺,帮后宫的娘子们讨个好彩头。   宫女们平日没机会接触外面的郎君,才会觉得新鲜又兴奋。   这会儿,群青又听她们吵起来:“娘娘们宫里的人本就排在前面,一个个违制三张五张地讨要福笺就算了,你看吕娘娘身边那奉衣宫女,还跟祈官说话说个不停。”   “不管排在后面好些人的死活了,腿都站肿了。”   “忍忍吧,谁叫人家是宠妃宫里的呢。”   靠近几步,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因为祈官的轮廓清晰起来,难得是个年轻的文官,风姿如玉。宫女们便都盯着他看,谁也不想聒噪,留下不好的印象。   离得越近,那祈官的仪容越清晰,给人惊心动魄之感。周遭静得只听见江风吹铃铛的声音,叮铃叮铃。   群青的步子猛地停住。   她看清那是谁了!   下意识地,她想离开队伍,但排队的宫女已经挤满了身后,恰逢祈官几番抬眼,目光扫过她,照常与前面的宫女说话。除了她一身冷汗之外,四面的热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群青心想,当日掀开羃篱,他满打满算只看了一眼,今日换了装束,天又黑,有没有可能,陆华亭根本没认出她呢?   这般想着,群青提灯到了陆华亭面前。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横案上的纱灯照着陆华亭前襟的团花刺绣,难得一本正经地穿官服,反让他看起来有种近妖的俊美。   他并未抬头,信手收拢着盘里的纸笺,半晌,笑道:“娘子总得告诉我,你是哪个宫的吧?”   群青因是头一次请这愿笺,方才意识到,方才两人相互沉默,他是在等着她自报家门。   躲躲闪闪惹人生疑,群青道:“清宣阁。”   陆华亭的手停顿了一下,群青怕他没听清,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太子良娣郑良娣宫中。”   陆华亭闻言放下给嫔妃的绛紫色笺,转抽了一张青绿色笺:“你家贵主许什么愿?”   群青路上早就想好了,一气儿报出来:“相知相许夫妻同心。”   陆华亭笔尖又停顿了,也不知他是否如朝中人一样,实在无法想象野马一样的郑知意和太子怎么“相知相许”,又如何“夫妻同心”。   但群青一点也不脸红。许愿嘛,就是要大胆一点才叫许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风很大,噗噗地吹灭几盏灯,吹得盘中的纸笺乱跑。陆华亭持笔的右手缠着厚重的素帛,用力时隐隐透出血渍,纸笺一下被风卷到素帛上,未干的墨迹瞬间蹭花了。   群青冷眼看他,便知他那日空手接刃,手伤未愈,吃不住劲。   若是旁人,群青会立刻上前帮着压住纸。但那是陆华亭,她站着没动,陆华亭左手取一只镇纸将纸笺压住,飞快地将蹭花的那张揉了,另抽一张新的重写,脸上毫无狼狈之色,口中道:“娘子稍等。”   群青静静地看着他写,目光悄然飘到他脸上。   这段时间,燕王府应该乱作一团了,陆华亭身为长史,还能这般从容地进宫当值,可见这个人内心强大。   她从来没有见过陆华亭露出惊慌或颓然之色。今日她从他脸上,也观察不到落败的神情。   群青的内心挣扎。   她自是希望燕王被赶走,又想押陆华亭赢,那样的话,那危险的任务她也不必再完成。   耳边叮铃叮铃的声音刺耳,打断她的漫想,江风不仅晃动风铃,还把纱灯内一豆光明压得很暗。   眼看看不清字了,群青忍不住提高手里的灯笼,一片光落在纸笺上,照得陆华亭的指骨像落下一段釉色。   纸面骤亮,他的笔尖又停顿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早仰起头,四处寻到那响声的源头,水榭的横杆上挂了一只铜钱和棉线粗糙捆成的风铃,叮叮的响声,就是铜钱相撞发出的。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把风铃摘下来。   群青猛地回头,陆华亭不知何时从案后起身,将风铃拿在手中,稍稍提高一些,仰视它的神情有几分戏谑:“雕虫小技,承蒙娘子喜欢。”   陆华亭的目光,蓦地从风铃移到她的脸上,望见群青僵住的表情,他眼中的笑意更亮,更冷,如暗中闪亮的一柄剑:“拿走吧,本就是送你的。”   说着将愿笺和风铃叠起来递给她。   群青垂眼数那钱币的个数,不多不少,正好十枚,脑子轰然一响。   ——那还我三枚金珠并十钱。   ——我不喜欢欠人。娘子在哪个宫当值?某下午差人送过去。   他早就认出她来,戏弄她而已,还套出了她当值之处……   “群青!群青!”这时,群青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殿下来了,殿下真的来了……”   是揽月的声音。   原本揽月不知群青在哪里,只是她的心情实在太激动,跟遇见的每个宫女都讲了一遍“殿下来清宣阁了”,众人见她状若疯癫,自发让开一条道,叫她看见水榭当中的群青。   揽月挤开众人进了水榭,听到身后怨声载道,又见群青手里拿着一串通宝,一抬头撞见陆华亭的脸,惊艳了一瞬:“愿笺拿到了吗?你在干什么?”   “这位大人风铃掉了,叫我给他系上去呢。”群青忽地将灯往她怀里一抛,在一片惊呼中踩着栏杆而上,将风铃系回高杆上,用力缠了好几圈。   刚才揽月来时,群青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人。   寿喜。   寿喜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他站在江边阴冷地盯着她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是否看到陆华亭独独起身,为她摘下风铃。   她身为太子身边宫人,和燕王府的长史有瓜葛,是犯了大忌讳。东西还回去,都不一定能撇清自己。   跳将下来,群青挽着揽月就走,揽月等不及与群青分享喜悦:“……你一写请帖,殿下就来了,你能未卜先知,会什么仙法不成?”   群青脑中混乱,揽月的话听在耳中断断续续,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陆华亭的声音格外清晰地钻进耳中,如夜露般清凉。   他在帮后面的宫女写愿笺,却接着揽月的话:“会仙法有什么稀奇,看面相,娘子是青蛇托的生。”   群青闭上眼,又有那种被逼到角落的阴冷感。   你才是蛇,你有毒。   -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祈官当值到深夜方写完最后一张笺,江边热闹寥落,空无一人。   狷素帮陆华亭收拾笔墨和残笺:“长史,要做的事成了吗?娘娘愿帮我们吗?”   陆华亭坐在案后,看着手上血浸透布帛:“差不多吧。”   “殿下最讨厌神佛之事,要是让他知道,您让参军同意奉迎佛骨之事,恐怕要翻天了。”狷素道。   “他讨厌?你觉得燕王府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陆华亭淡漠地说。   “也是。”狷素颓然,“现在殿下失势,是我们百般乞求留下,好歹是个皇子,这圣人怎么一点父子之情也不顾……”   眼前的池水笼罩在雾中,漆黑而混沌。陆华亭扯了扯衣领:“头晕。”   “能不晕吗?那刃上有毒!长史这些日子合眼都不够,更别说养伤,这样身体怎么扛得住?”狷素小声地说。   陆华亭说的自然不是身体的晕,而是一种厌倦。   权力心机,如淌墨池,他淌过一遍,摸到了岸。如今又要再淌一遍。   “江风湿冷,官服单薄,咱们燕王府如今就是个四面透风的纸壳子,指着你一个人糊,可禁不起这样吹。”   狷素说,“长史本来就是顶缺,既然话已经带给吕嫔娘娘,为何不告个假回府,非要坚持整场,几百张纸笺写完了,娘子们是高兴了,这手伤恐怕一时半会又好不了了。”   陆华亭把玩那风铃,没头没尾地答,“我想见她一面。”   狷素惊了:“谁?”   陆华亭自袖中掷出一枚通宝,钱币叮当撞在桌案上,弹跳滚动一会儿才落定,像一句冷酷而毋庸置疑的回答。   狷素怔怔地看着案上那枚通宝。   那个……掷钱币定生死的……梦中杀人娘子!   “传说陇南的书生赶考,要不眠不休地走许多山路,但人又劳累嗜睡,为了保持警醒,便在背着的箱笼里面,放一条小青蛇。”陆华亭说,“蛇不眠,人不休。”   狷素听得脸都皱起来:“那……长史见到了吗?”   今日一见,群青气色倒是很好,灯下的脸像捧雪,眼如飞星,顾盼间有鲜活生机。   短短几日,还升官了。   陆华亭笑了笑。风将厌倦尽数吹散。   “我现在清醒多了。”他说。   “那还杀不杀呢?”狷素小心地将通宝拈起来,收在盒子里。   “她身上还有我想知道的事。”陆华亭淡道,“不过,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说的。”   “若只想探听秘密,这还不简单吗,何必非得打打杀杀。”狷素凑到陆华亭耳边说了什么,陆华亭听后不语。   “属下觉得,这娘子也挺无辜的,那不过是一个梦罢了。万一梦就是反的呢?”   “这么快就心软了?”陆华亭笑着睨他,神情复杂难解,“梦中你们八个,有四个死在她手里。”   狷素的笑容消失。   -   更漏声声,群青未能合眼。   她一会儿想着陆华亭写的那张福笺,一会儿又想着夜宿在清宣阁的李玹。   一会儿想寿喜冷冷的眼神。   门一响,原本在外面当值的揽月匆匆地进门,将群青拽起来,把一只烛灯塞在她手里:“群青,快去给殿下奉灯!看看有没有出宫的机会。”   群青坐挺起来:“什么出宫机会?”   “我方才跟殿下说,我闹肚子,换你当值。你当值的时候,稍微得罪他一下。”揽月比划,“让他把你赶出去!”   原来揽月单纯地觉得,李玹既然能赶她出去第一次,就能赶出去第二次。   太子就在外间躺着。群青对这个任务,一直犹豫不决。   但既然机会递到眼前,群青还是接过了灯。   -   帐中,李玹也睁着眼。   他在琢磨郑知意今日看他的眼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常郑知意见了他,简直如牛皮糖一般甩不掉。殊不知郑知意如今再看李玹,觉得他有些可怕,看着他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恐惧和不自然。   吃饭的时候,她竟一句话都没说。   两人未曾圆房,久未亲近,饭后对坐也没什么话可说。他见郑知意一直捧着本书看,探过头正要询问,郑知意立刻把书藏在抽屉里,钻进床铺里去了。   李玹把书拿出来,那不过是一本宫规而已。   李玹对这个发妻,年少时候是讨厌,讨厌他的人生被轻率地和她捆绑,只是家教礼数,不允许他表露这份讨厌。但同甘共苦同数年,就是小猫小狗也能生出几分温厚情谊。   如今大权在握,郑知意也成了后宫良娣,无力再牵绊他,那份尖锐的厌恶反倒消散。   两人实在性格不合,他不喜欢她,但也不想为难她。郑知意年纪太小,头脑简单,对他来说,和养猫狗没什么区别,上次发难,实在是她说话难听。   见她好像被吓得不轻,两人比肩而眠时,李玹便想给郑知意盖个被子,没想到她一下子躲到了角落,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想到上一次郑知意还在求圆房,李玹的手僵住,为清宣阁的变化,心中蔓延出几分不舒服来。   此时,李玹看了看自己的良娣,郑知意鼾声大作。   她和揽月一起侍弄花圃,种上了她最喜欢的绯扇月季,忙活了一天,根本醒不过来。   鼾声和打雷一般。   李玹辗转反侧,平心静气地试着闭上眼,只听外间咣当一声巨响!   群青惊异地望着烛台柄上的断痕。   她想起揽月说过的话,想到这多半也是揽月为她安排的“出宫机会”。   她顿了顿,敛声闭气地蹲下,捡拾掉落的烛台,便在这时,床帷掀开,她看见一双苍白异常的脚踩在地毯上,李玹垂下眼。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群青。   孟观楼的话如在耳畔:“燕王府暗卫……文素……连一只耳坠都没落下……”   李玹的目光,落在群青的发顶,随后是耳垂。此女没戴耳坠,耳上只有一根穿耳的银针,尖锐而闪亮。   “奉灯。”李玹居高临下,冷冷道。 第20章   太子勤勉, 偶尔夜起,批阅白天难议的奏疏,这点揽月已经提前告诉过群青。   群青一盏一盏引亮地灯, 余光瞥见两个小内侍将外间的矮几搬到内室, 放在地毯上,挪过来的还有蒲团、笔墨、砚台、朱印。过了一会儿,有人拉开屏风,服侍太子文墨的小内侍弓腰进了内室,将一叠奏疏放在案几上。   这些内侍训练有素, 安静无声, 只有人影晃动, 布置好一切后尽数退下, 只剩群青一个人在李玹身边值守。   没想到林瑜嘉描述的场景,竟然是真的。太子真的可以在酣眠的良娣身旁办公,且只留一个宫女侍候。   所谓“奉灯”, 不过是贴墙侍立, 随时应对的贵人使唤。群青偷眼望过去, 李玹安静地坐在案前, 寝衣之外披上了大氅。   这个距离, 根本看不见奏折上的字, 她也就不伸头看了。   李玹却润了润笔,吩咐道:“取酒来, 不要温。”   群青去冰鉴里取来的,果然是最易醉人的太禧白。   李玹余光看着她拿酒靠近案边,眼中有几分冷意。   谁知看见群青以一种不甚熟练的姿势, 极为小心地向玉盏里斟酒,倒了浅浅一个杯底便立刻收住。   “倒完了?”等了半晌, 李玹觑着这杯底,“你在戏耍本宫?”   “奴婢不敢。是夜间饮冰酒容易头风,不能多饮。”群青斟酌道。   “你又知道本宫会头风?”李玹一把抓过酒盏,就着群青的手强行倒满一杯。   群青急道:“殿下万一头风发作在这里,要追究奴婢的责任。”   李玹刚灌进去的酒一下子咳呛了。   群青立刻展开披帛,那银红色绢匹在灯下艳如夏花,准确无误挡在奏疏上方,未使一滴酒液喷溅在纸上。   确认这点时,她飞速扫了一眼奏折,只见半句话“困于延英殿……等西蕃战报……”   第一次有人不顾太子,先护奏折的,李玹陡然变脸:“滚到旁边去。”   群青迅速站回墙边,手心已汗湿。   李玹垂眸望着翻开的奏疏,半晌没有说话,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方才她可能做了什么,脸色很不好看。   但他却没有发作,过了一会儿,淡淡地指着近前的一支地灯道:“这只灯晃眼,移远一些。”   群青慢慢走过来,正欲调整地灯。李玹袖中的拇指微微一动,一个名内侍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来,攥住群青的手臂,从她袖管中搜出一个小瓷瓶奉上来:“殿下。”   “这是何物?”李玹问。   “回殿下,”因这惊变,群青早就跪下,抬起的脸虽然苍白,但没有慌张,“是奉灯需要备下的灯油。”   那小内侍已将瓷瓶打开闻了闻:“确实只是灯油。”   李玹盯着群青的脸,眼中几分隐怒。   “殿下要是把灯油拿走,一会儿灯灭了就没办法续上了。”群青无辜地看着小内侍把瓷瓶拿走。   来之前她就想到,太子定然防备着不熟悉的宫人,早将迷药换作了灯油。   “殿下还觉得晃眼吗?”群青把地灯挪远了些。   这宫女说话,貌似温驯,但却仿佛含着挑衅,令李玹听着刺耳无比,他将笔攥紧,但语气仍听不出喜怒:“宫规是你教良娣看的?”   “是。”群青说,“上次殿下说清宣殿上下没有规矩,奴婢们深刻谨记,阖宫都背诵宫规,绝不多让良娣多说一句违背宫规的话。”   李玹用尽毕生修养才发出了一个音节:“嗯。”   他还没有忘记今日的来意。   寿喜与他都疑心此女是燕王府安插的探子,特别是今日,寿喜说,祈官恰好是陆华亭,两人曾经在水榭中交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燕王有难,她应该很着急地想看圣人如何发落燕王吧。若真如此,今日就能把她挖出来。   他的手按着奏折,无声瞥至墙边,恰与群青看过来的视线对上。   群青目光一闪,将眼睛移开。   “你的披帛,是本宫赏赐的那匹绢?”李玹却看着她的影子,想起方才那绽开在面前的银红色。   群青定下神:“是。”   “此绢不适合做披帛,为何弄得这般花哨?”   太子善书画,造诣颇深。他喜高雅素净,宫装艳丽,再添银红色,杂乱庸俗,不免嘲讽,“只知是好的,便都要加在身上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刺耳,群青冷然弯了下唇角,语气老实地答:“奴婢不懂穿衣,效仿孟太傅所做《夜宴仕女图》搭配。”   李玹一怔,孟光慎有一副仕女图,是饮酒乘兴时所作,用深浅不一的丹砂将宫女的披帛、系带涂成红色,风格艳丽诡谲,在文臣之间饱受赞誉。   “你连《夜宴仕女图》都知晓?”   群青说:“奴婢出身掖庭的刺绣坊,有书画课,宫学博士曾讲过这一幅。奴婢们都觉得孟太傅画作十分美丽。”   孟光慎是太子太傅,学生岂能质疑老师,竟将李玹堵得一口气不上不下。   他掀起凤眼,冷冷笑道:“依你所言,掖庭刺绣也教,书画也教,教出你这样的宫人,比宫中六尚还强了。”   群青道:“掖庭本就有许多娘子,天资具备,只是为前朝连坐之罪所累,终身为奴,奴婢不过是其中愚钝之辈。倘能让殿下对掖庭加以关怀,给予机会,便是受罚又何妨?”   这本就是群青心中所想,说得比前面十句加起来还不卑不亢,李玹笔尖顿住,半晌,没有了再讥讽的欲望。   “今日,是你去要的福笺?”他合上了最后一本。   “是,奴婢挂树上了,殿下想看,奴婢去给您取来。”群青说。   “不必,来时见了。”李玹陡然将奏折往桌上一拍,“好个‘相知相许,夫妻同心’!郑知意都不敢夸这般海口,这到底是良娣的心愿,还是你的心愿?”   他语气不善,群青“扑通”跪下了,终于有了惊慌神态,惊慌之中,还有委屈:“奴婢不会揣摩上意,所以托祈官大人写点好词。为此奴婢拿金珠贿赂他,谁知他死活不要,说帮清宣阁写一个好的,还要倒贴奴婢一串铜钱,让奴婢一定要一起挂树上。”   李玹听得久久沉默。   陆华亭?燕王府和东宫嫌隙已生,写两句话嘲讽他,倒很符合陆华亭阴阳怪气的性子。   若真是燕王府探子,会如此挑拨关系,暗害长史?   自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两人配合作戏。只是群青还在说个不停,扰乱了他的思绪。   “那一串通宝奴婢自然不肯要,奴婢只想给良娣求一句好词,让良娣开怀。”群青惊恐地说,“殿下,难道那夫妻同心的话中有什么不好的内涵,奴婢读书少……”   “没什么特别的内涵。”李玹闭上眼,打断她,“你的话太多了,明日换人奉灯。”   群青的话戛然而止,黑眸中却十分平静,毫无失落之色。   李玹盯着她:“为何似有喜色?”   群青试探道:“殿下……明日是还来清宣阁吗?”   李玹自知失言,冷笑看着她:“本宫是说,以后都不让你奉灯了。”   群青靠在墙壁,仍然没有失落之色,反像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夜值辛苦,奴婢谢殿下体恤。”   第二日,太子的车架越过翘首以盼的宝姝,再度进了清宣阁,令东宫上下侧目。   翌日深夜,李玹起身理政,翻动奏本,夜中只有纸页的声响。   他的目光看向墙边,便看到靠在墙上,困倦得一下一下点头的揽月。   他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揽月一惊而醒:“殿下,你饿了吗?”半晌,又小心道,“可是要续墨?”   “不要。”李玹道,“你若困的话,睡在你家贵主旁边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欢喜谢恩,给郑知意盖上被子,躺在矮榻上睡着了。   李玹一丝困意也无,脑中像绷着一根弦,他看向明月洒满的窗,能听到草丛中阵阵的蟋声。   偏生这主仆二人,鼾声山呼海啸,此起彼伏……   “叫群青过来,你回去睡吧。”李玹叫醒了揽月。   群青走进内殿,没有多话。   李玹也没理会她,好像遗忘了那句“不要再来”的话,默许她继续留在墙边。   过了不知多久,李玹酒杯中酒饮尽,人也枕在桌上睡去,室内烛火毕波,案上是批阅一半的奏折。   群青在动与不动之间犹豫了许久,还是慢慢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先是将窗户合上的声音,随后是为郑知意盖被子的声音,最后,从身后慢慢地接近李玹。   李玹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她忽然停了步,将掉在绒毯上的外裳捡起来掸了掸,披回了他身上,并无停留,走回墙边去了。   群青的手都麻了半边,在袖中悄悄拢了拢五指。   先前阿娘教过她判断真睡与装睡的办法。李玹的脊柱掩在贴身的丝绸中衣下,轮廓明显,在她走近的瞬间,他背上的肌肉紧了一下,将她活生生吓了一跳,放弃了靠近奏折的想法。   太子居然装睡,试探她会不会趁机翻动奏疏!   他应该不可能对每个宫人都这样试探,否则,人早就累死了。   那就是独独针对她。   难道她哪里露出了马脚,李玹发现她是南楚的细作?   回想了一下数日举止,群青排除了这种可能,内心平静下来。   想来想去,只有西市打斗那日,她刚好出宫。看来此事很有可能和太子有关,所以他才会对她去菱心记反应那么大,才会将她赶出宫,又叫回来……   想通其中关窍,群青反而放下心,还好她没动手。   一连数日,迷药的药瓶,始终完整地放在包裹内。   群青端起烛台,掠过了它。   应对太子的试探,最安全保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做。   她看奏折,并非为了南楚,仅仅因为她自己也想知道李焕的下场。她不会再为南楚的威逼,用生命冒险。   至于如何应付林瑜嘉,她第一日所见消息已经够用,群青能从每日奏疏的数量,和李玹毫无变化的神情猜测出来:李焕被软禁在延英殿,暂停政务。圣人要等西蕃的战报回来,再做决定。   毕竟她只是一个宫女,能接触到太子便已属不易,慢一点也很正常。这点信息能安抚住昭太子,剩下的事,群青决定押陆华亭赢。   她将消息编得详细些,写入蜡丸,放飞云雀。   云雀飞入天空消失了。   近日的天空阴云密布。   晌午响了两声闷雷,天光暗下,不久细雨如丝而下,飞檐又笼罩在浅白的雾气中。   廊上积了水,地上的木砖最易打滑。太子与良娣感情日笃,太子喜欢清宣阁小厨房的汤,若蝉手捧木盘,给东宫送每日的例汤,见贵主的裙踞迎面而来,忙向旁边避让。   一声凶恶的猫叫在耳边炸开,若蝉吓得一缩,丝履重重滑出去,汤水泼在了对面贵主的裙上。   “贵主恕罪……”若蝉扑通跪下,抬起头时,脸色白了几分。   贵主身着宝蓝色大袖衫,乌发高挽,皮肤白如霜雪,神情恹恹的,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宝安公主杨芙。   宝姝见杨芙的袖子挂上油星,脸色瞬间变了:“公主这些日子第一次出门,你可是故意的?”   若蝉泫然欲泣:“奴婢不是故意,是……那狸奴……”   月余之前,宝安公主的身体刚调养好些,便在宝姝的操持下精心养护仪容。   她本就貌美,打扮之后,更是不可方物,宝姝觉得太子只要看到杨芙,肯定移不开眼。   乞巧节当日,她们备好吃食,结果眼看着太子的舆驾到了郑知意那里去。后宫的嘲笑就像潮水般涌过来,此等奇耻大辱,直接令杨芙又大病一场。   眼看太子与郑良娣的关系邪了门一样好起来,宝姝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杨芙劝出门去拜会韩婉仪,结果遇上这种扫兴之事,杨芙看起来又想掉头回去了。   “她是郑良娣宫里的。”宝姝已认出若蝉,因阿德阿孟和群青联起手戏弄她,宝姝对清宣阁早已恨之入骨,向前一步,绣鞋故意踩在了若蝉的手指上,“公主人善被人欺,这次万不能退让忍耐,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好好说说才是。”   若蝉疼得直掉眼泪。杨芙漆黑的眼珠飘忽地望着远方,忽然看见远处熟悉的身影,神色一变:“掌嘴。”   她语气的变化,令宝姝始料未及,杨芙自己上前一步,抬袖“啪”地拍在了若蝉颊上。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若蝉一下子哭出了声:“贵主,奴婢错了……”   听见若蝉的声音,群青快步过来。   见杨芙还要抬手,她制住了杨芙的第二下:“公主不得以私刑惩戒宫人,奴婢是清宣阁的奉衣宫女,有什么事与奴婢说。”   她的语气与从前一模一样,杨芙都分不清她是在维护自己的宫人,还是怕自己违反宫规,叫人看见。   杨芙盯着她好一会儿,冷冷道:“你与我回话,不用行礼吗?”   群青福身:“请宝安公主见谅。”   杨芙道:“不懂规矩?行大礼。”   看着群青隐忍着,温驯地跪在面前,杨芙方在折磨她的过程中,找回一丝熟悉的掌握感。   什么为她筹谋,都是谎话。群青的容貌变了,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一场绵长的病,足够杨芙回过味来,确定群青就是已经背叛了她,还在欺骗她!   若蝉啜泣着,群青看见她手里的残羹,还有杨芙的衣袖,便明白发生什么,从袖中取出叠好的素帕递来,无波无澜道:“公主先擦擦,再随奴婢到偏殿更衣。”   群青知道这一世自己发生如此剧烈的转变,宝安公主一定有很多疑问,想亲自质问她。与杨芙的对话躲不过去。   帕子递出去,半晌没被接过。   杨芙道:“我要你过来亲手给我擦干净。”   宝姝吃惊地看了杨芙一眼。差点被外人看出端倪,群青只觉一股火气往上窜,抬眼看着杨芙,眼神分明写满对抗:“奴婢不愿。”   风吹雨斜,杨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公主,教她们一起跪在这里,奴婢回头有办法责罚她们。可眼下我们要迟了。”宝姝刚接过帕想给杨芙擦拭,手却一下子被杨芙打落,吓了一跳。   杨芙平复片刻,才顾上在惊愕的宝姝面前掩饰周全,重新握住了宝姝的手,低眼看着若蝉:“你可看见郑知意的宫人如何欺负本宫的?替我禀了太子。”   宝姝莫名其妙,忍着委屈道:“……是。”   沙沙雨声中传来甲胄的声响,群青敏锐地回头,见一名内侍带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进园中,她脱口而出:“燕王来了。”   瞥见杨芙瞬间慌张惊惧的表情,群青只觉得内心复杂:“公主真的害怕燕王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芙通红的眼如刀。   群青想了很久,才说:“公主若真的恐惧燕王,便沿着回廊向前走,往西第二个宫殿,是陈德妃清修处,那里可以更衣,燕王不便进入。”   “你说什么?”宝姝道,“我们公主与要去韩婉仪宫里赴约,那陈德妃是四殿下的生母,失子之后疯疯癫癫,爱强留人讲经,讲些有的没的,没有大半日脱不了身,你诓骗公主去那里,当我不知道是你是故意要我们迟到?”   群青反而看了她一眼:“你们今日要去韩婉仪宫里?”   她道,“那位韩婉仪月前才有孕,正是需要小心的时候,何必抱着狸奴呢?”   宝姝一时语塞。她早就劝过,无奈宝安公主历经宫变,内心脆弱得很,走到哪都要抱着这只从小养大的狸奴才有安全感,否则便不愿出门。   “这关你何事?”宝姝道,“清宣阁的贱婢,也要来插手我们的事吗?”   群青垂眼想上一世的事。   这韩婉仪,名叫韩轻絮,算是杨芙的远房庶姐。韩家困窘时,杨芙的母妃韩妃曾帮衬过韩轻絮。新朝建立后,韩轻絮应选入宫,嫁给宸明帝,位列九嫔之一,杨芙这个落魄公主,反而要去借韩婉仪的势。   宝姝有些头脑,上一世,群青也带着杨芙去找韩婉仪帮忙,请她给圣人吹枕头风,好让杨芙做太子妃。只是她记得清楚,那日韩婉仪处处逢迎,答应一定帮忙,还上来逗了狸奴,谁知过了十余日,莫名流产了,竟将这桩祸扣在宝安公主头上,说是被狸奴所惊。   杨芙百口莫辩,虽未被迁怒,但为平息事端,圣人叫人把狸奴扑杀了。自此以后,杨芙身上又添一层萧瑟。   好歹狸奴是无辜的。   群青伸出手:“公主离去,可将狸奴交给奴婢,奴婢送回鸾仪阁。”   “给你?”宝姝笑了,她觉得这人真是一贯的喜出风头,不自量力,不介意看个好戏。   这狸奴凶猛,只认公主,对旁人动不动便又抓又咬,在她腕上留了好几道抓痕,她从此连碰都不敢碰,只恨不能将这牲畜扑杀了。   下一刻,却见杨芙面色缓和,手一松,那雪白的狸奴倏地一下跳进群青手中,却像见了主人一般缩进她怀里,亲昵地蹭她的脖颈撒娇,连叫声都变了。群青却面无表情,仿若抱着的是个布口袋。   宝姝的神色僵在脸上,像打翻了墨盒。   “不愧是下等奴婢,没少喂马、刷恭桶,这牲畜也认味儿呢。”宝姝蔑然道,见杨芙快步离开,只好提裙跟上去。   群青一手抱狸奴,一手扶起若蝉。若蝉没见过这么大的狸奴,直往后缩:“姐姐,你怎么敢抱它……”觉察到身后的人,她低呼一声,扯住群青的袖子,“姐姐,燕王!”   群青一回头,一张青铜恶鬼面具出现在面前。   脚下像生了根,她用了极大的力量稳住狸奴,才没让它翻下来,但已挤疼了它,叫它发出“咪呜”的一声。   原来李焕远远见杨芙与人争执,不顾郑福劝阻,大步追来,杨芙的裙像金鱼一般游走,他长腿一迈,竟跨进廊中,截住这两个侍女。   李焕身长九尺,站在身前,就像山岳拔地而起,话语从面具下发出,低沉模糊而有嗡嗡的回响:“你就是当日凌辱宝安公主的那个刁奴?我还没找你算账,再敢轻慢公主试试。”   李焕的话,群青一字也没听清。她耳边回响着喊杀声,撞门声。烈火和尖叫当中,一个戴青铜恶鬼面的人高骑马上,用一把生锈的长剑刺穿她的胸膛。   可怖的是,她当下没有死去,就像被一刀钉在砧板上的螃蟹,整张脸浸泡在冷汗里,还能听到宝安公主的求救和哭声,可想动一下手指,却有如万箭穿心。   ……   人对曾惨烈地杀死自己的仇人,总会有些阴影。   历经两世,她以为自己能克服,但一靠近燕王,旧伤的疼痛和被攫住的呼吸提醒着她,那恐惧和仇恨,没有减淡半分。   狸奴的毛已全然炸起,凶猛地叫个不停。群青脸色煞白,一般不发。   李焕不由摸了摸面具。   他知道自己的面具有些吓人,但被吓成这样的还是头一个:“你为什么这般紧张?”   群青额上全是冷汗:“奴婢紧张抱不住这狸奴,恐抓伤了殿下。”   郑福原本也被群青的神色吓了一跳,一听此话,马上忍不了了:“她只是个小娘子,殿下这般高大,何必吓唬她!快随奴婢来,别再生事!”   李焕不走,还是注视着群青,这抱猫娘子方才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瞳极黑,像淬了毒,又包藏祸心,看得人毛骨悚然。   他身经百战,抓过的敌方探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敏锐地察觉这氛围非同寻常,待她转身离去时,伸手扣住了她的右肩。   狸奴“嗷呜”一声叫唤,群青想,今日李焕出现,定是圣人准备给他宣判。假如李焕真要动手,她不躲,只要在郑公公面前无辜受害就行了。   李焕本就冲动惹圣人大怒,她再给他加一重扰乱内廷的大不敬之罪。   李焕的手指扣上了她的后颈,不知如何用力一捏,群青突然觉得右手臂一阵剧痛,冷汗淋漓而下。   不对……   李焕这招是军中常用的手段,如果是普通人自然无妨,倘若身上有功夫,直接将她右手练出来的劲力废了。   群青觉察那痛得钻心,神色慌乱一刹。一只手按住了李焕的手腕,将他的手拨下来:“三郎,放手。”   肩上压力陡松,群青嗅到沉香,从身后涌动过来,混杂一缕柑橘的气息。   冷汗涔涔中,群青回过头,廊中多了一个人,陆华亭攥住李焕的手臂,反手将他推离数步。   陆华亭站在二人中间,目光如轻絮在群青脸上一沾,缓缓地对李焕道:“殿下,离不认识的娘子这么近,你也不怕别人袖管里抽出一把薄刃,割上你的脖子。”   他的声线悦耳,弹弦一般,玩笑之间暗藏机锋。   刺杀燕王者不少,李焕明白这提醒,故而原谅陆华亭如此用力捏他的手腕,只用力掸一下衣袍以示不快。   郑福如见救星:“陆长史来了,圣人好容易传召,燕王殿下不拿自己的前景当回事!”   陆华亭道:“郑公公速带三郎面圣,千万别误了差事。”   话语间,群青瞥见陆华亭递过一张纸笺,李焕熟练地藏在袖中,随后被郑福带走。   群青目光如冷刃。懂了,专门送小抄来了。   挡在她和李焕中间,很害怕她动手刺杀李焕吧?方才拦得如此及时,想来也是怕燕王再闯祸……   陆华亭扭过头,阳光下如珠如玉的一张脸,若蝉忙道:“奴婢们是郑良娣宫中宫女,过路相遇,未曾得罪燕王殿下。”   “脸肿成这样,还说没得罪?你叫什么名字?”陆华亭问若蝉。   若蝉不仅说自己的,还把群青也卖了:“回大人,奴婢若蝉,姐姐叫群青。这不是燕王殿下打的,是宝安公主打的。”   陆华亭闻言,陡然看向群青。 第21章   群青比若蝉高挑, 也偏瘦一些,站姿如立地的银枪,风吹动袖管和发丝, 拂不动拔地而起的竹节。   她垂着眼, 睫毛遮掩了神态,瓷白的脸确实有破碎之态,但看不出伤心之色。   清宣阁,郑良娣,她跑到了宝安公主的对立面。不知是南楚细作之间没有互通消息, 还是公主实在看不清表里, 竟也反过来为难她。   陆华亭的目光, 落在群青抱着狸奴的手上。   若说这一世她和公主真的交恶, 她又把杨芙的狸奴紧紧抱着,让人看出几分藕断丝连。   如果不是真交恶,就只能是作戏, 也许南楚的任务发生了改变, 让她不能与公主交底。   此女一贯能忍, 连伤心都能表现为漠然。   陆华亭是不理解群青与公主之间的感情。他只知道, 在这宫中每天刀尖舔血, 若是连公主都折辱她, 恐怕吃了锥心之苦。   好惨,他唇边漫出一丝极浅极凉的笑意。   “宝安公主也打她了?”他轻飘飘地问若蝉。   分明群青就在旁边, 若蝉不知这位大人为何不与群青对话,偏逮着她问,也许是她更加面善, 只好答道:“没有打,但是公主让姐姐罚跪, 还让姐姐给她擦袖子……”   群青不顾礼数,转身快步疾走。   她站在这里,只是没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不是为了在陆华亭面前丢脸的。   “娘子留步。”陆华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通过木砖上的投影,群青看见那簪冠的影子从背后走近自己,直至与她的影子交融。   这个距离……都快贴上她了,那沉香混柑橘的冷冷的味道从身后围过来,化作一小片凉意从她的后颈沁出来,到底在干什么?   陆华亭微微侧头,目光划过群青鸦黑的发丝,落在她耳后一点丹痕上。   是他帮人收敛时,点上去的标记。圣临元年,这丹痕已在。   看清这点,他抬手拈掉群青披帛上的一片落叶,退后两步:“你怀里的狸奴似乎不舒服。”   群青还没开口,又听他平和道:“娘子可否转过来说话?”   一直背对他人,确实不太礼貌。群青只得转过身,两眼盯着陆华亭腰间的蹀躞带。只是站在他人的阴影里实不习惯,她悄悄地上瞥一眼,发现他正垂眼盯着狸奴。   狸奴浑身颤抖,双耳向后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凶相毕露。   陆华亭伸出两指,不顾狸奴龇牙哈气,顺着毛轻轻抚摸,对狸奴道:“怎么怕成这样?是被方才穿甲的燕王吓的?”   群青说:“长史站得太近,是被你吓的。”   陆华亭一顿,收回手指,半晌,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知道某的官职?”他问。   群青眸光一凝,平静地说:“上次大人做祈官的时候,听其他宫人说的。”   “群青。”陆华亭居高临下,忽然唤她名字。这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宛如叫过千百次一般熟稔,戳破一个谜团。   群青陡然抬头,望向他的脸。   陆华亭背着光,上挑的双眼黑如深潭,望定她半晌,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若蝉:“某也是听她说的。”   “青娘子,”他拉起袖子,继续把左手放在狸奴的脑袋上,口中道,“也打过几次照面了,何必防备至此。”   他的动作漫不经心,但还算耐心轻柔,两人都不说话,那狸奴竟渐渐地安静,不再毛发立起,反倒舔起他的手,与他嬉戏起来。   这时,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物,极轻极快地挂在狸奴脖子上,狸奴受惊,怪叫一声,群青的手已重重扣在他手腕上。   觉察到他并无伤害狸奴的意图,群青急忙松手,但已晚了,那狸奴张口就是一下,撕咬住陆华亭的手指,还要伸爪子去挠,群青吓了一跳,捏住它的犬齿:“手抽出来。”   陆华亭抽回手,瞧了一眼,指腹上鲜血淋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挂在狸奴脖子上的,是个小巧的暮山紫香囊,以银线绣了鲤鱼,晃来晃去,里面泠泠有声,群青一捏就知道是钱币。   “还钱就还钱,谁让长史逗它。”群青不敢说是自己那一扣惊了狸奴,毫不亏心地说,“这狸奴不懂人情,一害怕就咬人。”   约莫她方才出手不轻,陆华亭再注视她时,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黑眸中锋芒毕露。   他果然厌恶被人触碰。   群青不语,手指藏在袖里蹭了蹭,摸到他才是她的晦气。   她正想着,眼睁睁看着陆华亭左手腕上的檀珠断了红线,珠子如雨洒下。   立刻,群青伸手去接,却已枉然,洒落的檀珠从她指间掉落下去。陆华亭亦很意外,低头一瞧,檀珠蹦跳满地,覆水难收。   震断了,她方才也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吧?   群青抱着狸奴蹲下捡拾,内心极难平静:她记得,陆华亭儿时差点夭折,曾送到寺中抚养,手上檀珠乃是珈增法师赐下,作用类似保命的平安符,多年未曾离身。今日弄断了,是极大的不详。   此人本就反骨,她并不想被记恨。   陆华亭望着空荡荡的手腕,不知想到什么,衣袍擦过她耳侧,一言不发地走了。   “陆大人。”群青自背后叫住他,声线清晰利落,如檐上落下的雨,“你这珠子共多少颗,群青给你捡回来,不要迁怒奴婢宫里人。”   陆华亭已走到折角,雪白的衣裳如夜中昙花,回答半晌才传过来,不辨喜怒:“十七颗,捡不回就算了。某从不迁怒,迁怒他人的另有其人。”   群青看了看掌心,随后攥紧。   她和若蝉合计数了数,一共只捡到十六颗,剩下那一颗死活找不到,不知是掉在草丛,还是滚到了沟壑。   “当值重要,我随后来找。”群青把檀珠放在自己囊袋里,又看了看若蝉的脸和手,见她的脸已肿起来,便道,“我去送吧,你先回去休息。”   “木盘磕破,这汤也洒了,还如何给太子交代?”若蝉说,“姐姐等我,我回去重新拿一份。”   群青早将香囊也藏了,她抚摸着怀里的狸奴哄了半晌,喊住一个路过的鸾仪阁宫女,把狸奴抱给她:“你回去吧。我自有交代。”   等四面无人,群青端起那半碗汤,贴近石椅,叮当一声脆响。   掐金丝的白瓷碗破了个豁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寿喜不在,太子在正殿议事,正殿门口只有一个小内侍守着。   他过来阻拦,群青却径自甩脱了他,闯进殿门。   殿门一响,李玹锐利地朝群青看来,在他对面,帷幕挡住的地方有几道人影,应该还坐了三个谋臣。   李玹见她不仅闯进来,还形容狼狈,更是满脸怒容。   群青放下木盘:“殿下恕罪,奴婢方才被燕王殿下拦住,是以耽误了时辰。”   果然,李焕这个更厌恶的人一出现,李玹的怒火即刻便转移了。他打量着群青,见汤盏破损,目光一深:“他难为你了?”   “燕王殿下得知奴婢前往东宫,阻道不放,还扣住奴婢的肩膀,意图动手,幸而王府的长史来了,将燕王劝走。”   今日李焕敢出现在她面前,她自然会报复回去,心情才能平复,进来之前,还把头发弄乱了几根。   果然,她的话如油星溅在火上。   一个谋臣道:“燕王朝不保夕,还敢如此挑衅,真是太狂妄了!”   “连殿下的汤盏都敢动,哪里将东宫放在眼里,这莫不是要摆在明面上了?”   李玹面色阴沉,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止住议论:“本宫觉得,三郎不是这样性子。”   说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群青低头说:“奴婢不敢欺瞒,是宝安公主看见奴婢,先来刁难,燕王殿下却以为是奴婢欺辱公主,所以动了手……”   话未说完,李玹已是烦躁地饮了一口茶,那几个谋臣面面相觑,都信了八分,纷纷喟叹:“燕王一遇到宝安公主的事便昏头。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也不知这前朝公主,给燕王下了什么迷魂汤。”   “太子不如早点与宝安公主完婚,也好断了燕王的念想。”   “万万不可,我看还是和这宝安公主离远些为好,看燕王的架势,是要美人不要江山,若他心中衔恨,日后觊觎长嫂,岂不是埋下祸根。”   一人将话题拉回来:“听这宫女儿的话,郑福引着燕王去面圣了,陆长史却早在宫内等着,安知不是想从旁辅助?燕王好几次本该摔跤的,都是此人力挽狂澜。”   “若猜的不错,秋日宴上圣人就会宣旨了。陆华亭善于揣摩圣意,这次要是再出手……”   “他都不必出手。户部掌管全城的符信,但听闻实际上是由陆长史掌握查证真伪之法,如果他不交出来,这符信便要瘫痪,城门进出的人就不能保证有没有细作。只要他以此为要挟,圣人都会犹豫。殿下您看,要不要呈那密奏,先将这陆七郎从燕王身边除掉……”   李玹想了许久,微一颔首。   群青便见一名内侍从箱中取出一本奏,此奏疏比一般的奏疏小一圈,以菱纹红绡粘在硬纸上为封皮,那是密奏。   一般密奏,常与官员严重的德行有失相关。   原来太子手里有陆华亭的把柄。   群青没想到,她打燕王,箭却冲着陆华亭去了。   不知陆华亭犯过什么罪……   群青忽然注意到,李玹在盯着她瞧。   她与陆华亭理应毫无关系,停留此处,盯着折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太可疑了。   她迟疑片刻,眼睫一颤:“殿下,奴婢……路上冲撞了宝安公主,她身旁宫女惯会颠倒黑白,要与殿下告奴婢的状,奴婢觉得很害怕……”   李玹眼神从锐利过渡到费解,他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指着门口:“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耸的殿门在群青眼前用力关上了。   她拂了拂衣裳,传出宫殿,安静地往回走。   -   晚上有宴会,清宣阁内几个大宫女都忙着,揽月忙着给郑知意换宫装。   宸明帝不喜奢靡,在他登基后,陆续裁撤了楚国频繁的夜宴,只保留节庆大宴,又在每一季末设置“四季宴”,庆贺宴饮,联络皇家和近臣的感情。   今晚即将在含元殿举行的便是秋日宴,因为秋天是丰收的时节,所以规模最大,穿衣的规格也最高。   郑知意把头冠架在发髻上,以往她自我感觉很良好,可如今看着镜子,神色却自卑起来:“今日见那么多人,本宫这样真的好看吗?这冠会不会太大,我的脸会不会太黑?上一次她们偷偷取笑我,说我是乡下丫头。”   见群青拿着花进来,郑知意差点跳起来:“我这金线菊只开了这么一朵,你给我剪掉了!”   群青手里不仅有菊花,还有桂花、月季,明黄浅黄,金灿灿的一把。   揽月跑出去看,花圃内已被收割得七零八落,又失魂落魄地跑回来:“你们掖庭出来的,是不是都心狠?”   群青不知道掖庭和心狠有什么关联。   郑知意和揽月躬身种植,对那花圃的感情远超想象,让群青感觉很心虚,她的声音小了些:“良娣,今夜正是表现的时候,等不及花开了。”   她说着,心狠地将没开完全的花插进备好的温水中,然后给郑知意绾发。   “良娣年纪小,戴发冠老气,一会儿奴婢会拿鲜花做冠,更显朝气。”见郑知意眼神迟疑,群青从身后抬起她的下颌,“抬头,良娣从前不是很有自信吗?其实良娣的脸型中正,很有福气,历史上很多皇后都是这样的长相。谁若嘲讽良娣,您就大声地斥责他。”   “嗯?”郑知意半信半疑,“你们之前不是说我骂人粗野,不能乱说话吗。”   “奴婢说的是斥责,不是辱骂。平时是平时,宴会是宴会,您穿上这身宫装,便是娘娘。”群青还是那副诚恳的表情,“有奴婢在背后,良娣怕什么?”   揽月凉凉地望了群青一眼,这话说的当真恬不知耻。可郑知意真的信了,甚至笑了一下,灿若晚霞:“青娘子说我是,那我就是。”   等高髻梳好,那金线菊和其他小花朵已被催开得鲜妍挺括。郑知意看着群青将它们修剪,一朵一朵添在鬓上,感觉自己也像那催开的花,在衣饰的支撑下一分一分地明艳端肃起来,变成她过去不敢相信能成为的人。 第22章   含元殿内灯烛荧煌, 坐满了人。小内侍们穿梭来去,一会儿捧来贵主擦汗用的布帛,一会儿去给香炉内添香。   一扇十二折的镂空屏风后, 阖宫妃嫔已经坐满, 摇着扇低声笑语。   无非是讨论西蕃进犯,后宫裁减用度的事情。   陈嫔抱怨:“听郑公公说,今年的名贵香料没有给后宫,都送到那几个琉璃国使者那里了。”   另一人道:“圣人对他们倒是礼遇有加,今日怎么没见把他们也叫来赴宴?”   “琉璃国的, 都是和尚吧, 是茹素的, 想必宴席他们吃不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大宸如今正与西蕃国交战, 琉璃国是西域十八国之首,严格来说与西蕃国更加亲近。既是来交流佛法的,只论佛法就是, 不便让他们听见西蕃的战报。”   其他妃嫔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还是韩婉仪见识广, 懂得多。”   韩婉仪微微一笑, 却有年纪大些的妃嫔不买账, 酸酸地说:“陈嫔说岔了, 香料只是我们这些老人没有,韩婉仪和吕嫔那里, 并不缺圣人的封赏。”   宸明帝的后宫妃嫔十余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圣人做怀远节度使时的妾室, 年纪稍大,出身微寒, 如今空有位份,不得宠爱;一类是圣人登基后选入后宫的新妃,便是以韩婉仪为首,因年轻貌美,圣眷正浓。   内侍通报太子良娣到了,她们的谈论停止,无数双眼睛等着看郑知意进门。   这位出身山野的良娣,可闹过不少笑话,穿着上、言谈上、啃骨头的姿势上。有她垫着,就连最微寒的宫妃都有了优越感,觉得自己不是最粗陋的,平素还能在自己宫中嘲讽郑知意两句。   在众人的屏息期待中,郑良娣跨进含元殿的门槛,周遭静了静。   ——这是郑知意?   郑知意的金线氅衣厚重,被两个宫女搀着。她身材瘦小,但只是年纪小的缘故,这几个月,竟然长高了些,高髻梳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竟显出几分清秀。   她走得很慢,鼻翼都沁出了汗珠,但步态和神情竟然十分稳重,一直走到席间都没有乱看,便不知自己吸引了满场的视线。   这寂静中,众妃心思各异,想看热闹的落了空,只能在心里绞着难受。   “一阵子不见,感觉郑良娣丰腴些了。”   “是白嫩多了吧。”   “长安的水土真养人,没出一年,倒有正宫娘娘的娴雅气质了。到底还是年轻好。”   李玹换了常服,坐在桌案后,目光落在郑知意热得发红的脸上:“你们还往哪里去?”   郑知意垂着脑袋,嘟囔:“以往不都是分开坐的吗?”   揽月拉拉她的袖口。李玹拧眉,抿了一口茶。郑知意绕回来,坐在他身边。对面看热闹的宫妃们持扇窃窃笑起来。   宫妃坐在含元殿右侧,近臣与皇子的坐席则摆在左侧。   群青向身旁看了看,李焕没来,燕王妃萧云如独自端坐,她的神情仍然端庄,微笑与郑良娣颔首见礼。   燕王的坐席旁边,还有一张空案,上面摆满白芷和瓜果,那是留着纪念年少时就失踪的皇四子李缈的。   宸明帝是个念旧的圣人,喜欢用这种形式表现自己不忘旧人。   遥遥的,有宫妃询问:“郑良娣头上簪花颜色格外鲜亮,是哪位宫官巧手做的?”   郑知意从未被这么多人关注过,向这边半欠身,又换个方向欠欠身:“回母妃,是鲜花,自己种的。”   “什么?自己种?”妃嫔们哄堂大笑。   她们之中不乏农户之女,在印象中,这是最贫穷的人才做的事,不曾想进了皇宫还要耕种。   却有一个纤瘦的妃子笑道:“这不是正是效仿楚景帝宫中种稻,以重农桑吗,良娣有心了。”   她着宽袖的罗衫长裙,小扇摇动,妆容素雅,愈显出文静的书卷气来。   一时间众妃的赞誉纷至沓来,方才发笑的,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群青看了看说话那人,认出她就是韩婉仪。她凭着才学被宸明帝宠爱,如今又怀皇嗣,封妃指日可待。   韩婉仪与群青说的如出一辙,郑知意的心回落,激动地看着群青。她从未被这么多人恭维过,这毕竟不是她的主意,她一激动想说出背后的女使,群青却按按她的肩,让她坐下去。   李玹给郑知意倒了杯茶:“别多话了。你热了,便将裳衣脱掉。”   郑知意“哦”一声,脱不掉那么硬的裳衣,胳膊举在半空中,群青看见了却不伸手,李玹瞪了她一眼,只得上手帮忙。   落在远处的宫妃眼里,太子与良娣如一对璧人,便更衬托得旁边的宝安公主单薄凄凉至极。   先前宫中传言,都说太子真心喜爱的是宝安公主,嫌弃发妻,今日看来,太子和良娣感情分明亲厚。一瞬间,奚落和议论掉过头,落在杨芙身上。   这时,内监唱喏:“孟给事中,献南海矿案所得红玉珊瑚一座,赠予宝安公主。”   红玉珊瑚呈上来,有拳头那么大,绮艳如血,一下子又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眼光。   红玉珍稀,连杨芙病恹恹的脸上也露出意外之色。宝姝微笑道:“公主你看,奴婢的阿兄来了。稍安勿躁,定能将面子挣回来。”   “公主看看可喜欢?”孟观楼随后到来,欠身行礼。   群青听说,孟相有鲜卑血统,他的子女个个好皮相,她今日一见,的确如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孟观楼生得一副高鼻梁、白皮肤的相貌,他身量高大,长发乌黑,着绯服更衬得容貌昳丽,只是眼下乌黑,有几分浪荡憔悴。   听闻他爱喝酒玩乐,不知道是不是纵欲过度所致。   宝姝将珊瑚接过,杨芙看了一眼,给孟观楼道谢。   “何必客气。十七公主天香国色,别说这红玉,紫玉黑玉,都是俗物,哪里配得上你。”孟观楼笑道,“臣代太子殿下所赠,公主喜欢就好。”   杨芙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羞涩的笑。   她笑起来太过动人,令孟观楼十分惊艳,他走来与李玹行礼时,不禁玩笑道:“宝安公主真是倾国倾城之色,殿下怎舍得她的脸上愁云惨淡?”   李玹却淡淡的:“太傅不来?”   “阿爷近日睡得早,经不起闹。臣馋御厨的清炖羊肉,下了值饭都没吃,直奔此处。”   李玹神色不变:“那你好好吃,多吃些。”   孟观楼觉察他并不高兴,唇角一弯:“殿下不会生臣自作主张送礼的气吧?都是宝姝,闹着叫我这个做阿兄的帮她撑撑场子,好歹是她进宫的第一份差事。小娘子就爱挣个面子。宝姝尚且如此,宝安公主金枝玉叶,更受不得旁人冷眼,殿下一碗水须端平些,免叫旁人揣度。”   李玹看了他一眼,脸色有些阴郁:“哦?你倒比本宫想得还周到。”   孟观楼仍是持杯小声劝:“臣一心为了殿下,自然希望殿下得到的是最好的。这宝安公主乃人中龙凤,这样的娘子才配得上殿下,到底是哪里不喜欢?”   郑知意听这两人一来一回,孟观楼从一进门便没正眼瞧她,只当她是空气,再忍不下去,一掌拍在案上:“孟观楼,怎么有你这种势利眼,你昔日也喊我一声嫂嫂,你忘了?”   孟观楼方才低下眼,像刚发现郑知意一样:“呦,方才没看见。良娣怎也坐在这里?这发型变了,臣没认出来,这高髻典雅,良娣有些撑不起来。”   实在太过分了。   郑知意霍然站起,安分了一宿的马匪之女原形毕露,刚倒好的杯中茶就想泼到孟观楼的脸上。   群青一把扣住杯子,扬声道:“良娣你看,丹阳殿下来了!”   郑知意呆呆看向门口。   丹阳公主其实才刚跨进门槛,听见有人叫她,便真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这里来了。   孟观楼的神情,登时像被门夹住的老鼠。   丹阳公主李彤,是宸明帝的侄女,从小随军,很是凶悍,洪亮脆硬的嗓门瞬间传遍整个大殿:“我以为是谁呢?孟郎君自己一屁股烂账,管起别人的家事来了。想尚公主的时候,没见你对本宫这个圣人封的长公主有几分讨好,倒是很讨好那些个——哎呦,不知道哪门子公主。”   杨芙脸色苍白,咬住嘴唇,孟观楼黑着脸,李玹的唇角倒是弯了弯,没忍住轻笑出声。   “那是外人挑拨,臣一时糊涂,还望殿下息怒。”孟观楼小声道,“殿下,今日宴席,众人看着……”   一个外室,断绝了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得罪了丹阳公主。丹阳公主不依不饶:“本宫见不得薄情寡义的东西。若不想受此奚落,下回乖乖地避开,不与本宫照面不就完事了?来人,把礼取来送了孟给事中,就当是本宫提前贺你和崔娘子白头偕老了。”   这下,连孟家想另娶他人的事都抖露出来了,这崔家甚至不是官宦之家,是商户,看来作为丹阳不要的人,孟观楼的婚事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宫妃们乐得看戏,交头接耳。   孟观楼隐忍道:“殿下生气,也无须做到这一步吧?”   丹阳公主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年轻俊朗的郎君,身着素白圆领袍,脸上抹艳妆,像伶人的打扮,不成体统。   “你太高看自己了。”丹阳公主神情慵懒,显然在宫中先行宴饮过,前呼后拥入了座,“这些都是本宫的家令,从七品,与孟给事中你同朝为官,你放尊重些。”   殿中妃嫔们只听说前朝有公主豢养面首,见真的却是头一回,不由得以扇掩住唇,朝丹阳那边偷看,看他们如何给长公主斟酒捏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早知丹阳公主爱玩,上一世,圣临四年,她夜夜笙歌,一次带着十几个家令玩耍。   区区四个,不值得多看。   群青望着门口,等待李焕到来。   宸明帝惯常借着宫宴下达关于皇室宗亲的旨意,譬如赐婚、擢位、封赏,自然也有惩罚。宫中传遍,说燕王就蕃的旨意,会在今晚的宴席上宣布,她很好奇,李焕会被如何处置。   殿门口不见李焕,也不见陆华亭,只有一个没跟上来的家令。   这人穿白色圆领袍,披散头发,身形有几分熟悉。   疏影横斜落在他肩上,他两手提着衣摆,望着宫人进进出出,不知该不该进,愈显无措可怜。   头顶灯笼点亮,照亮他的正脸,群青心下一惊。   这是谁?苏润?   不远处,孟观楼在饮酒。群青脑海中显出苏润背后腐烂的伤痕,掖庭中抬出的尸首……   她借口去如厕,朝门口走去。走得很急,把正要进门的宫人手上端的茶盏撞翻,水洒在了那家令的衣袍上。   “偏殿可以更衣,郎君随奴婢来。”她抓住苏润的衣襟,直将他用力推出殿门。   -   燕王入殿就座时,摇晃了一下。萧云如伸手来扶,他避开,慢慢地坐下:“没事,跪得有点久,腿有些麻而已。”   “圣人怎么说?”萧云如自然地收回手,两人腰都挺得很直,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李焕半晌才开口:“圣人临时有事,未能听我解释,这次是又白跪了。”前来赴宴,他脸上的青铜面具换成了半幅金箔面,露出抿着的唇。   他手上陆华亭塞的纸条,到底没用上,字迹已被汗水弄得看不清楚,他顺手便揉成一团。   “我想过了,不就是青海,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当日能从怀远走出来,便一样能从青海走出来。”李焕说,“只是连累了王妃,对不起。”   “殿下别说这种话。你我夫妻一体,怎谈连不连累?事情没有最终落定,还希望殿下不要提前放弃。”萧云如虽然失望,但仍然镇定柔和,“殿下要送宝安公主的瓜果与药酒,嫔妾已帮殿下送过去了。”   李焕很尴尬:“这跟你无关,以后你不必操持这些。”   萧云如往香球内添香,神色平和恬静:“都是嫔妾分内的事。”   殿内憋闷得像蒸笼,李焕静了一会儿,抓起扇子,用力地扇。   萧云如问:“怎不见陆长史?”   李焕拿扇一指:“那儿呢。你看,他还有闲心在那射箭。”   高悬在空中的靶子插满了鲜花,是图个好彩头之意。孟观楼一箭正中靶心,带得靶子像秋千一般高高向后荡去。   周遭的大臣交口称赞,耳边“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竹箭破空而去,铮然射中花心。方才钉上的那只箭竟恰好被劈作两半,随花瓣坠落在地。   周围的大臣傻了眼。孟观楼回头,正见陆华亭把竹弓放在盘中,黑眸望着他笑道:“承让了。”   孟观楼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两人对上,并非一件妙事。丹阳公主眼尖,挤了过来。   丹阳在场,孟观楼强忍没有发作,只垂眼看陆华亭手上缠着的透血的布帛,狠狠道:“这乌骨鸡,在身上插满毛,也变不成凤凰。”   说罢,两人擦肩而过。丹阳公主拉着陆华亭的袖子,被他抬手间不动声色抽出来,丹阳也不在意,又讲一遍刚才的事情:“陆卿,当日心情不好骂了你,你别往心里去。搅散一桩坏姻缘,陆卿这是搭救了本宫。”   丹阳的手正要搭到他肩上,陆华亭就像背后长眼一样蹲下去,从地毯上拈起一枚花枝。花枝的主人——插了满头花的郑知意,正背对他吃葡萄呢。   他下意识往郑知意旁边一瞧,没看见那人,只将花枝不动声色收进袖中:“孟观楼本就不配。”   丹阳收回手,笑吟吟地打量陆华亭的脸:“不愧是家生兄弟,你生得比他更漂亮,想来其他地方也比他更强。他既不配,那你可愿意侍候本宫?”   陆华亭唇边的笑凝了凝,显然受到了冒犯,松垮垮地落座时,却又笑得更深。他的眼梢上挑,一笑便有种光艳璀璨的风流意味,语气却很淡:“殿下要人,臣不是送了个人给殿下吗?”   “什么人比得上陆卿呢?”丹阳说。   李焕听不下去了:“阿姐你烦不烦?他比你小那么多岁,何必总拿他取笑。”   “三郎真会说话,阿姐玩笑罢了,不抢你的人,不过是见陆卿多年不娶妻,好奇他喜欢什么人罢了。”丹阳公主丢了他一颗杏子,靠在软垫上,对陆华亭埋怨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献上的那姓苏的郎君,跟木头没区别。要不是颇善书画,早就被我扫地出门,从哪找的酸腐书生,是专程气本宫的?”   陆华亭将丹阳身边的家令扫过一遍,黑眸中笑意淡了些:“臣不是让殿下带他来吗?”   他并不习惯,事情没有按他的预想发生。   “你的话我怎会不听。”丹阳吐出樱桃核,“他笨手笨脚,方才被宫女泼湿衣裳,更衣去了。”   宫女?陆华亭回头,想到什么,视线直直穿过晃动的人群,郑知意身旁只有揽月一人服侍着,群青仍然不在。   丹阳随即道:“郑良娣身边的奉衣宫女。”   陆华亭手背上青筋一跳,坐了一会儿,寻个借口离席。   -   夜色已深,四面上灯。   含元殿有东西两偏殿,里面人影重重,陆华亭往偏殿看一眼,便果断离去。   他逆着赴宴的人潮,走得极快。他的脸在往来灯笼映照下时而明,时而暗,唯有一双眼极为明亮。   上一世拷问南楚细作,他得到过一张详细的宫禁密道图。   脑海中的地图,清晰得如在眼前。   前方有个破旧的小观,掩映在柏丛后,是前朝留下的,离含元殿最近的、含有密道的隐蔽之处便是此处。   陆华亭蹲下,仔细观察门前的野草,草被踩倒,内里有凌乱的脚印,像两个人相扶而行,直通观中。   他看了一会那脚印,白玉般的脸上没有表情,站起来,一脚将门蹬开。 第23章   风带着烛焰猛烈地摇晃, 那一段肩膀的白贴近象牙,又如凝霜。   它一闪即过,是因为小娘子从容套紧上襦, 还因为陆华亭下意识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   再睁开,光怪陆离中,只有一人跪在蒲团上,低头系裙带。   她的头发原来这么长,可以一直蜿蜒到腰后, 散落在裙摆间, 又因发丝黑而顺滑, 被照出妖异发冷的色泽。   陆华亭抬眼, 她头顶之上,便是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宝相庄严, 拈花垂眸, 安静地俯瞰着两人。   陆华亭略感荒诞地扯了扯唇角:“娘子——面对着观音更衣?”   无论信不信鬼神, 都很荒唐。   “不妨事吧, 这是菩萨的庄严女人相。”群青仰头看了一眼玉像, 反手将鸦黑的头发挽成单髻, 插一根簪子固定,“是当值女官给我指的更衣之处, 就是怕在偏殿与贵人冲撞,没想到这里也有外臣能找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陆华亭笑意收敛,冷然看着她道:“一点不慌, 是有备而来,你是在此地专门侯我的, 别演了。人呢?”   “谁?”群青问。   “娘子知道我说的是谁。”   群青略一思忖,说:“长史是想找被我泼湿衣裳的那位家令,他肯定在偏殿更衣,难道我一个宫女,会把他带到此处,跟我一起更衣?”   陆华亭笑了笑。群青起身,在他看自己的眼瞳中,看出冷然逼视之意。   他不信。   “毕竟长史不觉得,这地方很小吗?”群青站起来,果然只用三步就走到陆华亭面前,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你自己看看,两个人在此更衣,根本施展不开。”   陆华亭方才注意到,此阁四面被藏蓝软呢帷幕包围,空间非常狭窄,让人憋闷得像钻进了棺材。这点距离,足够群青看清陆华亭黑亮的瞳仁,还有那瞳中很浅的杀意。   他表情未变,但额上沁出了冷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上一世,她的手札中记录,传言陆华亭很不喜欢密闭窄小的空间,群青便有意诱导他观察四周。   看见他果然似有不适,群青毫不犹豫地从囊袋中取出陆华亭那只靛蓝色香囊,拿在手上把玩。   陆华亭有些意外,直直看着香囊。   “长史又不是找我,何必被旁逸斜出的事情绊住了脚。”群青拿着香囊说,“这里没有他人,只有我们。你若还不出去,一会儿再有人看见,我们两个牵扯不清,平白增添了麻烦。”   陆华亭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竟退了出去。   群青见殿门关上,松了口气,跑回蒲团旁边,对菩萨深深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宽恕。弯腰时,供案的幕布下探出半只手,群青拿鞋尖轻轻踢了下。   指尖立即缩了回去。   苏润八尺的身长,蜷缩在供案之下,苦不堪言,脸都憋红了。   但群青还不能放他出来,她观察着供案上嵌着的一面镜。   此镜以竹筒连通外面,每个折角都斜嵌一面镜,通过重重反射,能从里面能看到门外的情形。   方才她就是这样看到了陆华亭进来的身影。   眼下,陆华亭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   方才她拉着苏润一路躲避着宫人进观,苏润反攥着她的手,似乎有什么话急于跟她说,他说“陆华亭”,又莫名吐出四个字“绸子发梦”,然后陆华亭便来了,她只得叫苏润仓促藏起来。   群青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绸子是谁。   这地方本该隐蔽,为何陆华亭会找来的这么快?她不由感到焦躁,这观中也确实窄小憋闷,群青拿袖擦擦额角的汗,想到方才陆华亭看到香囊的眼神有些奇怪,便趁机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细看。   她之前看了一眼,以为就是还回来的那十枚钱,没有仔细查验,只恐遗失线索。   通宝中,竟然还混着一枚指盖大小的玉匣伤膏。群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已结痂的擦伤,将它放到一旁。   一枚绿豆状的香珠,一捏,柑橘味的清香爆开,原来这就是他身上那香气的来源。   没什么特别,贵人常用的香珠。   群青正准备把东西放回香囊,忽然发现香囊底部还粘着一个细小之物。   卷成细条状的纸笺。陆华亭给她的纸笺。   群青赶忙展开纸笺,字在眼前徐徐展开,因心中慌乱,半晌才看清楚,上面只八个字:“青青子衿,明明如月。”   陆华亭写过她的催命符,记忆中,那丝片上,每一笔都像张牙舞爪的刃。今日细看,他写的其实是世家公子们颇为追崇的赵体,秀美飘逸,常用于花笺作诗。   青青子衿,是有名的求贤诗。   想拉拢她去燕王府?   群青把纸笺往火上烤了好几下,确认文字没错,神色变得一言难尽。   数面之缘,她也没展露什么特殊之处,除了一点拳脚功夫……   群青悟了。   圣临元年,燕王府刚起势,需要长史去外面到处挖墙角,他曾经给李焕招揽八个近卫,这一世,挖到她头上了。   群青看着这纸笺,陷入思索。   若是上一世的自己,应该很高兴吧。   若能成为燕王身边近卫,杀他岂不很方便?只是在陆华亭手下,比在宫中还难脱身,燕王是杀了,她的小命也跟着断送了。   想到此处,群青果断将纸笺放在烛焰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火舌自下而上舔舐,烧得只剩“青青”二字,那笔画的勾连在炽烈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漂亮。群青自己都不知自己的小字能写得这样缱绻,有些出了神。   当日灯火璀璨,惊鸿一瞥,抛进她怀里的纸灯,也是这样明亮的颜色。   门被推开时,那两字也在手中烧尽。   “娘子偏要与某为敌?”过了好一会儿,陆华亭的声音才从她身后传过来,很平静,却比外面灌进来的风还要冷淡。   群青拂掉手上的灰,说:“我与你不熟,不能受此邀约。”   她不想与他牵扯,但也不想轻贱他人。   “你与东宫很熟?”陆华亭道,“你不信某。”   “对。我和长史没见几面,不敢托付,此其一;燕王殿下前途不明,此其二。”群青顺着说道,“我在良娣身边,俸银起码没有问题。”   “我觉得,你在撒谎。”陆华亭定定地看着她,绽出冷笑,“娘子不信我,为何敢将你那姓苏的郎君托付给我?你也不怕我将他剥皮抽筋?”   群青心里一跳。   他竟然早就从苏润那里套出了她的下落。   “某将他送给丹阳公主当侍臣了。”不待她回答,陆华亭转而道,“你这好郎君背着你,对某感恩戴德,对丹阳殿下极尽谄媚,行万般讨好之能事,你可能看错人了。”   群青刚要张口,先听到细微的倒气声。   陆华亭这厮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苏润听得急火攻心。他有喘症,一时激动,双手捂着胸口,蜷起身子。   “那又如何。”群青微微抬高音量,“长史说的这个不知道什么郎君,想必知道,丹阳殿下少时随军,并非沉湎酒色之辈,只是近几年借酒浇愁而已。家令也好,侍臣也罢,遇到这般良主,谁不想被重用?”   这番话,她专程说给苏润听的,那厢苏润听进耳中,努力平复下来。   陆华亭听了半晌,如何听不出其中门道?   本以为苏润已被转移走了,没想到她竟然就把人藏在这观中,就在他眼皮底下!   毫无征兆地,他的手放在蹀躞带上,一声轻响,银光闪烁,软剑弹击在四面墙上,直将帷幕中间割开四道血盆大口。   若苏润藏在帷幕背后,方才已经被割掉脑袋。   那一瞬间,群青用身体挡在供案前,此时才看清陆华亭手中是一柄两指宽的软剑,薄如木片,锋利无匹,因一切太快,她的心跳得很疯狂:“长史敢持械入宫。”   “吃一堑长一智,难道还让娘子再保护我不成?”陆华亭平静地握紧剑柄,看向她身后,“让开。”   群青没动,那一线银光忽地被拉上去,刮擦着她的衣裳,落在她颈边。   群青不知他为何硬要与苏润过不去,她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疯子:“长史,做人留一线。”   陆华亭凝望着她:“你看,你又要我看你的面子。你我是什么关系,我为何要看你的面子,帮你照顾你的人?”   群青说:“不是我的人。”   “好,那就是我的人。”陆华亭道,“我的人自有用处,现在他临阵脱逃,娘子坏我的局,是想以身代他?”   “那你便冲着我来。”群青静静地望着他,分明是对抗之意。   陆华亭的眸色幽深了些,注视着她,似没想到她说这种话:“青娘子,这是你说的。”   群青汗流浃背,手向后扶着供案,慢慢摸索着密道开关。   那密道在地下,苏润身上没有功夫,摔下去可能会瘸,但总比死好……   刚动一下,群青便感觉到凉意贴上她颈上的温热的脉搏。登时,她把前世今生的憎恨累加起来,呈现在瞪他的眼神里。   陆华亭望着她,却忽地笑了:“这感觉有些对了。”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他轻声询问,“你觉得呢?”   群青闭上眼,只能感觉脉搏压着剑刃跳动的热意。   不是的。她不想这样的。她分明已经躲着走了,为何偏偏又走到这一步?这前因后果太过复杂,短时间内,她无法凝练成一句话。但若急于辩解,又十分虚伪,好像为活命求饶一样。   “陆大人,我……”   睁开眼,她发现陆华亭在安静地听着她说。   “把剑刃挪开,放了我们。”群青脸色有些苍白,“我有个消息,跟你交换。”   “什么?”陆华亭将剑刃稍稍移开了些。   “密奏。”群青说,“殿下手里有你的密奏,你在这里耽误时间,小心席间被人参了。”   身后忽地传来了咣咣的敲门声,两人一怔。敲门声很急,却长短有序,似有节奏。   群青用手把剑刃拨开,陆华亭折身出门。   狷素从夜色中闪出来:“长史,不能再待了!东宫的人跟过来了。你看,属下好不容易才甩开。”   他手指处,有一小内侍提着灯笼,在幽暗的道上徘徊。   “为何甩开?”陆华亭疑惑。   狷素比他更疑惑。陆华亭说:“又不是来跟我的。”   “那也不能待了!”狷素拉他,“圣人已到,万一第一件事就是发落殿下怎么办。王妃唤长史速速返回!”   陆华亭捡起一颗石子掂了掂,砸至那小内侍脚下,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拍了拍目瞪口呆的狷素:“你守着,我回去了。”   -   阁内,苏润顾不得手脚麻木,催促群青回去:“圣人来了!若连累了娘子,雨洁万死难辞其咎。”   “你不能这样回去。”群青拉住他,他虽和其他家令打扮相同,脸上却没化浓妆,所以方才她远远便认出来。   她搬起苏润的脸,用手指蹭下自己的口脂,抹在苏润眼皮上。   苏润有为难躲闪之状。   群青面无表情地把他的下颌抬起来,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文士哪一点吗?自尊心太强。别人说你两句,要死要活。你既然有喘症,就是练也得把心胸练开阔一些,若是觉得上个妆便觉得不堪,想想我在宫里是如何给贵主下跪的!”   苏润怔住了。他总算发现群青绝无仅有的一个缺点。   她很凶。   苏润的母亲和姐姐都是温润女子,以至于群青疾言厉色起来,除了答应,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公主特许你不上妆?”群青说,“方才你没进殿,孟观楼就在里面喝酒。”   苏润一听到“孟观楼”三个字,反应过来,脸色一白:“故意将某送到孟观楼眼前……可是,这陆长史想做什么呢?他想在宴席上弹劾孟观楼?那我不是不能做。”   “他事先跟你交代过什么吗?”群青问。   苏润摇头。   群青说:“倘若他想让你揭发孟观楼,理应先告诉你该做什么,让你写供状,走三司程序才是。这种宴席能是什么告状的好时机,你就算说出了真相,也只能做一步乱棋!”   “我暂时猜不出他要干什么。”群青默了默:“可能是丹阳公主。”   苏润不解。   “丹阳公主,太原封地有驻兵。”群青简单地解释,“她若参与夺嫡,无论对哪方都很重要,只是丹阳公主不参与朝堂纷争。她本与孟观楼有情,最近突然解了婚约,闹得满城风雨。你猜,孟观楼见你出现在丹阳公主身边,会怎么想?”   苏润道:“他会害怕,以为丹阳殿下收集罪证,决心与他为敌,自然与丹阳殿下反目,不留情面。便能因某之故,将丹阳殿下拉到燕王这里来!”   他从来不知自己在陆华亭手中为棋,能有这么多用处,一时冷汗涔涔,想说什么,竟有屈辱哽咽之态。   “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在丹阳公主那里还好吗?”群青最怕人落泪,一时手足无措,小声地问,“你可是已经……失身了?”   “娘子!”苏润面红耳赤地反驳,“丹阳殿下倒也没有那么荒唐。某只是后悔,当日,携礼投奔陆长史,他说,给我找个好去处。”   一提此事,群青愧疚万分,毕竟是她的指点,只得反过来安慰苏润:“这个人就是这样,性情难测……”   很奇怪,群青也不知陆华亭为何偏偏对苏润这般为难。   “绸子到底是谁?”她问。   苏润总算想起来这件重要的事:“娘子,你要小心,那陆长史非但在找你,还想杀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睫毛颤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成排烛光竖成一线,光晕之中,四面帷幕被软剑划破,残破不堪。头顶的白玉观音低眉,在烟雾中淡淡地俯瞰人间。   “陆长史给侍从讲了个故事,绸子是故事里的人,绸子一日发梦,梦见了多年后杀他的人。”苏润说,“若某没猜错,他的意思是,梦中你就是未来杀他的人,所以叫下属提前找到你,杀了你!”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观外促织的长鸣。   五雷轰顶。   这是群青当下唯一的感觉。 第24章   蛐蛐长鸣, 狷素还在观门口等待。   也不懂陆华亭叫他“守着”,到底是要进去守着,还是在外头守着?遇事不决, 便踢脚下的石子儿, 他踢出去,射中了代表“进”的那个草坑。   狷素还没推门,门先吱呀一声开了。观中站着个高高的白衣男人,眼皮上画红胭脂,吊梢着, 涂抹得活像个吊死鬼, 狷素夜里看见这张晦气的脸, 鸡皮疙瘩爬满背, 转身离开。   谁知那白衣人也动了,紧紧地飘在他身后。   狷素一回头,吓得三魂走了七魄, 拔腿就跑, 白衣人也追着他跑, 两人险些将那小内侍撞飞出去……   片刻之后, 寿喜回到宴席当中, 附耳道:“殿下, 观中已搜过,青娘子确实不在。与陆长史递消息的是丹阳公主身边一个家令。”   李玹的手指敲奏着那封陈年的密奏, 闻言一停。   他故意留群青听到密奏的事,是因为他对她还心存疑虑,想试试她。若她真是陆华亭手下, 背后必然想办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群青和陆华亭前后离席,李玹几乎在心里冷笑, 笑她终于漏了马脚,饮入腹中的凉酒,激起几分反胃。   而今再度证明她的无辜,不知怎的,他竟松了一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与孟观楼交恶,与陆华亭暗中互通消息,并非没有可能。   眼下陆华亭入席了。李玹问寿喜:“群青呢?”   “青娘子不在偏殿,哪里都寻不到人。也许真的去如厕,可这时间也太长了些。”   李玹道:“罢了,不管她。先开宴吧。”   -   主位上,马皇后就座。宫女们刚把她繁重的裙摆整好,萧云如便带着女使,手捧三个木盒呈至案上:“臣妾问母后安。臣妾已将这半年内宫事务理好,交还给母后。”   马皇后打开木盒,见名册和半枚凤印全在里面,一时为难,“圣人还未发话,你叫本宫如何是好,不如你先拿着?”   马皇后年过五旬,是宸明帝的续妻、李焕的生母,性格胆小懦弱。李焕出生之时,据说生得奇丑,她竟能被一个婴儿吓晕过去。   管理后宫的任务,她无法承担,所以皇后凤印一分为二,后宫之事,由韩婉仪、吕嫔协理;内宫六尚之事,则由燕王妃萧云如代劳。   “臣妾不敢。”萧云如跪下了,“臣妾忝为母后分忧,无一日不敢忘,这半枚凤印是代持而已,母后才是六宫之主。”   嫔妃们看着,心里各有计较。这燕王妃倒是乖觉,预感到燕王要被发落,竟主动将协理后宫的权力还了回去。   宸明帝便是在这个时候到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时间群臣、嫔妃们皆起身,山呼海啸,三拜圣人。宸明帝在宫女们的指引下走上御座,见萧云如跪着,便问:“怎么了?”   皇后道:“圣人来得正好,燕王妃说要将凤印还给臣妾呢。”   内宫事务繁多,光弄清楚各个部门就要好几日,马皇后久不理后宫,一见这些就头疼,哪里做得来。   宸明帝听完,冷眼瞥向座下老老实实坐着的的李焕。若非燕王惹祸,何至于此?   他将木盒里的名册、条陈拿出来翻了翻,见萧云如把一切记得清楚明白,语气柔和了些:“各宫的奴婢都选好了?”   萧云如道:“回父皇,各位贵主宫中的奴婢已全部增补完毕。”   “六尚的宫官呢?”   “宫官还缺十一人。”萧云如停顿了一下,“下月初,原本是打算从各宫的二等奉衣宫女中再选出这十一人,留下的空位,再由掖庭采选补足。”   宫变时,楚国的昭太子带着上千宫人和大量金银细软连夜南逃,留给李家人一座残破停摆的皇宫。   是萧云如提出可以利用掖庭内前朝留下的罪婢们,从中选拔宫人填补空缺,得到了宸明帝的赞许,她也践行得井井有条,只可惜下个月的计划不能落成了。   皇后道:“圣人您看,不如让燕王留些日子,让王妃将……”   宸明帝的眼神一下子冷下来,马皇后噤声,明白这皇子之间牵涉到很多事,自己又多话了。   宸明帝挥手叫萧云如退下:“朕忙于西面战事,来得晚了,大伙都饿了吧,开宴。”   一时间谢恩声盈满大殿,随后是杯盏喧嚣,曼妙的丝竹声也响起来。   和乐欢庆的氛围中,陆华亭心里想着群青透露给他的消息。   太子面无异色,密奏还压在他桌上,想来是因宸明帝最忌讳宴前告状,让人饿着肚子审案,只等酒过三巡再发作。群青没有骗他,告诉他的,确实是关乎性命的消息。   她用这消息换他放过苏润,这桩稳赚不赔的交易,不知怎么,却让他觉得哪里不舒服。   把玩在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变成攥着的姿态,冷而硬的杯口硌着他的手心。   舞乐之间,苏润回到丹阳身边,群青却没有回来。   她的本事一向很大,总不至于连那小内侍都甩不脱吧?   萧云如低低唤了陆华亭好几声,他才回过神。这位燕王妃借敬酒的功夫低语道:“长史同我说,一会儿丹阳公主的人会状告孟观楼,方才我见孟观楼已驾车走了。”   陆华亭表情不变,碰她的杯:“有人作梗,此事不成。走就走了吧。”   “那怎么办?刚才以退为进,也未能使父皇心软。”萧云如忧虑道,“若用得上妾身的地方,还请明示,只盼长史拿个主意,不要让燕王真的离了长安。”   陆华亭以袖挡着,饮光杯中酒,却是道:“娘娘不如学习一下三郎的心态,好好吃些东西吧。”   李焕平日吃几两饭,今日还吃几两,陆华亭的话,活像是奚落。他不说自己的主意,萧云如哪里吃得下去,只在宫女服侍下,勉强进了些瓜果。   一曲未完,忽然有一名宫装女子离了席,被两名宫女搀扶着,艰难地走到宸明帝面前:“圣人,婉仪娘娘身体不适,想提前回去。”   这名脸色苍白,鬓发汗湿的宫妃,正是刚有三个月身孕的韩婉仪。   话未说完,只见她裙角洇出赤红的血色来。宸明帝向前一倾,马皇后已惊叫出声:“快,快先扶到屏风后,再唤医官来!”   -   “我们娘娘这些时日很注意身子,连走动串门都没有过。除了前几日,宝安公主登门,说了很久的话,就那日开始不舒服的。”   紧接着,韩婉仪虚弱的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来:“香茅,不要乱说。”   大殿那张巨大的六折屏风后,有香炉、软榻,可供贵人休息,韩婉仪满头是汗地靠在塌上,在她裙上淌下来的一道蜿蜒血痕如红蛇,吓得陪护她的陈嫔花容失色。   李玹望着寿喜,寿喜摇摇头。李焕与萧云如对视一眼,都去看陆华亭,陆华亭酒杯悬在唇边,一脸莫名,表明此事他并不知情。   这是一件没人知道怎么回事的突发事件。   宸明帝一挥手,丝竹停止,殿中一时诡异的安静。   最煎熬的莫过于杨芙:韩婉仪算是宫中唯一与她沾亲的人,不帮她也罢了,她全然没想到韩婉仪会突然针对她!   蓦地,她回想起那个雨天,群青把狸奴抱走,叫她去陈德妃殿中避雨。若她真的去了,就不能去韩婉仪那里拜会了……   一瞬间,她反应过来:那日,群青提醒过她。   可是,可是当日她求胜心切,还是走向了韩婉仪的宫殿……杨芙心中顿时乱了,悔意骤生。   来给韩婉仪看诊的,是个年迈的女医官,一直负责韩婉仪的身体,她向圣人一拜,走入屏风后。   过了好一会儿,她回禀道:“回圣人、娘娘,婉仪娘娘这是堕胎之兆,微臣已施针用药,婉仪娘娘需要暂时躺着,不得挪动。”   马皇后凝眸:“保得住?”   “微臣……微臣尽力。”医官的语气没任何底气。   马皇后连连叹息:“到底怎么弄的呢?”   “婉仪娘娘体格瘦弱,又常呕吐吃不下饭,臣嘱咐过要饮食清淡,开窗透气;此次不适,约莫是哪位贵人用的熏香太重,又含雪兰香,以致娘娘眩晕,久不能安睡,胎儿损减。”   香茅:“那日宝安公主一进门,奴婢便闻见她身上香气浓郁,可公主偏要关门关窗,屏退左右。我们娘娘性情温婉,母家又承过公主母妃的恩,不顾奴婢的劝阻,顺从宝安公主,一定是那日的事了。”   “什么私密话,需要关门封窗地说?”马皇后抱怨。   陈嫔道:“不论以前是什么关系,如今韩婉仪是圣人从三品的嫔妃,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宝安公主的架子这样大,婉仪娘娘都需要如此卑微?”   宝安公主是前朝公主,因为太子与燕王对她的厚待,一直争议颇多,如今议论声又起。   杨芙去见韩婉仪,自然是求她给圣人吹枕边风,早点帮她得到太子妃之位,在宫中立足。可这种话哪能搬上台面说呢?   冥冥之中,她感觉有人要害她,但她甚至不知缘由……   “宝姝。”她虚弱道,“你快帮我回禀。”   宝姝也不知韩婉仪抽什么风,急忙辩驳:“那天奴婢跟在公主旁边,公主从头到尾以礼相待,不可能威逼婉仪娘娘。婉仪娘娘有孕之身,是宫中最金贵的,若有不适,当日怎么不提出来?公主的熏香是有雪兰香,可大多数熏香中都含雪兰香,就连大殿现在的熏香也有雪兰香,又怎么说?”   香茅道:“那我们娘娘是见了宝安公主那日后身体不适的,如何解释? ”   这婢女非常笃定,就是冲着她们来的,宝姝冷静半晌,忽然对圣人和马皇后一拜:“奴婢想起一件事,那日公主拜会韩婉仪前,撞到郑良娣宫中的奴婢。有个小丫头把汤泼到公主裙子上,公主着急赴约没有更衣。比起平平无奇的雪兰香,倒不如查查这两个奴婢,看她们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杨芙闻言,忙想阻拦宝姝,可如今她自身难保,又如何管得了别人,只得咬住嘴唇不语。   郑知意听了半天,没想到听见了自己,眼睛瞪圆:“好个贱婢,自己解释不清便拉旁人下水,关我们什么事?”   宝姝道:“那便要问问您的宫人为何端不稳汤盏了。”   明着挑衅贵主,郑知意气得切齿:“你说的汤盏,那是本宫做给太子殿下的补汤,每天都送!你怎不问杨芙为何走不稳道,偏要撞我的汤盏?汤有何问题,依你说的,我们殿下每天都喝的是堕胎药?”   马皇后刚饮进嘴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失笑:“这孩子,这张嘴!”   李玹厉声道:“慎言。”   郑知意不甘地闭上嘴。   宸明帝一言不发。   谋害皇嗣,这可是重罪。宝姝虽然能言善辩,但眼下圣人冷眼注视,韩婉仪那边则像是有备而来,慌乱之下,并无思路,她看向四面,孟观楼离场了,大殿之中没有一个可以帮她的人。   宝安公主身侧……相邻的近臣,只有陆华亭。   宝姝咬了咬唇,瞥了陆华亭一眼,见他没有看自己。她抖着手摸出一物,掉在裙摆,又顺着裙摆落在地毯上,微不可见道:“帮帮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东西轻而薄,是一块黄玉璜的碎片。陆华亭眼睫微动,狷素已借着他身形遮挡,将碎片拾起来。随即陆华亭拔下一根樱桃梗,裁一截布帛,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长史,她知道您想要回这玉璜,故意一片一片的给,咱们要被她利用到何时?”狷素小声道,“这后宫纷争,与我们并无关系。”   “并无关系?”陆华亭微微挑眉,“你等着看。”   果然,影素弯着腰穿越人群过来,附耳道:“长史,燕王殿下说公主是冤枉的,请您为她解围。”   狷素闭上嘴,只得捏过布条团成个小团,趁人不备,弹到宝姝裙摆上。   宝姝跪在宝安公主后侧回话,借理袖的机会,展开布帛看一眼,面上镇定了许多:“公主的衣裙还在宫中,请圣人、娘娘允奴婢拿来请医官查验,一定是那汤水的缘故。”   揽月也跪下了:“娘娘不成!一去一回,能做手脚的机会多了。当日的事,是宝安公主的狸奴吓到若蝉,她才失手打翻汤盏,宝安公主将若蝉的脸都打肿了;公主还让群青跪下给她擦裙子,那可是我们良娣的奉衣宫女!如今她的奴婢敢公然攀扯东宫,皇后娘娘得为我们良娣做主!”   她偷偷剜了宝姝一眼,不就是泼脏水,谁不会?   一时间,大家都议论着宝安公主横行后宫的样子。马皇后本就不喜杨芙,蹙眉:“不必取了,越说越离谱。郑福去鸾仪阁中,取些香来查验,看看是不是香料的原因。”   李焕看着陆华亭,他只叫他想办法把杨芙摘出来,并未叫他剑指东宫。这下好了!   李玹嘴唇紧抿,目光沉沉。圣人和娘娘远坐主位,看不清西侧这些小动作,寿喜可是看得清楚,这宝姝身后分明是陆华亭操纵。后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可以影响到东宫,幸而皇后明理。   好个陆华亭,以为这样搅混水,就能救燕王?   陆华亭对周遭目光视而不见。   宝姝接着道:“那么,惟愿圣人、娘娘将殿内熏香、饮食也一并查验,不要冤枉了宝安公主。”   皇后道:“自然的。”   “请娘娘容奴婢斗胆起身查看。”宝姝起身,直直走到妃嫔那边,伸头看着韩婉仪没吃完的食物,忽指着其中一道菜道,“娘娘,这里面有桂花糕,孕妇不能食,婉仪娘娘吃了一半,难道不是因此之故吗?”   众人都是一愣。医官被皇后叫出来检查,看清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犹豫道:“这……确实,婉仪身弱,桂花不能食。”   “尚食局如何当的差?”一直闭目不语的宸明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令殿中的气氛阴云密布。   司膳、典膳二人很快被带过来。刘司膳大呼冤枉:“微臣知道婉仪娘娘有孕在身,布宴时早已交代示下,将所有孕妇不能用的食材都替换掉,秋日宴中不当有桂花糕。”   “没有桂花糕?”宸明帝道,“那你们瞧瞧,韩婉仪案上那盘装的是何物?”   司膳与典膳惊疑无言,端起盘研究,又放进口中品尝。   典膳跪下说:“回圣人,那盘中根本不是桂花糕,是微臣替换桂花糕的甜麻薯。制作桂花糕用桂花蜜,用蜂蜜替代,就制成了甜麻薯,上菜时应该并无差错。是有人后将桂花均匀洒在盘中,所以样子像桂花糕。想来韩婉仪未曾留意便误食了。”   宸明帝的表情凝重,马皇后的扇亦停住。   宸明帝道:“你意思是,有人在席间洒了桂花进去,专门谋害韩婉仪了?”   皇后道:“香茅,你还记得什么时候有桂花的?”   “奴婢没留意,应该是端上来不久就有了。”香茅道。   皇后询问宸明帝:“哪里来的桂花,审审传菜的宫女?”   宝姝抬指道:“何必大动干戈,殿中便有桂花,郑良娣头上就有。”   一瞬间,所有视线汇聚于郑知意脸上,她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圆,脑中因这突然的注视变得一片空白。   她反手摸上鬓发,那潮湿柔软的触感让她记起,今日群青在她鬓边插上了绣线菊和桂花,韩婉仪还问起过她。   现在,桂花就明晃晃的顶在她鬓间。   “胡说,”她有些干涩地说,“我坐得离婉仪娘娘那么远……”   “良娣坐得很远,且从未离席,这奴婢知道。可您的宫婢是能在席间穿梭走动的。”宝姝说,“敢问良娣身边叫群青的奉衣宫女,人在何处?”   “她先前去如厕,现在还未回来。”揽月的表情也有几分怔忪。   “她一个宫婢,圣人到了还久不返回,”宝姝质问,“可是不敢回来?”   郑知意的脸色变了变。群青性格稳重,突然离席,又久久不归,本就异常。如今被宝姝问出来,越发像是干了什么事,畏罪潜逃。   皇后道:“都是奉衣宫女了,应该熟悉宫中规矩。在外面游荡算怎么回事?叫人去寻,找来了审,看看她知不知晓这件事。”   四名金吾卫得令,出了殿门。 第25章   郑知意神色焦急, 揽月揽住她的肩膀。感情上,揽月自是愿意相信群青,可群青来清宣阁的时间到底太短。   倘她真是别有用心, 潜伏在良娣身边, 伺机报复韩婉仪什么的,连累了她们,岂不是只能两眼一抹黑?   金吾卫刚出门便返回来:“青娘子就在殿门口!”   两名高大的侍卫架着一个宫女,半拖半拽带入殿中。   登时,殿中目光聚焦在群青身上。   她的身材纤细, 骨骼挺展, 远看过去脸与颈的肤色白得晃眼, 奉衣宫人这柔软轻盈的衣料, 让她穿出几分窈窕之意。   但走近了,看清五官和眼神,不过是本本分分的一个娘子。   群青并非有意晚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时, 群青从观中看见狷素在观门口守着, 便嘱咐苏润按动密道开关, 他从门出去, 自己则从地道脱身。   只是这密道是楚国近百年前修筑的防御工事, 近处的出口不是锈住, 就是被大树的根须缠绕阻塞,推不开暗门。   一直走到玉筵宫附近, 才回到地面,但那里距离含元殿已经很远,再折回来, 用时就长了。   她紧赶慢赶,还是被金吾卫带进来。   中间的地毯上空空荡荡, 立着她一人,遥对的玉阶之上的皇位,身着冠冕礼服的帝后看不清面目,气势威严。   眼下,群青能清晰地感受来自两侧众人的视线:郑知意不解。揽月凝重。李玹冷然。宝姝得意。杨芙懊悔。她的视线掠过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寻觅着陆华亭。   那双瑰丽的黑眸,隔着人群,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不含喜怒情绪,因比旁人都专注,泛出曜石一般的冷光。   苏润讲的故事,犹如晴天霹雳,无论陆华亭是如她一般回到了三年前,还是他像传说中能人异士那般做了“预知梦”窥见未来,能大致确定的是,他已知她是细作,他们之间,还有杀身的仇怨。   如此一来,前几次相见,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隐隐的恶意和纠缠,终于有了答案。   她不恨陆华亭,全是因为她没有直接死在他手上。换成真杀过她的人,譬如李焕,单想想名字都能泛出憎恶,若她杀得了,她早就动手了。   想来陆华亭对她,也是同样的心情。   他恨她。   但陆华亭竟没有直接杀她,想来为求稳妥,想以求贤为名把她引到身边,观察试探,结果她把这个可能焚烧殆尽。这满室的寂静,就是他给她的回敬。   ——有些东西,譬如老鼠与猫,蜘蛛和蚊蝇,生来便是对立的。摆在其他位置上,都不太对劲,唯有做天敌最是如鱼得水。   种种阴差阳错,令群青蓦地想起那句话。   殿内凝滞的空气化成千钧压力,像佛祖的五指成山,从双肩按下,要令她跪伏下去。群青感受着那重压,于起伏的情绪中,却对他极浅地笑了笑,如剑气拂花。   她不怕,也不跪。   ——那就为敌。   因她细微的表情,陆华亭冷凝的眼中泛出一丝波澜,又因这波澜,让群青热血翻滚。   群青已向御座上行礼:“奴婢群青拜见圣人、娘娘。”   -   群青答话沉稳、清晰,不见慌乱神色,皇后耐下性子:“你去哪里了,为何久久不归?”   群青道:“奴婢被以前掖庭的师父、宫教博士金公公叫去,想着还有揽月侍候良娣,便替他跑了一趟腿,虽已跑着回来,还是耽误了开宴。”   她说话时,尚有些气喘。立在帝后身侧的郑福伸颈一瞧,见又是这个倒霉的小娘子,不免感叹:“你以为你一个宫婢有能耐让大伙停下来等着?刚才发生什么事你可知道?”   “奴婢不知。”   “韩婉仪差点小产了!”陈嫔说,又大致讲述了方才之事。   郑福走下来,拿拂尘的柄掸掸群青的衣袖,见没有掉落出东西,又细致翻捡了她的双手,还嗅了一下,方道:“娘娘,她身上倒是没有桂花,手上也没有桂花味。”   群青心里暗暗冷笑。   这韩婉仪上一世嫁祸杨芙,这次倒是被人接住,转给她了,她组织一下语言,回话道:“请皇后娘娘明鉴:若桂花是奴婢放进婉仪娘娘盘中的,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何必要在良娣鬓边留下明显的证据,授人以柄?”   皇后望了一眼宸明帝,见他闭目养神,好像心绪烦乱,并不想问话。   宝姝转向这个三番五次愚弄她的奴婢,衔恨道:“这又能说明什么?你给良娣簪花,害的是良娣;借簪花的由头,方便取得桂花。消失那么久,说不定就是去除净手上的气味,否则,桂花香极了,既亲手簪花,怎会连气味都没留下,自作聪明过了头。皇后娘娘无需和她多话,送去刑司审理即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知意急了:“刑司?你是不是有病,本宫的奉衣宫女,轮到你三言两语打发了?”   “良娣慎言。”群青止住她,宝姝这是公报私仇,她分得清,“宝姝娘子所言偏颇,桂花并非只有清宣阁有。”   说着道:“劳烦郑公公出殿门右转,于长廊旁边的桂树折一枝金桂。”   宫里有什么花树,除了种植局恐怕很少有人关注。她居然注意到了,还使唤起圣人的内监来!嫔妃们窃窃私语,却又忍不住好奇事情的发展。   宸明帝不理会闹剧,皇后主意不定,郑福倒是好人,忙令小内侍折来一枝,放在木盘上端到她面前:“青娘子怎么说?”   群青没有伸手触碰,只是道:“请郑公公闻一闻,色泽如何,气味如何。”   “色泽橙黄,气味嘛,当然是香甜了。”   群青又转向屏风:“奴婢请问医官,影响孕妇的,主要是花瓣、花须还是花粉?”   医官顿了顿,答道:“桂花花粉本是一味药,有散淤之效,所以不能食的应该是花粉。”   “好。”群青目视前方,“奴婢请将那盘桂花糕呈上,另取良娣头上的桂花对比。”   这比较自然由郑福来做。   两株花他都仔细地瞧了瞧,回禀皇后道:“婉仪娘娘盘中的桂花色浅,瓣薄,香淡,个头小,明显与宫中桂花不同,看着,确实像是良娣的簪花。”   什么情况?马皇后听得云里雾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群青提醒:“请公公掰开花瓣,查验花粉。”   郑福恍然,对比之后方道:“良娣的簪花,内里几乎没有花粉。花香散自花粉,难怪闻起来没香气。”   群青一叩道:“倘若奴婢想害婉仪娘娘,何不用宫中开得正盛的桂花,偏要用这花粉稀少,散淤之用几近于无的残朵?良娣的簪花色浅香淡,个头小,几无花粉,那是因为,赴宴时清宣阁的桂花含苞未放,乃是奴婢亲手用温水催开的!”   殿中先是一哄,旋即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看向这位青娘子,只觉得她说话如奏琴弹弦,泠泠有声,时缓时急,牵动人心,只想再听她多讲几句。   郑福道:“那盘中之花……”   “盘中之花,确实是良娣的簪花,但这么微量的花粉,影响几近于无。约莫是有人捡拾了良娣鬓上掉落的花枝,意图混淆视听,只是此人临时起意,弄得漏洞百出。”群青说着,向侧边扫去。   陆华亭没有抬头,闻言却笑了,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谁这么坏,真过分!”狷素拍了一下大腿,感觉陆华亭在案下递来一物,他顺手接过,低头一看,见是一枝光秃秃的桂花枝,登时冷汗直冒。   陆华亭又暗指远处。燕王妃身边的奉衣宫女,见狷素看来,对他颔首行礼。   奉衣宫女不像娘娘们打扮别致,她们有规定的衣着、发型、装饰,很容易分不清彼此,方才原来是她受托,趁乱混入嫔妃那边,将桂花洒进盘中!   狷素汗流浃背,手忙脚乱地将桂花枝藏起来。   郑知意道:“母后,你看见了吧,臣妾的奉衣宫女只是晚归了些,便让别人拿来做文章!母后,让青娘子站起来吧。”   马皇后直挺挺坐着,压力很大。   她没有查案之能,叫金吾卫去捉人,不过是想尽快给事情找到一个说法,以免韩婉仪真的流产,圣人的怒火无从发泄。   可没想到这宫女如此能言善辩,竟然掌控了局面。   屏风里,香茅的声音犹豫地传来:“皇后娘娘,我们婉仪娘娘吃东西,遇到葡萄干、核桃干一类,都会挑拣出来,桂花肯定也没入口。想来确实与桂花关系不大,还是香料的原因。”   “你有没有个准话?”皇后恼怒。   问话至最后,竟又绕回原点,时间拖得越久越混乱,越显得她这中宫昏聩无能。   她看向群青,生硬道:“你既然说桂花是混淆视听,那你且说,目的是什么?”   群青不语。   “这会儿倒不说话了。”皇后道,“人人都有张嘴,能喊冤……”   群青道:“奴婢以为,眼下婉仪娘娘与胎儿的情况比任何事都更重要。”   “这道理本宫难道不明白?”这句好听的废话出口,皇后道,“医官已尽力诊治,其他人不早将原因查明,给韩婉仪一个交代,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群青道:“奴婢通穴术,可以去看看婉仪娘娘。若能有用,比跪在这里强得多。”   皇后怔住了。   其他人也都怔住了。   宝姝的一颗心登时直往下跌,万没想到群青会另辟蹊径,一个出身掖庭的奴婢,竟还会医术不成?   群青得了允准,拂衣起身,走到屏风后。   陆华亭盯着那道背影,沉默不语。   倘若她有和自己一样的际遇,从四年后回来,便应该知道,韩婉仪的这胎龙嗣是一定保不住的。   她刚刚脱险,没有再蹚浑水救人的道理。   “长史,酒倒多了。”狷素屏着呼吸,陆华亭却不停止倒酒,酒满未溢,晃来晃去,眼看要洒出来,却又始终没有。   陆华亭望着如镜的酒液。   捏捏穴位便能保胎,这种奇事亘古未有,向天赌运,这是他的爱好,却不像群青会做的事。除非她是真的不知四年后的事……   -   那医官本来守在榻边,一见群青,警惕地站了起来。   榻上韩婉仪苍白的脸,干裂的唇,看上去已在药石作用下睡熟了,眉头还因痛楚拧着。   垂落的裙上,不详的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她的另一个婢女跪在床边,不住地用热巾布擦拭顺着脚踝流下的鲜血。   群青看了一会儿,执起韩婉仪的裙摆,看着那上面的血迹,还闻了闻。   医官与婢女神色怪异地对视一眼。   群青又拿指甲刮擦裙上凝固的血迹。   “你到底在干什么?”那医官悚然,“既然看病,何不望闻问切?”   “天下诊法,各有路数。这就是奴婢的诊法,请你不要多话。”群青冷冷看她一眼,这才跪在塌边,握住韩婉仪冰凉的手,“禀皇后娘娘,从婉仪娘娘出血来看,倒与奴婢以往见过的堕胎案例不一样。”   “你说的那是何意?”皇后奇怪的声音从屏风外传出。   “是情况不重,很有希望挽回之意。”群青将韩婉仪的虎口处用力掐住,榻上女子的眉心抽动了一下。   “不能用这么大力气!”医官小声道。她看得清清楚楚,群青根本连诊脉都没有,就在韩婉仪手上随便掐了几下,还很用力。   正要阻拦,原本韩婉仪竟缓缓睁眼,睫下黝黑的眸看向群青。   群青也看着她,向她行一礼,随后转身走出屏风。   “这么快?”皇后惊讶。   “回娘娘,本来也是偏方,试一试而已。”群青说。   皇后不及失望,便听那屏风后医官的声音,几乎是追着群青的脚步而出:“娘娘,出血止住了,接下来只需着重安养即可。”   皇后总算露出喜色:“天可怜见,没事就好!躺着休息一会,找来软轿,要六个人抬,将韩婉仪稳稳地抬回宫去安养,务必小心。”   殿中贺喜声连连,唯独群青脸上一片平静。   陆华亭杯中的酒凝停,没有洒出一滴。   他抬眸望着群青的脸:她的眼睫微垂,睫毛的阴影落在颊上,似有倦色,显得脸更白,白得几乎透明。   他从果盘里挑选了一只杏子,擦拭干净,划一道弧线抛进她怀里,道:“青娘子自开席起水米未进,看着快要昏了。”   群青一把接住杏,却没有抬头。   那杏子凉冰冰,沉甸甸,略带潮湿地握在掌心。   转眼便有其他嫔妃有样学样,朝她铺开的裙摆上抛了些桃、杏、果儿:“先吃枇杷,近日枇杷是最好吃的。”   “枇杷还得拨皮,梨子充饥。”   “青娘子,先吃我的这个桃,我尝过的,保准甜。吃完了转过脸看本宫一眼,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样。”   韩婉仪由危转安,宴上气氛松快起来,一时间竟效仿掷果盈车,纷纷朝着群青抛果子。群青开始还接,后来便干脆不理会了。   皇后叹道:“你也不必跪着了,快起来去用膳吧,今日委屈你了。郑福,给她端一盘软糯些的雪团糕先垫垫。”   群青却仍然跪在原处,有气无力道:“娘娘,奴婢想起一事。”   “你说。”皇后对群青存了几分耐心。   “已超十日阴雨连绵,算是异常天相,按律可以请太史局测算。又兼婉仪娘娘见过宝安公主后一直不适,今日又胎相不稳。”群青直直地望向宝姝,“奴婢以为,可以让太史局一道看看,宝安公主与婉仪娘娘是不是命格冲撞。”   没有人能白白践踏她,不付出代价。   宝姝闻言,脸“唰”地一白,和怀有龙嗣的宠妃命格冲撞,这罪名安在头上,日后韩婉仪有什么问题,都会怪罪宝安公主,更何况这韩婉仪本就想害她们,群青此举,无异于给她手上递刀。   宝姝求饶:“娘娘明断……”   马皇后却道:“说的是,本宫怎么没想到?”   今日之事扑朔迷离,耽搁秋日宴不说,让各人看了场好戏。查来查去,没完没了,正如那雪兰香与桂花,也许其实就是韩婉仪自己身体不好呢?若不了了之,让皇家颜面往哪里搁?   群青却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让此事当场做结。   皇后不让宝姝言语,当场召太史局来,又垂眼看看群青,言语柔和了许多:“听说知意在宫里种鲜花,是你的主意?”   群青道:“是良娣听闻皇后娘娘削减宫衣、头冠以资西蕃军费,想为娘娘分忧,奴婢才出了这个主意。”   “很好。”皇后莞尔,“你这孩子口齿伶俐,遇事镇静,护佑了韩婉仪这一胎,本宫想得给个赏,不知圣人……”   她转过脸去瞧宸明帝,宸明帝闭着眼,却开了口。他的声音缓而沉,每个字都慎重至极:“擢,一等掌宫宫女,日后协从良娣,事无巨细,悉心侍奉。”   掌宫宫女!   皇后怔住,揽月也惊呆了。因为就连嫔妃的宫中,掌宫宫女也是极少见的。   一等宫女品阶太高,位压七品女官,能越过贵主,号令一宫事宜。而贵主们通常愿意将无上的权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清宣殿现在有了一个掌宫宫女,只有一个原因。   郑知意年幼,若居高位,需要有个更强的人为她掌舵,日后群青便是帮扶她的女使,在身后指点她,必要时又可在前面代行难事。郑知意一人无法压住后宫,但加上一个掌宫宫女,便可以抗衡。   圣人这是存了让良娣做太子妃的心思。   天爷啊,若非是在宫宴上,揽月已经蹦起来了。   群青拿披帛兜着一堆果子回到郑知意身旁,拿起雪团糕狼吞虎咽,揽月给她抚背,看她的眼神,柔情得让人毛骨悚然:“慢点吃啊,不够了还有啊。”   群青胃里有了东西,方好受一些。觉得有些甜腻,那枚杏子已被她握得有些温热,放在唇边,却不知为何,没有咬下去。   李玹瞥了群青一眼,道:“揽月,赐酒,别噎死了。”   正戏还没开场,倒是先让她唱了一出。   方这样想着,西边的军报与太史局的太史令前后脚到:“禀奏圣人,战报来了!”   宸明帝整晚心不在焉,便是在挂心西蕃战事,此时骤然睁眼,急着接过战报瞧了一眼,拔脚离席,走到西屏风后去了:“叫众人开宴。太史局事宜,皇后看着处理。”   圣人勤勉,那里桌椅笔墨俱全,是宸明帝临时处理政务的地方。缓缓奏起的丝竹声中,只听一声脆响,是宸明帝将军报摔在了地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心下一沉。寿喜窥着他的脸色:“殿下,这密诏……”   李玹摇了摇头,靠在了椅子上,面色沉重:“时机错过了。”   看这个样子,他前去西蕃平乱的皇二弟李盼,定然吃了败仗,而且是大败。 第26章   “这个李盼!”   宸明帝怒不可遏, 浑身颤抖,“出征之时,说什么‘蛮夷宵小, 三月必平’, 还拉上他大兄作保,结果呢?”   “连胜几日便自以为稳了,竟把卫兵挪开,让歌伎打扮成小兵夜半入营帐,与他饮酒作乐;西蕃人趁机潜进来劫走质子, 杀了十余近卫, 丢了潮山城, 他才酒醒!”   “圣人莫急, 身体要紧。”郑福小心劝道,“二郎轻敌,但连日来夺下来的三个关隘还在哪, 只要守住……”   郑福是太子和李盼的生母故皇后的奴才, 他对李盼的偏袒, 显然不是宸明帝想听的, 宸明帝扶着额角, 胸口起伏:“你出去, 叫吕嫔来侍候!”   郑福退出去之前,从袖中取出那份密奏, 悄然放在案上。   吕嫔迈着纤纤细步进来。   她的身姿丰腴,动作却麻利,将窗推开, 又拿铜盆将香炉扣住,几片柑橘皮丢进盆里, 将帕子打湿,轻轻地贴在宸明帝的额头上。   宸明帝的神色松弛下来。   吕嫔本是商户女,当垆卖酒时赶上宸明帝的大军过境,便嫁给了宸明帝,因精明能干,颇得圣宠,举家封官赐爵,鸡犬升天。   吕嫔将茶吹温了,双手奉给宸明帝:“圣人,茶不烫了。”   她把军报捡起来看了一眼,放回案上,给宸明帝捏起肩膀。   为了保证充分的安静,吕嫔派自己的奉衣宫女银子守在屏风外,截住所有的奏报,再由她轻手轻脚地拿进来,堆在桌上。   因为那份密奏尺寸最小,吕嫔不得已将它放在了最上面。   吕嫔翻开一看,是陆华亭的,悄然把密奏藏在自己袖中。   “都什么?”宸明帝还是睁开了眼。   吕嫔忙赔笑:“圣人头疼,暂时不要惦念政事了。”   “朕不惦念,一会儿边境全然失守了。”   “臣妾会看封皮的颜色,不是军报,是近臣们递上来的。”吕嫔一双笑眼,两个酒窝,风情中又带着几分淳朴,宸明帝看了就觉得心里舒服。   他道:“是什么,你念给朕听。”   宸明帝偏爱新妃,私下相处,偶尔逾越规制,叫她们念奏疏。   吕嫔念了几封,宸明帝更生气了:“关心朕的虚词便不要念了!写几个字不能治病,浪费纸和墨。”   吕嫔停下来,丹蔻划过一堆奏书,从中间准确地抽出一封:“这封有用的,圣人听了定然欣喜。”   燕王请战,去西边协助赵王李盼。   宸明帝盯着看了很久,将折子放在一旁,不置一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善战,素有“鬼面阎罗”之称,若真前去,自有把握转危为安。   可正因燕王功高震主,再打下去,会威胁到东宫的地位,只恐隐患暗生,才不能让军权握在一人手上。   这次让赵王李盼单独出征,亦有锻炼、试炼李盼之意。   若李盼扶得起,日后他可以与燕王相互制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李盼这么不中用。   “别的呢?”吕嫔从宸明帝的语气中听出不甘。   吕嫔眼珠微转,又取出一道折:“燕王府陆长史奏,愿意倾王府之力主办仪式,奉迎佛骨入长安,为圣人分忧。”   宸明帝的神色变了变。   短短的两句话,却代表着一大笔钱。   燕王府又出人,又出钱,将筹码押到了极致。   宸明帝从礼服的宽袖中取出一页纸,那正是贬斥燕王到青海就蕃的皇旨,已经加盖玉玺,只是今日韩婉仪忽然出事,宫宴混乱,没来得及宣布。   吕嫔的眼神顿时黏着在那张纸上。   “于三郎,朕是阿爷;但于百姓,朕却是君父。阿爷原谅三郎,不过一句话的事,君父要原谅燕王,却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宸明帝慢慢地说,   “萍花,朕看你奏疏念得很巧么,拿了两份,全是燕王府的。你是生意人,帮朕算算账,你说这旨,朕是下还是不下?”   “圣人说笑,臣妾不通国事,也不会算账。”吕嫔心中一跳,低眉顺眼,显得格外可怜,“臣妾是将心比心,替燕王妃觉得不值。”   她说:“当日燕王妃带着萧家军嫁给三郎,稳住长安民心,又帮皇后娘娘打理宫中事,做牛做马。没享几日福,又要被赶到青海。王妃本是长安贵女,嫁了不懂事的三郎,半生凄苦,同为女人,臣妾心疼。”   吕嫔避重就轻,只从燕王妃的角度劝说。宸明帝听完,下定决心,将那页诏书丢进了火盆,叹道:“皇后,确实不堪大用……”   -   外间,太史令把罗盘转到了宝安公主的方向:“东方有克。”   宝姝说话的腔调带上哭腔:“皇后娘娘,这罗盘可以拿磁石吸引,素有作假之法,不足采信。”   “哦,罗盘可以作假,八字总不会作假吧。”丹阳公主心直口快,“太史令你给本宫算算,韩婉仪和宝安公主的八字是不是相克。”   此话一落,就是不相克也得相克了。   杨芙站起来,咬着嘴唇说:“皇后娘娘,我身体不适,先行退下了。”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宝姝阻拦离开宫殿,如一片无依的落叶。   皇后蹙眉:“既然如此,宝安公主先行禁足,等韩婉仪平安产子,禁足自解。”   宫妃们叹息议论,长达七个月的禁足,等再放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杨芙离开前,含泪地望了一眼群青,眼神绝望而复杂。   群青什么也没说。   她与这天下大部分娘子一样,看到杨芙凄惨,孤立无援,心中浮上恻隐,她感受着这份煎熬,却报以冷冷的回视。   当断则断,这是她学会的自保的方式。也许会难受一阵子,但总好过牺牲一辈子。   只听郑知意在耳边小声道:“瞪瞪瞪,眼珠子瞪出来,殿下也不会救你的。”   群青差点呛住。郑知意还以为杨芙在求助太子。   也是奇怪,李玹今日没有为宝安公主说情,难道他也决定放弃宝安公主了?   这时,圣人的口谕传来:“燕王李焕请战准奏,命燕王为先锋,前往凉州,协助赵王击退西蕃国,共卫大宸国土。燕王若能将功折罪,不咎先前过失,论功行赏!”   李玹手上一动,酒泼翻了。   燕王李焕当即下跪在地,掷地有声:“谢父皇恩典!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平西蕃不还。”   萧云如亦松了口气,在左右侍女搀扶下谢恩。最高兴的当属皇后,叫宫婢将凤印退给了萧云如:“本宫早说过,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你这孩子就是爱操心,一惊一乍的。”   除了皇后没人这么想。   水面之下,谁知经历了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满座宾客都未想到有此转折,啧啧称奇,燕王运气也未免太好。   不仅打仗是常胜将军,每次走到绝路又柳暗花明。就拿这一次说,长安民怨沸腾,他刚好离开一阵子,待到回来,西市的舆论早就平息,新的军功,反会成为他的登云梯。   若非天生长了张带胎记的丑脸,真要怀疑燕王才是天命之子。   只有群青注视着陆华亭的空位。   不是运气,不是天命……   方才陆华亭仓促以桂花做局,陷她于其中,并非想置她于死地,而是想搅乱宴席,拖延时间,等西蕃的军报送来。   想来赵王召妓入营的事,陆华亭早就得到消息,算到此战必败,便借此机会,帮李焕绝地求生。这才是他的底牌。   而她与宝姝,也是其中的一环。   想到此处,群青脸色微沉,吃干净手上的枇杷,附耳问郑知意:“良娣餐后想不想去消消食?”   -   宸明帝回御座用膳了。吕嫔的宫女金子将含元殿用于储藏的小角门打开。   光亮照进黑暗中,藏匿内里的人稍稍偏了偏头,依稀可见白玉般的下颌。   “圣人下旨了。”金子说,“委屈长史了。”   那人目光一闪,慢慢爬起来。   仓库低矮,陆华亭只得跪坐在其中,面前摆有笔墨。吕嫔将他藏匿此间,方才那两份拿来博弈的奏疏,是他听着门外宸明帝与吕嫔的对话,持灯现写,咬住笔摁上印信,又由金子悄悄递出塞进奏疏中,由吕嫔拿给圣人看。   这样才能保证,以最少的代价留住燕王。   在狭小空间待得太久,他出来时,唇色发白,却神情自若,拂掉袖上稻草:“吕嫔娘娘肯帮忙,蕴明感激不尽。”   金子笑得很甜:“孟给事中送给宝安公主那只红玉珊瑚,已是珍品,娘娘们都很羡慕,她们肯定想不到,陆大人乞巧节写福笺那日允给娘娘的红玉佛像,比那个珊瑚大一圈!我们娘娘很是喜欢,打算放在吕万户侯的私宅里镇宅用。”   “娘娘喜欢就好。”陆华亭道。   “对了,”他问金子,“吕嫔娘娘念奏疏时,可是看见了一份绿封皮的密奏?”   金子的眼神闪了闪:“郑公公帮太子殿下拿进来的,娘娘一看跟长史相关,赶紧藏起来了。”   “可否给某?”陆华亭问。   金子却笑着推诿:“娘娘说了,她喜欢长史这种聪明人,娘娘即便知道了密奏的内容,也不会乱说的。”   她说:“娘娘的胞弟吕万户侯在长安南郊看上一块地,想在那里建宅邸,只是长安地贵,不知长史……”   陆华亭眼瞳漆黑,却是微微一笑:“好啊。”   “那奴婢先行谢过长史了。”金子喜滋滋说完,却不退下,仍垂手立着。   陆华亭瞧她一眼,便知她还想要打赏,摸向自己的袖口,却是一顿,想起随身带着的通宝,全都给群青了。   “不用了吧。”金子推辞。   陆华亭的手指扣上自己的腰带,毫不犹豫地将蹀躞带中间镶嵌的那块白玉掰了下来,递给金子,笑道:“这怎么行?赏是一定要的。”   金子见过与宫妃结党的权臣,行事这般恣意的还是头回见到,耳根红了:“多谢长史赏,日后有事,随时来找奴婢或者银子就是。”   -   陆华亭在夜色中走下玉阶,逆吹的风将他的衣袖和衣摆扬起来,真当是通身上下,空无一物,他眸中倒映着冰冷的笑意,只觉有趣。   也不是空无一物,他手上还有一盏灯,散发着微微的光明。   他将灯提高一点,照亮阶下站着的李焕愤怒的脸。   “我说你去哪里了,原来干这事去了。”李焕已换好戎装,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你难道不知晓我最厌恶与后妃结交,一个个给父皇吹枕头风,只会将朝局搅乱罢了!”   陆华亭看着他,眼中噙着无谓的笑意:“殿下,好事你叫萧荆行去做,我做不来。”   李焕一时竟叫他身上的迸发出的冷意镇住。   陆华亭安静地走下来,李焕留意到,他与自己拉开了一些距离。   上一世李焕坚决不与后妃结党,叫李玹与受宠的新妃结交了个遍,将李焕打压得很惨。   陆华亭本就是不择手段的人,既得先机,没有道理不加以利用。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李焕低声道,“可你干的是什么事?未经我同意你就敢揽下迎佛骨的事,我的印不是叫你这样盖的。那上下需要多少银钱,你给我变出来?!”   陆华亭:“钱的事我与王妃会想办法,无须你多虑。”   “不仅是钱。”李焕想不通,“楚国亡国,不就是因为皇帝湎于修道,不理政事?阿兄提倡神佛之事,我本就不快;现在倒好,我们燕王府也大力主张。”   陆华亭道:“三郎,你可知举国上下有多少寺观?仅长安便有二十六寺,四十八观,信徒不计其数。如今新朝最重要的是尽快争取民心,琉璃国是佛教正统,若能迎佛骨入长安,便意味着被琉璃国承认为正统,千万教众自然归附。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办?依我看,还要大办。”   李焕住步。陆华亭头都没回:“看我做什么?”   “我觉得你近来好像变了个人。”李焕道,“我看不清你到底要做什么。西市之事本就是孟观楼构陷,为何不查?不知这些手段哪里学来的。”   “谁说不查?此事暗查。殿下,我不想瞒你。”陆华亭转过脸望着李焕,黑眸中没有分毫笑意,“这世上有许多人,有人是同路人,有人是同归人。我与殿下,只是‘顺路人’而已。”   “我还在这里,全因恩没报完而已。”陆华亭的眼神淡漠。   “你的意思是你会走?”李焕好像被他的话刺痛,恳切道,“你我顺路至最后,我许你加官进爵,我许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们不能算是同路么?”   陆华亭笑了笑,不语。   上一世李焕登基,他才发觉,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心都是会变的。   眼前的少年李焕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陆华亭要杀的人,他会费尽心机拖延阻挠;他想保的人,对方则越过他,一杯鸩酒鸩死。   他本也不是来帮李焕重走帝王业的。   不过是为了做完自己未竟的事而已。   “眼下不是还顺路,你放心,总归不会害了你。”言谈之间已到了驿站,陆华亭道,“上马吧。”   战机不可延误,燕王府的四名近卫、十五名护军随行,近卫们早就装了衣物、兵器,牵好马,连夜赶赴凉州。李焕翻身上马,月光之下,通身犹如铁铸的骑兵:“别忘了,帮我照看阿芙!”   陆华亭一直到马蹄腾起的扬尘落下才转身。   望见在树丛下的石头上有个人影,他的目光陡然锐利,三两步走过去拨过树丛,照亮一张雪白的脸。   他转身观测,这个位置,这个角度,能把燕王随行几人数个清楚,连对话也听得分明,一阵凉意涌上后心。   群青感觉他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脸好一会儿。   “今日宴席,娘子光彩慑人。”他的声线好听,落在耳中自含真挚。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一时顿住,分不清这到底是称赞还是嘲讽。   “你尾随我们过来?”陆华亭紧接着道,“驿站不是回东宫的路径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果然。群青坐着,掀起唇角:“尾随?良娣是燕王长嫂,光明正大来给燕王饯行,奴婢陪同而来,不慎踩进水坑,整理一下仪容,这你也要管?”   说着,不再理他,专心弯腰弄鞋。灯笼照亮她的裙边,确是沾满泥泞。   随即耳畔传来郑知意跑过来的声音,还有她发亮的嗓门:“那燕王可算是走了!我问养驿马的,这下可以给我骑一下了吧,他竟说不行……”   “良娣,燕王府长史也来送燕王。”群青忙直起腰提醒。   郑知意方才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吓得“啊”了一声。   好一个长嫂来饯行……   陆华亭看了一眼被群青利用得团团转的郑知意,与她行礼:“良娣想骑马,臣带你们去上林苑,驿马不能骑。”   “本宫知道。长史没什么事就赶快回去吧,本宫和青娘子开玩笑的,没见过宫里驿马,顺便看看罢了。”郑知意说完,就如临大敌地看着陆华亭。   群青低头把裙摆擦干净,只觉察陆华亭靠近了她,将一物放在她身旁的地上,随后离开。   群青转头,看见那只发着微光的灯笼,立刻叫住他:“长史的东西落下了。”   陆华亭住步:“回宫路上经过林中,路不平,雨天积水,青娘子拿着,给良娣照亮脚下。”   “这里离东宫近,离燕王府更远。”群青说。   陆华亭转过头,灯光倒映在他眼中,照出他脸上的无谓,照出几分虚幻的温存:“某走夜路习惯了,不会踩空。”   群青望见陆华亭夜昙般的身影,独自走入林中。 第27章   暖秋已至,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宫女们最快乐的莫过于领俸银的一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揽月:“你们知道么,群青叫我去替她领钱, 领咱们全宫的钱。那尚仪发呀发呀, 我手上都拿不住了,还没发完!旁边的宫女眼都看绿了。其他人将我认成她,一见我就拉着我款款地说:青娘子,是你啊!秋日宴上你可是出了名了……”   阿姜忙着数钱,整个住所充盈着哗啦啦的响声:“你讲过五遍了。”   “是么, 我讲过五遍了?”揽月不甘地拍打自己的嘴巴, “可恨我嘴笨, 你们不在, 没看到宴席上有多精彩,我真替你们可惜!对了,你们猜得到掌宫宫女的月俸到底有多少吗?”   阿姜竖起耳:“是我们的二倍?”   阿孟:“三倍?”   “六倍。”揽月做了个手势。   “六倍!”顿时, 阿孟和阿姜觉得手里的银钱没了分量, 咬着被角在铺里扭动起来, “怎么那么多啊?我都不敢想象有那么多钱, 能怎么花!”   “若是在宫外, 雪缎来上几匹, 做个裙子袄子,什么大鱼大肉、糯米饼子糕买上几斤。”阿孟已然歪在床上畅想起来。   “就知道吃穿!”阿姜嫌弃, “还不如攒一攒,郊外盘个小铺子,再找个俊朗些的小货郎过日子……”   群青在一旁听着她们讲话。她把通宝十个一串, 拿红线穿好,码在木匣里, 一只只木匣又和其他的赏赐一起塞满两只箱子。   她的头发刚刚洗过,弯腰时,一阵阵皂角的清香飘至鼻端。理好了,群青一面用梳子理顺长发,一面看着她的财产发呆。   说来讽刺,避开了任务,她当宫女短短几个月攒下的体己,竟比上一世当司籍死前剩下的还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阿姜说的,盘个铺子似乎可以考虑一下,货郎就免了……   分完月俸,群青又将清宣阁众人叫在一处。   圣人将群青封为掌宫宫女后,送到清宣阁的除了赏赐,还有新添的四名粗使婢女、两个小内侍。前院里的新老面孔加在一起,居然有十余人之多。   这一切都比照着太子妃的仪制,虽然宸明帝并没有明说,所有人却都觉得好事将近,每张脸上都是期待的神色。   “阿姜机灵,日后便负责接待来客,御前奉灯,内殿的排班清扫,还有小厨房。”群青重新分配各人的角色。   “阿孟还算认真,你就管南苑花圃和外部的排班清扫。”   一个内,一个外,阿孟阿姜虽管了人,但两人算是彻底分开了,不免惋惜,依依不舍地对视。   群青面不改色,这两人凑在一起爱欺负人,就得拆开才好。   “若蝉仍然主管奉衣、针线,若有不确定的,就来问我。”   若蝉应是,红彤彤的脸蛋满是羞涩。在她身旁,有人的目光比灯笼还亮,是揽月眼巴巴地看着群青。   “揽月,你做回奉衣宫女吧。”群青道。   众人投来羡慕的眼神,揽月激动得直跳脚,谁能懂得这失而复得的滋味?   “今日初次见面,在场诸人,俸银各加一两,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大家日后悉心当值,有功者奖,有错者罚。都散了吧。”群青道。   没……没了?   眼看群青说完了,只用黑眸平静地看着她们,宫人们面面相觑,头一次见这般潇洒务实的风格,寂静了片刻,才爆发出欢呼,各自散去。   -   尚宫局女官拿木托盘盛着一只鱼符,跨进殿中。群青衣饰已换好,取下腰上木鱼符,换成黄铜鱼符。女官笑着道喜:“恭喜娘子了。”   群青福身回礼。她是这样的年轻,在女官的视线中,她的脸像瓷,白里透出淡淡的青,还有几分稚气,但睫毛垂下的时候,却显出格外的冷清,似乎任何铜臭都不能沾身。   女官走了,群青打包好铺盖,阿孟她们帮忙拖着两只箱子送到偏殿,嘴里还十分不舍。若蝉说:“姐姐,你这颗杏子发霉了,还要吗?”   那日陆华亭抛到手中的杏子,她一直放在桌角,看着它从盈满变得干瘪。   群青说:“那扔了吧。”   她回头看了看柜上斜挂的一只灯笼,灯笼已灭,被压得有点瘪。走到门口,群青折回来,把这垃圾也带走了。   曾经关过她禁闭的东偏殿,成了群青起居和办公的场地。   总算有个单人的住所,群青整理好桌案床铺,坐在灯下揉开蜡丸。   这是当日从安凛那里拿到的蜡丸,里面是他给那个新来的“杀”在肆夜楼的任务,也是她想截胡的任务。   ——肆夜楼主人崔伫有一本真帐,内含勾连百官罪证,取到账本,想法子交予御史台汪振。   群青看完,将信息付之一炬。   肆夜楼的老板有一本真帐?那肯定藏得很隐蔽,不是寻常之辈随便逛逛就能找到的。   难怪安凛让他的“杀”潜入肆夜楼,假扮乐伎,想来是一面骗取崔伫的信任,从他口中套话,一面悄悄在楼内找账本。   但前面这名“杀”已经死了,是任务失败,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这崔伫只会把账本护得更紧。   确实很难。   但也因为很难,就算那新来的“杀”已经潜入了肆夜楼,恐怕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得手,她未必没有机会,群青自我安慰。   灯光澄明,群青在纸上写下崔伫的名字。   崔伫是崔家大郎,在她印象中约有三十几岁,年轻时常与官宦之子混在一处狂喝滥饮,但自己并未考取功名。   在长安,无需是世家子弟,极度的有钱,豪放风流,也可以吸引贵族子弟与之结交。   崔家在楚国在时就是大商贾之家,做绸缎生意。国破之后,长安战乱,大量的商户亏损闭门,而崔家靠着囤货居奇,财富不减反增,在平康坊开张了肆夜楼,加盖三层之高,弄得奢华至极,夜夜笙歌曼舞。   崔伫便是这肆夜楼的主营人,如今他无需功名也可以出尽风头。因为肆夜楼权贵出入,一掷千金,崔家既然和各种权贵保持良好的私交,自然已成炙手可热的新贵。   马上,不就有想和崔家结亲的?   群青在“崔伫”之下,写下“崔二娘子”。   秋日宴上,丹阳公主说,孟观楼的新妇就是这个崔二娘子,应该是崔伫的妹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娘子只是商户之女,身份低微,但若真的能与崔家结亲,却很有利于孟家的壮大。   话说回来,南楚的昭太子想借御史台之手报复崔家,除了想搅乱大宸的朝局,还因为记恨崔家是个墙头草。   楚国国君曾给他们减免赋税,多次相扶,谁知宸明帝攻进长安之后,崔家第一个表态迎降,还将铺子内的冬衣拿出来给李家人御寒,以谄媚之态,换得如今的壮大光鲜,想必让昭太子咬碎了牙关……   揽月进来了,群青将纸折起。   如今清宣阁宫人多了,事务清闲,她持黄铜鱼符,也能找借口出宫。她可以慢慢思考这个任务如何完成。   “这些天,太子殿下隔日便要来清宣阁过夜,倒是再也不提鸾仪阁了。”揽月紧挨着坐在群青身边,跟她找话说。   群青提醒:“宝安公主都禁足了。”   她心道,寿喜看到她和陆华亭说句话,李玹都要怀疑半天。宝姝竟敢和陆华亭当场勾结,就算杨芙不被禁足,李玹恐怕也不敢信任她们了。   “也是。”揽月闷闷不乐,“可近日殿下来过夜,心情一直不好,怎么小心当值都挨骂,弄得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良娣哪句话不对,和殿下吵起来,眼下的一切便都没了……”   太子党准备密奏对付陆华亭,又设局赶走燕王,结果一样也没有实现,心情不好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群青口中宽慰揽月:“不关良娣和你的事,许是他自己政事上心烦。”   揽月道:“好像是遇到烦心事,说那琉璃国的使臣,原本和殿下谈得好好的,听闻圣人派燕王去打西蕃国的消息,就变了脸,言语之间,竟威胁殿下,不想送佛骨入长安了。”   群青的睫毛微微一颤。   她知道圣人和太子对迎佛骨之事的重视,如今燕王府也松口,负责主办仪式,好不容易上下一心,就等着迎佛骨了,若此时琉璃国那边突然变卦,确实让执政者们心烦。   她也希望事情能早点解决,不要遇到波折。   群青期待奉迎佛骨的唯一理由是,若举办这样规格的祭祀仪式,按大宸律,会多放几个宫人。   -   当夜,东宫的轿辇进了清宣阁。   奉灯之时,揽月不慎弄倒了一个烛台。   “你下去,叫群青奉灯。”李玹冷冷地说。   李玹显然是从碧泉行宫回来,衣上沾满檀香,檀香之中又有淡淡酒意,可见是和琉璃国的使臣谈得并不愉快。   揽月很想提醒他,群青如今是掌宫,根本就不必再做奉灯的活了。   但太子面色铁青,她不敢开口。与群青交接时,揽月递她一个同情的眼神。   群青半夜被叫起来,靠在了久违的墙壁上,在思考一件事。   那便是人整夜整夜地不睡,会不会死?她此刻不过是被叫起来夜值,心都跳得有些紊乱,不大舒服。   李玹案上的奏折,因为燕王、赵王不在,变成从前的两倍多,需要看到天明。   何况他还要夜饮。   “今夜给殿下梅酒吧。”群青端来酒壶,“不容易醉。”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谁叫你多话。”李玹正烦着,一抬眼,撞见她漆黑整齐的发髻,旋即四目相对,群青看见那双凤目中的怒意融化,变成冰凉的讥诮。   群青静静退了下去,没与他计较。   想来最近事多,东宫心情不好。   不睡觉、饮酒、爱生气,此人必将短命。   下一刻,她便听见一声闷响。李玹倒在桌上,惨白的脸枕在散落黑发间。他的手臂无法控制地抽动,直将酒壶也碰倒在地毯上,像某种病发之状。 第28章   李玹的人已经倒在地上。视线中床帐、屏风一晃而过, 望见黑漆漆的房梁。   视线微转,群青第一件事不是扶他,而是拿着酒杯, 极度紧张地嗅里面的残液。   李玹气急攻心, 手指动了动。   原因无他,太子喝了宫女拿来的酒,随后倒地。若酒里有毒,别说出宫,群青得给太子陪葬。   酒没有问题, 群青颤抖着手搁下杯, 看到地毯上, 太子睁着眼睛, 已经面如金纸,浑身抽搐。   群青知道再抽下去,人很可能会咬住舌头, 即刻毙命, 她想掰李玹的下颌, 李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将她掀开。   群青重心不稳, 跌坐在地毯上, 又试图摸索他的脉搏,痛楚中群青方回过神, 发现李玹反掐着她的手腕:“袖、袖……”   群青在他袖中,摸到一个硬物。这形状……是袖箭。她浑身凉透,登时停止动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他动动手指, 袖箭就会穿透她的腰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冷冷看她,惨白的脸上不见慌乱, 却有几分扭曲,是恐惧和愤怒:“敢……说出去,杀……杀无赦。”   群青从李玹的话中判断出,这不是中毒,而是犯病,且是发作过多次的旧疾,他心里清楚。   只是身为东宫,患这种病,不能为外人所知,否则不仅影响他储君之位,弱点暴露,还容易引来刺杀。   李玹抓住了群青的袖子,借她的力勉强撑坐起来,青丝垂落在群青颈间,冰冰凉凉,群青身子都僵住,只听他在耳边极压抑道:“把你身上香囊给本宫。”   香囊?   群青的脑袋嗡嗡作响。   她身上的香囊,是阿娘给的那只刺绣羊头香囊,内里有她父兄遗物,怎么肯给别人?犹豫之间,李玹已经难受至极,上手来探,她想到身上还有另一只香囊,迅速摸出来塞在他手上,连滚带爬地退开了。   柑橘的香气在群青鼻尖荡开。   群青看着李玹拿着陆华亭赠的香囊,放在鼻端,脸色逐渐缓和,只觉那画面诡异万分。   李玹的抽搐缓和稍许,一扬袖,只听叮当一声脆响,是袖箭飞出击在桌案。   从殿外躬身跑进好几个小内侍,见室内情状,两个架起李玹,另一个反扭住群青双手,将她拖到了外殿。   李玹歪着头,两眼却死死盯着群青,指着她道:“处死……处死。”说罢两眼一翻,很快开始第二轮剧烈的抽搐,那靛蓝色双鱼香囊掉落在地。两个小内侍端起碗给他灌药,那药汁却无法入口,不住地顺着他的脸颊流到白色的里衣。   殿外的夜色浓郁如墨,眼前一切发生得像梦一般光怪陆离,群青跪在地毯上,只觉得浑身血液涌到头顶。   因为她恰好撞见李玹发病,就要被处死?难道她风雨都平安度过,却在这个夜里,阴沟里翻船?   “别碰我!”那两名内监刚要来拖她,群青挣扎站了起来,“等一下,我有办法救他。”   那厢太子人事不省,药都喂不进去,情势严重,小内监们见状,便没有强硬阻止。   群青已跑到柜边,拉开盛放各色香料的格挡,在满满的香料中分辨了一会儿,舀一勺,倒进正殿那巨大的紫金香炉中。   片刻后,一股清淡的草药气味吹出来,很快溢满殿中。   小内侍们只躬身紧张地看着太子的情况。李玹半躺在一人臂弯,呼吸急促深重,慢慢的,抽搐竟然减缓下来。   “殿下,殿下……”见他回了神智,一人悄声唤他,“殿下,方才殿下可是下令,处死青娘子……”   “慢着。”李玹微睁开眼,语气虚弱,但神情凝重可怕,“问她,此香何物,为何她会知道……”   群青跪伏道:“奴婢不知道殿下症状,也是碰巧听人说,西域的迷迭香,有缓解头疼之效……”   她的冷汗不住地从鬓边冒出,顺着脸颊滑下来。看见李玹情况转好,她的心却沉入了谷底。   群青虽跟李郎中和芳歇出过诊,但时间很短,医术浅陋。像这般抽搐的症状,她绞尽脑汁能想到的,也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便是民间所说的“羊癫疯”,抽搐时人会口吐白沫,但太子分明不像;   他这口涎倒灌之状,倒像是另一个可能。   “平日精力不济、头痛缠绵,若急火攻心,则倒地抽搐,涎液倒灌,有性命之危……”   是阿娘在纸笺上写的,“相思引”的中毒之症。   阿娘说,相思引用沉香丸可压制,迷迭香、黄香草可缓解。   方才她使用迷迭香,本是死马当活马医,想拖延一点时间,未料想真的平复了太子的症状。群青想到太子方才讨要香囊的举动。   陆华亭那香囊内,并非什么柑橘味道的香珠……那气味浓烈,略带甘辛,是类似柑橘的黄香草!   一一对上号,群青霎时汗流浃背。   李玹这是“相思引”中毒之状。   这毒按说只有她有,一瞬间,她都怀疑是自己不小心谋害了太子。   可是这一世,她的相思引毒丸藏在包裹内,根本没有启封。   “青娘子,请先起身吧。”小内监在耳边说话,打断她的思绪。   群青只见李玹已能自己饮汤药,不知太子这边准备的是什么药,喝下去后,他几乎完全平复下来,只是被折磨得脸色惨白,夜中看来像鬼。   “今日之事,不许外泄。”擦干净嘴,李玹道。   “奴婢明白轻重。”群青说,同时用一双急切求生的眼睛望着他。   李玹看着她,那眼中仍然充满审视,半晌道:“你是医者?”   群青生怕他要她来解毒,忙道:“奴婢不通医术。”   “不通?”李玹说,“不通医术,方才如何燃香?不通医术,如何给韩婉仪保胎?方才饶你一命,你应该明白轻重,没有你藏拙的余地。”   “不会就是不会,殿下面前,绝不敢有藏拙之心。”群青思考了一会儿,道,“韩婉仪之事,那是因为奴婢知道,韩婉仪原本就是假孕。”   一语如惊雷,击在李玹眉间,他一挥手叫那几名小内侍退远:“什么假孕?你在说什么欺君罔上之语?”   “是韩婉仪先行欺君罔上之事,奴婢说出了事实而已。”群青直直地望着他,夜中她的眼眸被烛火点亮,有刀兵般的冷意,盯得李玹有几分眩晕。   他道:“韩婉仪为何要行欺君罔上之事?”   群青早知有此一问,回答道:“殿下想知道这个答案,不妨往回推,看看当日韩婉仪诊出喜脉的时机,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圣人清算楚国旧臣,韩氏一族算在其中,韩婉仪急切地需要一个孩子保全她母家,想必是用了民间的求子偏方,虽能立时有孕,但根本无法捱到生产。   “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个皇子,得到了充分的重视。现在韩家无虞,月份渐大,韩婉仪的孩子恐怕早就没了,无法与圣人交代,是以演了这出戏,那医官应该是与她串通配合。当日韩婉仪裙上鲜血浓稠,久不凝固,奴婢起了疑心,进去闻了,确实不是人血。”   “所以你当日以施加穴术为名,实则进去威胁了韩婉仪?”李玹问。   “她佯装不醒,奴婢掐醒了她,在她手心写了个‘假’字。”群青说,“然后韩婉仪恐惧奴婢说出真相,吓得将正在流产的龙嗣又憋回去了。”   李玹撑着额头,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依你所说,那韩婉仪如此重视韩家利益,不惜欺君罔上,她和宝安公主同出一族,为何她不帮扶宝安公主做太子妃,还要嫁祸于她?”   “殿下,是韩氏一族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可韩婉仪本人,却不是木胎泥塑,任人摆布。”群青说,   “韩婉仪虽姓韩,却是旁支所生,从小颇受大族冷眼。圣人攻进长安时,韩氏惊惧之下,不舍自家贵女,把已有婚约的韩婉仪丢出去献给圣人;见新朝稳了,又逼着韩婉仪逢迎圣意,搭救母族。韩婉仪当日用药,只想救自己的父母,不是想做受大族胁迫的棋子,是以她最不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最不想看到韩氏鼎盛。”   李玹听罢,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世家繁复,信息庞杂,能梳理得如此清晰,并不容易。   其实这也不是群青当下想出来的,乃是她上一世被韩婉仪坑害,狸奴被扑杀,她经过一年的调查,才得出的结论,没想到重生之后却用上了。   “殿下,奴婢虽出身掖庭,但在这座宫殿待了十几年,各种秘辛传言却知道的很多,譬如韩氏的关系,还有迷迭香。”群青道,“若殿下日后想知道,奴婢可以帮得上忙……”   她眼神里就差写着“不要杀我”。   李玹视若无睹:“这韩婉仪颇有心机,又受父皇宠爱,你勘破秘密,如此胁迫她,不怕她日后报复于你?”   “报复?”群青浓黑的眼睫密而弯翘,眼神却很漠然,“她报复奴婢,奴婢当然害怕,但若奴婢背后是东宫,奴婢就不怕了。”   “你这是何意?”李玹声色俱厉,她竟然拿他当挡箭牌,“本宫何时指使过你什么?”   “殿下,韩婉仪的把柄在我手中,没有任何作用,但若是在殿下手中,却有个很大的作用。”群青说,“殿下若想结交后妃,韩婉仪这种不愿受大族挟制的新妃,便是很好的盟友,她若不愿,你便拿此事威胁她。”   “你难道不知皇子和后妃勾结是重罪?”李玹惊异她一个宫女,敢说出如此狂悖之语。   群青当然知道。   但上一世,这韩婉仪和李玹交好,没少给圣人吹枕头风,将燕王害的很惨。她只是把李玹心里想做的,提前说出来罢了。   “这难道不是殿下想听吗?”她冷静地望着李玹,手心冒了一层汗,尽量忽视他表现出的怒意。   虚张声势,心里想要,偏装作正经,宸明帝与太子确实是父子,连性格都很相似。   四面好像有惊雷劈下,将纱帐荡开。   李玹脸上的怒意消退,慢慢没了表情。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没有什么再虚掩的必要,他深深望着群青,道:“你去内殿,将本宫的印信拿出来。”   群青捧起那白玉印信,刚放在桌案上,忽然有两个内侍将她架起,拎到李玹面前。   李玹斜靠着座椅,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拿印信的宫女,都会一手提着上面的蛟龙白玉纽,一手捏着侧边,因为托着底会将印油弄到手上,手脏了便容易弄脏贵人的衣裳。殊不知那雕刻的白玉扭脆弱易断,只有常年持印的女官才会习惯捧着底,你从前经常盖印信?还是帮别人盖过玉玺?”   群青看了一眼手心赤红的印油,如血痕一般令人心悸。   “群青,本宫如今,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李玹死死望着她,“你到底是何人?谁叫你潜入本宫身边?先前装疯卖傻,意欲何为?”   群青已然伏首,半晌,语带哽咽:“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奴婢是前朝五品言官群沧之女,幼时便经常出入阿爷书房,帮阿爷盖印。前朝时,父亲受屈入狱,以至奴婢从官家贵女沦为最低贱的奴仆,那时我便发誓,若有机会,一定要走出掖庭往上爬,即便是卧薪尝胆、攀龙附凤也没关系。”   “奴婢仇恨楚国皇帝,是故不愿侍候宝安公主,良娣对奴婢很好,奴婢心中感念。只是奴婢发现能接触到殿下,便忍不住动了心思,次次引起注意,只想效仿前朝徐昭仪,若能得殿下赏识,奴婢……报仇有望。”   泪眼朦胧中,群青望了一眼上座的李玹。   他的神色仍然严肃,但眼神却放松了许多,很显然,是她的崩溃失态,让他觉得自己终于触及了真相。   一国储君,怎能没几分戒备?想要他轻易信任一个充满疑点的人,是很困难的。   让太子剥开一层疑虑,他才会放松警惕,不会轻易想到,下面还有一层。   半晌,李玹使了个眼色,一个内监给他披上了外裳,另一人将内殿的折子捧了出来。   他试着抓握了下右手,手指仍然无法合拢,低声对群青道:“发病之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天亮之前,这些奏折需批复完毕。方才本宫已经分好,他们奉灯,你来盖印。剩下的,打回便是。”   随后,群青便见从前那些只能远远看一眼的奏疏,全部推到了她眼前。   她不禁看向李玹。   没想到李玹敢让她接触大宸最核心的政事,这可是她上一世做司籍时努力多年,都没有摸到边的事。   “青娘子,请。”小内侍恭敬道。   -   内殿之中的软榻上,李玹总算可以稍躺一下。寿喜服侍他盖上外裳:“殿下试探他人,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设局。”   “近日头疼加重,本宫早就预感今日逃不过发病。那揽月是郑良娣家生婢女,本宫不想打杀她。”李玹看着窗外说。   “那也不至于拿杖杀来吓唬青娘子。”寿喜说,“换成胆小一点的娘子,早就昏过去了。”   李玹却冷笑道:“生死之间,才见人心,本宫疑人不用,她若没有本事,早就死了。只是没想到,她对本宫没有恶意。”   说罢,他神色缓和,拿过寿喜手里的奏折,验证其上记录的群青的身世,果然和她所说一般无二。   “这群沧是荒帝二十五年因直谏世家获罪,在牢里关了多年,现在还活着。他是进士出身,还中过状元。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这样的父亲,生出蠢笨之物也不合常理。”寿喜说。   群青超乎寻常的聪明,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让狱卒对群沧多加照料。”李玹合上奏折,“必要之时,还要用他。”   寿喜道:“内宫之中,缺个替殿下行走的女使。青娘子一无家世,二无朋党,她父亲是对抗世家获罪,想来痛恨世家大族,正好可以制衡孟相,是最好的选择。若有一日不想用她,杀了便是。”   李玹的手微微一颤。   不知是因寿喜的话,还是因群青已进了内殿,抱着盖好的奏折。   李玹见她面色苍白,竟笑了一声:“担心盖完了,本宫要赐你死?”   “本宫不是那过河拆桥之人,何况你今日算是救了本宫。”李玹缓缓地说,“日后月俸同正六品女官,还能再加。若有难处,便找寿喜。”   “你想要贵人的提拔,本宫便提拔你。”他转过眼,看着群青,“可是你想要的?”   事到如今,群青只能顺势应承:“谢殿下赏识。殿下早点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好消息是,这段时日若要获取信息,能方便许多。   “燕王毫发无伤,陆长史还险些连累到良娣,本宫如何睡得踏实?”李玹却还在意她与陆华亭的熟稔,“你说,应该如何还击?”   原来太子对自己人说话如此直白。   群青明白他想考验自己,让她献计,想了想道:“殿下,燕王府负责操持奉迎佛骨的仪式,那仪式庞杂,每个环节都容易出岔子。”   “奉迎佛骨是国事,不能出任何岔子。”李玹说。   显然这项祭祀关乎外事,对于大宸争取民心也极为重要,李玹不愿因小失大。   “奴婢的意思是,因为难办,每个环节都需长史操持,定然费心忙碌。”群青已是困倦至极,她辛苦强撑,陆华亭将她害到这地步,便没理由清闲,   “听闻陆长史每日过午才起,一日只能办公半日,殿下可让他代燕王早朝,占了那半日的时间,长此以往,看他受不受得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默了。他瞥了一眼寿喜,未料想群青能另辟蹊径,想出这种阴损招数。   “也不早了,回去睡吧。”李玹总算意识到这是半夜,温言道。   群青却还不走,顶着微微发青的眼底,望着他挂在腰上的靛青色双鱼香囊:“殿下能不能把那香囊还我?不瞒殿下,此物是……是逝者遗物,晦气,不详。”   李玹听完,唇边笑意淡下,看了一眼香囊,脸上有些挂不住:“既然晦气,你一个小娘子带在身上?本宫不怕。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讨回之理?你回去吧。” 第29章   燕王府受命协同礼部主办仪式, 礼部按典仪律法拟好方案,准备讨钱的时候,燕王府却跟死了一样安静。   礼部流言传遍, 说燕王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在圣人面前应承, 不过是为了救燕王,拖延时间。   这一清早,礼部侍郎陈余的车架直接到了燕王府:“老臣请见燕王府陆长史。”   一个黑衣的女近卫把他拦在了门外:“我们长史还没起。”   陈余站在门口,荒谬冷笑:“从前只当流言,说陆长史每日午时才起, 没想到今日一见是真的, 有没有点人臣的样子?”   啸叫从头顶传来, 陈余惊而抬头, 见檐上立着一只凶光毕露的灰隼,那女近卫从桶内夹出生肉喂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老臣以袖掩口,实在受不了这血腥气, 又恐惧灰隼咀嚼生肉时凶残之态, 在门口站了一会, 只得打道回府。   “长史, 陈侍郎打发回去了。”尺素喂完隼, 进来回禀。   偏殿内还在用冰, 温度极低,香炉内寒梅香气飘散出来。   陆华亭衣着齐整, 发丝分毫不乱,蹲在地上,背对着她画舆图。   他面前铺陈着一张长两尺、宽一尺半的巨大白绢, 以黑墨线详细绘制宫闱平面。绢上画的摘星楼细部,是从楚国的旧舆图中按比例抄过来的, 需要拿最细的狼毫,比着尺规作画,方能精准。   这数日,陆华亭带人看过整个大明宫,最后选定摘星楼作为仪式场地:“摘星楼北边有一块空地,只消将阑干拆掉,曲水填平,开青霄门、重玄门,佛骨与百姓从北两门进来。”   他边说,参军边抱着算盘计算:“这般算下来,可以节省很大开支。只是张侍郎登门了,想必礼部的方案已经完成,长史最迟三日内画完上呈圣人,还有一争之力。”   这数日陆华亭赶着时间,便是为了画这张舆图,他搁下笔,没什么表情地揉了揉手腕:“三日够了,再早起两日。”   随即狷素跑进来:“长史,圣旨来了,听说是要你从明日起,代咱们殿下上早朝,到殿下班师回朝为止。”   偏殿内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参军道:“你没听错吧,让长史上朝?”   “这早朝卯时就开始了吧。”   “咱们燕王府离太极殿还很远,就是殿下坐舆辇也得两刻钟,天黑着就得起身。”   “平时燕王上朝太早,夜半穿戴冠冕,为了不影响王妃休息,甚至是歇在偏殿。”   陆华亭已沉着脸出门,见红衣老内侍果然拿着圣旨,他直直看着它,径直伸手:“某能否看下圣旨?”   这老内侍道:“你急什么,等奴才念完了你慢慢看,看三天三夜。”   陆华亭只好收回手,跪在秋桐下接旨。   旨意果然和狷素说的一般无二。陆华亭拿过圣旨,几个近卫都围过来看,心道,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圣人怎么会下这种旨呢?”   “听说是太子提议的,圣人同意了。”   “这明日几点起啊?”狷素听着都牙酸,“长史从来没起过这么早吧,太子想要人命啊……”   “不然这图,我们帮您画一点吧。”竹素看向舆图。   陆华亭瞥过来:“你们会画?”   几名暗卫便都蹲下研究,他们跟燕王打战,会画作战图,但这用尺规做的建设舆图,却是繁复眼晕。竹素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画不了。”   “我也不行。”   “我也画不了。”不等陆华亭说话,几人也不敢碍眼,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还轻轻带上了殿门。   参军小心翼翼窥着陆华亭的脸色:“长史……那三日画完,还可以么?”   陆华亭垂睫望着地上铺陈的舆图,估计是心情极差,半晌没有言语。   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圣旨仔细叠好,冷笑玩味道:“我晚上不睡觉,可以。”   -   窗外飞花簌簌地飘落。太极殿内争吵不断,皇座上,宸明帝以手支额,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头风又发作了。   多年征战,新朝国库空虚,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秋税又收得参差不齐,自然使宸明帝发愁。   户部尚书张钧提议,取消从前给大商减免的商税:“那是楚国荒帝应承这些商户的减免,跟我们有什么干系,大宸应该立下大宸的规矩。”   “长安的商户好不容易才恢复点气象,张尚书忘了,当年我等进长安时,大商还有送冬衣之情,如今新朝坐稳,转头就加税,岂不寒人心,以后谁还愿意长安做生意?”孟观楼转向张钧,   “倒是户税,按律一年两收,圣人宽仁,减为一年一收。眼看一年之期已到,征战平息,应恢复两收。张尚书收不上来,这是办事不力。”   “孟给事中即将迎娶崔家女,说话都偏颇了。也不知你是代表长安的商户,还是崔家的女婿!”张钧说,“那么几件冬衣,就收买了圣心,也不见崔家囤货居奇,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孟观楼道:“张尚书,朝堂之上,就事论事,不是你挟私报复的时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就站在最后一排角落,却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这陆长史不是和孟给事中素来有怨,怎么这次一句话也不说?”   “他这是乖觉。燕王还在战场上,输赢未定,万一败了,日后燕王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陈余冷笑:“小子午时才起,这上朝的时间对他来说太早了,没睡醒呢!”   李玹转过身:“蕴明,三郎府上正要用钱。听说你为钱,把礼部都给得罪了。难道不该替燕王说两句吗?”   陆华亭着红色官服,树影投在两肩,如纸上疏影横斜,他瞧了李玹一眼,并不上钩:“殿下,臣确实没睡醒,现下不清醒。”   宸明帝哪有闲心听他玩笑:“你好好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税收之事臣不懂。但是,今晨臣才发出去三十符信。”陆华亭说,“因臣掌握符信,所以知道,长安城内流民有两千人之多,他们的地是战乱时丢的。长安尚且如此,地方上失地流民数量可想而知。流民不解决,户税收无可收,再逼便是反。臣也不能因为自己没钱,就要别人的命吧。”   有人道:“就是啊,说起来早上有个民女击鼓鸣冤,状告崔家诓骗流民中的良家娘子,进肆夜楼内去做乐妓……”   孟观楼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白白,倒是孟相给了他一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宸明帝头痛剧烈,挥了挥手,早朝便散了。   张钧还是很生气,走到陆华亭身边:“方才孟观楼实在太过分了。燕王府为何不争取一下?”   “吵有什么用,不过让圣人更烦躁罢了。”陆华亭说,“就让他们争吧,人人都觉得圣人性情宽厚,可以一争,某倒觉得圣人心底分明很有主意,你看他,憋得头风都犯了。”   两人正在私语,陆华亭忽地侧过眼。   倘若方才陆华亭如一团捉摸不透的雾,此时眉梢眼角却如粹过冰一般,变得明亮锐利,秾艳逼人。   张钧顺着他目光看去,太子从陆华亭身边经过,衣袂相接,酸涩的黄香草香气席卷过来。   李玹似有所感,回过头,陆华亭直直地盯着他腰间的香囊,眼中神色不明。   半晌,陆华亭抬眼,眸色很深:“殿下所佩香囊颜色太深,似与朝服不相合,摘下来赐给臣吧。”   张钧怔了怔。   怎么有人管太子要东西要的如此理直气壮?   李玹却以为他是因上朝之事报复而已,瞥了眼那柔顺垂着的绣金线双鱼香囊,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微笑:“此物婢女所赠,说是逝者遗物,晦气,不祥。本宫天潢贵胄,自压得住,给你却不合适了。改日送你个新的。”   他拍了拍陆华亭的肩膀,走了。   两人错肩而过,陆华亭没有回头,分明没什么表情的变化,张钧却被他的脸色吓住了。   “某还有事,先走了。”不等张钧开口,陆华亭若无其事地擦过了他。   回去的路上,树上的杨花不住飘落在他的肩膀和衣袖。陆华亭伸手去拂,但那雪白的花朵却越来越多,拂不尽。   日光晃眼,他眼前不住地闪现着李玹腰上悬垂的香囊。   闭上眼,却是一张素净的脸,眸中暗含挑衅。   彻底归顺东宫了?   婢女所赠。逝者之物。   想到那则圣旨,陆华亭忽地笑了,笑容又很快消失,黑眸沉如水。果然是天生的克星。   按照大宸民俗,只有互相倾慕的男女,才会佩戴对方赠的香囊。群青竟然敢把他的香囊送给太子,是故意挂出来挑衅他,还是……   直走到燕王府外,他都不发一语,弄得在承安门候着的狷素很是疑惑。经过一片草地,陆华亭冷不丁把手里的玉笏扔了出去。   玉笏飞出去的瞬间,狷素也飞了出去。   他腾跃到草丛中将它一把接住,环顾左右,还好没人看见,他小声提醒:“长史,玉笏不能乱扔,大不敬……”   陆华亭却看着前方道:“狷素,你站在那里,能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吗?”   狷素嗅了嗅:“柑橘的味道?”   “不是柑橘,是黄香草。”陆华亭面无表情地说。   李玹身为储君,从来不用任何香料,尤其是香气浓重的香料,以免影响东宫端方严肃的气质。   就算是婢女上赶着送的香囊,他也没必要佩戴,除非是确实需要,譬如药用,和自己一样。   陆华亭陡然想到,太子的多年缠绵的“病”,也许同样是“相思引”之毒,而群青知道如何缓解。她做事目的性一向很强,也许就是靠这个解毒之法,获得了太子的垂青。他的香囊,倒成了她的青云梯。   说不定太子中毒,也和群青有关……   相思引,这三字令他袖中的手指攥紧。   “殿中夜晚的熏香,改为黄香草,从明日开始,我不能佩此香了。”陆华亭道。   好在太子和他见面不多,今日又走得仓促,没有注意到,他身上有同样的香气。 第30章   在群青独居一殿之后, 仍然常常和她呆在一起的,只有若蝉。   群青干脆叫她把每日要做的针线拿来,她也一起来做。   群青飞针走线, 裙上的破洞收紧, 蜷曲的菊瓣出现,随后现出金线菊花栩栩如生的雏形。她的眉毛上全是汗,一抬头,若蝉把瓷碗捧过来:“姐姐,喝一口水吧。”   群青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忽然发现若蝉把她的床铺打理得没有一丝褶皱, 地上也纤尘不染。   “你我都是宫人, 你不是我的婢女, 不必如此照顾我。”群青说。   若蝉低着头:“我不像阿姜姐姐会讨人欢心,姐姐教我刺绣,你就让我做些什么回报你吧。”   群青看着若蝉忐忑的脸, 只得默许。   其实她帮若蝉缝衣, 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从小练习刺绣, 害怕技艺生疏, 只是在找机会练习而已。   群青摩挲自己指尖上的薄茧, 她想起自己从来没问起过若蝉的过去, 问道:“我看你善于刺绣,你从前在哪个观?为何女冠也需要学刺绣?”   “不单是我, 只要是宫中女冠,应该都会刺绣。”若蝉微微笑道,“姐姐, 我家穷,儿时受选入宫中白马观, 为一口饭吃。”   “当年,荒帝选了好多小女冠,听说有几千个,一辈子只能待在那小小的道观里,为了不疯掉,师父就教我们绣八卦旗打发时日。后来又在陈德妃宫中祝祷时候,正巧良娣迁宫,我就被揽月姐姐‘借’来当宫女了。”   群青心中一颤。   她记得少年时写策论,太傅批驳楚过荒帝帝沉湎仙道之术,大修宫观,劳民伤财,当时没有解透,而今才是眼见为实。   想到此处,她低头,毫无保留地指点若蝉的针法,“从这里穿进去打结,把结藏在里面,不会硌到穿衣的人。”   若蝉手巧,了悟得很快,随口道:“姐姐这偏殿不仅阳光好,檐下鸟雀也多,一直在叫。”   群青心中一凛,看向窗外,果然瞥见云雀的飞走的影子。若没猜错,窗下应该留下了好几个蜡丸。   近日林瑜嘉频繁地发消息,催促她见面。   群青绣得比若蝉快,绣完便放下等她。   若蝉回头,见群青把几根丝与一根银线捻在一起,一颗一颗地穿上檀珠。   “这是陆长史的檀珠。”若蝉说,“珠子找全了?”   “还差一颗,晚些时候我再去找。”群青将已有的穿好,确认这次的丝线坚韧无比,“我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   “姐姐等一等。”若蝉从针线篓中取出几条彩线,在手中灵巧地编织,很快攒成一枚彩球,和檀珠一般大小,“这是我们观中佩戴的结绳彩球,实在找不到,可以将这个补上去。”   群青拿着结绳穿在其中试了试,倒也和谐好看:“是个法子,你教我。”   “还学什么?”若蝉笑道,“直接穿上就是,他若问起,你便骗他,是你点灯熬油,不眠不休地编好的。”   群青差点就心动了。   可是,传说这串檀珠是增珈法师开过光的。檀珠在她裙上静静地躺着,每颗珠子都像一只眼珠,深沉地注视着她们。   群青自打做了细作,下雨天路过泥头菩萨,都要找块布给菩萨遮一遮,再拜两下,生怕折损了自己的气运。   她盯着它片刻,还是将那彩球取下来,放在了一边,睫毛颤了颤,对若蝉道:“这是开过光的法器,最好不要糊弄。你教我,我一定亲手做,以表对弄断法器的歉意。”   -   天气晴好,郑知意读书累了,突发奇想想荡秋千。可清宣阁没有秋千,群青心想这有何难,让宫人们都出来帮忙。两个劈木头,两个捆扎绳索,在南苑搭好一架秋千。   秋千扎好,木板晃来晃去,郑知意欢喜地摸了摸,忽然道:“青娘子先荡一下吧!”   话音未落,竟是一呼百应,阿姜她们笑闹着压着群青,非得让她第一个坐上去。   群青红了耳根,只得抚了抚裙摆,坐在秋千上,两手抓住绳索,郑知意在身后一推,风穿过群青的发丝和裙摆,湛蓝的天幕上堆叠了云朵,一下子近了,又远了。   阿姜急道:“良娣力气小点,别把青姐那么聪明的脑子摔坏了。”   群青听着她们的哄笑,倒是像回到闺中一般,不知怎的,便也跟着笑了。   荡了两下,她轻巧地跳下来,让郑知意在宫女们的服侍下玩耍。   群青环顾四周,破天荒地,揽月没有紧跟着郑知意。她只站在殿门处,远远地看,神色好像有几分落寞。看见群青,揽月很快转身,回寝殿去了。   “你怎么了?”群青跟了进去,揽月拿着块布帛,凌乱地擦拭着郑知意的妆台,口中强笑道,“没怎么呀。”   群青倚在妆台旁,静静看着她的动作:“和良娣吵架了,还是挨太子骂了?”   不说还好,揽月把布帛一扔,坐在了地上,眼圈红了:“我觉得我可能当不好这个奉衣宫女了。”   “为何这么说?”群青问。   “阿姜咋呼,现在也稳重了;阿孟也能拿事,就连若蝉也有刺绣的功夫……只有我,还在原地打转呢。”揽月看着前方的空气道,“良娣现在长大了,话本也不看。我这个奉衣宫女,不能像你一样扶持她,就连奉灯都笨手笨脚的,让太子殿下责骂。”   话未说完,积攒的惶恐倾泻而出,揽月拿袖子遮住脸,呜咽起来。   “谁说你没用了?”群青最怕人哭,坐在她身边,抓住了她的袖子,“你很有用啊。”   想来李玹是有意刁难,换掉揽月,好让她避开发病,但揽月不知其中内情。   “我有什么用?”揽月呜咽道,“我整天无所事事,就会嗑瓜子,四处与人闲聊……”   “谁说闲聊没用了?”群青加重了语气,她想了想,说,“那日太子赶我出宫,你可是能半夜将女官叫起来给我找宫籍;奉迎佛骨、燕王就蕃、太子和使臣争执,这些事情,都是你第一个知道的,旁人没有这个本事。”   揽月的呜咽停住,一双泪眼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是啊!若群青不说,她从来不知道,闲聊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呢。   随即她想到,若没有她,谁能巴结徐司簿,给群青找宫籍,谁能帮群青把两大箱子的财物换成夜明珠带出宫呢?   想到这里,她破涕为笑,忽然想去外面荡秋千了:“那我以后,还接着去闲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宫中,消息值千金,你干的活,是价值千金的活。”群青望着人的时候,黑眸很是真诚,“日后你打听到什么消息,先告诉我,看看对清宣阁有没有益处。”   “那当然了。”揽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用袖子飞快地擦干净涕泪。   “我最近确实有件事想要打听。”群青对揽月道,“我想知道,近几日燕王府的陆长史都是几时来上朝。不过此事很难,你若打听不到就算了。”   “这有什么难的?”揽月在群青惊异的目光中,理直气壮地说,“太极殿那几个小内侍,我可相熟,叫他们帮我看一下就是了。”   群青万没想到她连太极殿都有朋友。   “他们可是管我叫月姐姐,你知道吗?是花容月貌的月。”揽月脸颊飞红,身子一扭,自得地跑出去荡秋千了。   -   回萧家省亲数日后,燕王府萧云如的车架,在一个布满浓雾的清晨,匆匆返回燕王府。   陆华亭受召前来时,正殿屏风后充斥着咳嗽的声音,萧云如在奉衣宫女服侍下喝下一碗药,很快又呕进了痰盂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妃的病怎么加重了?”陆华亭问萧云如的奉衣宫女翠羽。   “还不是家中的继夫人,还有她那几个孩子,处处冷嘲热讽,给王妃脸色瞧,哪怕王妃说是借,日后会还……” 翠羽愤然说,“继夫人说说王妃身在皇宫,一点好处都没有带给萧家,现在还想从家里拿钱救急,一文钱都不给。”   萧云如晋封燕王妃后,她的继母薛氏也受封一品诰命夫人,但萧云如和家里感情淡薄,若非这次回去筹钱,平时很少回家。   陆华亭一猜,便知道是借钱不顺。   眼下萧云如屏退左右,只叫长史进去。   萧云如坐在圈椅上,脸色苍白,如一只倦鸟:“仪式时日将近,燕王府上下,根本筹不出这么多钱,只有驻防军的军饷了。”   陆华亭垂眼:“军费不能动,否则人心不齐,会出乱子。”   “也许这就是圣人想要的呢?燕王府没有钱,圣人心中清楚。要么我们自己想法子筹钱;要么我们动用军饷,便刚好借机,削了我们的兵权。”萧云如眼中绝望,但神情仍然严肃,   “倘若燕王败了,你的恩,我的恩,都无法还报。本宫不介意兵行险着,长史可有主意了?”   陆华亭拿过一张纸,蘸墨写字,随后将纸翻转,面对着萧云如,眼眸极黑:“某想的主意,与娘娘想的,可是同一个?”   纸上是一个“崔”字。   见他猜到了,萧云如的神色宽慰:“本宫回来时,路上人人都在议论,有一个民女滚钉板告御状,说自己的女儿被肆夜楼逼良为娼。这些年,崔家恶贯满盈,只是背靠百官难以撬动,若燕王府将这个毒瘤铲除,是否可以将崔家的产业没入国库内,解我燕王府之困?”   陆华亭垂睫:“在圣人的位置上,只看筹码。单凭这件事,并不足够撬动崔家,顶多惩罚一两人而已。”   “如此恶劣的冤情也不够吗?”萧云如道,“还要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除非,能找到崔家与百官勾连贪墨的证据,交给圣人。”陆华亭抬眼,“历来君主,没有不猜忌臣子的。只有看到这个名册,知道有多少人瞒着圣人,怀有异心,圣人才会不安,不安才会动怒。”   萧云如神色微凝:“我在家中和萧荆行饮酒,他提到过这个账本。说两个月前便是为了此事去了肆夜楼,但是去得迟了,那个知道线索的乐妓娘子已经被逼跳下二楼身亡,倒是抓了几个崔家的人,就在大理寺关着,可他们什么也不交代。”   萧云如的二弟萧荆行,正任大理寺少卿。两个月前萧荆行去查此案,陆华亭顺带着让他揭露了孟观楼的一名外室。   “蕴明,若你去问,问得出线索吗?”萧云如倾身望他,眸中有颤抖的光亮,是严肃和紧张。   陆华亭一怔,明白她指的是严刑逼问:“娘娘若信得过臣,可以试试。”   “好。”得了他的承诺,萧云如唤来奉衣宫女,取来一串铜匙,又把自己的鱼符取下一并递给陆华亭,“这牢门钥匙是我与荆行喝酒时,灌醉了他,从他身上取来的。拿着我的鱼符进去,萧荆行问不出的,你来问,若能早点找到账本,燕王府便有赢的机会。”   陆华亭接过钥匙。   他起身告辞,只听萧云如在身后道:“长史,有一事相求:本宫这个弟弟,自幼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很是天真。他是直臣,本宫不希望他参与任何权力纷争,受到影响。”   “臣明白娘娘的意思。”陆华亭没有回头,半晌一笑,“这件事他毫不知情,是臣违规入内。我是佞臣,不择手段,若有罪责,我一力承担。” 第31章   浓雾天, 不见身形。   陆华亭手上的灯漂浮在白雾中,像澄黄妖异的眼睛。   灯光穿过浓雾,划过厅堂, 照在牢房粗糙的墙壁上。   小吏将他带到大理寺关押疑犯的牢房内, 用铜匙开门。   还没进门,崔始的声音就传到外面:“这么点炭,是想冷死我?窗关得这样严实,是想熏死我?平康坊肆夜楼,整个北方百余家成衣铺子, 全是我大兄的, 说句不该说的, 改朝换代, 也动不了我们崔家的根基。”   “都坐了牢,还过得这么舒坦?”陆华亭问小吏。   “这里面关着的崔始,是肆夜楼主人崔伫的庶弟, 身份不一般。”开门的小吏说, “都知崔家和许多官员交好, 家大业大, 不好得罪, 谁敢逼问?”   陆华亭骨节分明的手, 放在门栓上,轻轻一推:“我敢。”   崔始的埋怨一停。门开了, 进来个人。   此人带进几分柑橘气味,崔始回头,见他极为年轻, 未着官服,不知品阶。陆华亭右手提着被绑手、堵嘴的刘鸨母, 往地上一扔,随后坐在稻草中,一双上挑的眼,蕴着冰凉的笑意,光影中黑似深潭。   “你是谁?”崔始问,“几品官?谁叫你进来的?   陆华亭叫人把炭盆搬出去,换一盆冰水来,手里拿一根长长的稻草模样的东西,放在眼前专注地编,随口问秉笔:“他之前进来过?”   “我进过三回,回回都是你们请出去的。”崔始自己答,“我说你们两个,一月拿多少俸?加起来连我家奴的一双臭鞋都买不起,何必与我为难,不如照顾几分,留个情面,日后官路畅通。”   “闭嘴!”秉笔气得脸发红,“我问你,你当日为何追逐春娘,使她从二楼跌下去毙命?”   “我醉酒了,跟她游戏,谁知她自己突然跳下去。”崔始还是同一套说辞,旁边小吏忽然舀起一瓢冰水泼他脸上,令崔始目瞪口呆,“你们今日疯了,敢泼我?”   “等一等。”陆华亭止住他们,好笑地起身。   他手上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带动牢房内光影轮转,“你们看起来,不太会用刑,让开,我来教你们。”   崔始心头一颤,只见两个小吏受命用黑纸把窗户给遮住。陡然的昏暗中,他终于看清陆华亭手里拎着的东西,那哪是什么稻草!   分明是荆棘和银线拧缠的一条鞭,像拖行的蛇尾。   鞭浸泡在冰水中,溅出清脆的声响。   陆华亭走到眼前打量着他,眼中已无笑意,尽是墨色:“把他上衣剥了。”   闷响、嘶鸣的人声和鸨母呜呜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直冲房门,几乎令这牢狱都摇晃起来。   萧荆行从值房赶来,脸色凝重,想推门而入,被两个小吏拦住:“谁让你们放他进去的!万一出事……”   “长史说了,人不会死,外伤轻里伤重,验不出来!”两个小吏也有自己的心思,“萧大人,案迟迟破不了,我们都要担责受罚。有事长史和燕王妃承担,我们背靠大树,装作不知就是了!”   萧荆行站在原地,心里像蚂蚁啃啮:“你们想毁了他是不是,让我进去!”   但此时,又有小吏来报,崔家拿着钱来赎人:“崔家的下人在门口闹事,说两个月,还没拿到口供,再有十天就超过羁押期限。再不放人,有人会去圣人那里,参您一本挟私复仇。”   小吏道:“前面两次都是如此,抓进来的人知道崔家势大,能想法救自己出去,咬死不供,咱们只得放了抓,抓了放。”   “挟私报复……我去会会他们。”萧荆行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大步向前门走去。   -   过了不知多久,陆华亭出来,鬓角已汗湿,脊背上衣裳也尽数打湿,却还是那副无谓的样子。他抬起手,手上捏着两份供词,上面赫然带着鲜红的指印。   两个小吏接过供词,万分欣喜,门口等待的萧荆行却面色凝重。他向牢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只有进气,没有出气,拉过陆华亭:“我跟你回燕王府,我有话想跟阿姐说。”   两人并肩而行。   萧荆行说:“我只能羁押他十日,最多拖十日。你把他弄成那样,若放他回了崔家,你还没有把握搬倒崔家,你就彻底和崔家结下仇怨了。”   半晌没听见陆华亭回话。   萧荆行侧头,陆华亭出神看着手背,拿丝帕仔细地擦去手背上的溅上的一点血,紧接着他发现袖上也沾上了血迹,不止一处,只得挽着袖放下手,心里觉得很是脏污。   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过刑了。   “你不好奇结果吗?”陆华亭自顾自说,“崔始追逐春娘,是奉崔伫之命捉她。”   他说:“那春娘为找账本,做了崔伫的情人,偷偷誊写了一份藏起来,随后通知了大理寺,被崔伫发觉。那日他们想先一步抓住春娘,拷问她把那誊写本藏在哪里,春娘走投无路,自己翻过栏杆跃下二楼。”   萧荆行也在脑海中,慢慢拼凑还原当日之事:那日大理寺得到线索进来搜账本,崔伫叫人捉春娘,春娘跃下二楼,砸在了一楼贵人的桌案上,吓得正在欢饮的贵人们四散奔逃。   当夜逃跑的就有孟观楼,马车载着他奔向一处私宅。陆华亭支使了大理寺的几个人跟着他,顺藤摸瓜,发现他私养外室,随后惊动宫内的丹阳公主,闹得公主退婚。   “上次出师不利,惊动崔伫。他只会把这账本藏得更严。”萧荆行拧眉,“最有希望找到的是誊写本,但春娘自尽,谁也不知道她誊写的那账本藏在哪里了。”   “不一定。刘鸨母说,肆夜楼内,春娘别无交好,只和一个叫玉奴的舞伎同居一室、姐妹相称,两人从前时常合舞《琵琶行》。”陆华亭说,“若说春娘生前可能把线索透露给谁,大约是这个玉奴。”   “玉奴,玉奴……”萧荆行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仿佛在案卷中看到过,“这玉奴不就是孟观楼的那个外室吗!”   他接着说:“她是孟观楼的枕边人,未必会帮我们。而且现在找她晚了,两个月,就算她知道什么,足够孟观楼先一步找到誊写本毁尸灭迹。”   “没有吧,你忘了?”陆华亭折下了一片叶子,垂眼擦拭手上血渍,“这玉奴,事发当日,就被丹阳公主的奉衣宫女捉走了。按大宸律,现在该在掖庭为奴。”   “宫规森严,玉奴还没来得及和孟观楼相商?只要问她,便应该能得到线索。”峰回路转,萧荆行松了口气,“我近日就去掖庭找玉奴!”   萧荆行正说话,忽被陆华亭拉住,一把拉到山石隐蔽处。   萧荆行看清了,前方廊中有一个宫女。   天上有濛濛细雨飘散。   四面无人,她将裙子挽起来,提灯走来走去,雨雾中,布袜上的一截小腿,时而被灯照出晃眼的颜色。   两人身为外臣,确实该稍加避讳。萧荆行本是君子,把头缩回山石背后。   可等了一会,还不见她离开。转瞬间,雨点变得密集厚重,倾盆淋下,萧荆行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回过头,瞪着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陆华亭:“你故意的?”   假山可没有顶棚。   陆华亭闻言睁大眼睛。雨水顺面颊流下,愈发洗出唇红齿白的一张脸:“这天要下雨,我预测得了?”   萧荆行探头看宫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雨水飞溅进回廊内,她竟继续蹲在草丛内翻找,浑然不顾脚下泥泞,衣衫被急雨打湿,萧荆行又把脑袋塞回去:“好像在找寻东西。不会哪个娘娘又掉了什么钗子坠子,找不到要受罚吧?”   陆华亭笑容微敛,眸光更深,看向那道身影。   雨斜着灌进脖子,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下,他甚至有几分快意,觉得这雨来的正是时候,仿佛要将身上沾上的血污冲刷干净。   这处亭廊,那个位置……他知道她在找什么。   群青在找他丢失的第十七颗檀珠。   那日群青弄断这珠串,应承会帮他找回来,他只以为是敷衍,没想到她当真在认真寻觅。她发髻上蒙了一层水雾,远望过去晶莹闪亮,像荷间翠鸟,湿了羽毛,反而愈加鲜明。   陆华亭的指尖探进湿透的袖中,将那颗冰凉的檀珠捏在手里,凝望那道身影。   那日他便是如此,将第十七颗珠子抓握在了掌心。   找不到,还找吗?   不知看了多久,萧荆行仿佛在对他说话。   萧荆行说的是:“你看那人,他为何不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随即陆华亭看见一个穿深绿官服的男人,径直走入廊中,他手里拿着伞,将伞撑在群青头顶。   雨雾间,这道身影挡在视线之前,如此突兀。   陆华亭脑中忽地闪过此人的神色和声音:“青青,你忘了渭水边,我们两人一起长大,你是有婚约的人……”   是那个称呼群青“青青”的人,她的青梅竹马。   林瑜嘉站在群青身后,群青站起来,熟稔地夺过他的伞,好像原本就是在等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为何今日约在此处见面?”林瑜嘉警惕地环顾四周,“现在没人,但要从承安门出去必经此处,还是显眼了些。”   “我看见有小内侍在老地方徘徊,担心已经有人注意到太极殿那边,所以换个地方。文官偶尔和宫女问个路,应是无妨。”   群青压低伞面,把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余光瞥见林瑜嘉转来转去,恐怕他的脸已经暴露无遗。   林瑜嘉没了异议,切入正题:“没想到短短的时间,你能混到太子身边,得了他的信任。六娘这般能耐,不仅在大宸高升,在南楚恐怕也可以跃居我之上了。”   “想说什么你就说吧。”群青道。   林瑜嘉的脸暗含愤怒:“圣人下旨时你在场,理应是第一个拿到路线,为何宫外的‘天’倒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哦。   那自然是因为群青先把消息传给安凛了。   “那我不知道。”群青的语气柔软诚恳,“宫外的‘天’,未必没有宫内的‘杀’呀。”   “那我给你发信,为何一直不回?”林瑜嘉眼中愠怒更重,“难道忙着在大宸升官,忘了主上的任务?”   “李焕当夜出发,轻骑简从,骑的是挂金带的驿马,过一驿换一马,一路向西,日夜疾驰。”群青说,“算上五日之内三日下雨,道路泥泞,今日应该在顺安驿和迁安驿之间了。”   林瑜嘉的神色微凝:“你都知道,那为何不告诉我?”   “你若想回禀主上,可以现在回禀。我不发信,只是因为……”群青微微一顿,“之前,我不想让主上动手。燕王是去战场,何不等他凯旋时再伏击?否则西蕃国攻进来,杀的是我们的百姓,陷的是我们的城池。”   这也是她选择告诉安凛的原因。安凛处事顾大局,眼中还有无辜百姓,而林瑜嘉不顾。   林瑜嘉听完她的理由,脸上青白交织,许久才道:“我不是什么不周全的人,你可以与我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在什么位置想什么事,动不动手,我们会决定,这不是该你想的!”   他确信群青应该只是太有想法才不合他用,而她有想法也不是一两日了,只得摁下愤怒。   “算了,你的意思我懂,我会回禀主上的。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要做的大事,我在礼部已计划好,需要你配合我完成。”   群青长睫一颤,近日由礼部操持的事,也就只有奉迎佛骨了。   如此重要的仪式,还关系到她出宫,南楚不会想搞破坏吧?   “你要我干什么?”群青心跳微快,不动声色地问。   “礼部拟定单录,具体的东西,比如经幡、地毯、贵人的祷服等等,皆是由六尚准备。”林瑜嘉道,“你现在位压七品女官,应该可以找借口接触尚服局的这些东西。若不能接触,近日燕王妃正在遴选宫人,想必以你的聪慧,能考进尚服局……”   话未说完,一枚石子破空飞来,打在林瑜嘉后心,令他面色陡变。   那个瞬间,群青伞面一转,伞上水珠如利刃斜飞出去,击在来人脸上。   萧荆行被水泼了一脸,举袖擦拭,等他睁开眼睛,那六品官竟已经走得无影无踪,面前只有一个举伞的娘子,关切地看着他。   水进了眼睛,萧荆行双眼通红,又眨了眨,喝道:“你,说你呢,你下雨天在这里干什么?”   群青的神色变得莫名:一个自己淋得像落水狗一样的郎君,冲过来指责她,多少有几分滑稽,好歹她衣裳没湿透。   不会是想占这处廊亭避雨,又不好意思说吧?   这张脸,还有几分面熟,她望着他,是上一世被她错认成陆华亭的那位……   “萧二郎?”群青脱口而出。   萧荆行一哽,想死的心都有了。   方才陆华亭非要拉他猜拳,输的人要替赢的人做一件事。   宫女与外臣本不得私相授受,陆华亭叫他去搅闹这二人私会,他觉得算做好事,没有反抗。   他仗着是陌生人才敢投石胡闹,未料想这小娘子居然认识他!   萧少卿在人前严肃端正的形象,就此碎裂。   群青却在环视四周。   上一世,这萧二郎与陆华亭私交甚好,宫宴都坐在一处,今日会不会也是同行?想到此处,她攥紧伞柄,心跳都加快了几分。   果然,萧荆行感觉尴尬,频频转头看向假山,群青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高耸嶙峋山石。对方藏匿得极好,连一根头发丝都没看着。   群青又看了看往下淌水的萧荆行。   淋得很狼狈吧?陆华亭从来不以狼狈面目示人。   “奴婢在这里找东西……”群青放下心,刚开口,萧荆行也着急开口,“你认错人了,某不姓萧。”   萧荆行长这么大,从无与陌生娘子沟通的经验,只会板起脸,复述陆华亭的话:“什么东西大雨天找?不会天晴了再来?有人叫你速速回宫。去去去!”   他这么凶,群青只得离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将伞放在地上。林瑜嘉的伞太晦气,她不想拿。   她瞥了一眼雨雾中假山,怜悯地看着用手拼命抹脸的萧荆行:“看起来你们路更远,要不,伞还是给你们吧?”   萧荆行:“……”   -   群青回到殿中,换下衬裙,擦头发的时候,揽月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今日休沐,陆长史没上朝,但一大早去了大理寺,这是我早上跟你说的,还记得吗?”   “嗯,记得。”群青说。   “刚才,长史和大理寺少卿……忘了名字,一起出了承安门,往燕王府去了。”揽月得意地卖弄她灵通的消息。   群青应了一声,继续擦头发。   与萧荆行同行的确认是陆华亭,那么他应该看到了林瑜嘉。不枉她在那里淋着雨等了半天。   上一世,陆华亭抓过林瑜嘉,该对他有些印象。陆华亭既知她是南楚细作,她怕他忘记林瑜嘉也是细作,专程提醒他一下。   听安凛说,南楚昭太子已允诺林瑜嘉为相,官服都绣好了。林瑜嘉在大宸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南楚都是丞相了,确实容易疯狂,按捺不住,便会连累到她。   如今林瑜嘉日夜相逼,还想在奉迎佛骨的仪式上做文章,群青便不得不想办法,除掉这个压在她头顶的“天”。   与其让别人抓住林瑜嘉,倒不如借陆华亭之手。反正他早已知道,她是林瑜嘉的下线。   这算以身犯险,但她有一件想要验证的事,尚未得到结果,还有赌赢的机会……   换好衣裳,群青再不犹豫,拿起那串檀珠。   “姐姐还是没找到吗?”若蝉坐在窗下刺绣。她看到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二十几颗五彩绳结,都是群青编的。   先头几个还松散没有形状,越靠右编得越好,最右那一颗,已是玲珑紧致、完美无缺。   群青想做什么事,总能想办法做得很好。   “不找了。”事已做完,群青不愿浪费时间,径直拿起编得最好的那颗穿去,打好结。她用干净的丝帕将每颗珠子擦过一遍,把檀珠交给若蝉,“若蝉,给他祈个福,了结这事吧。”   “祈福?”若蝉身为女冠,成了群青御用的作法道人,每日早晚都要发愿,保佑群青平安。   “也是,断过一次,又换了珠子,应该重新开光才对。”若蝉呆呆接过来,觉得群青在这方面,想得比她这个女冠还要周全,“姐姐,那我要发什么愿?”   群青想了想,这既是儿时保命的护身符,想来增珈法师当日开光,应该是类似的祝词。她趴在案上,手指沐浴着窗光,随口说:“祝他长命百岁吧。” 第32章   陆华亭打道回府, 正碰上在燕王府堵门的陈余,对方死死瞪着他。   这回躲不过去,陆华亭只得接过了礼部的单录和账目。   看了好一会儿, 他说:“陈侍郎, 礼部花费的成本太高了。”   不等陈余开口,他便勾去了最大的一项:“楚国遗留的摘星楼已建成,叫工部在外面改改,改成塔就是,无需新造楼阁。”   “至于宴席、地毯、祷服的里衬, 我看都可以不要。”   他这手勾画几下, 就是裁撤用度, 说来说去就两个字:没钱。   陈余实在忍不住, 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这是礼部十余人按旧制商议出来的方案,容你在上面勾勾画画?这是国事,非是你撒尿和泥的地方!”   “我若是办下来了, 你当如何?”陆华亭抬眼望着他, 那黑眸中冷冷的讥诮, 竟有几分慑人。   狷素扯扯陈余的衣裳:“大人息怒, 我们长史以前做过增珈法师的弟子, 仪式他最懂怎么办啦, 会让那些使臣满意的。”   陈余半是狐疑、半是缺氧地放下手,看见陆华亭又划去了一项。   陈余急了:“哎, 这一项不能划,这是人!”   陆华亭看着单录笑了:“我知道。”   被墨笔划去的人,正六品礼部主事, 林瑜嘉。   “燕王府偏远,侍郎年事已高, 何必亲自奔波。”陆华亭将账单还给他,“下一次,叫这位林主事上门来跟某谈。”   -   阳光照亮地上繁复的舆图,墨线之上,用赤青线条,详细地标明贵人与百姓的行进路线。陆华亭下了朝,便一只手臂垫着,趴在案上,没有丝毫声息。   “是睡了还是又头疼了?”竹素轻轻地问,狷素和狂素都摇头。   “一会儿有人来,这地上不得清理?”尺素看着地上摆开的彩墨,轻轻地说,“你们谁敢把他弄醒?”   “起开点,看我的。”狷素翻遍衣袋,找到一枚通宝,抛在陆华亭脸侧。   通宝落在案上,发出清脆响声,陆华亭骤然惊醒,黑眸锐利,狷素吓了一跳,吞咽着说出后半句,“长史,要不要想想这个通宝娘子……”   “滚出去。”陆华亭轻轻地回答。   狷素立刻连带其他暗卫一窝蜂地涌出去,他挨了一众埋怨:“抛什么钱币,是不是有病啊?”   狷素百口莫辩:“你们不明白,跟你们说不着!”   房内,陆华亭将裱好的绢卷起来,收在一旁。   卷轴之下,还有一张没用完的草纸。曦光落在薄薄的纸上,照得它洁白清润,那枚通宝落下秋蝉一般小巧的影。   陆华亭拾起通宝,手腕停了一瞬。盏中盛着尚未凝固的丹青,他忽然拿起笔,蘸取丹青,在纸上信手勾勒起来。   他运笔极草,极快,却很专注,有几分恣意味道。墨色铺开,那几名暗卫全都挤在窗户边:“长史作画呢,在画美人!”   陆华亭很少作画。清贵公子标榜文雅的爱好,在他身上不过是没用的玩意儿。除非是情之所至,放浪形骸,譬如此时头痛难忍,用来移情发泄。   长裙披帛向上舒展开,腰佩铜符,上襦的前襟与双臂绣玉英团花,是掌宫宫女的服制,雪白的里衣有一枚领扣。   除了群青,很少有人把领扣得这样紧,使衣领和玉白的颈几乎严丝合缝。   乍看上去,端肃齐整,因为脖颈细而修长,还有几分柔弱,没人知道这枚扣中,可能藏着毒。   笔尖点在领扣上,点成丹砂的鲜红色,像毒蛇的信。   “这美人怎么没有脸啊……” 窗外的竹素喃喃。   握着笔,陆华亭在回想。   那双眼睛,瞳仁青黑,眼尾窄而翘地褶起,秀而内敛,以至于抬眼看人时,有种格外青涩的意味。   只是上一世和现在的模样,好像……不太相同,除双眼外,脸型,五官的位置,皆有细微的出入。   这点出入,竟使得她的脸,在他脑海中陡然模糊起来,无法形成一个确定的模样。陆华亭的笔尖悬而不决,最后,将笔扔掉,墨色四溅,他望着画卷的神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人……什么情况,连脸也是假的?   “长史,林主事进来了。”狷素提醒。   林瑜嘉快步走进燕王府。   燕王府打回礼部的方案,使他精心的“布置”付诸东流,他已几天彻夜难眠,除了自己的才学来说服这位陆长史,别无办法。   他查过了,陆华亭出身微寒,没有功名。   没有功名,那就是乡野武夫,他中过进士,何足为惧?这般想着,林瑜嘉神色稍定,大步向前。   直到看清空荡荡的前院正中间斜晒着的一把绿油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越靠近,伞上绘的寒梅愈加清晰。渐凉的天里,他竟生出一身冷汗   这不是那日他给群青的伞,怎会出现在燕王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主事,是你的伞吗?”陆华亭的话音从阁子内传出,带着些许的疑惑。   “与某前几日遗失的伞有点像。”林瑜嘉回神,“油伞不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吗。”   踏入偏殿,房中置冰,墙上挂奇峭山水,书架、香炉摆放得极为讲究,与长安勋贵郎君府邸相比毫不逊色。   林瑜嘉余光见那竹篓里插满卷轴,对方并非不通文墨之人,心便沉了几分,再一抬眼,案后的人鬓发漆黑,姿容如玉。林瑜嘉自诩是儿郎中相貌英俊的,未料对方竟有掷果潘安之貌,眉眼之间,极尽风流。   陆华亭唇边带薄薄的讥诮。看他的眼神,使林瑜嘉感到一股压制之力,心中陡然被挑起了火气。   “是长史的伞吗?”林瑜嘉说,“烈日天晒伞,伞面易开裂,题画易褪色,不免暴殄天物,放在檐下为好。”   “主事误解了。”陆华亭写了几个字,“旁人丢下不要的垃圾,某的好友喜欢捡垃圾,他非得捡回来,某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摆在院中,不是在晒。”   林瑜嘉脸色陡变。   他手攥成拳,放弃寒暄,从袖中取出图纸:“操办大型仪式乃礼部之责,同为国事,还请燕王殿下不要为难。长史既不满先前的预算,某已携带新的方案……”   陆华亭把案上卷轴拿起,抛给林瑜嘉。   卷轴很沉,林瑜嘉勉力接住,但砸在手臂上生疼,他沉着脸地望向陆华亭。   “某替你画好了。”陆华亭淡淡道,“今日叫你来,便是让你取走某的图纸,没有别的时间听你奏报。”   林瑜嘉透过卷轴缝隙,隐约看见详密细致的笔迹,显然已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长史,画图这是礼部之责,燕王府越俎代庖,会不会太过分了?”   “今日上朝,圣人赞许了这张图,某给你念念。”陆华亭不答,拿起奏本,“朕以为,开青霄、重玄两门,从北迎入佛骨,摘星楼之南备军封锁。既能让百姓观摩,又能避免闲杂人等进入宫城,绝不放任何一个细作借机混入。主意甚好,督促工部、礼部履行。”   “林主事,你过来看看。”陆华亭招手。   听闻“细作”两字,林瑜嘉在愤怒中生出一丝冰凉的悚然。对方句句意有所指,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一般。   双脚不知不觉走近桌案,目光却没有落在宸明帝的批复上。   陆华亭见他脸上变色,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案上压着的丹青美人。   林瑜嘉如当头一棒。画上那娘子未画脸,但衣着分明就是群青。这宫里还有几个掌宫品阶的宫女?   倘若外面的伞是巧合,这画呢?   他的指尖抖起来。难道群青暗中背叛了南楚?群青与燕王血海深仇,不可能是她主动。   要么便只有两种可能,燕王府疑上了群青,或者,有人盯上了他那位正值青春年华的未婚妻。   林瑜嘉亦擅书画,任凭他如何说服自己,都觉此画的笔法缱绻私密,不像描绘疑犯,倒像是……   他的未婚妻,岂容他人如此窥视?   瞬间,林瑜嘉被妒火冲昏了头脑,想揭起画:“没想到陆长史擅丹青,这幅画传神,可否送给某?”   陆华亭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他手腕,笑道:“林主事,你到别人家里也是这般失礼吗?随随便便就要别人的东西。”   两人气力抗衡,林瑜嘉青筋跳动,勉力挤出一个笑,“是,某失礼了。敢问长史画上是谁?”   陆华亭看着他扯起嘴角:“我娘子。”   林瑜嘉发觉他目不转睛,正观察自己的神色,半晌,荒诞一笑:“陆长史说笑,某知道你尚未有妻室。”   陆华亭便真笑了,把那张画拿起来在眼前细细打量。   “我问你,”陆华亭的语气中已无笑意,睫毛的阴影盈在眼底,“你是要你的伞,还是要这幅画?”   “长史这是何意?”林瑜嘉听出话中威胁。   “在大宸,不忠之士,死路一条。提醒你一下:伞呢,可以遮风避雨。”陆华亭一哂,“你若选这幅画,恐怕便护不住你林主事的官路了。”   林瑜嘉脸色惨白。   看来燕王府虽然并无证据,但他细作的身份,确实被陆华亭发现。那群青……应该也已暴露。若陆华亭一道折子上报,届时他们可不止丢官,得丢命!   可这陆华亭觊觎群青,所以并没捅出去,想以此相逼……   他如今,实在容不得风险,只能暗中相救。   陆华亭等了半晌,只听得人快步离开的脚步声。   他抬起眼,狷素跑进来道:“长史,这人、这人……他把伞给拿走了!”   “也好,省得我去扔一趟了。”陆华亭冷笑,“废物。”   怎么和这种人有婚约?还是说这废物在娘子面前,惯会巧言令色?   他凉薄想着,顺手将画纸撇在案上。   它是如此的轻而薄,一阵风吹来,便将它吹到了一旁,画上没有面孔的娘子,亦如浮萍落叶,轻易被人抛弃在政敌的案头。   狷素见陆华亭久久望着这画,小心地拿起来:“画得真好,属下帮长史裱起来吧。”   陆华亭说:“烧了。”   -   陆华亭冷眼看着火盆内火光腾起,今日太阳很大,照在他苍白的眉心,照亮凝生的冷汗。   一张舆图,清晨上朝,已让他三日没有合眼,舆图终于定下,但十日之内,还需要拿到崔家的账本……   尖锐断续的头痛,让他觉得日光非常晃眼。   陆华亭转身回到屋内,未及走到门边,人猛然栽倒下去。印象之中,这会是失控的开始。   “长史!”四个暗卫一涌而上,遮住了他的身形。在他们背后,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快点,把府内所有的黄香草拿过来!”狷素吓得脸色惨白。   陆华亭还是抽搐得寂静无声。只有一枚檀珠掉落出来,在地上弹跳几个来回,发出碎玉般空灵的声响。   应该给她上刑的。   寂静虚空之间,他凝眸望着房梁,眼中红的是痛楚,漆黑的是恨意。得看到鲜血流出来,浸染碧色罗裙才行,好让她也体会一下,被剧毒操纵,是什么滋味。   -   “今日陆长史没来上朝。”揽月说,“说是突发疾病。”   群青手上的针扎了一下手指,沁出一小星的血珠,她拿帕子擦掉:“突发疾病?”   “真的,太极殿的小内侍告诉我,燕王府的人一大早临时来告的假,太子听了,准了三天的假。”   群青将针线放下,看向窗外。不知是不是窗边的日头太晒,鬓边渗出源源不断的热意。   陆华亭不是普通的病。   但凡他还有一点神志,绝不可能以“突发疾病”为借口请假,免得引发猜测。他肯定人事不省,下面的人不知怎么办,只好替他告假。   黄香草很少用来做香珠,陆华亭的香囊内有黄香草,本就古怪。她逼他上早朝,不得休息,正是想验证这件事:今日看来,他是如太子一般,被她逼得相思引情急发病。   她确认,陆华亭身上也有相思引之毒。   身中相思引的人,平日精力不济,头痛缠绵。太子中毒,可以搜罗四海名医的药材给东宫调理,陆华亭肯定没有,平时却不显病容。他如何做到的?   她曾经在手札记录过,陆华亭每日睡到过午才起,一天只能办公半日,想来是以惫懒为借口,掩盖自己中毒的事实。   想到此处,群青冷汗涔涔,不得不佩服此人的顽强能忍。   毒不是她下的,也并非上一世的遗留。早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就已经中毒,但不知下毒之人是谁,所以上一世临死前,当她承认给燕王下“相思引”时,他的神情才会突然变得憎恶……   想明白这些,群青悬着的心反而放下去。   陆华亭既知道她会下相思引,肯定和太子一样,觉得她会解毒,想要这解毒之法。   群青起身,用捕萤的琉璃瓶装了一瓶迷迭香,因为太紧张,撒出去了一些。   她若无其事地擦净瓶口,递给揽月:“上次宫中碰见燕王妃,她想试试咱们的西域香料。这香可以解头疼,你帮我交给燕王府狷素。对了,太子不喜欢我们跟燕王府的人来往,别让他知道。”   “就妃嫔分享点香料,这有什么,又不是传递什么信息。”揽月看着她舀香料,拿过就走,“你放心,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殿下。”   群青目送揽月远去。   林瑜嘉没除,陆华亭暂不能死。先给点缓解病情的东西,表示诚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娘说了,相思引无解,但她必须装作知道解药的样子,直至平安出宫。   如此,她才有把握,陆华亭再恨她也不会杀她。因为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第33章   清晨, 群青收到了林瑜嘉的消息:“计划搁置,最近减少联系。”   她烧干净纸条,拉过被子继续睡, 心中一片静谧。   要夜值帮李玹批折, 她只能早上多睡一会儿,以便休息。   看来陆华亭已经出手。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压制了林瑜嘉,现在任务没了,她也不必再为那计划忧心。   揽月那边也有了新进展。一次群青出门,竟见揽月和掌管宫籍的徐司簿手挽着手, 有说有笑, 惊得她躲到树干背后, 等那两人走远了才敢出来。   很快揽月便带回消息:“徐司簿给我看了她的抽屉, 你的宫籍确实不在尚宫局。奇怪,那能在哪儿呢?”   “只能再回掖庭找一找。”群青说。   只是掖庭正在被严格监管,搜查南楚细作, 她要回去, 就得冒着风险。   陆华亭重病不起, 恰是个机会, 假如他无心盯梢, 她可以悄悄去寻章娘子。   翌日刚好就是休沐日, 群青走到掖庭,观察到门外的府兵已撤去大半, 只剩零星几人,还都是一副疲倦的样子,这才混进去。   殊不知, 她的身影如一尾鱼,消失在巷道尽头, 那些府兵便变了个神色,纷纷挺起身子。   有一队人马走过来,为首的两个人,一个便是萧荆行,剑眉紧蹙:“东倒西歪的,是什么值守的样子?大理寺找人,放行。”   另一人面色苍白,拿过府兵的记录看了一眼,忽然拦住了萧荆行,勾起唇角:“你鱼符给我,我去吧。”   -   章娘子的住所打理得整洁板正,群青转了一圈,不由奇怪:“娘子,与你同住的那个人呢?”   群青隐约记得自己曾把一个挨欺负的美貌宫女送到这里,但眼下只有一席铺位,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你说你送来的那个活祖宗呀?我都不想说你,盼着我早死,也不能用这种法子!我章四娘没见过这么笨的奴婢,连吃住都得别人伺候。”   章娘子又闲不住地整理起来,拿鸡毛掸子擦柜子上的灰,“昨个傍晚,她被裴监作给带走了——你别怪我不拦,裴监作说大理寺传唤她,我哪敢过问。”   群青有些后怕。没想到那娘子身上有案子,难怪那日她举止异样,幸好没过多干涉。   她帮章娘子打扫起阁子,顺便讲了徐司簿的事,章娘子听到一半,便忍不住将打湿的布帛摔在案上:“不要脸的老东西,居然私扣你的宫籍!”   “您也觉得是裴监作扣留了我的宫籍?”群青问。   章娘子:“自你给他看过绣片那次,他便想留你在掖庭,你应该看得出罢?只怕心里盼着你挨罚被赶回来。”   “何况你的宫籍没到尚宫局,便仍算掖庭的人头,每月申领阖宫的银钱,他还白占你那一份哪。这昧良心的事,从前他也不是没干过。”章娘子啐,“走,我给你想个办法去。”   群青被章娘子拉到裴监作的住处。章娘子见左右无人,提了提裙头:“贵重之物,我见那老东西都放在右手边的多宝柜里。他早上外出不在。你看着人,我从窗户爬进去,给你偷出来!”   群青一哽,万没想到这就是章娘子的办法。章娘子道:“干嘛这样看着我?时间紧,你快过来给我把这个窗户扒拉大一点。”   让将近五十的掌教娘子爬窗盗物,这画面实在太危险,群青拦住她,低声道:“娘子——你在此处看着人,我来取。”   说罢弯腰,将如云的裙摆拢了拢,在腿边迅速地打了个结。章娘子只见群青拿手丈量几下窗下的距离,随即轻轻一撑,整个人便如猫一样敏捷地翻进屋里,未曾发出一丝声响,不禁呆住:“这孩子!”   章娘子欣慰的笑容很快凝住:原本应该外出当值的裴监作,忽然从宫道尽头匆匆走过来。他的神色怪异,一面走,一面观察四周,似掩藏着不可告人之事。   章娘子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东西,怎回来了!   -   群青落在阁子内的瞬间,也是一怔。   章娘子说阁子里无人,结果分明有个活人。   那娘子是蜷缩着被绑在椅上,头发蓬乱,嘴被封住,满脸的泪痕。   四目相对,她眼中流露出殷切的求救之意,挣扎扭动起来:“呜呜!”   群青睫羽微动,从对方白皙的脸和“呜呜”的方式判断出来,这就是那日院中挨打那个……鲤鱼。   平康坊肆夜楼的舞伎,某个五品官的妾,身上还可能背着案子。   鲤鱼含泪的双眸逐渐瞪大,满是不可置信,似是无法想象有娘子撞见她这幅模样,居然无动于衷,而是将窗户拉下来,随后把她的椅子转了个向,让她面对墙壁……   裴监作的桌案横在群青眼前。   裴监作有官衔,他的地位相较其他内监更高,殿内陈设比一些官吏之家还要阔气。这张桌案乃是乌木所制,宽大气派,雕花精巧,上面散乱着笔墨和纸张。   章娘子说过,裴监作将重要东西放在右手边的多宝柜。桌案下便是楠木镶金的多宝柜,群青拉开最上的抽屉,取出一只装点心的旧木匣,推开盒盖,里面竟是一沓宫籍!   最上面的那一张已泛黄,是旧宫籍,可见裴监作偷藏宫人的宫籍不是一日两日了。   群青翻看几张,放松了几分,那宫籍上确有画像,但并不写实,以至所有的宫人都长得差不多。   她把这些宫籍翻了两遍,手心渗出冷汗,里面没有她的宫籍。   身后那娘子“呜呜”的叫唤从急切转向绝望,挣扎将椅子弄得哐当作响,噪声像凿子,一下一下凿进她的心。   群青将木匣放回原位。多宝阁下层还有一只抽屉,拿一把小巧的金锁锁着,她瞧了一会儿,拔下左鬓上的银簪。银簪的端头被她打磨得锋利异常,闪出一线冷光。   冷光映在那被捆着的娘子惊惧的脸上,因背着光,群青眸黑得有些吓人:“你再出声,一会儿我不救你了。”   -   外间,裴监作大步走回来。   他打眼望见章娘子,很是诧异:“你在这儿干什么?”   “奴婢有事禀报……”   裴监作的神色捉摸不定,眼神比平日浮躁,也更阴沉,挥开拂尘:“什么话改日再说,咱家这会子抽不开身。”   “是大事。”章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放,“监作,咱们到那边亭子说。”   裴监作稍惊地看着自己的袖子,抬眼审视章娘子,这母老虎平日对他阳奉阴违,嫌弃他身有尿骚味,离得老远,还当他不知道!今日如此殷勤,反倒叫人觉出不对劲来。   这时,阁子内有响动,裴监作孟地甩开章娘子,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裴监作留步。”   裴监作只得转身。   那年轻的文官已站在身后,他肩背挺直,面如霜雪,将通身素衣穿出了几分仙气。   陆华亭眼梢微挑,视人时如清风拂面,只是眼中的笑意很冷:“提个人,你百般拖延,某只好亲自寻来了。”   裴监作忌惮,将拂尘换个手,刚要躬身,被陆华亭拿出的大理寺少卿的鱼符挡住:“不拘虚礼,我急。”   章娘子暗道一声该,只盼大人赶紧将这个裴监作引走:“奴婢要禀的就是大理寺大人来了,监作您看怎么办吧!”   陆华亭含笑瞥了一眼章娘子,这人是掖庭的掌教,宫女都和她熟识。可他来时没跟任何人说过,怎会有人通传呢?   这两人都似有鬼。   “是下面的人不会当差!这么晚才通传,给长史赔礼。”裴监作按捺神色,抬手指引,“章娘子,还不去取新的阳羡雪芽!陆大人,随咱家到这边亭子来。”   陆华亭却不动,抬眼瞥了瞥头顶的牌匾:“这不是掖庭阁正殿吗?方才你不是正要进去?何必舍近求远,我们进去说。”   裴监作忽地弯腰捂住肚子,口中痛苦出声。陆华亭不禁侧头:“怎么了?”   “让陆大人见笑了。”裴监作面露难色,“下官这两日风寒腹泻,正殿室内,气味实在不好闻,是怕怠慢长史。下官方才急着进去想、想解手而已……若长史想在正殿商议也可以,请长史稍候,容下官先进去……那个……”   话未说完,又一阵“哎呦”,只看得章娘子掩住了鼻子,仿佛已闻到了味道一般。   陆华亭听着,目光却在正殿四周徘徊。窗未关严,留着一条缝隙,在那窗下的积灰中,赫然有四枚细细窄窄的指印。   “既然如此,就去偏殿中吧。”陆华亭轻飘飘的目光落在裴监作的纱帽上,温声笑道,“某事出紧急,至于监作,你忍一忍。”   这偏殿与正殿相连,但毕竟有门做隔,裴监作吸气,捧着肚子道:“……章娘子看茶!”   -   群青半跪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把锁弄断卸下。   拉开抽屉,内里满满的一沓信件,都是开封的,唯独最上面躺着一只未拆的。   群青撕开最上面这只信封,往里瞧了一眼,不想瞧见了血红繁复的宫籍印。   她将折好的宫籍抽出来,“群青”二字和寥寥数笔的宫女画像映入眼帘,她只觉悬着的心如冰锥落进温热的湖水中,慢慢地化开,她将宫籍连信封一起揣进里衣内,把锁挂回去。   做完这些,她才顾得上那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许是被捆得太久又哭过,那娘子面色酡红,菱形双目尤其红得如醉酒一般。她萎靡地垂着眼睫,泪珠便挂在长睫上,将坠未坠,真似桃花泣露,若让不怀好意的人看见,只怕要生出奸恶之心。   鲤鱼从正脸看起来年岁不大,约莫也就十八,脸上还有几分未褪去的稚气,群青看了她一会儿,手指捏紧了簪。   若要冒险救人,就得动作快。   群青急于把绳索割断,俯着身,两人挨得很近,她呼吸间全是对方身上温热的兰麝香,很呛人。   绳索松开的一瞬间,那娘子指间忽地闪出一线寒光,朝群青的脖颈袭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招式熟悉,好在气力不足,以至于群青下意识闪避过去。那娘子随即变了招式,群青格住她的手臂;她手腕一转,挠向群青,群青反捉住她手腕一拧,便令她指间藏着的刀片飞弹在地上。   红衣娘子被拧痛手腕,泫然欲泣之后,反倒露出喜色,声线甜润如黄鹂:“你,你认识春娘……”   什么春娘,群青根本不认得。但内心也波澜翻滚,这三式,不是安凛教她的近身暗杀的动作吗?难不成眼前这娘子也是细作?但她动作虚浮,手上没劲,看起来并不会武,做细作并不够格。   群青的眸光闪了闪,假意顺着她:“是了,我认识春娘,你又是春娘什么人?”   未料对方闻言,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像是拥抱的姿态,这娘子的手臂柔韧如藤,乃是一双撑跳鼓上舞的手臂,有几分力气,像扭股糖一样缠上来。   她的手还不停,将群青前襟系带拉开了。随即群青只觉得自己被压在一具柔软温热的躯体上厮磨来去,不知是眼前事超出了预想,还是看清了对方的脸,让群青的头脑空白了一瞬。   那娘子好像比她更加惊惧,在她耳边温软地喘息道:“求娘子救我,会死!裴监作给我吃了合欢散……”   原来那兰麝香的气味是合欢散的味道!群青登时惊恐,那她方才还吸进去几口,她不会有事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现在已经觉得手脚绵软,使不上力气,勉力够到扶手,用力地攥紧。   那娘子觉察到群青的挣扎,竟伸出两腿缠紧她的腰。群青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轻薄至此,半是恐惧,半是恼怒,奋力一挣,顿失平衡,椅子翻倒,咚的一声巨响!两人一起滚到了地上。   旋即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陡然踹开的声音、裴监作的求饶、章娘子的惊叫交织在一起。   完了。   这是群青跌在冰凉的地上时,心中唯一的想法。 第34章   室内日光洒满, 绳索散乱,两个娘子裙摆交叠,一个压着一个。裴监作看到这一幕, 骇得两腿瘫软, 差点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只关了一个,怎么还多了一个?   陆华亭径直走入,抓着红衣娘子的后领将她拎开,看了看脸,确认她是自己要找的人:“玉奴?”   只是玉奴似乎神志不清, 应答一声, 满面通红地抓握他的袖子。陆华亭左手端着的阳羡雪芽还没喝一口, 当即泼在她的脸上, 随后把她晾在一旁清醒。   杯里还剩一半,群青下意识地拿手挡住脸。待看清地上另一人是谁,陆华亭泼出去的动作生生止住, 茶水泼在手背上。   群青撑着手臂坐起来, 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翡翠杯, 茶水沿着微蜷的指节一滴滴地滴落。   他蹲在自己裙边, 恰能将她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也刚好将门口的人挡住。群青向上瞥了一眼, 他没有看她,正在扭头看门口的人:“出去。”   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衣带系好, 捡起银簪插在鬓中。   陆华亭一回头,惊见群青把手从头上放下,已然恢复平日冷淡的姿态。   好消息, 虽被人抓了个正着,但这人是熟人。   坏消息, 熟人是陆华亭……   麻痹感仍在四肢延绵,群青拿手撑着地,她试了试,站不起来。陆华亭也没站起来,他专注地打量一旁的玉奴,随后转向她,含着笑意请教:“你——挣不开她吗?”   言外之意,她能掷刀杀伤府军,居然推不开个娇弱娘子。四目相对,那双漆黑明亮的眸中含着浅浅的恶意。   群青本就阴沟翻船,这冰凉的好奇,抑或嘲讽,让她霎时心头火起。   陆华亭看着她的耳根,冷然的目光稍稍一变,她虽不答话,那处却已通红。   群青能弯腰,忽然一倾身,贴上他的衣袖嗅了嗅。陆华亭平素不与人如此接近,陡然缩手,她的鼻尖已擦过柔软布料,退缩的只有袖中的手指。   “我送的迷迭香,看来狷素给你点了。”群青直起身子,她闻到了迷迭香的味道,“长史身体这么快康复,应该有我的功劳?”   她还敢提此事,当他不知道是谁逼他发病的?陆华亭面色苍白,闻言眸光更黑,有几分骇人。   “好你个群青!”裴监作看清了群青的脸,不顾章娘子阻拦冲进来,“这里是监作正殿,咱家锁着门,你闯入此处是何居心?”   她和章娘子合作,坏他好事,也不选日子,偏偏撞上了大理寺的人。   “裴监作,你将宫女绑在自己的正殿,关门落锁,又是何居心?”群青凌厉反问回去。   “不会以为自己是圣人钦点的掌宫,这尾巴就翘上天了吧?”裴监作面色变了变,随后指着她,“咱家是正六品的监作,你不过是个奴婢,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竟敢质问咱家,现下就可以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这位大理寺来的大人,您可看到了?还不叫人将她带回去好好查证一番,看她翻窗潜进机要之处,到底做什么勾当!”   群青心里一沉:裴监作私藏宫籍,他有错在先,她能找到理由给自己开脱。   可她盗取宫籍的举动要是传开,只怕会令宫里潜伏的“天”的起疑。   群青转头看陆华亭,他不置一词,正低头整理衣袖,似乎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样。   “裴监作,大理寺是昨日傍晚提的人,你却将玉奴私扣殿中,延迟不交。大理寺早知人证落在你手上危险,也知你素来狡猾。”群青坐在地上,笑了笑,“若不是长史命奴婢提前翻进来,如何人赃并获?”   裴监作面色一白。这两人……这两人是一伙的,跟他玩声东击西!   陆华亭也不禁看向群青,被此人的厚颜无耻惊住了。她都已经狼狈得坐在地上,前后不过一刻钟,目听耳闻的桩桩件件就被她串起来,编成个天衣无缝的故事,还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把裴监作给唬住了。   下一刻,群青转头对上他的眼,望着他说:“我不太舒服。”   她手撑着地,裙摆散落,眼眸中楚楚地流动着光影,苍白的面颊如蝉翼一般几近透明,仿佛真的一眼能看穿,一指就能捏碎。   她在示弱。   陆华亭幽幽地望着她,先前群青见他,避之不及,连手迹都要烧掉,东西都要送人,只有一个特征,就是死不求饶。此时这般模样,倒像是邀请,引诱他奔赴陷阱。   群青感觉心跳在喉咙里跳动,她直觉此举有用,若换成她,她也会有几分追击的兴趣,只是从未扮演过如此姿态,不免极度紧张。   陆华亭凝望她半晌,才轻轻吐字:“娘子不舒服,跟我有什么关系?”   群青闭了眼,耻感涌到了太阳穴处,被日光照得发烫,心却回落下来。   她果然不擅此道。   裴监作看看陆华亭,又看看群青,目光闪过一线狠意:“陆大人别听她狡辩,这奴婢惯会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来人……”   陆华亭忽地笑了,笑若春风,打断了他:“裴监作,某方才跟青娘子开个玩笑,你真信了?”   裴监作傻在原地,陆华亭已站起来,正色对他说:“裴监作,你跟某过来一趟。来人,玉奴带走,将青娘子扶起来。”   “等一下。”群青喘了口气,忙叫住他,陆华亭真的停步听她说话,“裴监作给玉奴喂了合欢散,会死,你们先帮她解了毒再走。”   陆华亭闻言,神色变得古怪。他转向裴监作:“合欢散会死?”   “不会不会……”裴监作身子已战栗起来,“春药而已,怎可能会死!她不识抬举,下官是恐吓她的,下官绝不敢毒杀宫女!”   “听见没有,玉奴?”陆华亭望着自己的指骨,微微笑道,“少听他人恐吓。不会死,顶多有点‘不太舒服’而已,忍忍就好了。”   他意有所指,群青手指攥紧,陆华亭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   大理寺的两个小吏进来将玉奴拽起,章娘子也冲过来,将群青扶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群青顾不上应答章娘子。   她见玉奴恐惧挣扎,对她道:“玉奴,大理寺内清流颇多,你不必害怕,在那里远比这里安全,他们问什么你答什么就是。”   玉奴闻言一怔,忽地挣脱那两名小吏,拉住群青的手腕。   她身上的衣裳破烂,脸上却十分白净,一双杏眼,有种与年纪不符纯然天真,满是疑惑:“我们是不是见过?你是不是认识我?”   群青把自己手抽出来,过了半晌,没什么表情道:“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   玉奴失落且惶疑。那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好呢?   她见过的人,总是第一面还算尊重,熟识之后,拳打脚踢、侮辱责骂才是常态,除了春娘姐姐,没有人对她这般关怀,又何况方才她连累了这个娘子,她居然还出言安抚她。   群青忽然抱住了玉奴,借机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托付的事,我应下了。”   玉奴瞳孔微缩,待要说话,群青已推开她:“带走吧。”   群青退后,望着玉奴被小吏们带着离开。她回忆起方才两人抱团滚在地上的时候,玉奴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的有关“春娘”的一切。   手藏刀片,是春娘教授,一招一式,皆是南楚的暗杀手段,和她所学相同;   春娘在肆夜楼弹琵琶,晚上替他人做事,常常夜归,举止神秘。   春娘生前,给过玉奴一样东西,若她死了,便要她转交给认识自己的人,验证的办法,就是安凛教授的三招。   这一切足够群青有所猜测,这位不幸亡逝的春娘,身份多半与她相同,南楚的细作,风雨飘摇中一枚小小的棋子。   上次出宫时,安凛曾以平淡的口吻告诉她:他安插在平康坊肆夜楼内的一个“杀”,因任务失败,刚刚折损。   群青张开手,手心躺着一枚蜡丸。是方才玉奴抓住她的手,趁机塞在她手中的。   -   偏殿之中,裴监作未等陆华亭开口,便跪了下去。   陆华亭没有当场发难,而是避人耳目单独叙话,裴监作久混官场,明白这正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然而陆华亭下一句话便击碎了他的幻想:“欺辱宫女,不知什么罪;但是意图毁灭人证,此事可够你流放。这种事上,某一向喜欢从重。既然青娘子、玉奴,证据齐全,要不然,杖毙吧。”   燕王府处事杀伐决断,又拿着大理寺卿的鱼符,裴监作吓得喊冤:“大理寺提人,下官见这玉奴貌美,动了些歪心思,下官本是阉人,伤不到玉奴的贞洁,这长史知道的呀!又何况如今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何谈毁灭?”   陆华亭望了他一会儿才道:“一个掖庭监作,边缘的小官,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证人带去大理寺之前,把人扣住动手。你就不怕玉奴去了大理寺头一件事,便是告你一状吗?”   裴监作汗如雨下:“下官……”   “还是说,你心里很清楚,这玉奴根本到不了大理寺,也不会开口说话。”陆华亭捋着室内的一叶兰花,“是不是有人,叫你提审前杀了玉奴?”   此话如惊雷,令裴监作神色大变,未料他能直接猜透这背后的缘由。   “你看,某说你毁灭证据有错吗?”陆华亭说,“大理寺可以验出死法,你就算给她找个暴毙的由头,还是难脱罪责。玉奴死在掖庭,你是掖庭监作,你不承担最后的罪责,难道要你上面的人去承担?”   裴监作想明白这个道理,忙道:“下官亦是受人指使,一时糊涂。那人确实是让下官将玉奴处理掉,下官见她颇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弄死太可惜了,倒不如先给咱家享用享用。早知她如此重要,咱家说什么都不会应下的……说起来,还是下官保住了玉奴一条命呢!”   “受谁指使?”陆华亭追问。   “长史不要难为下官了……”   “某存心想给你指条明路,看你够不够聪明。”陆华亭眼中浮上雾似的嫌恶,闻言并不意外,反倒倚在柜上,“我猜猜,叫你杀玉奴的人,是大的孟还是小的孟?”   若说裴监作方才只是惧怕,现在他已是面色惨白,陆华亭已诈出他是孟家的人,作为政敌拿住了他,岂会轻易放过?   “下官不懂,他俩……不是一家的吗?”他不禁问。   “兄弟尚且相残,父子之间,哪能没有嫌隙?”陆华亭觉察到裴监作竖着耳朵听,笑道,“这玉奴呢,是孟观楼的爱妾,据我了解,孟观楼对他爱的女人很是温存,一般舍不得杀。那就是孟相了。你若是听孟相的打杀玉奴,你猜孟观楼会不会记恨在心。他不敢忤逆他父亲,还杀不了你一个阉人?”   “孟相如日中天,可他总有老的一日,死的一日,届时他所有的权势都会交给孟观楼。从你应下这件事开始,你便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声声如冷箭,令裴监作几乎瘫倒在地上。他从未想过被人利用至此,连连央求陆华亭给他一条生路,日后必然报答。   “孟家与燕王府水火不容,你既是孟家的人,我帮你,这不是害你吗?”陆华亭笑道,“你既阴差阳错保下了玉奴,也算你‘有功’。今日回去,我便上奏罢了你的官,把你贬回掖庭奴才,孟家知道是我作梗,想来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卒。你呢,先在掖庭倒几天尿桶,如何?”   相比杖毙、流放,裴监作竟觉得倒尿桶是可以接受的结局,叩首叩得纱帽滚落,露出斑白的鬓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拿脚尖把纱帽从道上挪开,嫌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收拾收拾东西,让位吧。”   -   狷素道:“长史好厉害,三言两语罢了他的官,他还得感恩戴德。”   陆华亭却陡然站住,狷素险些撞在他身上。   檐下,背对他们,立着一道素净的身影。   群青真的没走。   “你先回去。”陆华亭说。   群青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抬脚便走。   她垂眼注视着地上的影。日头将人影拖得细长倾斜,两道影子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疏远的距离。陆华亭始终缀在她身后。   群青的裙摆逶迤过廊亭,穿过青翠欲滴的园中林木,叮当轻响仍然在身后不远处。那是陆华亭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和匕首碰撞出的声音。   她知道陆华亭素来有耐心玩猫捉耗子的游戏,可今日才体会到,原来做牵着线的人,内心同样澎湃万分。   一闪身,群青不见了。   陆华亭望着眼前耸立的太湖石假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站定片刻,低头弯腰钻进石洞。   里面别有洞天,有个极小的石室,刚一踏入,一把磨得极尖的银簪就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娘子现在看来是好多了。”陆华亭半晌才开口,语气带着冷意,既已被威胁,并不挣扎,反松散地靠在了石壁上。   光照实在刺眼,他不由偏开脸。群青找的地方巧妙至极,一束光从对面石洞照进来,将他照得分毫毕现,她自己却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群青半倚在石壁上,抬起的手臂还有些绵软,只能从身后借力。眼前,陆华亭发丝沐浴着金光,这张脸显得昳丽惊人,让她有制住斑斓猛虎的紧张感。   群青不愿浪费时间:“长史上次说过,你我没有关系,没有理由看我的面子,群青谨记在心。只是长史,西市那次你也借过我的势,没有白借的道理,今日之事,算你我扯平。”   说了半天,居然是在撇清关系。   陆华亭眼中浮上一丝晦暗。   “原来某说的话,娘子记得这么清楚。”他嘴角弯出一丝冷笑。   “若这样算,你有心想让我死,该怎么算。”他竟拿脖颈抵住锋利的银簪,“是不是也应该赔给某?”   他漆黑的眼靠近,群青手上却不松劲,银簪刺进皮肉,淌落一丝殷红的血痕。   “你们查玉奴,可是为了寻找春娘的某样东西?玉奴把那东西的位置告诉了我,这消息够我这般刺长史一下吗?”黑暗之中,群青的声音如冷雨敲打玉石。   她不是杨芙,会吓得掉簪。   不知吃痛还是意外,陆华亭的眼睫一颤,不再动弹了。   “长史想说,回去审审玉奴照样能得到信息?她只知道这么多,不信你们可以试试。”群青说着抖开纸条,正是蜡丸内藏的信息。   九月芙蓉花,十八嫁四家。   陆华亭看见那上面的一句不知所云的童谣。   “你们破解,需要时间。想来长史大病初愈就来审案,应该很赶时间吧?”群青善解人意道,“我会解。”   “你和春娘什么关系?”陆华亭半晌才问。   “不认识。”群青信口诌,“但我与玉奴认识,她以前是官家女,小时候随父入宫,见我可怜,帮我抬过水桶,今日相见,她把信息给了我,求我帮她的春娘姐姐伸冤。此案早破,她也能早得自由吧?也算我报了恩。这恰好是楚国的宫廷童谣,我自小在掖庭听嬷嬷们讲过,所以可以一试。”   这解释听来诚恳,陆华亭冷笑,想来报恩是假,南楚的任务才是真,只是没想到她有胆量与虎谋皮:“你想跟我合作,条件呢?”   “其一,搜证时,我要跟你们一起去肆夜楼,我答应过玉奴亲手取来,你应当能安排;其二,宫规森严,我出宫不想惊动他人,你既管符信,那托付长史给我两日临时的符信;其三,事毕之后,把玉奴送到一个孟观楼找不到的地方。”   “好。”不想陆华亭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事情比预想中顺利,他既未盘问,也不纠缠。看来这东西对燕王府真的很重要,他急于得到结果,而她的条件不算什么。   既然目的相同,合作是最省力的办法,这道理陆华亭明白。   她的目的达到,这下有办法去肆夜楼取账本了。   手酸得厉害,群青缓缓将银簪移开,谁知这只手被陆华亭毫无征兆地攥住,群青神色一变,他拿左膝抵住她另一只手;他动得极快,左手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匕首,“嗤”地裁下一截披帛。   群青拽过披帛,随即他整个人倾压上来,猛地将她抵在冰凉的石壁上,她只觉一阵清香如洪流没顶而来,两手已被披帛紧缠在一起,又被他抬膝抵住。   两人的呼吸急促地交叠,混着些许血腥气,群青听到他的声音响在耳畔:“抱歉。某实在很不习惯被人指着咽喉说话。”   他的手一圈一圈缠完披帛,紧接着扣上她的脖颈,手指并未用力,群青却感觉有如冰冷的毒蛇攀附其上,令她的后颈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此处无人,杀意容易倾泻而出。因为相思引,陆华亭心底恐怕恨毒了她吧?此人本是酷吏,若是他存心算账,现在自己无法抵抗……   群青只得看向自己的暗扣。   那暗扣中什么也没有,但陆华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目光忌惮,手上也一紧。   上一世死前的记忆袭来,群青的冷汗滚滚而下,但腰腹没有锐痛袭来。右边发髻传来一线紧绷,从头皮渗入脊骨。是那银簪被他一点一点推进发髻内。   随后,所有桎梏忽地像退潮一般离开了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冰凉湿润。   他还没用力,手指竟又被她的冷汗浸湿了。   这混沌的感觉也让他觉得很不好,但此处没有帕子。   群青终于喘了口气,只听陆华亭莫名说了一句话:“你好像不止怕燕王,是所有男人都怕。”   此话入耳,群青挣断披帛,用力将他推开,陆华亭全无防备,脊背撞在嶙峋石壁上,估计很疼,不过她已顾不得那么多,快步走出石洞。   她急于离开这个地方。   外面仍是飒爽秋日,风吹园中的青桐叶哗哗作响,吹拂群青滚烫的面颊和脖颈。   再向前走,只觉得身后一股牵力,细细地拉住她。   回头一看,臂间披帛似乎被勾在石头缝隙了。   群青折身返回。暗处,陆华亭倚在石壁上,双袖垂下,盖过手背。群青看见,银红色披帛的一个角,夹在他两指之间。   “方才只是急于制住娘子,别无他意。”见她回来,陆华亭说。   话语恳切,竟是句解释。 第35章   群青轻轻一扯, 披帛便从他手里扯出,飘落下来。   陆华亭以为她会转身就走,没想到群青站定在原地, 从袖中取了半晌, 取出一物,递到他眼前。   她手心的素帕上,躺着一串檀珠。   对方似乎有愧,正是让他接受吃亏的好时机。陆华亭果然盯住那颗五彩绳结,群青说:“第十七颗实在是找不回来了, 故用五彩绳结补上, 找女冠重新开光, 长史应当不介意吧?”   陆华亭望着那五彩绳结, 似有讥诮之意,到底什么也没说,刚伸出手, 还没碰到群青的手, 便听她郑重提醒:“帕子不能拿走, 我也不宽裕。”   他已经拿走一条了。   陆华亭收回手, 看向一旁, 笑道:“娘子为何把红线换成掺银丝的线, 若旁人从一边用力拽,是否可以割断某的手腕?”   亏她拧缠试线, 群青万没想到他会这般联想,胸腔里生发一缕火气:“若长史真的这样想,可以。”   陆华亭闻言笑了一笑, 竟侧过身,挽起袖子, 不错眼地望着她,含着璀璨的笑意:“娘子就是给五彩绳结内下毒,某也敢照单全收。”   说罢,将腕抬起,那意思是让群青帮他戴上。   看在两人暂时同盟的份上,群青隔着帕子捏起檀珠,给他滚了上去。   “长史割过腕?”她忽然注意到,那白皙的手腕上,有一处凸起的月牙状疤痕。   “看起来像刀伤,其实是被狸奴抓的。”陆华亭笑道,“青娘子,看仔细了,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   未料群青陡然凑近去看,细细的鼻息落在腕上,有些发痒,陆华亭呼吸一滞,群青已然起身,飞翘的双眼明亮:“今日砍了我的头,这也是你自己拿刀割的。”   群青做过杀手,看伤口的形状、走势,绝不可能走眼。但她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再发问,只将檀珠囫囵推上去,又把素帕抽出来。   “今日你为何会在裴监作的正殿?”陆华亭问。   “听见风声,想救玉奴。”群青说。   “是么?叫狷素问了你那掌教娘子,她可不是这样说的。”陆华亭放下袖子,温润含笑。   群青眼睫一颤。   “裴监作私扣我宫籍。”这件事并不影响燕王府,无碍陆华亭的利益,他不会在意,既要合作,总需要建立几分信任。群青便将宫籍取出来给他看:“宫籍不在六尚,影响我每月领俸,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行取回。”   陆华亭不禁瞥了她一眼。   方才连个素帕都没有,眼下又因俸银冒着风险偷盗宫籍。到底有多缺钱,南楚任务的费用,不会全是由细作自己填上的吧?   群青道:“就是不知道裴监作发现之后会如何对付我。”   “不会如何。”陆华亭贴在石壁上,随口说,“他明日便不是监作了。”   群青心底有几分惊异,她偷个宫籍的功夫,他把裴监作的官都给撸了?   “届时你会如何联系我?”群青又问。   陆华亭道:“届时你就知道了。”   既然事已经说毕,没有停留的理由,群青揣好宫籍:“那我走了,长史等一会儿再出来,我怕人看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石洞阴影处懒散靠着的郎君,衣袖被风吹得簌簌,半晌没有言语、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转身踏入春光之中。   -   尚宫局门口,围聚着许多宫人,徐司簿站在殿门出给她们训话。群青赶在她训话结束挤进门,把宫籍摆在了徐司簿案头。   “章娘子找到了奴婢的宫籍,果然是遗漏了,送交给您。”   徐司簿微微一怔。她瞧了群青一眼,随后拿过宫籍放入木匣中,松了口气:“是你呀,可算拿来了,迟迟没有宫籍,我还担心你有什么问题呢!”   不知是群青做了掌宫,还是因为揽月之故,徐司簿对群青的态度比上次柔和许多,甚至还有闲心和她聊上几句。   “看见外面那些宫女了吗?他们都是准备参加这次六尚内选的。”徐司簿说,“你们宫中那个叫揽月的娘子,真是能说会道,她整日地夸你厉害,青娘子就没想考一考女官?”   群青这一世没必要进六尚,但是多了解一些信息也不错,便笑说:“奴婢本也打算试试的,只是畏难,毕竟是燕王妃亲自选人。”   燕王成功留在长安,萧云如建设内宫的设想得以开展,她要从奉衣宫女中再挑选出六尚的女官。各宫的宫女纷纷报名,谁也不想错过鱼跃龙门的机会。   “哪里难!新朝伊始,到处缺人,才是最容易的时候。”徐司簿劝她,“青娘子做掌宫宫女荣宠加身,但到底是仰仗贵主的奴婢,宫官才是自由身,以青娘子的才智,有了施展的机会,说不定能大有所为。”   群青心想,若是上一世,她说不定真的会去应选,毕竟儿时阿娘对她的悉心培养,并非让她当细作,而是让她走女子仕途的。但眼下还是确定阿娘的安全更重要,否则她心中永远不能安稳。   “青娘子若应选,我们尚宫局就是个好去处,月俸丰厚。你若来了,还能搭个伴。”徐司簿一张容长脸,两道弯月眉,笑起来有几分亲和,“就是平日忙,弄得人脾气暴躁,上次不愿给你找宫籍,真是不好意思。”   道谢离开时,群青想,这徐司簿看着很难相处,今日看来,却有几分聪慧圆滑,竟然愿意给她道歉。   不过她的宫籍已经找回,心上大石挪走,不做他想,离开了尚宫局。   白日顺利,近日的夜值却令人提心吊胆。   因为琉璃国使臣之故,李玹心情极差,这夜又因为墨没化开,将手中珠串扔到了小内侍脑袋上,砸掉了他的纱帽。   李玹令其退下,饮酒不语。以屏风做隔,一边是郑知意甜美的酣睡,另一边寂静无声,有如乌云罩顶。   群青心中忐忑。她的任务是帮李玹盖印,但他似乎有心培养她参与政事,给她很长的时间的研究奏折,还会考问她对策,若他心情不好,少不了一顿责骂。   群青决定在他责骂之前,先为他分忧:“听揽月说,琉璃国使臣百般刁难,不想赠予佛骨。殿下可是为这件事烦心?”   “那三个使臣,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只管埋头念经,唯独那个叫阿提涅的居心不良,故意挑衅。他屡屡将大宸和已经亡了的楚国作比,暗讽大宸贫穷。”李玹道。   群青只觉得阿提涅这名字耳熟:“在神佛之事,圣人是比不上前朝荒帝大修宫观,但对百姓却宽仁有益。使臣这样说,是想多讨点大宸的香火钱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知道父皇重视奉迎佛骨,先前几次,一再忍耐。”李玹攥紧酒杯,“可他今日居然说,四海传言,圣人的君位得来不正,是杀戮得来,非正统继承,若真如此,琉璃国的佛骨不能给大宸。本宫没忍住,把香篆摔碎了。”   群青一凛,李家本是篡位夺权,在太子面前说这种话,无异于捋虎须,但眼下佛骨在对方手中:“殿下和使臣闹僵了,那怎么办?”   “无妨,孟太傅去说和了。”李玹无谓一笑,眼底却并不见喜色,反像压抑着什么,“太傅学富五车,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清谈也是他胜,想来他有办法。反正那几个使臣敬重太傅,胜过敬重本宫这个太子。”   “太傅,是孟光慎孟相吗?”群青竖耳听着,“绘制《夜宴仕女图》的那位孟太傅?”   群青知道孟光慎很有学问,是宸明帝起事时的谋臣、李玹的老师,没想到佛法清谈他也擅长。想来太子已经长大,这位老师却仍然大包大揽,虽在太子阵营,却惹太子不快。   群青提及那副夜宴仕女图,李玹的眼神却落在她身上:“你那银红色披帛呢?记得是本宫送的料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当日歪理邪说,竟叫他将那扎眼的颜色看习惯了。以至今日她换回素色,他反倒觉得缺少什么。   那披帛被陆华亭裁得破破烂烂,群青哪敢在御前使用:“昨日不小心挂破了,拿去修补。”   好在李玹没有追问。许是饮酒过多,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匹,确实有些少,无法换着。来人,再赏青娘子一匹绢,选石榴红色。”   这比银红色更加艳丽僭越的红色,令群青心头一突:“殿下,良娣也喜欢绢,今年秋日的宫装,良娣都没有申领。殿下要赏,便赏给良娣裁衣吧,奴婢可以用剩下的边角料。”   此话一出,李玹直直望向着她,好像因她提醒了郑知意的存在而陡然清醒,又生出些不快。半晌,他对那小内侍道:“既然不要,本宫也不赏。去库里取两匹金霞色的绢来,赏给良娣。”   小内侍领旨去了,李玹闭目假寐,不再与群青说话,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群青观察着李玹的神情,生怕他又突然发了病,赶紧起身,在香炉内添了一勺迷迭香:“殿下近日还头疼吗?这头疼之状,是何时有的?”   相思引不是什么烂大街的毒,她一直想弄清楚,这两人到底是从哪中的毒。   香气飘散至鼻端,李玹睁开凤目,见群青忙碌添香,不高兴的神色逐渐缓和。   “本宫儿时,体格强健。是夺天下时,飞狐径一战,幽州节度使李敏将本宫和母后俘虏,为了威逼父皇,对我们百般殴打折磨,自此落下了病根。”李玹语带幽恨。   “飞狐径……”群青问,“那时,燕王和陆长史也一并被俘虏了吗?”   李玹闻言先是蹙眉,随即开口,嗓音紧绷干涩:“念在你长在深宫,不知旧事的份上,本宫不与你计较:当日只有本宫和母后落难,三郎的大军路过飞狐径,却因敌众我寡,没有进来救人,而是疾驰北去,回去搬救兵了。”   “其实本宫也理解三郎。”李玹眼中神情莫测,自顾自说下去,“三郎身边,陆华亭、狷素、狂素之流,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若进来救我们,这些人便都要死。本宫这个嫡长兄自小和他也并不亲密。但本宫不能原谅的是,母后是他的嫡母,却因此惨死在了飞狐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对,你可能弄错了……   群青的手顿了顿,李玹似乎并不清楚他的症状是中毒导致,还以为是飞狐径被俘时被折磨导致的。陆华亭并没有在飞狐径受难,却一样中毒,可见他们的毒,肯定是在别处中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将她知道的说出来。一来容易暴露身份。二来,太子和燕王因飞狐径一战兄弟离心,最好不过,只有太子憎恨燕王,日后才有可能除去燕王……   “你没事打听燕王和陆华亭做什么?”李玹瞥向群青。   群青背后一凉:“奴婢询问陆长史,只是看他能力出众,跟着燕王可惜,想着……他如果能在殿下身边辅佐就好了。”   倒是会为他考量。李玹扯起唇:“告诉你也无妨,本宫与陆华亭早就相识。他的母亲婉娘,是本宫的奶娘。”   群青怔了怔。   “既是奶娘之子,那他的年岁,难道比殿下还大?”毕竟妇人先有孩子,才能有奶,年纪似乎对不上。   “他前面还有一个兄长,跟本宫同岁,七岁上被狼咬死了。”李玹垂眼批折,“陆华亭是老二,婉娘生他时,又做了三郎的奶娘。”   群青没想到,打听陆华亭,竟听到这么一个悲惨故事。   她顿了顿,说出自己的疑问:“既然陆长史和殿下年少相识,为何当时没有投奔殿下,反而选了燕王?”   照李玹所说,飞狐径一战前他尚未毒发,无论文武,他都应该比李焕更出众才对。   李玹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便是本宫的错处了。儿时本宫因是嫡长子,一举一动,不能有损,与陆华亭不熟。”   群青听明白了,李玹是嫡长子,被当时还做节度使的宸明帝寄予厚望。主仆之间,贵贱有别,他并不能和奶娘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陆华亭只能找李焕,因为李焕儿时貌丑需要遮面,是不受喜爱的贵主,两人才得以玩在一处。   “陆华亭长到九岁,又莫名遇险,连着婉娘一起掉进了狼窝里。三郎倒是与本宫不同。”李玹停顿一会儿,才淡淡地说,“他自小孔武,还记着婉娘给过他一口奶,拿着棍棒冲进狼窝里,把两个人都救出来,面具都被抓烂了,脸也伤了。” 第36章   李玹:“说到这里, 你是否觉得,三郎义气,本宫比之不及?”   李玹说起李焕, 不像深恶痛绝, 似蕴藏着复杂的心绪,倒隐约有点羡慕似的。   夜色深重,群青本有些困倦,但提起燕王,她顿时清醒过来:“殿下, 任何人遭遇失母之痛, 都无法原谅燕王。又何况……后面的事奴婢知道, 元后去世, 圣人封燕王的母亲为后,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殿下如何厌恶燕王都不为过。”   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诋毁燕王的机会。   “不止。”李玹轻飘飘地说,“本宫遭遇折磨时, 父皇承诺了三郎做太子。”   话音落, 他神色微变, 意识到说多了:“此事过去了, 不要外泄。”   “奴婢知道。”群青一顿, “殿下说燕王义气, 是因为燕王并非嫡长子,不必背负责任, 所以可以肆意。倘若殿下没有自小的限制,想来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人。”   李玹手中的奏折正好批完,迷迭香气令人平心静气, 只觉得她的声音像夜露一样清凉,像秋风穿过发丝, 窗外的蟋声都清晰起来。   “去睡吧。”李玹放下折子,语气罕见地温和。   -   群青深夜才睡下,天亮时,又被院中的吵嚷声惊醒,忙穿好衣裳来到前院。   寿喜被揽月几个围住声讨,一见她来,讨扰道:“青娘子,替奴才说句话吧!”   群青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托着一只木盒:“这是什么?”   寿喜示意她将木盒推开,里面是一枚比蚕豆更大的碧绿色种子。   “这是宾使赠的琉璃国‘优昙婆罗’的种子,传说此花十八日开花,花期很长,施与妙香、破秽止恶。殿下口谕,让良娣把此花种在花圃中,务必精心养护,使其开花,燃灯古佛诞辰时,奉入碧泉行宫,以展现良娣有佛缘。”   这不是好事吗?群青转向揽月,揽月满脸委屈:“若是只给我们也就算了,你问他!那琉璃国使臣,同时赠给了宝安公主,除了种子,那边还有佛经、珠宝,好几个箱子,分明就是欺负我们。”   寿喜对群青无奈道:“原本谈得好好的,宝安公主突然给使臣飞书一封,一个使臣便嚷嚷着要见公主,但因公主禁足不能相见,不知她信里怎么说的,他对良娣这边有了敌意,非得要良娣奉花参加燃灯佛诞。”   阿孟奇怪:“宝安公主都被禁足了,外面全是侍卫,怎么递出去的信?”   “人家可是前朝的公主,手眼通天,安知侍卫中没有她的人呢?”阿姜抱臂凉凉地说。   群青问:“那个作梗的使臣,可是叫阿提涅?”   “是他。”寿喜蹙眉,“此人是第二次出使中洲,第一次出使时还是前朝,大约宝安公主叫他念念不忘,是公主的旧识。”   群青总算回忆起阿提涅是谁。   杨芙年少时,确实迎见过琉璃国的使臣,这阿提涅是其中一个,他倾慕于杨芙的美貌,走之前还说下次还会来使。   宝安公主……这一世退出了公主的生活,这个名字对群青都有些陌生,唯有脸上的丝缕的疼痛,提醒着她和旧日的瓜葛。   “寒霜雨露”吃完了,近些日子,她的脸又开始隐隐发疼。李郎中曾经说过,他推移过的骨,会在她二十岁骨骼定型前慢慢长回原状,若不用药压制,这个过程疼痛难熬。   是她年少轻狂时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忍着。   群青接过那木盒:“除了种这枚种子,殿下还有什么交代吗?”   想来杨芙禁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竟走了步险棋,在这个节骨眼儿,违规飞书给琉璃国使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早知道宝安公主的势力尚存,不会那么轻易让郑知意一个出身低贱的小娘子如愿,登上那最高的位置。   寿喜叹了口气,小声提醒:“青娘子可要抓紧,这燃灯佛诞就在月末。这是琉璃国的圣花,若是在良娣这里花瓣掉了、叶子黄了,还有的借题发挥呢。”   “种出一朵花就有佛缘了?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偏偏皇后娘娘笃信这些。”揽月恨得牙痒痒,“没佛缘会怎么样,有了这个名声,难道我们良娣做不了太子妃了?”   “揽月,你去挖个坑,把它种下吧。”群青把盒子递给揽月,“公主不是已经种下了吗?既然赶时间,我们不要落了下乘。”   揽月只得跺着脚去了。寿喜微讶:“娘子已经想好应对了?”   群青坦诚道:“没想好。但在这里吵闹有什么用,对方既然出手,还不如顺势而为,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三日,群青梳妆时,揽月都挤进偏殿,双手交握,对着她放在高处的羊头香囊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群青正在挽发髻的手停在空中。   “我学学你,许愿那破种子早点发芽呀!”揽月急急唤道,“若蝉,快来,帮我发愿。”   “我只给姐姐发愿的……”若蝉看起来不太情愿,被揽月吼得缩了一下脖子:“清宣阁的事务便不重要吗?”   若蝉只得颤巍巍地拿起了自制的拂尘,开始作法。   群青看了看那羊头香囊,倍感荒诞。这是她父兄的遗物,要保佑也该保佑她,怎么会保佑揽月呢?   那优昙婆罗的种子埋下去三日,毫无动静。清宣阁的宫人,连同郑知意一起站在花圃前。群青当机立断:“挖出来看看。”   “要不算了,再等几天,十八天内开了就行了吧?”揽月紧张地哼哼,“万一铲子把它挖破,得不偿失。”   小内侍已徒手把种子刨出来,小心地放在群青手心的素帕上。   群青一点一点将它擦拭干净,种子鲜艳而坚硬,还是第一次在盒中的青葱模样:“十八日就开花,它的生长应该很快。若是普通的种子,浇了水、埋进土数日,不说发芽,起码应该涨大一些才是,不应该毫无变化。”   “这是西域的花,万一它就是不一样,在最后几日疯长呢?”揽月紧张起来。她想过这花可能会出问题,没想到连种都种不出来。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们再确认一下。”群青唤来那小内侍道,“我看你瘦弱,身子轻,你会爬墙吗?”   此话一落,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她。   “奴才,奴才会……”   群青似乎全然没看见那些惊讶的眼神:“我去引开金吾卫,你爬墙进鸾仪阁看看,既是前后脚种下的,宝安公主那边可曾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小内侍带回了不算好的消息,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道:“他们的优昙婆罗已长得这么高了,和蚕豆苗差不多。”   群青默不作声,众人心中煎熬忐忑,偏偏清宣阁种不出来,燃灯佛诞拿什么交差?   郑知意急了,拿过种子看了看,又晃了晃:“邪了门不成?为何到我们花圃中便不长了。不对,肯定是那狗屁使臣使坏,故意与我为难!”   揽月捂住了她的嘴,那小内侍接着说:“对了,青娘子、良娣,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事:咱们的南苑的院墙外砖松动了,上头也有几个泥脚印。”   “这是何意?”揽月呆呆地问。   郑知意道:“傻呀,意思就是,这几日也有人爬过我们的墙头呗。前几日下雨,地上泥泞,脚印都留在砖上了。”   说着,她沉下脸:“东宫的院墙都敢爬?叫工匠把院墙加高,墙上给本宫竖起碎瓷片,别叫贼人进了殿中!”   “良娣慢着。”群青闻言,眸光却闪了闪,“若良娣信得过奴婢,奴婢以为,先不要设防。”   “那青娘子说,该如何做?”郑知意望向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院墙不要加高,但要人守着,当做不知道有人来过就是了。”群青说,“揽月,你去挖一颗矮一些的蚕豆苗,移栽在优昙婆罗的位置。”   揽月给那优昙婆罗单独辟了一块地,外面用小木棍支了个防虫蝇的笼帐,可谓是精心养护,眼下要换成一颗豆苗,不免心中惶恐。   但理智告诉她,群青说的,总有自己的道理,只好去做。   群青接过那坚硬的种子,面色沉静:“至于这优昙婆罗,先在花圃其他位置埋下。既然它可能有问题,我们就做两手准备。”   “如何两手准备?”郑知意问。   “若蝉,揽月以前说你会缠花,能给我看看吗?”群青跟着若蝉进了仓库,看见她拿出一枝从前缠好的荷花,落了灰也掩不住那生动鲜妍的色彩。   群青不禁接过来,用手触摸,花瓣的尖角缠得硬挺扎实,使之既有花的形貌,又泛着丝缎的光泽。   “早知道你有这种手艺,就不必让良娣种花了。”群青笑道。   若蝉闻言,脸更红了,但也因这称赞而十分欣喜:“姐姐可是想让我做缠花,缠一朵优昙婆罗?这缠花远看时形如真花,想来我们燃灯佛诞和使臣站得很远,可以应个急。”   群青点点头,问:“十八日之内,可以做好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姐姐,”若蝉面露难色,“我没见过优昙婆罗,不知它长什么样。”   群青一怔。   倒是忘了这一点,这优昙婆罗是长在西域的花,大宸宫人们谁都不曾见过。她也只是在典籍中匆匆一瞥,隐约记得它是白色,大小似昙花,又有分别。   但要说细节,确实一团模糊,记不清了。   “你先备好缠花用的丝线和铜线,丝线选取玉兰白,等我消息。”群青说。   -   李玹的一件御寒大氅落在了清宣阁,小内侍带来消息,群青将其打理折好,放在金盘上送去东宫。   殿门紧闭,内里隐约传来李玹和谋臣的争执。   “青娘子给奴才就行了。”寿喜接过金盘,叹口气同群青说,“又是在为那肆夜楼的事吵闹。”   群青听到与肆夜楼相关,竖起耳朵:“公公,那是什么事?”   “还不是那个滚钉板告状的民女。”寿喜说,“事越闹越大,有一些流民徘徊在肆夜楼附近,殿下是不得不去一趟了。”   群青袖中的手指攥起来,感觉到几丝锐痛。滚钉板是一种极端的告御状的行为,告状之人需要手捧状纸,赤足从尖锐的顶板上走过去,以示自己绝无诬告之心。   能滚钉板告状的,想来是求告无门,受了天大的冤屈。   群青忽然对肆夜楼的任务没那么排斥,道:“殿下今日就要去吗?”   “三司那边还在审案。殿下打算今夜巡访肆夜楼外,安抚百姓,只是宫外危险,那几个谋臣不愿冒险,需要布防准备。”寿喜说,“青娘子记得今晚叫清宣阁准备些吃食,给殿下垫垫肚子。”   “是。”群青应道。   她返回清宣阁,正撞上礼部官员们议事结束,四五个文官攀谈着走过来,群青退立一旁,让他们先行。   视线中,一人宽袖下的手腕上,掩藏一串深色的檀珠。   她向上看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和她擦身而过,扬起她的碎发和披帛,低语飘散在空气中:“今日酉时三刻,东西在石洞。”   群青一怔,不知他怎么偏偏挑了今晚,太子刚好也去肆夜楼,对她来说很是冒险,她道:“我得夜值……”   那群文官已如风一般走过去了,陆华亭回过头看她,故意侧了侧耳,上挑的黑眸中满是无辜,那意思是“你说什么,没听清”。   群青裙摆一掀,转身走了。   等到四面无人时,她从那石洞深处找到了一个布包裹。回到殿中,关门落锁,群青仔细查看,包裹里面有几套衣裳、首饰,一枚燕王府的鱼符,还有她要的临时出宫的符信。   一张纸拿在手里,群青眼中倒映天光,极其专注地研究这张符信。   上面是天干地支,代表日期,中间是绘制符文,下面还有八个意味不明的篆字。   她问陆华亭要符信,本也是想借机拿到符信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规律,好假造一张。   现在看来,那八个篆字应该详细地对应着地名、性别、时效之类的具体信息,只要有一个对不上,都会露出马脚。只是除了陆华亭和户部,谁也不知这套密钥是如何对应的。   群青暂时放弃了假造的念头。她卸掉钗环,换上一套看不出品阶的短宫装。   离开之前,群青最后检查了一遍清宣阁上下,看见揽月还坐在小马扎上,在对着没发芽的优昙婆罗发愁。   不知怎的,群青脑中闪过那只带着檀珠的手腕。她忽然想到,陆华亭既做过佛门弟子,跟增珈法师有私交,增珈法师本是琉璃国名僧,想必他应该见过优昙婆罗吧?   想到此处,群青跑回南苑,气息不平地伸出手:“把那种子挖出来,给我。”   揽月神情讶异,那颗埋入土中不到一天的种子,又被刨了出来,递到群青手心。   群青把种子包好,放在包裹,对揽月道:“我要出宫,找外面的花匠看看这种子,路远难行。若殿下提前来了,便说我被掖庭叫走了,晚些时候回来。”   揽月马上赞许:“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回话,快去看看这种子吧,急死人了!”   群青拿着燕王府近卫的鱼符出了宫门,热闹的长安城再度呈现在她眼前,天色暗下,像墨色的纱,披落在来往百姓的身上。凉爽秋风吹到在她脸上,却引发了脸颊阵阵的疼痛,群青抚了一下脸,手指马上移开。   大约是因为太子今日要出宫,城内防御甚严,群青没走两步,便遇到了查证符信的侍卫。   群青把符信递给他,那人看了两眼,挥挥手:“去吧,可是小娘子,你这符信是今日的,过了午夜可就要换新的了。”   群青面上点头,心内冷笑,如她所料,她这符信是临时的,陆华亭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肯给她占。但既然出来了,她自然要先办她的事。   她收好符信,快步走向养病坊。 第37章   炉上的壶中, 水沸腾翻滚。   小松看到群青进来,抬起头,芳歇却道:“你在往哪儿看?还不看着水。”   芳歇披着外袍, 嘴唇抿着, 有条不紊地将分好的药材倒进水中,没有理会群青,但盖上滚烫的壶盖时发出的当啷脆响,泄露了他的心绪。   内室靠窗,有一张矮榻, 群青自己坐下来, 撑着脸看芳歇。   两年前, 从观中被人救出后, 李郎中使劲浑身解数给她喂汤药,群青醒来,看到的也是类似的场景:   白雾袅袅地飘到了梁上, 芳歇跪在榻上分药材, 小脸冰冷, 像雪堆出的童子:“师父, 别管她了, 活都不想活, 这种病人还救什么?”   但等李郎中外出,芳歇还是来给她喂药。她故意吐在他的衣袍上, 就是想自生自灭。芳歇的脸都气白了,但缓了缓,还是拿着勺, 继续往她口中送。   后来,得知宝安公主还活着, 群青便想跑,回去手刃仇人,只是那贯穿胸口的一剑伤得太重,足足躺了半个月,终于能动弹,她披散头发跑出去,看到这间内室之外的景象:   宸明帝已攻占宫城,长安正从夜乱中苏醒。养病坊全是伤民,接连摆放的春凳上,躺满缺胳膊少腿的人,血浸湿了他们的布衣。相携而泣的夫妻,怀抱死婴的妇人,跪在地上大哭的老妪,哀嚎、呻吟、祈求混在一起,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片苍穹。   群青面色苍白地站在其间,感到自己很渺小,她的生死、她的爱恨与这些人相比,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那日回去,她便在芳歇惊讶的目光中将药一饮而尽;三日后,可以下床;十日后,她回到家中,将家里的钱和阿娘留下的所有药谱送给李郎中,以偿救命之恩;又十日,她和李郎中学会了浅薄的煎药之术,和芳歇一起,提着药箱,行走在伤民之间。   芳歇走在她身边,小脸还是气鼓鼓的,但会伸手提过她的药箱,会在她遇到难缠的病人的时候,挡在她的身前。她回宫那日,芳歇难以接受,没有相送……   想来今日,他还在生她上一次不告而别的气。那也没办法,谁叫她碰见陆华亭了。   群青一路快步行来,确实有点渴,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没喝,杯子突然被芳歇夺走:“水是凉的,你也喝?”   他的嗓音已变成少年的声线。群青看着芳歇的背影,忽然发现他长高了许多。   芳歇添好热水,递给群青,终于开口说话:“阿姐百忙之中屈尊回来,是想问你阿娘的事吗?”   他说着,交给群青一封回信:“师父说他在江南寻到了你阿娘的住处,可是晚了一步,她已经往南去了,你别担心,师父往南追了。”   群青看着回信,不免忧心,再向南行,就快到南楚的国界了,大宸与南楚边境常有摩擦。但李郎中已经去寻,除了托芳歇回信道谢,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再要一些寒霜雨露。”群青说。   芳歇扫过她泛红的脸,眼中有几分恼怒,那推骨之术,据说疼痛无比。谁家小娘子像她,要承着痛,把自己好好的一张脸毁去?   他一只手扣上了她的手腕,群青僵了一下,竟没有挣扎,任他诊脉,反而关切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阿姐不是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吗?”芳歇一怔,抬头看她。   群青不知道如何解释这重生之事,讪讪道:“我现在很关心。”   “没什么问题。”虽不知她为何发生这种转变,芳歇语气到底变得缓和,“我再开几味补药给你,平时还要注意身体。”   “我还想要一副子母转魂丹。”群青说。   芳歇惊怒看她,这子母转魂丹,乃是毒药和解药。若不能及时服用解药,服毒的人会腹痛出血致死。显而易见,她还在做那些危险的任务。   群青看着他的表情说:“你放心吧,不是用在宫里,且我心里有数,不会杀人。”   “芳歇。”群青想了想,说,“你之前说的,若我出宫,这里还是我的家,是不是真的?”   芳歇的眼睛睁大,呼吸也急促起来:“阿姐,你……”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想要留在宫中吗?他还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宫外相见了。   “从前不见你,不看你的信,是我不好。”群青说,“下元节,你来看我。届时我会告诉你,我的打算。”   如今阿娘踪影全无,她已经将芳歇当成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寒霜雨露,子母转魂丹,还要什么吗?”芳歇问。   “还想问你讨一味药,只是不知你会不会配。”群青抿了一口茶,望他,“寒香丸。”   阿娘留下的纸笺中,能压制“相思引”之毒的寒香丸。   芳歇知道有药典内记录寒香丸。可当他抱着药典回来,小松道:“青姐说她有急事,借我们的内室用了。”   芳歇抱着书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猛然推开门,木窗大敞,夜风灌入,室内已经无人,屏风后只一套叠好的宫装,被月色照得像轻薄的蝉蜕。   他追下楼,四面华灯初上,灯火最璀璨的地方,正是平康坊的方向。人群中有个花娘走着,乌发高挽,露出雪颈,一条巨大烁亮的龙灯在她头顶飞舞,远处有一座极高、极亮的四层楼,便是肆夜楼,芳歇蹙眉:“阿姐!”   那娘子侧了侧脸,并未回头,消失在火树银花之中。   -   肆夜楼二层,四角的菱形灯笼全部亮起,正是来客时候,时不时便有娇笑和招呼声响起。   朝中人认得栏杆背后的郎君,都会与他打个招呼;往来乐伎,看见他的侧脸,也会以甜蜜的眼神,扭头多瞧他一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一手撑着栏杆,笑着迎了来往的寒暄,目光往楼梯下面瞟,却始终没等到人出现。   自然也有一种可能,便是群青拿着他给的符信,直接跑了。   栏杆上的手指攥紧,他脸上却不显,唇边仍能对人漾出笑意。   酉时三刻,平康坊敲钟,意味长安夜晚正式开始,陆华亭最后一次冷眼看向楼梯下。   钟声嗡鸣,传入楼内的瞬间,一只高耸的发髻出现在楼梯上,随后是颈、殷红如花的裙。   听闻钟声,群青身旁的乐伎们,抱着琵琶,提着裙子,纷纷往上跑。群青许久不穿这么长的裙子,差点绊住脚,将裙挽了起来。   “为何这样穿?”待群青走到面前,陆华亭眼中几分诧异,避开目光,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袍。   毕竟是烟花巷地,他分明记得自己让尺素备了两套,有一套是普通的交领,他以为群青定然会选那套。   群青低下头,望见自己身上的碧绿金纽坦领,这乐伎的坦领比一般的坦领要低得多,露出锁骨下一大片牛乳般的皮肤,使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往这处聚拢。   群青平生最讨厌旁人干涉她穿衣,冷道:“我觉得好看。”   她平日根本没机会穿这样的衣裳,便想借机尝试。出门风一吹,她也有几分后悔,但开弓哪有回头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不说话了。   紧接着有一个醉酒的恩客蹒跚着经过二人,望见群青,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胸前一滑而过。群青从没来过酒肆乐坊,她头一回知道,人的目光能像触角一般黏腻,分明没碰到她,她却感觉已经有所损失。   这人走过去,她又伸出手,陆华亭没有表情地将外裳递给她。   群青也不多话,抖开便披在身上,遮住春光,陆华亭走在她身侧:“穿过这个廊道,上三楼,是某的厢房。”   外裳垂在手背上,微带凉意,陆华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动发髻的右边微微地颤,群青心底忽然生出几分奇异之感。这个距离极近,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旁边的人。   从前这般走在她身边的只有杨芙、芳歇,换成需要防备的宿敌,便有些奇怪了。   这外裳在群青身上略大,两袖硬挺,袖子的边缘不住擦过陆华亭的手臂,倒像是用刮刀在磨蹭他的皮肤。   以往都是对立说话,并肩而行似乎是头一回,所以有几分奇怪。   他不喜欢与旁人走得太近,眼睫微动,不动声色拉开一点距离。   随后,那硬挺的衣袖陡然闯入臂间,填满所有的空隙。   她挽住了他。   陆华亭看向群青,她竟然弯着唇角,因眼神的变化,双眼似乎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她望的是前方,陆华亭僵硬的手臂放松垂下,反夹住她的手——前面来人了。   这郎君约摸三十岁,着圆领袍,挂香囊、折扇,手持酒囊,一双眼角下垂的笑眼,他果然盯着群青的脸,旋即才望向陆华亭,一笑,眼角带出细细的纹路:“蕴明来了。”   陆华亭看他一会儿:“崔兄。”   这郎君身后,毕恭毕敬地跟着一个鸨母,群青便猜测这人就是崔伫,眼下得到了验证。他们没走两步,迎面碰上肆夜楼的主人,怕被他看出端倪,所以才故作亲密。   “这娘子从哪儿来的?”崔伫打量群青。   陆华亭神色不变,笑道:“崔兄,你连你自己楼内的娘子都不认得了?”   崔伫微怔,扫向身后的鸨母。刘鸨母一对上陆华亭那双黑眸便打了个颤,低下头说:“这位是堀室里还在练舞的娘子,陆大人喜欢,就带出来了。”   堀室是建在地面下的阁子,里面关着的是流民和其他良民中来的小娘子,她们要受过责打训练才能上楼,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新人,有很多崔伫也没见过。但这就不便为外人道了。   崔伫恍然:“这楼内的娘子有上百号,新来的某自是不认得了。”   陆华亭说:“崔兄没有要事,我们先行了?”   “某倒是真有一件事。”崔伫喝了一口酒道,“长史能否托付王妃问问萧少卿,某那不争气的庶弟崔始,关到何时才能放出来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不好说……”陆华亭面露迟疑,“王妃与她那继母素来不和,萧荆行既是继母所生,姐弟之间感情淡薄。前些日子王妃才回萧家一趟,还与萧荆行大吵一架。这萧少卿新官上任三把火,为人只求公义,谁能劝得住?”   “那便算了,今夜喝酒,玩得高兴些。”崔伫也不为难,放他们去了。只是两人走远后,他的笑纹消失。崔伫的另一个庶弟崔生彬道:“阿兄,你真信他?我看他和那萧荆行就是一伙的。应该将他赶出去!”   崔伫阻住他:“来者是客。你知道他在咱们这里,花了多少银两?”   他不觉得一个大理寺少卿加上一个长史,就能倾覆这样一座庞大繁华的肆夜楼。他喝了一口酒,反而回头问刘鸨母:“陆华亭带的那个娘子,叫什么名字?”   “这……堀室里的人,老奴也不记得。”鸨母说。   “阿兄看上那小娘了不成?”崔生彬蹙眉,“我看长得也平平无奇。”   “此女的眼睛,有刀兵之气。”崔伫淡淡地说,表情却似在回味,“真是英气,不输春娘。可惜啊,春娘不懂事。” 第38章   厢房内, 群青透过雕窗,俯瞰内院的一泓池水。   水台上,舞伎们摇摆腰肢, 裙摆如榴花开放, 四面彩灯妖异而耀眼,将水中月亮都映衬得苍白失色。   这一扇窗,把吵闹的乐声滤得淡而渺茫,想来外面的人也听不见里面人说话,群青问:“长史要取的是什么东西?”   陆华亭沏茶水, 水撞杯底, 发出脆响, 反而闲闲发问:“青娘子觉得肆夜楼陈设怎么样?”   “堆金砌玉。”群青转过身, 目光扫过架上的紫玉砚、香兽炉,陆华亭手中翡翠杯,她发现这屋内的陈设看着古朴, 实则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听闻崔家在战乱时囤货抬价, 榨取百姓以发家, 没想到有这么多。”   “百姓能有多少钱?”陆华亭笑道, “就算是刮尽长安民脂民膏, 也到不了这个程度,能在一年内平地起如此高楼。”   “长史的意思, 钱还有别的来源?”群青问。   “当年圣人入主长安,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不知新君的脾气。表面上俯首称臣, 背地里,将家中财产悄悄转移, 只剩个官衔,两袖空空,这样即便是君主一怒,斩首抄家,他们的妻妾儿女中只要有人活着,还能拿着这钱逍遥自在。”   “放眼长安上下,哪里银钱流水多,账面多了钱也不引人注意,只有开酒楼的商户。”   群青接道:“所以崔家便是他们选中的藏匿家财之处。为百官冒这样的风险,总得讨要好处,崔家实际是靠这分成发家的。”   她本还疑惑崔伫一介商户,怎么做到“和百官勾连”,原来是这样的情况。   “既是代持财产,将来要一一兑还,为了说得清楚,应该会有本真帐,写明谁家有多少钱。”群青试探道。   “娘子猜的不错,某要的便是这本真帐。”陆华亭说。   这不是巧了?群青心中一紧,她要的也是这本真帐。   “那本真帐,可有长史的名字?”群青喝了一口茶掩饰神态。历来权臣,少有不贪的,她也有几分好奇。   陆华亭闻言一顿,黑眸闪动,一勾唇角:“娘子觉得有,那就有。”   他说着,却转手将杯中茶水倒在文竹盆中。原来第一盏茶是涮杯的,但群青已喝了一口,陆华亭故意没有出言提醒,看反应,他和崔伫没有利益勾连,还很反感旁人这样猜测。   “那长史如何能与崔伫称兄道弟,还有今日那鸨母……”群青语气很纯良。   这么想拿捏他的罪证?   陆华亭笑笑:“除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有没有可能,崔伫也喜欢花销大的常客?肆夜楼与其他乐坊不同,它的厢房并非轮转使用。花销够大的客人,可以私有厢房,自持钥匙,就连肆夜楼的洒扫侍女也不能进入。”   难怪阁中布置清雅别致,与外面华美的装饰截然不同,原来是陆华亭自己的厢房。   群青目光飘远,这厢房很小,除了两人现在对坐的地方,连个床榻都没有,若是叫花娘进来……   “青娘子是此间第一个客人。”见她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何处,陆华亭温声笑着,眼中却极黑极冷。   门窗封得太严,陆华亭证明了她坐的地方的洁净,群青反觉得那桌案、蒲团、香薰、葱茏盆栽,属于另一人的陌生气息从四面八方朝她围拢,像陷入他人私密的领地,脱口而出:“有点小。”   陆华亭一顿:“某的月俸也不多。”   “长史是从何时开始在肆夜楼有所花销?”   “一年前。”   一年前,宸明帝甚至还没称帝。陆华亭这条线埋得这样早,难怪崔伫对他没有防备。那时应该没几个人顾得上百官转移财产,陆华亭如何能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难道他能预见未来不成?   群青一时想不通。   她没来过肆夜楼,本想着等陆华亭将她带过来,熟悉了环境,就与他分道扬镳。眼下目的相同,也不着急走了,一双飞翘的眼睛打量四周:“长史可是做过佛门弟子?”   陆华亭抬眸:“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长史手上檀珠是法器,再加上这文竹上缠的金带,上面是梵文。”群青看着青葱的文竹,状似无意道,“听闻琉璃国有一种花叫优昙婆罗,长史可曾见过?”   “琉璃国的圣花……”烛光将陆华亭的腕骨映照得优美而分明,不知他想到什么,眼中似有墨色流转,“见过。”   随后就看见群青在袖中掏了半晌,掏出素帕打开,里面包裹一枚翠绿的种子。   “……某只是见过,没有种过。”陆华亭没想到她拿出了一枚种子。   群青不肯放弃:“只是想让长史辨认一下,这颗种子,是否真的是优昙婆罗?”   陆华亭捏着一角,将素帕拖到自己面前,随后银光一闪,他不知何时卸下腰间挂的银匕首,将种子一切两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让你切了?”群青睁大眼睛,只觉得怒火和寒意一齐窜上后脑。   见她急了,陆华亭脸上浮出无辜的笑意:“某不切开,如何替娘子诊治?”   群青也看见了,种子的切面正中,月牙形状的胚芽已变作灰色。   “确实是优昙婆罗。”陆华亭垂眼看着,“可惜是石种。”   “什么是石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是放在供案上,受香火熏蒸十几年,因熏坏了胚芽,像石头一般无法发芽的种子。”陆华亭道。   群青闻言,无声地将两半种子收起来装好。这下也不必再种了。   “对娘子很重要?”陆华亭窥探她的神色,双目璀璨,“御赐的?”   群青陡然抬眼,却不见怒意,长睫下眼眸澄澈:“它若开花,会是什么样?”   “花是白色……”陆华亭却忽然意识到这信息对她的重要,向后靠在矮柜上,上挑的两眼望着她,笑道,“其他的,某不记得了。”   “单瓣复瓣?”群青问。   “记不清了。”   群青唇边漫出冷笑,既是对手,陆华亭自然不肯帮她。对她有利的信息,也没有泄露给她的道理。   这时,敲门声响起。进来的花娘手捧木盘,内里有四碟精致菜肴,散发酥香。   “娘子用饭了吗?”陆华亭并不意外,看来这饭菜就是他叫的,“此处的香酥鸭,可以尝尝。”   陆华亭为人倒是礼貌,合作取物,还请她一顿饭菜。   “娘子请点酒。”花娘又将食单递到群青手中。   跟着花娘进来的是方才那刘鸨母。先前她外出采买时被近卫打昏,被陆华亭提到大理寺狱中,旁观崔始上刑的全程,人已吓破了胆,不仅招供,还愿充当内应,只求减免罪责。   刘鸨母的视线和陆华亭碰撞,为难地指了指群青,陆华亭神情一顿,抬抬指叫她下去。   群青如何注意不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来她被那崔伫盯上了。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就有如盯住兔子的鹰,但她并不惧怕,平静地翻了一页食单。身为细作,险中脱身是她的本能。   “长史平日喝什么,奴也尝尝。”群青把食单还给花娘,她鲜少在外饮酒,根本看不懂那些花哨名字对应的是什么。   要喝他平时喝的酒?陆华亭不禁抬睫。   “陆大人平日应该常常点酒吧。”群青微笑回视他,“楼内酒比菜贵得多,想做到一掷千金,总不能点几千只香酥鸭。”   “浮棠映雪,一壶。”花娘呈上酒壶。关门落锁。   这酒的香气近似花香,从壶嘴漫出来。倒在杯中时,更是香气浮动,使人如置身花海中。   气味香得惊人,群青心中好奇,等陆华亭为她倒满一杯,端起来便尝了一口。   这一口却如刀子入喉,片刻后自下而上腾起烈火,直反到双颊。   群青缓了片刻,没想到陆华亭看起来不像贪杯的人,竟喜欢喝这么烈的酒,入口除了辛辣,根本没尝出味道,她刚要再喝一口,陆华亭压住了她的酒杯,笑中带着荒诞,有一丝紧张:“娘子可是不会喝酒?”   群青不知自己双颊已然泛出嫣红,明白他神情紧张是怕耽误今日的任务,冷道:“醉了也不会影响你的。”   岂料话音未落,又从胃里反上来一团火焰,在胸腔炸开。群青眼眸一顿,整个脖子和坦领上方的皮肤都漫出浅红,遮掩在那件素白的外裳下,她忙拿起扇子往脸上扇风。陆华亭挪开视线,只见她耳上那颗红滴珠耳坠剧烈的摇晃。   他一时无言,抬袖做挡,将杯中的浮棠映雪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向上推开了窗户。   凉风吹在他脸上,外面的丝竹声忽然清晰入耳。   群青也吹到了风,压住酒意:“不要紧,很清醒。”   她瞥了陆华亭一眼,他饮了那一杯,白皙的面色毫无变化,只是唇色被酒液润泽的更加殷红,周身似乎散发出浮棠映雪的清香。   两人吃了几口菜,陆华亭便提出要走。想来是怕她一会儿上了头,更不清醒,使今日努力付诸东流。两人走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群青。   “这是肆夜楼四层布局陈设,私人的厢房某标了名字在其上。”   群青拿起纸看,长睫盖住眼中神色。   “现在娘子可以告诉某,那句童谣如何解了吗?”陆华亭问。   ——九月芙蓉花,十八嫁四家。   在南楚细作的通讯文书中,“嫁”字对应“坐标”,数字遇十位则相加,“十八”其实是“九”。   十八嫁四家,是“左数横排九,上数竖排四”的意思。   然而,群青翻看四张图纸,发现无论哪一层,横或者竖,根本没有九个厢房。   没办法,只能和盘托出。她的视线从纸面上抬起:“其实我只知后半句的意思,前半句不知道。”   此话一出,陆华亭的步子顿住了。   想来他根本没料到,群青敢在此事上挖坑骗他,周身冷意迸发:“那日为何不说?”   见他似乎生气了,群青也有几分忐忑,但她当日若不如此行事,怎能做到以小博大:“那日我若是说了,长史还会让我来吗?”   “那日你若说了,某能从三日前开始想。”陆华亭淡淡说完,冷然擦过她向前走去。   现在距离午夜闭市只有两个多时辰,要在这两个时辰内爆发急智,想来让陆华亭压力陡增,群青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廊道上奔跑着乐伎、舞伎和醉酒的恩客,混杂着欢快的乐声,一副热闹景象。陆华亭径直下到二楼中庭,时有绣球擦过他们的衣袖,令花瓣在空中飞舞。   这里摆满盛开的盆花,上百盆花紧密地堆在一起,拼成一片红粉花海。   陆华亭站在花海前辨识了一会儿,支使龟公说:“将第三排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偶尔也有恩客提出不拘一格的请求,要把外面的花搬进房中,龟公点头哈腰,走入花海中把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陆华亭却不接,仿佛知道群青在身后跟着,冷道:“娘子要的,给娘子拿着。”   龟公气喘吁吁地将这一大盆盛开的芙蓉花放在群青怀中。盆花十分沉重,寻常小娘子只怕抱不动,但群青身有功夫,对她来说只是有几分费力。   殊不知林瑜嘉从一楼上来,看见陆华亭,忙躲到栏杆处。他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纤细的花娘,身形十分眼熟,林瑜嘉伸长脖子去看,那花娘的脸却被挡在盛开的芙蓉花之后,始终看不真切。   两人走到柱后,走在前面的陆华亭转身,垂眼看她。群青避闪开脸,发现他突然伸手,只是摘下了她的一根簪。他握着这根簪,慢慢戳进芙蓉花的土壤内,皙白的手背上青筋都显了出来。   群青毫不怀疑,他心底想这么戳的是抱着花的自己。她看着他的动作,却试着问:“优昙婆罗几个瓣?”   陆华亭沉默,拔出簪子朝另一处用力戳下去。   “可是和这芙蓉花相似?告诉我,我帮长史一起解,说不定快些。”群青道,“看样子,账本没有埋在这盆中。”   陆华亭已验证完毕,闻言,将沾了泥土的簪子当啷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这簪子虽是陆华亭放在包袱里的首饰,算是他的,丢弃却也浪费。群青将芙蓉花放在柱子旁边,捡起簪子,跟着他上了顶楼,相比楼下的喧哗,四楼是花娘们的居所,木门大都关闭,十分冷清安静。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木门隔出的窄道。   陆华亭一拽红线,走廊尽头悬挂的红纱幕布飘然落下,露出整面墙的玉牌。上百块薄薄的玉牌,被风吹得纷然颤动,发出脆响。   群青抬眼望着这些玉牌,每块牌子上都写着花娘的花名。在肆夜楼,花可以是真花,也可以是人。   “把那块玉牌取下来。”陆华亭站在整墙的玉牌前看了片刻,伸手一指,那玉牌上分明以朱砂刻写着“玉芙蓉”。   “大人,真不凑巧,玉奴早就不在楼内了,只是玉牌忘了摘下,要不换个别人吧?”拿着长杆的龟公看清楚,连连赔礼。   群青心中一动,原来“玉芙蓉”是玉奴的花名,但她并未喜形于色。   陆华亭也似浑然不知,追问:“不在楼内,去哪儿了?”   “这玉奴,去年九月被当朝给事中孟郎君点中,让她长住自己的厢房。后来孟郎君宠爱她,更是给她赎身,现在已是良家妾了。”   九月……芙蓉花……   倘若春娘将账本藏在孟观楼的厢房内,崔伫便不敢轻易进入。玉奴长住在孟观楼的厢房,手中定有钥匙,这很容易做到。   群青对上了陆华亭的黑眸。   按那张图纸上的布局,孟观楼的厢房,恰好就在陆华亭的厢房正下方。 第39章   孟观楼喜欢在狂饮后拍打羯鼓。   这羯鼓产自青州, 鼓面是公羊皮所制,响声清脆。他把羯鼓挂在身上,披散头发, 一曲奏毕, 整个赤裸的上身都蒙着一层晶莹的汗水,以发泄积压的情绪。   “你去,帮我把那纸包里的东西冲了水。”孟观楼喘息着说,眼中十分空茫。   厢房里还有个十八岁的娇小花娘,闻言小心地移动到案前, 手一抖, 纸包里的粉末全倒在了外面。马上被孟观楼攥住手腕, 怒道:“你给我洒在外头!”   他狂怒地将她拽到踏上, 这花娘害怕地瑟缩,孟观楼却没有动手,而是一把搂住她的腰肢, 自己慢慢跪在地毯上, 两只漂亮的眼睛盈出泪水, 呜咽起来。   醉酒的人么, 疯疯癫癫也可以理解。花娘一动不敢动, 听孟观楼枕在她的膝上问:“听说, 你从前常常服侍陆华亭,你与他都干些什么?”   “陆长史只是喝酒, 奴没有跟他说过话。”花娘嚅嗫道。   “他平时都见过什么人?”   “也没见什么人。”   孟观楼不再问了,这名花娘大着胆子伸出手,像母亲一样抚摸孟观楼的头发:“给事中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奴叫文娘, 儿时受了委屈,就喜欢这样枕在阿爷膝头, 阿爷也这样安抚奴。”   孟观楼笑了,通红的眼睛又流出泪:“连你一个花娘都有个好父亲。”   “你可知道,我阿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叱骂我比不上那个野种,他不会这样安抚我,阿娘也不会。”   “为什么……分明我也很好,我自小聪慧,才高八斗,分明我有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族人,最好的母亲,就是差一点、偏就是差一点。为什么有人什么都没有,却天生就会……他是妖孽,他不是人。”   孟观楼皮肤泛红,越发激动起来,仰头期待地看文娘,“你觉得我与陆华亭,谁生的更好看?”   文娘胆怯地凝望着他昳丽的面容:“……那还是陆长史好看。”   孟观楼开始怪笑,他燥热得想脱衣裳,但上衣早就脱掉了,把皮肤刮出了几道血痕,好在他从地上摸到了一个纸包,递给文娘:“你也吃一点?”   文娘大骇,连连推拒:“郎君,此物不能乱吃……这五石散,是从关外来的,前朝的圣人就有禁令,不准服食。”   “你还知道禁令……”孟观楼神色阴骘。   “实话告诉给事中,奴方才就是故意打翻的,你已经饮酒,不能再服散,否则会、会越吃越……不行。”   孟观楼听闻“不行”二字,面色扭曲了,陡然将文娘压倒在床上,急于拽下裤子,谁知过了一会儿,文娘“哎呀”了一声,神色疑惑:“郎君不会真的不……”   “出去,滚出去!给我出去!”孟观楼大怒锤着床榻,眼眶也更红。他开始想念玉奴,无论他说什么,玉奴那双纯然的杏眼,总是娇憨包容地望着他,绝不会像她们一样,露出恐惧的神色、嫌恶的神色。   可是连玉奴,他都护不住,他阿爷说杀就杀……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三声。文娘跑去开门,又是一声惊叫。孟观楼踉跄着追到门口,瞳孔微缩。   陆华亭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外,他望了望文娘,又注视他,唇边绽出一个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孟观楼五内俱焚,还有几分惊惧:“你跟他说什么了?”   文娘恐惧地躲在刘鸨母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闻言神情闪烁,拿袖掩口,像是嫌弃的样子:“奴可什么都没说。”   越是如此,孟观楼越是怀疑,头脑嗡嗡作响:“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孟给事中这么凶,还要打人不成吗?”文娘作势要哭泣。   刘鸨母急忙劝阻,陆华亭也伸手,拦住了要冲过来打人的孟观楼:“哎,你这是做什么?”   四人在门口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楼上,群青打开了陆华亭那间厢房的窗。   她站在窗口,听着下面的动静,看着那在楼下提灯巡逻的龟公绕到楼背面,她跨出窗外,理好裙摆,反手一撑,从楼上挂下来,从窗户跳进了孟观楼那间厢房。   她只着罗袜,落地时屈膝,轻盈无声,只掀动了帐幔的一角。   孟观楼这间厢房要大得多,墙壁都用纸糊得整洁高雅。床榻上悬挂帐幔,地上扔着枕头和扯掉的帐幔,不知香炉中燃着什么香,有点呛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开始在室内寻觅。   她先直奔书案下面的多宝柜,一般贵重之物都会藏在这里,直到一抬头看见了贴墙放置的一座书架,她改换了主意。   孟观楼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文雅至极,书阁中满满当当地塞着诗集和曲谱,书架有十层。   横排九,竖排四。   群青抽出那个位置的书册。   打开翻看,群青的心却凉了: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曲谱。   难道她解错了?   待要再寻,她听见外面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群青将横排四,竖排九的册子也抽出来,将她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拿出来,随后滑到那张拔步大床下躲起来。   外面,孟观楼拽住了陆华亭的衣领,陆华亭也攥住了他的手腕,鸨母的劝阻和文娘的惊叫,惊动了崔伫。   “停手!”崔伫带着两个崔家子弟快步行来:“两位这是干什么?”   “既然来玩乐宴饮,何故不快?”崔伫看清二人,倒是素有恩怨,但他仍有防备,目光频频扫过大门敞开的孟观楼的厢房,“来,我请两位郎君喝酒!”   他的两个庶弟意会,悄然走入厢房。   陆华亭不由向房内瞥了一眼,收回目光凝视孟观楼:“闲庭,你的厢房有人进去了。”   “狗东西,这是我私人之地,以为是菜市场,谁许你的弟弟踩进去?”孟观楼勃然大怒,“崔伫,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中?”   群青躲在床下,看那两双逐渐接近的脚停住,又逐渐远去,暂时松了口气。   只是她翻了那几本,没有一本是账本。   崔伫的声音遥遥地传来,斥责他那两个弟弟:“谁让你们进去的?之前摆南海来的玉净瓶,就毛手毛脚,把给事中的书架都弄塌了,还想再来一次?”   此话听在耳中,却令群青毛骨悚然。弄塌了书架……怎么感觉崔伫像是故意对她挑衅一样?   春娘出事后,崔伫为了搜寻账本踪迹,肯定将全楼上下都找过一遍,春娘与玉奴交好,他不可能没有怀疑到这一层。   就算是孟观楼私人的厢房,崔伫也可以找修缮、送礼这样的借口,趁孟观楼在的时候派人进来寻找,故意弄塌书架,捡书的时候趁机搜寻。   账本会不会已经被崔伫找到了?这个想法令她后心发凉。   即便没有找到,只是打乱了顺序,那十层书架,上千本书册,今夜也来不及翻……   酒意上头,群青只觉得头昏脑涨,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燥热不住向上翻涌。   只听崔伫的声音传来:“蕴明你今日不是带另一个娘子走了吗,怎么有闲心,来帮旧相识文娘出头?那娘子人呢?若不得你欢心,不如叫来陪某。”   陆华亭道:“某与那娘子一见如故,拟替她赎身,将来迎娶,崔兄不会夺人所好吧?”   “自然不会……”崔伫未料他这样作答。   孟观楼阴恻恻道:“你可是忘了你如何对我,我现在就能参你一本纳妓为妾、私养外室!”   “某又不尚公主,干嘛纳妓为妾。”陆华亭无辜笑道,“某说迎娶,当然是奉为正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疯了吧你……”   听响动,两人竟是动起手来。   群青趴在地上。不知为何,这几句话却听进耳中,像露水无声地化在地毯上。   陆华亭倒善演戏,拿着仇敌当笺子信口胡诌,都能说得如此正色,真是毫无忌讳。   他这般拖延时间,倒逼得她钻出来,忍着头疼重新站在架前思考。   她不相信最坏的事情已然发生。   那从未见过面的“杀”级细作春娘,应是个谨慎周全的娘子,否则不会用一句童谣难住了她。   群青闭目想,如果春娘是她,她就是春娘……要在崔伫眼皮底下藏好证据,她会先准备一个赝品作为障眼法,只有让崔伫搜去了假的,真的才会安全。   崔伫弄乱书架,搜走赝品,他自以为掌握先机,所以没进来对她赶尽杀绝。   可是春娘,真的又在哪里呢?   -   崔伫废了好大劲才将孟观楼拉开,也有些恼了:“今夜太子在这附近夜巡,就算给事中不给陆长史面子,总得给某几分面子吧?”   孟观楼停了手,崔伫被下面的龟公呼唤,一甩袖走了。   陆华亭倚在栏杆上,扶正领子,上下打量孟观楼,讥诮道:“听见没有?太子要来,瞧瞧你这披头散发的样子,你想让你的主子看到你这个样子?”   孟观楼怒视他,踉跄几步,关上门退回厢房。他捡起床榻上的圆领袍,慌忙从头上套进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掷针无声地穿过衣领前后,将圆领袍钉成了一只封口布袋。   孟观楼套在其中,顿时挣扎起来。   群青趁乱从厢房中跑出来。凭空多出一个人,那文娘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但她什么都没说,又垂下眼睛。   陆华亭瞥她一眼,便知账本已经得手,他向前走去,群青跟在他身边,就好像两人一直都走在一起。   群青看到陆华亭抬指,无谓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迹,这拖延时间的代价,居然是被孟观楼打在脸上。   “从哪找到的?”陆华亭低声道。   “墙里。”群青低声说。   陆华亭不由看她一眼,难怪用了这么久,衣上全是灰尘,这藏匿的位置并非一般人能想到的,也是吃了点苦头,不由弯了弯唇角。   群青垂下眼,回想一刻钟之前的情景。   她站在书架面前,想像自己是春娘。既然留下线索给玉奴,这线索既要防着崔伫,还得提示南楚细作,她也不希望悉心搜集的证据随着自己的死亡埋入地下。   那便是说,横排九,竖排四,那个位置除了摆放赝品,一定还藏着真帐。   群青扶住其他书册,露出那一小缝的空隙,空隙背后是素白的墙纸。她刚进门时,便注意到孟观楼这间阁子优雅豪华,墙壁都是纸贴好的……   她摘下头上簪子,探入“横排九、竖排四”缝隙,从上到下,划开墙纸,如破开鱼腹,露出砖缝之间,夹藏着的一册账本。   -   欢饮吵闹之间,群青踩住一颗宝石,被硌得蹙了蹙眉。陆华亭见她低头,方才注意到,她裙下竟然只穿着罗袜行走。   他的视线原本一闪而过,只是着罗袜踩在肆夜楼的地上,多少有些不净。   前面一个恩客不慎将一坛酒打翻在地,脆响之后,陆华亭抬手拦住群青:“娘子的鞋藏在哪里了?某帮你取来。”   群青也看见满地瓷片,若是不慎扎在脚上,她便没法当值了。   但陆华亭诡计多端,她怕他甩开她是去叫人,一会儿抢夺账本,假意道:“就在这后面拐角。”   肆夜楼挥金如土,方才她观察过,每层柱后的转角处都摆放了背几、花草,还有大量新的胭脂水粉、衣衫鞋袜,应该是供花娘们醉酒时随时取用更衣的。   群青在背几下摸索,摸到个差不多尺寸的鞋子,给自己穿上。陆华亭站在她身旁,视线转开,正对上林瑜嘉鬼鬼祟祟的脸。   陆华亭未及提醒群青,她已站起身来。   陆华亭抓起案上一张草纸,回头一瞥,群青反应倒是快,早已不知从哪儿摸到一柄素扇挡住脸,垂下眼,正是个羞惭的神态。   兴许因为只露了眼睛,他发现她的睫毛竟然如此弯而翘,且因为他的注视,她抬眼瞥来,便如蝶翅张开,青涩若秋水,眉眼间却有软韧的英气。   群青感觉陆华亭隔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扇面向上抬。她给他使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继续抓着她抬扇,直将她的眼睛也挡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遮住整张脸,她就看不见了,而且显得刻意。两人腕上角力,群青听到林瑜嘉的步子靠近,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眼前的一片白微暗,似乎是陆华亭转过身,在她身前挡住了她。   林瑜嘉心中有疑,眼下再度看见陆华亭和那花娘,快步走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想看个真切。未料陆华亭忽然将那花娘圈在背几前,再靠近就要失礼了。   他又走近了两步,看见陆华亭拿着一盒胭脂,拿笔蘸着,原是有闲情逸致,倾身在为那花娘画扇:“你烦不烦?连某喝个酒你都要过来凑凑热闹?”   林瑜嘉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得赔礼,不甘地走开了。   群青眼前的一片白雾中,落下了一瓣嫣红,随后是第二瓣、第三瓣、第四瓣。她屏住呼吸,看着眼前一朵绮艳的花渐渐成型,出现在虚空蒙昧间。   陆华亭画得极为专注,待收得最后一笔,他眼睫一颤,将她扇子移开,转身走了:“娘子要的优昙婆罗,给你了。” 第40章   离开平康坊, 耳边终于安静了。   借着夜市馄饨摊上挂的一只灯笼的亮光,陆华亭查验那本账簿。   账本很薄,不过数十页。他每页都看了一会儿, 目光在其中一页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神情却不动声色。   看完全部,他将账本一合,还给了群青。   似是看到群青意外的神情,陆华亭挑起一个笑:“不是青娘子想要的吗?”   就是她想要,他给的这么爽快, 才让她警醒起来:“这账本有什么问题吗?长史为何不要?”   “这几页是琵琶伎春娘生前誊抄下来的真帐。”陆华亭说, “崔伫应该是将那真帐看得很紧, 以至于春娘无法拿走, 只能默记内容,写下这个誊写本。但这誊写本上没有崔伫的签章符印,他大可矢口否认, 三司无法论罪。”   群青翻了翻, 果然是春娘誊写的, 难怪只有几页, 她悄然将陆华亭盯着看的那页折了个角, 心中漫上失望:“所以那这个账本其实没有用?”   很难想象, 今日忙活半天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当然有用。”陆华亭说,“某要拿到崔伫身上那本真帐。这誊写本用于验证, 对的上誊写本的才是真帐,否则是假。”   “长史准备怎么拿?”群青试探,“连春娘这等枕边人都拿不到, 这需要花不少功夫吧。”   陆华亭说:“只需要青娘子再来一次。”   群青一怔,冷冷一笑。   看来她表现不错, 以至于陆华亭还想延伸合作。还有机会,她就不吝冒险,借她的力,最后真帐落在谁手上还不一定。   “那下次我来筹划。”群青边走边说,陆华亭望向她,她看他一眼,“那崔伫似乎对我有兴趣,可以利用。”   陆华亭眸中神色微凝。   原来她一清二楚。许是群青生了一张淡泊而毫无机心的脸,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所以娘子今日,是故意那样看崔伫?”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群青道:“模仿其他花娘举止而已。”   她有临场发挥的本能,自己都不知道学得像不像,现在想来还有几分后怕。   凉风将夜宵摊位的吆喝和香气送来,群青方觉得饥肠辘辘。有老丈支起一个炉子卖菱角,热气腾腾的菱角散发清香,这是群青儿时最爱吃的东西,只是她得赶着回宫。   陆华亭见她看了好几眼,买下一筐菱角:“连累娘子晚餐没有吃饱,是某之过,吃些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见他一撩摆坐下,竟有坐下用餐之意:“我得回去了。”   陆华亭自顾自地擦拭桌子:“青娘子来时偏要踩着点来,走的时候却提前走。”   “长史故意将我拖过午夜,符信失效,我回不去,也没有下一次了。”群青冷道。   “某有办法让你回去。”陆华亭道,目光在筐中热气腾腾的菱角上一沾,“娘子若信某,吃一个也来得及。”   他既这样应承,群青坐在对面,拿起一枚菱角,只是她剥得极慢,一点点揭皮,额头都沁出汗水。   陆华亭看了一会儿,拿出一枚,伸到她眼皮底下,双手放在菱角的两个角上用力掰,指节一推,便推出雪白的菱肉:“这样剥。”   夜风沁凉,摇晃着灯笼。群青望着他手上的菱角,觉得今夜荒唐,她另取一颗,以同样的方法剥开:“长史也常吃菱角?”   “水边多此物。”见她学会了,陆华亭面色如常,将菱肉放进口中。   群青那枚还没送到嘴里,忽听得内侍的尖声开道,随后是铜锣敲响,从后颈的地方传来:“太子回宫,百姓避让!太子回宫,百姓避让!”   群青将那篮菱角一提就想走。陆华亭一把拽住篮子:“某说你回得去,你就回得去。吃完再走。”   “我回去再吃。”   “回去就凉了。”陆华亭明亮的黑眸望着她,宛如劝友人饮酒的贵胄公子,显出分外的坚持,“娘子趁热,吃一口,口感是不同的。”   群青咬了一口菱角,热腾腾的清香在口中爆开,吞咽下去,五脏六腑都变得熨帖起来。   李玹的白鹭车旗缨飘扬,缓缓行进。午夜的钟声“铛——”地自承天门悠长传来,从东市中冷不丁窜出一条明亮的舞龙灯,欢快地滚到眼前,鼓乐声起,四面烟火上天,寿喜忙叫:“停停停!”   原来今日是初九,东市夜间闭市有舞灯表演。太子的车架不得已停下,先让这条巨大的舞龙从面前飞过去。   五光十色阻挡了东宫的仪仗,倒让一辆给宫中运送香料的灰扑扑的牛车抢了先。它比舞龙先走一瞬,眼下独占空荡荡的大道,朝着宫门奔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掀起牛车粗布帘子的一角。   方才她吃了菱角,陆华亭便叫住赶车的小内侍,她趁人不备跳上牛车。   她眼中闪过一条生气勃勃的舞龙灯,戴面具摆着头舞蹈的杂耍艺人,那鱼龙乱舞的声势远去。   她已备好进宫门的鱼符,还有一件担心的事,那便是进门的守卫手脚很慢。舞龙过去,李玹的车架若追上来,他们可能在门口撞上。   为防止这一点,她刚才用尽全力朝李玹的车角掷了一根针,制造了一点混乱。   刚掷出去,她看见陆华亭的身影出现在道中,拦住了李玹的车架。   群青忙放下帘子,牛车进了宫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殿下,陆长史阻道,要跟您说话。”寿喜有几分不悦。陆华亭一直行事恣意,但当众拦下太子的白鹭车,未免太不尊重。   因为疲倦,李玹撑着头,紧闭双眼,闻言道:“让他说。”   车帘被陆华亭掀开,他向李玹赔礼,忽听得一声响动,雕花车窗突然碎了一角,二人都是一惊,骇得寿喜以为有人行刺,还是李玹抬手:“勿要惊慌,可能是舞龙溅起的飞石。”   陆华亭的目光上移,哪里是什么飞石,嵌在车框上的,分明是一枚明晃晃的针。   群青果然不信他。   他不动声色将针拔出来,问道:“殿下今日访查民情,结果如何?”   “百姓有怨,群情激愤,本宫已派人安抚。”李玹睁开狭长凤眼,“蕴明身上似有酒香,也是刚从肆夜楼出来?”   陆华亭行一礼,方正色道:“崔家挖掘堀室,以换符信为名,将流民中的良家娘子关在其中百般虐待,逼良为娼。恶贯满盈,罪行累累,殿下可曾想过处置崔家?”   “有伤百姓,自然是严惩不贷。”李玹冷笑,“你这般试探,倒好像本宫会包庇崔家似的。”   陆华亭:“崔家马上要与孟家结亲,孟相毕竟为太子太傅,与东宫同气连枝。”   “孟家是孟家,本宫是本宫。君臣有别,臣在君下。”李玹道,“本宫身为太子,自有决断,不需你来揣度,你走吧。”   “有殿下这句话,臣便放心了。”陆华亭拜别李玹。   帘子放下,寿喜说:“真是莫名其妙。”   “不奇怪。”疲倦引发头痛,李玹蹙眉摁着额角,“陆华亭要动崔家了,来试探本宫的心意。”   “那,殿下要阻止吗?”   “既是恶贯满盈,为何要阻止?只是寿喜啊,”李玹讥诮道,“在这件事中,百姓是否委屈并不重要,陆华亭与孟家的争端不重要,就连本宫也不重要,只有圣人的心意是重要的。圣人要保崔家,本宫便帮他们削减罪责,圣人觉得该罚,本宫便顺水推舟。只有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本宫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奴才受教……”寿喜说。   白鹭车重新行驶在夜色中。李玹感觉疲倦涌上心头:“去清宣阁,那里还有人等着。”   -   清宣阁的四样小菜仓促地呈上来。   群青刚刚回来,只来得及把袖中的素扇取出来:“若蝉,照着这个缠花。”   那扇上胭脂绘出的花朵灵动,似乎能灼人视线,她交给若蝉,便再也没看一眼,换了衣裳回到殿中当值。   李玹拿玉箸碰了碰那宵夜,许是因为疲倦,没有胃口。他看向灯下的群青:“你也用些?”   李玹完全不知他们刚刚擦肩而过,群青只觉宫外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奴婢用过饭了。”   “是没有你想吃的?”李玹道,“你想吃什么?”   群青道:“奴婢想吃菱角。”   李玹神情一顿,有些扫兴,也不再提:“宫中没有菱角。”   夜已深重,蛐声长鸣。陆华亭拎着外裳回到内殿,狷素他们早已睡下。   许是早些时候太过热闹,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周遭寂寥得惊人。   陆华亭手上还捏着那根冰凉的绣花针,他在灯下用力弯折,企图将它掰断,可这枚针冰凉冷硬,恕不从命,他只得放弃,拉开抽屉,冷眼把针轻轻地丢在群青之前的素帕上。   隐约间,他闻到浮棠映雪的香气,那气味原来是沾染在他给群青的那件外裳,他拿起来,长睫凝着冷霜。   窗边还有半壶酒,他端起来无声饮尽,利落地将外裳丢进火盆,让其在无人看到处燃烧殆尽。 第41章   当天夜里降下暴雨。   雷雨轰击着宫城, 被吵醒的宫人们,忙起身关紧窗户。   狸奴从床底窜出来,叫个不停。被禁足许久的杨芙猛地惊醒, 瑟瑟发抖, 却没有抱它,那双美丽的眼睛盛满茫然。   “青青……”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喊了什么,蓦地咬住唇。   苍白的床帐在头顶飘荡。没有人回应她,没有人安抚狸奴,抱着枕头掀开帐幔, 躺在她身边, 抓住她的手。   群青洗头用皂角揉搓, 发间有浮动的冷香。杨芙很惊讶, 她惊讶自己时至今日,居然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香气。   杨芙是楚国最美的公主,她的母亲韩妃因生出这样绝色的女儿获宠, 从此将一切心力放在她的吃穿打扮上。   四海来朝, 八方进贡, 好东西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奉到她的眼前, 她要做的就是把目光从一件宝物, 移动到另一件宝物上, 不把任何东西记在心里,因为很快就有更好和更有趣的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 也是她儿时选中的美丽的宝物,本应得到昙花一现的恩宠,可是群青太厉害, 总能带来惊喜,竟使杨芙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杨芙方才, 梦见了风光的少年时代:那时她与十六公主尚未出阁,坐在屏风后。有色胆包天的使臣,假借酒醉贸然冲进屏风内,想一睹宝安公主的芳容。   难闻的酒气刚漫进来,群青已站起来,扇子丢出去,砸在那使臣鼻梁上,直将他的脸打成猪头:   “大楚十七公主让奴婢教教大人规矩。”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那使臣吓得诺诺鞠躬、连滚带爬退了出去。杨芙与十六公主笑成一团:“他又高又胖,你怎敢那么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四岁的群青坐回凳子上,仔细地剥着菱角,她最爱吃菱角,可是要先给两位公主剥,自己又剥得慢,往往一个都吃不到嘴里,“没关系,外间有侍卫,他若敢进犯,可以喊人。”   群青与她们说话时,语气又轻又慢,有几分纯真,与方才判若两人。   “倘若没有侍卫呢?”杨芙夺下群青手里的菱角,偏要追问她这个问题,“只有我们两人呢?你还敢不敢护我?”   群青真将头扭过去,窥测那使臣的身形,她梳双髻,髻上挽碧花,杨芙忽然惊于她的女使也有这么漂亮洁白的脖颈,群青回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我敢。”   杨芙最爱群青的英气,一把挽住她,给予她无限的恩宠。但是最宠爱的女使,在杨芙心里,也要有比她先死的自觉,因为这是天下所有奴仆的职责。   清净观中,群青践行了她的诺言。杨芙一直觉得自己的伤心,就像打碎了珍爱的琉璃花瓶。   直至今夜,杨芙重温旧梦,突然意识到,那夜群青好像连一个菱角都没吃到。她不知自己为何要想到这些,心上细细拧拧的疼,让她惊怒交织,那花瓶似乎裂在了她自己心上。   杨芙剧烈咳起来。禁足后,她受到从未有过的怠慢,狸奴的吃食不够,炭火不足,以至于这阁子湿冷,瓶中鲜花发霉,花瓣一片一片地掉落,到处都落满了劣炭的灰尘。   “宝姝,宝姝……”她呼喊宝姝,帐外无人应声,“来人!”   却是一个宫女急急地进来:“公主可是是不舒服?燕王送的风寒药还在仓库中。”   “燕王,”杨芙泪流满面,“让他滚!”说着将枕头丢出去,吓得狸奴惨叫一声。   她枕的是李焕送的玉枕,喝的是李焕送的药,床边摆放的是李焕从集市上带来的玩意儿,恐怕所有人都在讥笑她吧?可在已换了主人的后宫中,她想好过一些,又能如何?   是因为她与李焕有染吗?让群青与她为敌。   燕王在观中杀过群青的阿兄。   杨芙感觉被戳到了痛处。   群青不过是她曾经的伴读而已,她甚至可以为自己死,可发现她与李焕有染,她竟也敢评判她、在宴席上如此害她,逼她做选择……   那她也不必再念旧情。   “去把宝姝找来。”杨芙对小内侍说。   小内侍从角门处找回了正在偷传消息的宝姝。   杨芙问:“郑知意的优昙婆罗种出来了?”   宝姝的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已长得两指高了。”   怎么会这样?杨芙怔了怔,连阿提涅也骗她吗?   “让你办的事如何了?”杨芙问。   宝姝道:“奴婢已去家书给我阿娘,让谢家从关外运来鲜花,想来明天就能到宫中。”   宝姝今夜神色不安,欲言又止,此时咬着唇,突然跪下:“禁足实在太长,于公主不利,奴婢想到一个法子,请公主恕罪。”   她从袖中取出一册荐书,神情不自然:“奴婢听闻燕王妃要在奉衣宫女中选女官,当时……报过了名;只要您给奴婢盖上印信,奴婢便能以应选之名出去了,等进了六尚,想法子帮您将禁足解开。”   “遍寻不见,原来是想着怎么跑了。”   杨芙幽幽地盯着她,半晌才冷笑:“你以为本宫不晓得,你到我身边不是真心,本就存了入六尚之志。眼下看我失势,就想弃船而逃。”   旧楚的公主,果然并非蠢笨之辈。宝姝心中慌乱,只恐宝安公主治她的罪:“奴婢怎敢?只是禁足之后,始终不得翻身,奴婢总得替公主办法……”   “你知不知道,你买通金吾卫给家中传递消息,本宫都留下了证据。违背圣令,你这辈子都别想做女官了!”杨芙将狸奴抱起来,放在怀里抚摸,阴沉地看着惊恐的宝姝。   旋即她柔柔笑了,“本宫可以不追究,也可以盖印,让你去考试。只是你得先让你的母家、你的阿爷,再想办法帮本宫争太子妃之位,日后本宫得势,自然有利于孟家。让一个马匪之女压在头上,我咽不下这口气。”   自小,杨芙的母亲韩妃就告诉她,她杨芙的人生,唯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凭借她的美貌嫁给一个尊贵的夫婿,那人一定要手握无上权势与富贵,这样才能保证她的下半生高枕无忧。   群青待她很好,可是群青再厉害也只是个娘子,无法托付她的一生,所以她的取舍没有错。   她要做太子妃,要重掌权势,要将郑知意打压回她该去的地方,她必须证明自己是对的……而群青是错的。   宝姝的手指攥紧,可杨芙唤来几个内侍要捆了她,她只好屈辱道:“奴婢答应公主!”   -   打雷时,群青从梦中惊醒。   她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意识到今夕何夕,不必当值,便裹好被子继续睡。   刚闭上眼睛,一个湿淋淋的人闯进来,将她拽起来,是满脸焦急的揽月:“你还睡得着?暴雨那么大,我们花圃里的花都淋坏了!”   揽月和郑知意对那花圃很有感情。群青掀开被子起身:“无妨,砍几根竹竿搭上架子,取纱布盖在上面,上涂桐油,罩住就行。”   外面的雨比想象还要大。   雨打风吹中,五人合力将鲛纱抖开,鲛纱马上便被风吹裂,卷到了一边,在宫女们的尖叫声中,那刚刚搭起来的架子也被吹倒了。那些被精心护养的花也被连根拔起。   揽月在风雨中几乎睁不开眼:“你们快点,先扶起来!我进去拿针线,给它缝起来。”说着冒雨跑回殿中。   群青衣裳和头发已经湿透,冷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发疼,她看见几个宫女冻得脸色发青,六神无主,若蝉甚至没穿鞋子,脚趾蜷缩着,群青便将众人都召到檐下:“等雨小一些再干。”   群青抱来干的大氅扔给她们:“下回穿好鞋再出来。日后当值,需要谨记:贵主重要,但自己与同伴的身体也很重要,我们在宫中身如草芥,所以必须自己珍惜,相互照应,听见了吗?”   宫闱之中,从未有人跟她们说过这样的话,还是品阶最高的宫女,几人怔了,纷纷应是,眼圈红了。   “跟她们说什么呢,你是掌宫,你教她们怎么躲懒!”揽月湿淋淋的抱回针线,一见众人在檐下躲雨,气得跺脚。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开了。郑知意穿好外衣,披散头发说:“你们吱吱哇哇的,我怎么睡得着?”   揽月正要告罪,郑知意跺脚道:“哪有在这天气里在外面的?都进来吧!我叫司膳煮了酒,一起喝了,暖暖身子。”   宫女们未料没有责骂,反有酒喝,彼此看看,面含喜色地涌进门,围坐在一张桌上,拿炉上温好的金桔吃,揽月还不肯坐,被几个人一把拉在席间:“没想到良娣这么好,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贵主。”   群青看见炉,便直勾勾地盯着它,研究半晌,问:“司膳在么?”   刘司膳来了。群青总算见到了这位做饭好吃的刘司膳的真容,是个脸蛋圆圆的小娘子。   “有没有铜锅?”群青看了看她,比划道,“拿来我们给良娣涮肉吃,你也一起吃。”   司膳被掌宫娘子赏识,面生红晕,欢喜一笑:“有呢,今日新鲜的羊肉和鹿肉刚送来,我给娘子拿来?”   揽月目瞪口呆,郑知意已大声嚷嚷道:“给我切成薄薄的片,顺着纹理切,我在山上最爱吃了!”   揽月急了:“良娣答应过我再也不提山上了!”   郑知意挽起袖子,先给自己斟一大杯酒,一口饮尽了,然后将空盏冲这群看呆了的宫女挥了一周,眼睛亮晶晶的:“我能有今日,承蒙各位不离不弃,小女郎以酒言谢,日后有我的肉吃,便少不了你们的汤喝。今日谁不喝,便是不给我郑知意面子。”   揽月见郑知意露出野蛮姿态就害怕,求助地群青,“怎么办!”   酒入口中,有些辛辣,但肺腑却很温暖,群青便一口饮尽了:“没事,喝吧,反正这会没外人看见。”   揽月侧目而视,她忽然觉得群青的靠谱的底色中带有一丝疯狂。   “良娣守规矩这么久,也很辛苦。人累了,就得适当地放松玩乐一下,不然那根弦会崩断。”群青给揽月夹了一筷子涮肉,“这也不是坏事,不信你瞧。”   郑知意马匪之女的身份并非毫无作用,几番祝酒词下来,从前暗暗嫌弃她出身的阿姜,还有那几个内侍,全都喝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自己就是郑知意异父异母的亲姊妹,能在清宣阁当值,就是他们最大的福气。   雨夜当值本是件痛苦的事,谁成想竟发展成这样,笑闹划拳声充盈了阁子。   群青少时不能参加过宴会,所以她很喜欢坐在这片喧闹中,捧着脸微笑地听。   这时,去解手的若蝉走到桌前,令气氛凝住:“良娣,奴婢看见清宣阁外好像有贼人!”   郑知意“啊”了一声:“什么贼人?”   “奴婢好像也看见了。”阿姜想到什么,“刚才搭架子的时候,南苑门没关,远远地,有几个杉树那么高大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着看我们。”   大伙一阵恐慌,群青不信邪,披衣出门:“我去看看。”   群青举伞提灯。   照亮眼前的瞬间,桥上真有几道高大细长的黑影,一动不动。   端详了好一会儿,群青忽地辨认出那个时常帮李玹拿奏折的小内侍。再看旁边暗处,伞下着白衣不甚明晰的人,身形样貌正像太子。   “不是贼人,应该是太子和使臣。”返回阁子内,群青说。   其时雨小了些,郑知意赶着众人回去,只留群青和揽月在灯下商议。   “东宫是重中之重,如有外人徘徊,金吾卫定会驱赶。我见咱们近处的两个侍卫毫无反应,很可能是得了殿下的令,才没有干涉。”群青道,“所以那几人是由太子陪着夜游的,太子最近的外务,便是与琉璃国的使臣清谈。”   “你说的有理,那些使臣在碧泉宫,也不远。”揽月心慌地说,“都怪我忘记关南苑的门了!我们衣冠不整,又在雨里,偏偏被使臣看见这般模样,能是好事?不会给清宣阁带来责罚吧!”   郑知意莫名:“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好好地在自己的宫里待着,是他们不守宵禁,在外面乱走。怎么能怪我们呢?”   揽月道:“良娣,奴婢就是道听途说都知道,这几个使臣有多受圣人重视,太子殿下亲自陪着他们,就是秉烛夜游又怎么呢?又算不得宫内人。”   “那这就是李玹的不对,他怎么能亲自带人夜游呢?”郑知意说。   她让群青用手指蘸酒,大致点出琉璃国的位置,郑知意看了,眼中露出愠色,“上我山寨,守我规矩。这么点弹丸小国,凭什么在宫中横着走?那照这样说,明天我也脱了衣裳,到处夜游。”   揽月差点晕过去,群青却禁不住一笑。   郑知意话虽稚拙,但却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群青也觉得李玹面对使臣有些软弱,不过上一世,他便是这样的温仁之君,并不是她们几个宫人能置喙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拿手指蘸酒液,按记忆中书上的图纸,大致画出中洲和琉璃国的位置,讲给郑知意听:“琉璃国虽小,但位处西域中心,又是众教发源之地,慢慢成为西域十三国之首。日后我们与西域交好通商,还是摩擦不断,都要与琉璃国的相处。想来这是圣人和太子殿下重视使臣的原因。”   郑知意听得入了迷:“青娘子懂这么多,真令人艳羡!我怎么就什么也不知道呢?”   “也是书上看来的,良娣若感兴趣,除史书之外,还可以看看四海志,奴婢给良娣找出来。”群青道,“比话本好看。”   眼看群青已经翻找起四海志了,揽月有些焦急,群青道:“你和良娣不必担心,我是掌宫娘子,有什么罪责,自然是我来承担。”   阿提涅既能送来一枚“石种”,显然来意不善。她将罪责揽过来,若能褫夺了她这个惹眼的掌宫之位,反而方便她出宫。   -   夜色中,李玹沉默地站在清宣阁对面的桥上,寿喜为他撑着伞。在他身边,站着孟光慎的鸿胪寺的几个官员。   雷暴天,在琉璃国乃是不祥天气,使臣中那个叫德坞的小和尚非要冒雨给各宫祈福,其他人只得一并前来。   德坞在绢布上写写画画,李玹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今日在碧泉行宫的一切,生出了一肚子火气:   白日下朝,李玹前往碧泉行宫与使者清谈。内侍打开殿门,他发现那里面已经有人了:阿涅提三人,正与一个声音细柔的娘子相谈甚欢。   觉察到他进来,那说梵语的娘子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李玹面前盈盈下拜,口中谢罪。   她身套不染尘埃的祷服,粉黛不施,愈显长发乌黑,皮肤白皙,让人见之生怜,竟是宝安公主:“玹哥哥久不来看望,我只怕你将我忘了,想为你减轻些负担,也好弥补我先前的过失。”   鸿胪寺译语道:“殿下,使臣说,太子妃娘娘蕙质兰心,乃是他们见过的大宸最出众的娘子。”   李玹看着杨芙,没有说话。   “阿提涅说,太子妃娘娘乃通透之人,他们喜欢娘娘,娘娘为殿下解释了不少,佛骨可以由殿下主迎。”   李玹扫向杨芙背后,连那平日里总是作威作福的阿涅提,果然换上一副笑脸,见他看过来,笑得更有几分得意。   在李玹面上变色前,孟光慎将他拉到一旁,同样是告罪:“臣知道宝安公主尚在禁足中,但为保证佛骨顺利送至长安,不得已出此下策。”   “十七公主精通梵语,又是使臣的故交,一见面就解开了使臣与殿下的误解,使臣现下愿意送佛骨入长安。只是中间沟通有误,他们竟将公主当做了太子妃。”   “使臣如此喜欢公主,眼下刚刚谈妥,若澄清只怕又生不快,倒不如将错就错,坚持到奉迎佛骨完成,总归没有多久了。孰轻孰重,殿下应该明白。”   孟光慎说话儒雅有礼,看似有商有量,李玹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好个将错就错,这是借琉璃国使臣施压,逼他上奏圣人,立杨芙为太子妃。否则,这国事便有办砸的风险。   见李玹沉着脸,阿提涅笑了笑,悄然对杨芙道:“公主放心,那等卑贱愚钝的女子,如何敢欺辱公主?我已安排了好戏,只等燃灯佛诞。”   杨芙勉强笑笑。   外面雷暴阵阵,室内的空气也凝滞着,三位使臣中那个小和尚德坞突然站起来,说要为各宫祈福。   眼下,德坞穿着蓑衣在内宫乱走,带着一众人走到东宫,李玹紧张起来,怕清宣阁丢丑,只让众人站在桥上远观。   郑知意不负众望,大半夜叫使臣旁观大宸宫女不穿鞋子,在雨中群魔乱舞的一幕,现在她们又亮起灯。   李玹忍不住道:“弄清楚了吗?她们方才灯火通明、吵吵闹闹是干什么?”   小内侍道:“殿下,好像在吃涮肉。”   李玹闻言,简直气笑了。   且不说今日之事。以往他来清宣阁,从上到下一片死气沉沉。他不在时,她们居然高兴得半夜吃涮肉?   又见这使臣写写画画许久,不知记述什么,李玹怕损了大宸颜面,心中不安:“去问使臣,可以走了么?”   德坞终于收起了绢布,竖起手对李玹行一礼,温声道:“太子殿下,请将此画送给这宫里的娘娘。”   -   翌日,裱好的画便送到清宣阁。   群青发现这不是降罪的圣旨,而是画卷,有些失落,将它展开。   一时间,院中的人全都围过来看画卷上的内容,就连郑知意也从阁子里奔出来了。   一副黄黄蓝蓝的画展现在眼前。   寿喜道:“昨日琉璃国宾使德坞路过清宣殿,正见宫女雨夜护花,念良娣宫中有护佑生灵之善念,做《救花图》赠予良娣。殿下赏赐清宣阁玉如意一对,琉璃瑞兽两尊,玛瑙珠一槲。”   揽月倒吸一口气。   赏?没听错吧?赏?   郑知意蹙眉看着画,看了许久:“我们在那淋着雨,他倒好,画副画,可是在嘲笑我们?”   寿喜一哽:“不是嘲笑,是欣赏……”   “画得这样丑,还好意思说欣赏。”郑知意凑过来打量,眉头还是拧着,“这小人儿怎么这样难看,我们的身子有这样细吗?脑袋有这样大吗?他会不会画画……”   揽月捂住了郑知意的嘴。   群青顿了顿:“良娣,这是琉璃国的细密画,就是如此风格,画起来很费功夫的。既然宾使赠画,奴婢们应该悬于正殿,以作留念。”说罢叫人挂起来。   寿喜的神色这才好看一些:“还是青娘子见识广。你可知道,使臣吹捧宝安公主,若不是德坞小和尚画了这幅画称赞良娣,使臣们根本不将良娣放在眼中,好歹是殿下的发妻,哎……”   “燃灯佛节将至,青娘子可要好好地给良娣教教规矩,对了,那优昙婆罗种得如何了?”   想到切成两半的种子,揽月差点站不住了,脸一阵阵发白,群青却神色淡静,望向寿喜:“没什么问题,公公放心。” 第42章   碧泉行宫正殿, 有一泓天然温泉池,日夜雾气蒸腾,犹如仙境, 泉池后高供着燃灯佛像, 手托明灯,金光熠熠。这明灯就是琉璃国出使带来的礼物。   嫔妃们从外面的苍翠中走进殿中,感受到这股肃穆之意,纷纷放低了声音:“可是要上前点灯?”   围绕泉池已有许多盏酥油灯。琉璃国那三个宾使今日也换上雪白的袈裟:“请圣人点酥油灯,以庆贺佛诞。”   宸明帝去点近佛前的灯了。   马皇后却有些疑惑, 她看见门外被她禁足的宝安公主赫然在列。身边奉衣宫女说:“娘娘, 宝安公主会梵语, 善于讨好使臣, 太子那边将她放出来了。”   总归韩婉仪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前来,也冲撞不到,皇后心底有几许火气, 但她不被放在眼中也不是一两日了。   见泉池对面太子良娣身边的群青已在跪着点灯了, 皇后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太子倒是会体谅他父皇, 什么事提前都想到。不像三郎, 自己不信这些也罢了, 整日跟他父皇对着干, 圣人能喜欢他吗?偌大一个燕王府,就没个点灯的吗?”   片刻之后, 陆华亭受诏进殿。群青感觉一阵凉风擦过脸颊,吹熄了刚好的灯,她抬眼, 陆华亭刚刚跪在她身侧,正整理袍摆, 见灯灭了,神情有几分无辜:“抱歉。”   她没有说话,去拿地上的火石,却有一只指节修长的手先一步将火石扣在掌下。这只手平铺开来,显得皙白秀致,安知它收拢的时候会显出压倒万物的攻击性。   陆华亭拿起火石,望着灯,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立刻点。   “长史为何不点灯,是燕王杀戮太重,不敢吗?”群青瞥着他的举动,轻声道。   闻言,陆华亭抬睫盯着她,黑眸中似乎含情,笑道:“那楚国荒帝鱼肉百姓,使国内血流成河,还自称虔诚,他都敢,某怎么不敢?”   说罢抛掷火石,将酥油灯点亮。   群青心中的怒火也随着灯火窜起来,袖中振出的风将陆华亭刚点好的灯也给吹熄,语气平静如水:“长史闻到殿中迷迭香了吗?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知你不得休息,怕你昏在殿中。”   陆华亭笑容凝住,注视她目光在飘来的迷迭香气中变得明亮如刀锋,群青道:“今日燃灯佛诞不许外臣进入,看来你这灯是点不亮了,太子来了,出去。”   余光瞥见群青重新点好太子那盏灯,随后将灯端起来倾斜,施舍似的引燃燕王那盏,陆华亭沉默起身退出殿外。   他看见站在香炉旁的李玹身着祷服,正在招呼来往妃嫔,绽出冷笑。   这迷迭香想来是给李玹点的,群青故意激怒他。陆华亭擦过李玹,径直出门。   众人点好灯后,便跪坐池边的蒲团上听那年纪最长的琉璃国宾使颂念经文。宸明帝和李玹上了香,以祈求国运昌盛。   阿提涅翘了翘嘴唇,施一礼说:“琉璃国的圣花优昙婆罗,有个别名叫‘水花灯’。每逢燃灯佛诞,都要令有佛缘的女郎点燃水花灯。花种我们已经提前赠下。还请太子良娣奉花入殿。”   内侍传唤,郑知意双手捧着一朵洁白绽开的花,从门外进来。   “请良娣走近佛像。”阿提涅眯了眯眼。   听说她是马匪家的女儿,本以为她和北戎的蛮女一样黝黑粗壮,没想到是一个白净瘦弱的小娘子。她穿着雪白厚重的刺绣祷服,梳着高髻,款款走来,谈不上丑,甚至有几分清秀。   看清她起伏的胸口,脸上略带紧张的神色,阿提涅笑意更深:“之所以叫水花灯,是因新鲜优昙婆罗,花心可以如灯芯一样点燃,又能如河灯飘在水上。德坞,帮太子良娣点灯。”   一个少年和尚走上前,准备点火时摸到那朵优昙婆罗,怔了怔。郑知意望了他一眼,这小和尚虽然面色微黑,但一双眼睛如琉璃一般纯净,他竟什么也没说,点燃了花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远远望着,见这花心真能如蜡烛一样被点亮,不由看得目不转睛。   随后郑知意将优昙婆罗轻轻地放在水上,松开了手,阿提涅神色变了变,看到它竟真的如一朵圣洁河灯,稳稳漂浮于水面!   这般新奇,观灯的妃嫔已是交口赞美起来,群青却是面色平静,注视一切。阿提涅神情微凝,他看看漂浮水中灯光莹亮的优昙婆罗,又看看郑知意,她已冲群青傲然一笑,站在一旁。   “宫中还有一位有佛缘的女郎,种出了优昙婆罗,还请宝安公主奉花进殿。”阿提涅道。   杨芙在门外,听到里面阵阵的欢呼声,与阿提涅说的不同,有些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娇艳欲滴的优昙婆罗倾向德坞,花心被点亮,也发出一线火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将点亮的优昙婆罗放在水上,松开手的瞬间,那朵洁白硕大的花朵一歪,沉入了水中。   满座寂静。杨芙也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手上还残留着花瓣上的水渍,可这温泉池上已没有了她的灯。   下意识地,她看向阿提涅。对方的脸遮掩在泉池浮起的白雾后,看不分明:“水花灯沉下去了,这倒是少见,意味着什么呢?”   “沉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不是新鲜的优昙婆罗。”下首传来一道淡淡的女声。   阿提涅一顿,朝那人看去。那纤细的娘子从水边站起身来,面容如水,双眸明亮。群青朝宸明帝和马皇后一福,随后道:“奴婢曾查阅四海志,四海志中记录,只有开花前五天的优昙婆罗,外表有一层绒毛,故能漂浮水上。等开得再盛些,就笨重会吃水了。”   “宝安公主方才奉的优昙婆罗,看起来已开了许久。”群青道,“殿下说宾使是差不多十八天前赠的种子,所以宝安公主所奉优昙婆罗,肯定不是自己种的了。”   水花灯沉水本是不详,眼看这宾使要借题发挥,马皇后原本很庆幸有人来打断。但听群青又将祸水引到杨芙头上,有些着急。   为何又在这时候借机打压宝安公主,难道这庆典是为她准备的吗?   宸明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将手放在膝上,只是静听。   “你在乱说什么,污蔑本宫?”杨芙只觉得耳边一嗡体内一阵冷一阵热,“不是自己种的是哪里来的?”   “倘若公主真的种出了优昙婆罗,潜心养护就是。何故总是叫人爬清宣阁的墙头,心急查看良娣花圃内的进度?”群青道,“昨天半夜,有辆马车停在鸾仪阁门口,想来是从关外运来了优昙婆罗,只是路途遥远,花已开过了五日。”   阿提涅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未料一国公主竟也是这种不诚之人,优昙婆罗无法开花,竟行这种偷梁换柱之事。”   让他更得意的是,都不用他揭破,这愚蠢的宫婢便自己将事情调查的清楚,让众人听了个分明。宸明帝和那李太子坐在下首,想必已是恼恨至极,偏偏不能发作。   “既是如此,”李玹的声音很冷,“宝安公主有损大国颜面,继续禁足反思吧。”   杨芙浑身颤抖地看着阿提涅,意识到自己进了他的圈套。阿提涅笑容更深,他想看的好戏还不止于此,他几步走到泉池边仔细查看,目光一亮:“太子良娣的优昙婆罗,难道是自己种的吗?分明是假的!”   未料阿提涅还要发难,李玹的手都攥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   “本宫也没说它是真的呀。”郑知意的声音响起,“十八日前,阿提涅宾使把种子赠给本宫,本宫怎么种都种不出来。”   “良娣种不出来,就是没有佛缘。”阿提涅耐心的像与小孩子说话,“若要攀附,强行造假,可并非大国所为。”   “种不出来,可并非本宫没有佛缘,宾使心里应该清楚原因,你给的种子是一枚石种,故意不让本宫种出来。”郑知意笑笑自袖中取出被切成两半的种子,递到德坞和那老和尚面前,展示给他们看,“看看,是不是你们给的种子,难道这种子也是造假的?”   她说话声音又亮又响,德坞和那老和尚看了一眼便蹙眉看向阿提涅:“这颗种,的确是石种,是种不出的。”   宸明帝压抑着怒意,这琉璃国宾使未免太儿戏了。   阿提涅眼神有些慌张:“我并非存心给良娣石种,来时带的种子太多,兴许是拿错了。”   “本宫不仅知道这颗是石种,本宫还知道,你给宝安公主的也是石种,所以她才不得已从关外运来。是凑巧还是故意,你心知肚明!”郑知意道,“三位宾使来到大宸,圣人、太子以礼相待,你们送两颗种子,还偏选坏的,难道这就是琉璃国的风度吗?”   未想到这小娘子说话如此泼辣,见众人议论纷纷,阿提涅面上涨红,半晌道:“无论太子良娣怎样能辩,都改变不了你用假花欺骗燃灯佛像的事实。种不出来,便说种不出来就是,为何造假?难道大宸人都是如此。”   “青娘子,你上来,给宾使瞧瞧这‘假花’。”郑知意招了招手,已是说得口干舌燥。   群青微微一笑,离席走来,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弯腰去捞池中的花灯。   “本宫此前,听过你们琉璃国的故事,说是国主想考验王子们的品性,便给了他们假花种,以断定谁最诚实。”郑知意话锋一转,“可是这是老子拿来考验儿子的办法,琉璃国是哪个老子,竟敢如此考验本宫,还敢说没有怠慢大宸之心?”   郑知意骂起人来,十分凶狠响亮,声音回荡在大殿中,竟使阿提涅抖了一下,生出几分怯意。   “既贵国既不尊重大宸,可是要与我们开战?”李玹抬起凤眸,借着道,“本宫的二弟、三弟都在关外,尚能一战。我们大宸是打下来的江山,不过是念及百姓受苦,并不怕与西域十八国拼个死活。”   宸明帝面上的皱纹一颤,却没有阻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提涅的脸色彻底惨白,他只想借机生事羞辱大宸,并不想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若真到开战的地步,一个使臣便是大罪了。   未等他开口,德坞和那个老和尚已然惊得面面相觑,等不及鸿胪寺议语的翻译,德坞单膝跪下来,手捂着胸口:“琉璃国王庭并无此意!既然来使,便是有意交好。都是使臣之错。”   宸明帝道:“为迎佛骨,朕已令摘星楼拔地而起,朕已做到诚心,不知三位使臣,是否真的带了佛骨?”   德坞将承装佛骨的木匣拿了出来:“是真心来送佛骨,请圣人不要误解。”   群青将那朵缠花捞出来,捧到满面涨红的阿提涅面前:“请使臣细看,此花名叫缠花,是大宸的宫女巧手所缠,用的是我们中洲所产的玉兰丝线。之所以能点亮,是因花芯藏了蜡烛。之所以能漂浮,是因花瓣下贴了鱼鳔。自殿外到殿内,你都没有看出分毫端倪,可见缠花的工艺以假乱真,一样可以做水花灯!”   她说着,将缠花重新漂浮在泉池种,优昙婆罗轻旋转着,在烛焰的映照下,显得美丽圣洁。满座妃嫔屏住呼吸,想不到竟有如此巧夺天工之物。   郑知意道:“因为你这使臣作梗,本宫未曾种出优昙婆罗,实在可惜,所以本宫献上优昙婆罗形态的缠花,作为大宸之贺礼,以贺燃灯佛诞辰。”   阿提涅,满面通红,单膝跪下去,将头埋下去,无不惶恐地说:“是鄙人心胸狭隘,一时糊涂,阻碍两国邦交,请圣人原谅,请良娣原谅。”   郑知意和群青也福身:“父皇,儿臣自作主张,没有提前告知,请父皇责罚。”   宸明帝许久才开怀笑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如此有勇有慧的娘子,才堪当我朝太子妃。太子妃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使臣既然道歉,便都起身吧!”   郑知意的睫毛颤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群青,旋即听见下面宫女们大片心服口服的恭维声:“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   她真的做太子妃了,她居然能做太子妃!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她却比想象中平静许多,只是心中翻滚不休的热意,许是因为圣人那句“虎父无犬女”,那热意又化成了眼中泪意,原来阿爷说的不错,她也有一部分是很好的。   “既然今日双喜临门,琉璃国愿赠予佛骨,我们便赐一万匹丝绸作为回礼。”宸明帝道,“今日素斋,既然燃灯完毕,便用素斋吧。”   李玹幽幽抬眼,今日宸明帝的话,一举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选。此后陪在他身边的,便是郑知意了。   他的视线掠过面色惨白的宝安公主,刚看到群青的黛青色披帛,便止住了,收回目光。   郑知意走到了李玹身边,李玹抓住了她的衣袖,郑知意急了:“这祷服很脆,不能拽!”   李玹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是冰凉的,郑知意一时怔住,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牵过手了,以至两人都有几分生疏。   殿门开了,宫女们鱼贯而入给众人呈上素斋。   群青远远坐在了一旁,平静地咬了一口糖包子,又喝了口茶。郑知意渐能独当一面,对她来说是件好事。这时,群青听到一阵吵嚷,原是杨芙气力不支,摔到在地。   陆华亭候在门外,听了全程,想来群青教郑知意这样答话,想要的就是太子妃之位,倒与上一世的选择不同。但有太子与太子妃的宠信,她的胃口却可以更大了。   但见群青拿起一只三角糖包走向杨芙,他慢慢勾起唇角,将目光转向湛蓝的天际。 第43章   一小片阴影落在了杨芙脸上。   她抬头, 浅青色的祷服裙摆,向上纤纤一束,垂在裙上的披帛与丝绦, 和颊边的发丝一起随步伐摆动, 愈发装点出那娘子飘逸从容的气度。   群青蹲下身,将糖包递给杨芙,远处的人看来,是个关心问候的姿态。   近处却不是如此。看清是谁,杨芙浑身的血液向脸上涌, 挣开宫人的搀扶, 不吝用憎恶的眼神瞪着群青。   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利刃, 杨芙企图在这张脸上划开一线缺口, 看到她吃痛的神情。群青那漆黑眼瞳却直直地撞上来,低声道:“怎么样,靠山山倒, 靠人人跑, 想靠外面的豺狼, 只会被反咬一口。”   杨芙一滞。群青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她意识到, 群青是含怒的。原来她的怒意, 可以令人冷彻心肺:“真是可笑,何曾轮到你来评判我?就算旧主落魄, 你这样对待,难道不是不忠?”   “为你死过一次,已经尽了忠。”群青平静地望着她, “现在的我与你没有关系,我赢了, 你输了。”   杨芙哽住,只觉得后一句话,比前一句更让她心中绞痛,仿佛从前那个温柔待她的群青确然已死了,她切齿道:“你就不怕我说出你是谁?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现在就当着这些皇亲的面说出来。”群青将糖包用力塞在杨芙手中,“说完之后,你和我引颈就戮,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你的祖宗社稷,有脸见太傅和长公主吗?”   杨芙哑然攥紧糖包,脸色变得煞白。这让群青有几分意外,原来杨芙并非谁也不在乎。当年太傅的教导、昌平长公主的耳提面命,有几分入了她的心。   群青的来意如此,要确保杨芙不泄露她的身份,但要她和杨芙虚与委蛇,她也做不到。杨芙有这份底线,让群青高看她一眼。   群青走了,她听到背后,杨芙将那三角糖包掷在地上。她顿了顿,提起裙子,免得沾染上溅出来的红糖。   “好心当成驴肝肺的人,理她干什么呀?”郑知意过来,努努嘴,让宫人将地上收拾了,又拉群青,“快来呀,孟相想见你。”   燃灯仪式已毕,候在殿外的大臣们也都进来用斋,孟相也在其中,特来与郑知意道喜:“方才臣在外面,听得心潮澎湃,太子妃日后便是殿下的贤内助了。”   孟相是太子的老师,郑知意听着很是受用,脸颊都羞红了。   群青看着孟光慎说话的样子,根本想不到,今日之前他才偏帮宝安公主,争抢太子妃之位。事实的速度倒很快。   想着,孟光慎转过来,打量着群青,群青忙垂眸以示礼数。   他年过五旬,却仍然身形挺拔、面貌儒雅,双目有神,面上蓄须,更添成熟的风韵,素有美髯公之称。他的目光并不冒犯,反含着笑:   “早就听说殿下身边有个娘子很厉害,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气度不凡,青娘子,幸会。”   群青双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后行礼:“奴婢只是在内宫中照看太子妃的衣食住行,孟相抬举了。”   “何必这样紧张。”太子的一位谋士并不将群青放在眼中,“孟大人有个与你差不多大的女儿,想来他看娘子也是一样的。”   “不得无礼。”孟光慎却抬手,“青娘子虽然年轻,却是东宫得力的人,与某、与你是同辈,岂当小儿女对待?还要相互学习才是。”那谋士讪讪,忙向群青道歉。   群青受到了莫大的尊重,反有些不安,这孟相看起来比孟观楼稳重得多,叫人捉摸不透。   孟光慎又从袖中拿出一只装在鹿皮套种的小匕首:“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此刀产自龟兹国,宝石镶嵌,娘子拿着防身吧。”   李玹终于抬起眼,忍不住道:“太傅这是做什么?”   “殿下想提拔的人,臣怎会不帮扶呢?”孟光慎叹了口气, “殿下是个有主见的人,老臣呢,又总是慈母心态,有时包揽太过,难免惹人厌烦,但心底总归是希望殿下好的,还望殿□□谅老臣一片苦心。”   一番话言辞恳切,说得李玹无言以对:“是本宫有时心胸狭隘,还请太傅谅解。”   群青捏着袖中匕首。孟相抬举她,倒是借此缓和了与李玹的关系。眼见李玹和孟光慎似乎有话要说,她退了出去。   另一旁,狷素跪在一旁往口里塞点心,这素斋确实缺乏油水,不好吃,但耐不住腹中饥饿。   陆华亭抬手,将自己的面前那盘点心也推到狷素眼前。   “长史不吃了吗?”狷素问。   陆华亭将轻轻玉箸搁下,黑眸幽深,半晌,笑道:“有些反胃。”   说罢,起身离席。   群青嗅到了一丝极淡的黄香草的气息,似有所感,随后身后有人快步赶上来,擦过了她的衣袖,只听一声脆响,装在鹿皮袋内的匕首掉在了地上。群青一摸,衣袖空了。   陆华亭已将匕首捡起来,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群青伸手,陆华亭睫毛一颤,匕首忽然从鹿皮袋内掉出来,坠落水塘中,溅起水花来。   群青猛地看向那水塘,只见摇晃的青荇,随后看向殿内,还好没人看见,一时火了:“这是孟相所赠,长史如此行事,不怕我告你一状?”   她想起那誊写本,那日陆华亭看了许久,被她折起来两页,她回去研究了,那两页正是孟家的帐。陆华亭与孟家应该有些过节,但倒霉的却是她。   “一时失手,不是故意。”陆华亭也望着水塘,“青娘子想告就告,不差这一桩。”   群青沿着水塘边走着,垂柳的影游走在她裙上,看看有没有可能被水草托住,能捡回来。   她一转头,陆华亭拆下自己蹀躞带上挂着的匕首,放在了石桥的扶手上,“弄掉一个,自是赔给娘子一个。失礼了。”   -   太子妃册封之礼,定在来年元月,与几个宠妃的册封仪式一并完成。   清宣阁的生活并未有多少改变。若蝉将大量的衣裳抱进抱出,揽月四处与人招呼。群青会在天蒙蒙亮时,在窗下的草丛中找出云雀传来的蜡丸,在室内展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知她已拿到誊写本,安凛大吃一惊,因为那个新来的“杀”,甚至还没摸清楚肆夜楼内部呢。   群青当然不会提,她是借了春娘的势。她用稳重的口吻告诉安凛,不久之后还要去取真的账本,得手后请他接应。   安凛明白这话的份量,不由道: “青娘,一年不见,你竟成长了这么多。实话说吧,为这任务,主上派出了七八个人,大都折损。你若能将此任务拿下,只怕功劳都够你升为‘天’了。届时就是我仰仗青娘子你了。”   自然,她得先得手,才能得到安凛的仰仗。   李玹对群青的信任倒是更进一步。以往群青只是帮忙盖印,现下他缺眠头痛时,竟取了笔,叫她亲自批复。   自此夜值,群青一刻也走神不得。她怀疑李玹原本打得就是这个注意,他想找一个人,替他战战兢兢。   李玹在指点她批奏折时尤其的暴躁,不是嫌她犹犹豫豫,便是骂她不知先例,不分轻重。   可这些东西,群青从未接触过,自然处处碰壁,若不想忙中出错,又慢下来,差点误了太子的事。   被骂了几日,群青开始睡不好觉。   是以这一日,当李玹重重搁下酒杯,准备开口时,群青抢先道:“奴婢想问殿下,倘若是殿下出了错,结果会怎样?”   李玹冷笑道:“损了国祚,本宫,罚俸罚跪,愧对先祖而已。”   “那若因奴婢的失误损了国祚,会怎么样?”   李玹一怔,轻轻吐字:“死。”   说罢,他已经猜到群青要说什么,未料她真的敢说出来:“殿下之所以杀伐决断,是因殿下是太子,有人会帮殿下承担重责。而奴婢之所以慢,是因为一旦出错,只有死路一条,是故只得慎之又慎。倘若殿下在奴婢的位置,未必会比奴婢做得更胆大。”   “你真胆大。”李玹变了脸色,“你拿本宫和你相比?”   “所以殿下。”群青脸色苍白地望着他,“别再斥责奴婢了,奴婢也想快一点的。”   还从未有奴婢敢理直气壮地顶撞他。李玹气得脑袋发昏,但见群青的脸颊真的清减了许多,似有憔悴容貌,不知为何,到底没有说话。   群青手中奏折是户部的某个主事所呈。   他说陆华亭的符信制度导致频频搜查,劳军扰民,令百姓颇有怨言,眼看已比圣临元年安稳了许多,奏请将这符信作废了。   看清此折,群青登时在心里赞同了一万句。   若不是符信查得如此严格,她恐怕早就出宫了。   可未及说话,奏折已被李玹夺过去,约莫又是嫌她太慢,李玹一目十行看完,拿起朱笔便在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   “陆华亭的举措与本宫所想不谋而合。”李玹面色阴沉,“一年以前有多少人死于南楚细作之手?本宫还嫌他查得不够严,手段不够硬,应当抓住一个格杀一个,南楚就是留有千百人之多,总有杀尽的一日。”   群青垂着眼,藏匿着咚咚直跳的心跳。   “此奏是燕王妃的。”李玹已经将下一份丢给她,面露疲倦,“内宫之事,你来看。”   事涉迎佛骨的仪式,群青看完,心跳陡然加快了:“按旧制,这样的仪式,应该放逐的五十宫女,王妃提议不放?”   若不放宫人,她如何出宫?   “内宫本就缺人,若不缺人,你也不会从掖庭出来。再放宫人便更是捉襟见肘,她当这个家,当然不肯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一哂,对于燕王府的事,他一向隔岸观火,慢慢饮酒,“本宫这弟妹本是名门淑女,行事却如此抠抠搜搜,也不怕遭人非议。”   群青看着奏折,萧云如在她心里母仪天下的形象,一夜之间崩塌殆尽。   “殿下,燕王妃此举并不妥当,十年以上宫人,非放不可。”群青蘸墨润笔,在白纸上草拟奏报,亦是为自己的前路相争,   “她们大都是前朝宫女,知道不少宫闱秘密,易有细作混入期间,驱逐是为安全着想。若是缺人,可以少放,但不能不放,否则违背旧制,圣人的颜面何存?”   李玹闻言,忽然压住她的笔。   群青出了一层汗,只疑心方才说错了话,李玹却幽幽地看着她,笑了一笑:“你不必写。”   “当初能轮到萧氏主理内宫,全是因为本宫的妻子年幼无能。燕王现在还能在长安,全是因为他娶了个会讨好父皇母后的好王妃。”   “你在这宫中为婢,夜里写两本奏折,实在大材小用,说要制衡太傅,你没有权势,如何制衡?”李玹说,“这段时日,本宫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你进六尚,拿回萧氏手上的权,日后本宫朝中有人,内宫亦有人。”   群青想要推拒:“六尚内选早过了报名时间。”   “本宫已叫寿喜添上你的名字。”李玹眼风冷冷地扫过来,“群青,不会连萧氏的内选都过不去吧?若真如此没用,就当本宫看错了人。”   群青想了想,收拢脸上表情,伏拜谢恩。   她很快转变了思路,萧云如既是考官,那么她做考生,便不是为了拔得头筹。若借考试能结识萧云如,才是她的机会。   上一世燕王妃曾经广开言路,便说明萧云如并非固执的人。只要能得到机会见面,她就能说服萧云如,将她放进名单内,放出宫去。 第44章   清早群青去给李玹送外裳时, 路遇狂素,狂素比了个“包袱”的手势,对她道:“东西, 石洞。”   群青端着托盘点了下头, 与他擦肩。   应该是第二次去肆夜楼的符信准备好了。   是以群青用最快的速度拎着包袱来到石洞。包袱内装着第一次去肆夜楼时陆华亭为她置办的衣裙和首饰。   刚一进去,她便吓了一跳,里面已有道黑影:“你怎么在这?”   陆华亭靠在壁上,手里竟然捏着一本书翻看:“此处阴凉幽静,只许娘子待, 不许别人待?”   说着, 瞥向群青手中提着的包裹, 语气有几分薄凉:“青娘子处理掉就是, 不必还。”   群青已将衣裳和首饰打理干净,但此人好洁喜净,想来她穿过的, 他也不会再要。他既这样说了, 她面上发热, 随手将包袱塞在了石洞隐蔽处。   看见陆华亭脚边放着一个青色的包袱, 群青十分意外:“此物还需要长史亲自来放?”   本以为像这种事, 支使底下的人跑一趟就行了, 没想到陆华亭能起得这么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将书本扣在身侧,见群青已经拿起包裹, 检查符信后,将裙子抖展开,往身上比了比, 那眼神却完全不是小娘子着新衣的眼神,清秀的眉宇间有一种打量武器是否趁手的飒然。   “青娘子的隐秘之地, 某怎好叫手下人乱闯。”陆华亭道,“手下人冒失,若是不慎撞见娘子和其他人正在传递什么消息,娘子岂不是麻烦了?”   群青手一顿:“长史说什么,听不懂,此处没有其他人,要抓,只能抓到你。”   说着一抖衣裳,竟从裙中掉下来几片铁片。   “按娘子的要求,袖中有囊袋,可以藏刀。这次是崔伫主动发帖相邀,在五日之后。”陆华亭倚着石壁说。   鸿门宴请帖上门,难怪陆华亭要亲自知会一趟。群青点点头,将裙搭在左手手臂,右手卷住裙尾,三两下便折起来,这是奉衣宫女的利落手法,带得黄铜鱼符旁边挂着的布袋微微摇晃。   那布袋上绣花蔓,看形状和大小,里面装的,是自己的匕首。陆华亭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抚上蹀躞带,原本悬挂匕首的地方已成空缺。   “青娘子绣工精妙。”他将目光从群青裙摆上收回来。   群青平静地接受了这赞誉:“好歹练过八年。长史可有什么技艺练过八年以上吗?”   陆华亭沉默想了好一会,温声答:“捉鱼?”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   “……长史是跪在石上捉鱼,衣裳磨破了也看不出来吗?”群青的眼神落在他衣摆上。   也不怪她注意,自小阿娘对她刺绣和制衣的训练,使她看人时第一眼看衣裳,也极容易注意到细节。   陆华亭不似其他文官穿丝袍,白麻衣裳往往跪上几下,就磨损了。陆华亭提衣看见膝上那处,忽然见群青从袖中取出一团针线,娴熟地穿起针眼。   “娘子随身带针线?”陆华亭怔了怔。   “奉衣宫女都是这样,随时备着贵主需要,都是现补。”群青望他一眼,两指揉捻一下便打好结,倒好像是他大惊小怪一般。   可奉衣宫女如此侍奉的是内宫的贵主,落在他身上,陆华亭还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群青已牵起了他的外层衣摆,将针穿进去。   陆华亭冷然盯着她指间那根细长的针,心内猜测她的意图。他抽屉中有一根一样的,倘若她现在掷针刺他,他无处闪躲。   他面上平静,整个身体却紧绷着。又因紧绷,那股细细柔柔的牵力更加清晰,几乎牵动他的神经。   两人之间隔得有点远,群青稍微拽了一拽,未料陆华亭竟从倚靠的姿势站直了,影子笼罩了她,令她的指节有些许麻痹。   “我确实有事要求长史。”群青开口了,“崔伫宴请我们,摆明是鸿门宴。再去肆夜楼时,我想借用长史的人,多借一点。”   陆华亭的神情一凝。   要命的差事,全用燕王府的人马冒险,南楚细作们躲在后面等结果,岂不荒唐?   “娘子手下,难道没有人?”陆华亭言有所指,黑眸温然望着群青。   “我一个宫女,势单力薄,哪里来的人?”群青抬眼看他,那青黑的瞳仁压在睫下,一片纯然无辜,低头咬断了线头,“好了。”   “在拿到账本前,某的人自会保护娘子的安全,这你可以放心。”那衣摆飘落下来,陆华亭看向一旁。   反正他已安排了别的办法牵出那一串细作,该死的逃不掉。   既事已谈妥,群青便同他告辞。陆华亭忽地从背后叫住她:“青娘子可是要去参加内选?”   这是何意?群青猛地转头,戒备的目光光扫到他脸上。   这次内选关系到她出宫,容不得人从中作梗。   “某在王妃的名单上看到了青娘子的名字。”陆华亭的神情无辜得让群青的揣测消散,换成几分愧疚。   对了,札记里曾记录过,陆华亭从不坏人考试。   随后,陆华亭双袖平举,正色行一文官礼,有月明风清之姿:“愿娘子高中,前程似锦。”   群青望着石洞之内,无人看见之处那道身影,什么都没说,转身踏着落叶离去。   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   群青的双肩直而端正,腰身纤细,本适合穿裙施然前行,但她走路实在快且无声,奔赴前命,不可阻拦。   上一世,她便是如此一步一步,进鸾仪阁,进六尚,杀卫尚书,杀燕王,最后,与他兵刃相见。   陆华亭望着那道背影,唇边笑容渐渐淡去,在纷落的杨花中,与她背道而行。   -   萧云如的轿撵从后面追上了陆华亭。帘子打起来,露出萧云如苍白的脸。   “王妃身体不适,便在府中休息,不要去观考了。”陆华亭把书册还给她的宫女,“这六尚职责考,某刚才已翻阅完毕,不会出错。”   “本宫并非不信任长史,只是不亲眼看着总归不放心,还是一起去,商量着来。”萧云如刚刚呕吐,漱过口,拿帕子擦了擦嘴唇,嘱咐抬轿的内侍说,“去崇敬殿,看看有没有合用的人。”   崇敬殿,是尚服局考试之处。   陆华亭稍加思忖便明白,奉迎佛骨的日子渐渐逼近,花去的军饷却没有及时填上,而仪式所用的绒毯、衣饰、器具,大项开支,都将出自尚服局。   如今的尚服局女官并不是燕王府的人。萧云如急于培养一个自己的人,帮她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   -   出云的太阳将德文、德信、崇安、崇敬四殿的檐顶照得闪闪发光,也照亮了殿门口密密麻麻排着队的娘子们。   她们年纪在十六到四十之间,宫装、品阶各有不同,是各宫报名来应选的宫女。   群青来得晚了,她看了看日头,稍有疑惑。已经过了考试时间,可门口仍然排得水泄不通,女官守着紧闭的殿门,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   “想来这尚食局得准备锅具食材,尚服局得备绣架,所以才延迟一些。”群青听到身前的宫女们窃窃私语。   “怎么还有掌宫呢?”有人注意到群青,“这么年轻的掌宫可不多见,这下完了完了……”   “掌宫怎么啦,掌宫选不上才丢人。”   群青虽然站得镇静,可内心也不免紧张。   上一世,是宝安公主给李玹吹了枕头风,让太子把她荐到六尚的。她没有考过女官,尤其是尚服局的女官。   上一世,她对尚服局仅剩的印象,便是尚服局的统领女官“尚服”人品不佳,曾经把一个叫朱复珍的司衣给排挤出了六尚。   群青挑选尚服局,只是因为一手刺绣、制衣的功底,能让她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快速上手。   只是不知考题内容,想要获得萧云如的青眼,便只能撞运气了。   突然,前面的宫女骚动起来:“你们看那边,好像有人先进去了!”   宫女们吵嚷起来。   群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见宫道上几辆连缀的牛车,有内侍挑起帘子,一个一个扶里面的娘子下来。   她们和披帛和牛车的帘子上都有精巧的刺绣和缀珠,光辉闪亮。那几个宫外来的娘子从偏门先一步进到崇敬殿中。   “肃静,谁许你们这般喧哗!”守门女官喝道。   “姐姐,你且说,那几个娘子是不是也来应选的?”一个叫诵春的小宫女声音清亮,咄咄逼人,“我数过,这门口排队的三十七人,名单上正三十七人,不该再有其他人加进来了!”   尚服局要在三十七人中取两名,已是竞争激烈,若是再多几个人,那就是希望渺茫了。   “官家贵女若想入仕,应该走女子科举,为何要来参加宫女的采选,这与燕王妃说的完全不一样!”   “说得对!”   群青还在观望,被人推到了前面,那小宫女一把拽过她的手臂,“姐姐,你是掌宫,帮我们说句话吧。”   一时间,宫女们都指望着这品阶最高的出头。守门的女官瞥向群青,有几分慌张:她只是个从七品的制衣,掌宫位比从六品女官,有斥令低位者的权力,若是发难,她也无法招架。   没想到掌宫是个小娘子,皮肤白的透着淡淡的鸭蛋青。她站在那里,任凭周遭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眸中仍没有分毫慌乱,如一块凝住的墨玉。   半晌,群青将小宫女的手拂下去,环视一周,道:“你们不要忘了,今日是来参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先进去考,还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呢?”   一时间,宫女们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想看戏的、想闹事的、借势都散了,群青的手也被那小宫女甩开。什么掌宫,缩头乌龟罢了!   且说那另一边,几个贵女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吵闹,窃窃私语:“她们好像在说我们。”   尚服局的顾尚衣就垂手侍立偏殿门口。   顾尚衣矮矮胖胖,一副和善的笑颜:“不必管她们,且跟奴婢进殿喝杯热茶等待……”   话音未落,正在下牛车的崔二娘子失足滑下来,险些崴了脚。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拍在了小内侍脸上:“你怎么扶的人!”   顾尚衣霎时抬眼,站在一旁的宝姝也惊住。小内侍捂着脸上指印,眼神羞愤。   崔滢却还在检查自己的裙子。她通身珠翠挂满,晃花人眼。宝姝走过来,塞给那小内侍一枚金珠,又挽住崔滢:“你气性也太大了,这是宫中,不是家里,内侍岂是你打的?”   “若非你们家非要让我应选,我至于如此受罪吗?”崔滢体型微胖,可见平日养尊处优,稍微走两步便气喘微微,“本来准备嫁妆就够忙的了,还要往宫内跑,没一件事顺心!”   这些年,崔家依仗着肆夜楼声名鹊起,崔滢的衣饰一日比一日华贵,她的脾气亦随着崔家声望一起水涨船高,愈发不可阻拦。稍有不顺,便如水溅在油锅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宝姝心内觉得她丢人,但两人毕竟是未来的姑嫂,只得忍气吞声将她挽着,只盼别出什么岔子。   这崔滢,就是即将与孟观楼成婚的崔二娘子。   崔家虽然大富大贵,可商人的地位毕竟不比官宦之家。孟观楼是相爷之子,孟家便与崔家商量,要崔滢进宫内领个官衔,抬高她的身份,也好与孟观楼相配。   -   顾尚衣拖着裙摆穿行过殿,出现在打开的殿门口,使得宫人们的喧嚣吵闹停止。   群青终于看清顾尚衣的脸,她细眉圆脸,看上去和蔼可亲:“诸位方才喧哗吵闹,发生什么事情?”   宫女们见顾尚衣躬身询问,态度亲和,一时有些犹疑,还是诵春脆声开口,大胆将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为什么那些娘子比我们先进去?”   “长庆宫的诵春?”顾尚衣从刘司衣接过诵春的木牌看了两眼,“你的疑惑我已记录在册。”   她顺手将木牌递给刘司衣,刘司衣将其投入室内火盆内,“诵春今日的应选资格取消。”   话音落下,四面一片寂静。   诵春怔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一时没分辨出话语中的含义。   “长庆宫,因四殿下失踪,陈德妃娘娘又不住在那里,所以是座空殿。”顾尚衣和蔼地笑道,“你平时不用伺候贵主,也难怪如此不懂规矩。”   她说完,又转向其他人:“可还有人有疑问?若没有问题,随本官进去应选。”   四面静得只余风声,所有人都把木牌不敢出声,知道了这顾尚宫的厉害。   一路上,有如阴云压顶,再无来时的兴奋,有人悄声道:“什么为了大家出头,难道她自己不考?本来就是为了自己,喊那么大声,倒将自己害了。”   “就是,既要进六尚,就得遵循六尚的规矩。今日算可是学到了……”   倒有人换上一副歉疚姿态,凑近了群青:“掌宫姐姐方才有言在先,是我们没有领会。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人总是善于给自己的愧疚找借口。   群青没有搭理,只是回过头,看着那个独自立在院内擦泪的身影,将那道影子刻在心中,随后迈进殿中。   顾尚衣,百闻不如一见。   -   几名贵女先进入空荡荡的殿中坐下。过了一会儿,宫女们才从前门鱼贯而入。   巨大的屏风背后,摆着桌案与笔墨,萧云如望着这一切,一阵咳嗽。陆华亭也并不意外。   前朝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急着挤进内宫,分一杯权力的羹,便是这样的结果。   直到看见一道身影走进来,陆华亭一怔。   群青撩摆坐在一案前,待铜锣敲响,持笔蘸墨,分明是认真作答之态。   他的目光落在顾尚衣的身上,又转回来:“这是崇敬殿?”   萧云如莫名:“不错,是崇敬殿。”   为何她没去尚仪局,而是参选尚服局?   陆华亭的心跳快了几分。   上一世群青是尚仪局正六品司籍,他记得极清楚,那个闲差,不仅有大把时间给她出门刺杀,还能常以授课之名,去见宝安公主。   可转念一想,眼下宝安公主失势,她又擅刺绣,有什么道理不选尚服局?日后燕王所有的衣饰,都可能过她的手,这可比刺杀容易得手……陆华亭眸色漆黑。   宫女们已在做答第一试。   这时,竹素和狷素捧过来两沓信件,放在了陆华亭案头。   陆华亭并不怕与群青交锋,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感觉到周身的血液再度很快地涌动起来,他顺手将信件翻开:“什么东西。”   “长史,裴监作送来的信。”   “被你罢官那个掖庭监作,后来去涮了好多天尿桶的那个。”狷素提示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花了好半天才想起裴监作是谁,信手一翻,看到是孟家与裴监作的通信,不由凛然,看向狷素:“他有说,为何给我此物吗?”   那裴监作在官场混迹多年,早就是油滑之人,陆华亭不觉得那几句话便能将裴监作吓得将这等物证都拿出来。   狷素:“他说,和孟家的通信,长史若是要,他那里还有。你让青娘子取走的那封信,求您不要呈给圣人……”   陆华亭一顿:“我让青娘子拿的,什么信?” 第45章   “我让青娘子拿的, 什么信?”陆华亭问。   “就是一封没拆封的信啊!”狷素道,“裴监作说,那日有人把信放在他的桌案上, 他没来得及拆阅, 便先与其他信件一起锁在多宝柜里,紧接着长史和青娘子就来了。后来裴监作收拾东西,发现这锁被撬开,想了好一段时日才想起来,是那没拆的信丢了!”   三言两语, 足够陆华亭迅速补全前因后果。   那日的口头恐吓, 顶多唬住裴监作一时。由奢入俭难, 那老东西涮了一段时间的尿桶, 说不定很快就回过味来,要和孟光慎通个气,一起想法子对付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发现多宝柜上那锁被撬开, 裴监作才真的慌了。   裴监作只怕以为, 当日大理寺搜查玉奴只是幌子, 陆华亭的真正目的是叫群青替他取了和孟家的通信, 拿到更重要物证。他这样害怕, 通信中一定有比凌辱宫女更大的案子, 比如,竹素送来这封。   叫裴监作毒杀宫学博士苏润。   陆华亭垂下眼, 将信合上。   裴监作不知道具体丢了哪些信,但他确定没拆的那封丢了,又因为那信上内容未知, 他越想越怕,这才愿意将其他信件交给他, 干脆叛了孟家,彻底投诚燕王。   锁,应该是群青那日撬开的。   但他从未让她取什么信件,难道她借机盗走信,没有告诉他?   一瞬间,陆华亭脑中闪过那石洞内的情形,群青给他展示宫籍,那宫籍,刚好装在一只信封内。   那封所谓的丢失信件,很有可能,就是群青拿走的宫籍。   宫人的宫籍单独装在信封内,本就反常。照裴监作的说法,这宫籍是那日有人送来,临时放在他桌案上的。   陆华亭不禁望向应试的那人。线香的烟气盘绕,群青专注答卷,还浑然不知,她的宫籍似乎不是裴监作扣下的。   看来南楚细作之间的关系,也是波诡云谲。   陆华亭眼中浮出冰冷的笑意,是觉得荒唐有趣:“去查那日掖庭的记录,在裴监作离开、青娘子进去之前,还有谁进过监作正殿。”   -   尚服局第一试,主考些织物、宫服常识,品色区分,还有圣人即位后拟定的宫规。   不难。   群青翻看两下,心内大定。香篆没有烧到一半,她已经答得差不多了,只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声音。   身旁的贵女绽开的裙摆像一朵花,花瓣推挤着腰上的玉佩和令牌。她并不像宫女们一样规矩地跪坐,而是坐着自带的绒布蒲团。即使这样,仍然拘束难耐,她把腿伸出去活动,鞋尖踩上了群青的裙。   觉察到群青的目光,贵女侧眼瞧她一眼,见是个宫女,没有搭理,不悦地把腿收回。她的容貌本是中上,在这华贵的妆容下,竟显得跋扈不可逼视。   群青能瞥到她桌案上木牌的名字。   崔滢。好巧,崔二娘子。   崔伫的妹妹。   群青正在合计,忽然一声惊叫打破了殿中的宁静。应试的娘子们纷纷向后看去,只见两个侍卫突然押走了原本值守在暗门处的一个司衣女官,她神情惊恐,不住地踢腿挣扎:“不是我,你们放开我!”   “这是?”顾尚衣也怔住了。   “尚衣不必惊慌,燕王府清查南楚细作。”竹素行一礼,神情却称不上恭敬,“带走!”   “尚服局怎么会有细作呢?”顾尚衣没有反应过来。   “这便要问顾尚衣您为何考察不严,叫细作混了进来?”狷素说。   侍卫对王司衣凶神恶煞,那王司衣也厉声挣扎,大失常态,径直被拖出了殿门。在场应试的娘子们无不心惊胆战,那些贵女哪经过这阵仗,被吓得脸色苍白,几乎握不住笔,哪儿还看得进去卷上的字。   群青神情不变,但脸色有些白。   她用手指摩挲着试卷的一角。方才王司衣经过,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倘若此人是“天”,王司衣就知道她的身份,会不会把她说出来?   不知王司衣被带到了何处审问,她尖利的咒骂很快传出来,声音很小,却令在场诸人听得一清二楚:“李家篡权窃位……有什么脸面继承大统……南楚早晚有一日会杀回来,多行不义必自毙!”   她交代了,咒骂声好像一声一声地锤击在群青太阳穴上。   香篆越来越接近底部。群青额上已经沁出汗水,却勉力继续往空处写字。只要她还没彻底暴露,她就是群青,就还要挣未来的前程。   顾尚衣实在忍不住了,摇晃着滚圆的身子,推开门走到偏殿内。一撞见王司衣被高吊起来披头散发、满嘴是血的样子,骇得偏过头去,冲竹素说:“隔壁正在选试,把人拖走就是了,干嘛偏要在此处发难,影响娘子们作答!”   “尚服局选人,处事不惊,应该也算是考核的一环?”一道悦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凉意。   顾尚衣扭头,陆华亭竟撩摆坐在高起的玉阶上,手里把玩折扇,安静散漫地旁观,“对细作,才如此审问,那些娘子只要不是南楚细作,怎么会害怕?”   顾尚衣掩住鼻子,挡住令人作呕的血气,她清楚眼前人深受燕王妃宠信,只得退出去,把门关严实,还拿脚抵了好几下门缝。   “是你那日将信封放在掖庭裴监作的桌上?当天巳时之前,进入裴监作阁子的,只有你一人。”陆华亭问王司衣,“你可知道信封里装的是什么?”   打死王司衣也想不到,她是因为此事暴露,可为什么呢?她眼珠迟疑地转动:“不知道!”   “都不知道信的内容,就去送信。”陆华亭道,“你也不过是卒子罢了。谁叫你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对陆华亭的逼视,王司衣这下却咬紧牙关,缄口不言。   “换个问法。”见她不肯说出上线,陆华亭看向一旁,“今日选试的哪些娘子当中,有没有你的同党?若你说出来,某留你一条命。”   他观察着王司衣的表情。她的脸上一片茫然,过了片刻,含糊道:“崔滢,崔滢也是!”   “长史。”竹素见陆华亭站起来,准备离开偏殿。   “这便是乱咬了。崔滢是崔伫的妹妹,不可能是细作。只怕是今日应试的娘子的姓名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崔滢。”陆华亭边走边道,“看来她不知道其他细作的身份,你们看着处理吧。”   外面的日头刺眼,陆华亭拿扇遮在额上,影子落这张白玉般风流的脸上,眼中神情难辨。   群青又走运了一回。   一声铜锣敲响,试卷上收,应试的娘子们纷纷揉着手腕起身,神色各异:“又喊又叫的,吓死人了,这会倒是没声音了,不会是死了吧?”   “弄得我这心一抽一抽的,差点没答完!”   “这南楚细作可真够多的,连尚服局都有细作,我们之间,不会也有细作吧?”   “快别乱说了。听说这第一试不算难,后面还有二三试,还有燕王妃亲自问询……”   七嘴八舌响在群青耳中,她垂袖静静地等,没有人来抓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弛,手心被冷汗濡湿。   兴许这王司衣不过是“杀”,不知她的身份。至少宫内有一个“天”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视线之内,穿戴华丽的崔滢,正和宝姝站在殿外说话,群青走了出去。   绣鞋从崔滢垂落在地的披帛上踩过去。   “没长眼睛,你!”崔滢猛地回头,声色俱厉地将披帛拽出来,只恨抬起的巴掌不能拍在她脸上。   然而来人并不如她意料的那样瑟缩躲闪,她的脸润白,平板无波地望着她。   “你一个奴婢,都没有规矩吗?”崔滢道。   “侍候这宫中的贵主才需要规矩,你是什么?”群青看了看她,“这宫中奴婢若是真的轻贱,不知你身边的那位娘子,为何还抢要做这份差事?”   崔滢立即要发作,宝姝抓住了她的手腕。   放在之前,群青这么说话,她也只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要教训,直到在此人手里吃了两次大亏,差点翻不了身,她再不敢轻视群青:“青娘子,先前几次是我有错在先,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不敢当,是我刚才说话过了。”群青见她伏低,也对她微微一笑。宝姝眼下有颗美人痣,笑起来有几分楚楚的甜意,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崔滢见宝姝对群青如此畏怯,想来群青是宫中有些地位的缘故,心中憋屈:“我们和你不一样,我们是贵女。你呢,不过仗着主子的恩宠,若今日考不上,等年纪大了出宫,一卷草席埋尸骨罢了!”   “承娘子吉言,我倒很盼着出宫。”群青半真半假地笑道,“听闻娘子有位兄长,年纪大了尚未婚配,不知我配他如何?”   她居然还敢肖想崔伫?!崔滢气笑了:“你可真是——痴人说梦,也不打听打听我兄长是谁!”她打量群青两眼,那股郁气堵在胸口,翻个白眼道,“不过,我阿兄还真是喜欢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不像娘子的娘子。”   “阿兄年少时,喜欢一个擅长舞剑的女郎,就长你这个模样,可惜她眼皮子浅,宁给一个老员外做妾,也不肯嫁给我阿兄。”   崔滢浅笑着看向群青,“后来呢,我阿兄就找了很多这样的娘子,让她们伏低做小,却不给名分,他就喜欢看着你们屈服,折断你们的傲骨,再弃之如敝履。我看你就很合适。”   此话飘入耳中,陆华亭步子一停,黑眸直直看向吐出那句话的崔滢。   随后他的目光一变,因为他看见崔滢腰上拴着那块崔氏令牌,已不知何时到了群青手里。红线绕在她纤长的指上,她正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藏进袖中。   真是随时都在耍弄心机,从来没见她被折辱激怒过。   陆华亭无声越过这几人,走进殿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铜锣敲响,娘子们纷纷跑回殿内坐好,第二试开始。   萧云如在屏风后翻看一试的考卷,眼睫低垂,神色肃穆。   陆华亭从中抽出一张卷纸,一目十行地看。   群青的字秀致整齐,即便是听着同党的惨叫,都没有因慌张留下一团墨迹,陆华亭从右扫到左,甚至不见思路滞涩之处。陆华亭看毕,不由抬眼。   金屏的镂空之处,群青的神情因冷静无波,显出几分冰雪剔透,若非他从三年后回来,很难相信,此人会是个细作。   如此强大,只怕是要像那王司衣一样吊起来上刑,才能击溃这份沉静了。   不知为何,陆华亭漫想到这处,眸中陡然蕴出火光般的明亮。他很期待那一日,但那一日,一定要留到最后。他将卷纸还给了萧云如。   “如何?”萧云如问。   “条陈无误,完美无缺。”陆华亭平淡道。 第46章   顾尚衣和刘司衣给每人下发了一片木板。   十种质地不同的布样裁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用银针钉在木板上。   群青接过木板,拿指尖摩挲这几种布样。   这些应试的娘子们需要做的,是通过看和触辨识出这是何衣料, 作何用途, 写在答卷上。   彩锦、缭绫、单丝罗、桑蚕丝、苎麻……然而从第六样开始,群青便没见过了。   那布料有的细软光洁,有的透而微皱,还有的带着珠光。幸亏侍候过宝安公主,她勉力认出, 那闪着光的是海上过来的鲛纱, 一匹千金。   那其他的呢?   按理说, 她为宝安公主奉衣多年, 常规的衣料应该都见过,这几种她都没见过的布料,难道其他人就认识吗?   群青悄然瞥向四周, 宫女们果然都紧皱眉头, 头生热汗, 倒是那崔滢眼梢中带着几分轻蔑, 下笔流畅。   “你怎么了?”顾尚衣看到群青站了起来, 不由讶异。   群青将木板放到一旁:“奴婢想请问, 这第二试可是燕王妃出的题?”   屏风之后,萧云如刚端起药引, 闻言又放回了碟中。   “你只管作答,是不是燕王妃出题有何干系?”刘司衣道。顾尚宫则扫了群青一眼:“这二试并非燕王妃出的,前头这些常识, 还用不着劳动燕王妃,等你到了四试, 再想着面见王妃不迟。”   群青点点头,抬高声音道:“奴婢就说,王妃娘娘处事公允、思虑周全,断然不会弄出这种有所偏颇的题目。”   “方才顾尚衣频频进来,她猜出你在屏后观选了。”见萧云如药饮也不喝了,完全被群青吸引了注意,陆华亭不禁点破。   萧云如却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闭嘴:“她不过一个宫女,怎么可能故意谄媚?不要因自己太聪明,就以己度人。”   陆华亭眼睫一颤,只得靠在圈椅上,再不发一言。   群青的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令正在参选的宫女们全都停下来。顾尚衣亲切笑道:“这辨绢之试,是尚服局的常规。娘子觉得题目偏颇,倒不如再想想,是不是你的能力有问题。”   “辨绢之试确实常规,但这内容故意偏颇,就该纠正。”群青不闪不避,直直地看向顾尚衣,眼中还带着几分笑意,看得顾尚衣心中咯噔了一下。   门口那招杀鸡儆猴,历年屡试不爽,选进来的娘子无不服服帖帖,顾尚衣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进来了还敢发难,一时没了对策。   刘司衣忽然附耳:“尚衣,此女好像是太子身边的寿喜公公选荐的。”   顾尚衣摆摆手叫她退开,脸色更青了。难怪群青敢这么硬气,弄了半天是太子的人,她自是不敢得罪,头上滚出汗珠来。不会是太子派她来提示自己的吧?   “你说偏颇就偏颇了?我看你是答不出故意闹事,若是不想考就滚出去!”崔滢道,“这有何难,我怎么都答出来了。”   那几个世家娘子也附和她。   “崔二娘子家里是开成衣铺子的,四海内外的新料子,你第一时间穿在身上,自然熟悉。”群青拿眼梢扫她一眼,“有些衣料,甚至未曾引进宫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道我见识广,我倒有错?你答不出,倒是你们对?”崔滢笑了,“顾尚衣听听,这不荒唐。”   “就是,这内选各凭本事,难道要强的给弱的让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只听嗤的一声,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群青拿匕首裁下自己一缕袖,将它钉在木板上,转向崔滢:“请问崔二娘子,这是什么料子?”   宫中宫女用的水围罗呀!宫女们在心中作答。前朝留下了不少水围罗,便拿来给宫人制衣。   然而崔滢瞪着那木板,嘴唇翕动半晌,竟然说不出来。如此陈旧的料子,她没有见过,脸都涨红了。   宫女们纷纷掩口笑起来。   “可见崔二娘子所谓的见多识广,不过是知道崔家成衣铺子内的新料子,宫中的衣料,你也并不熟识。”群青笑道,“那宫女不熟悉外面的新料子,又有什么不对吗?这考题只选新料不选旧料,还不算偏颇?”   顾尚衣和刘司衣的眼神在空中一碰,顾尚衣说:“这些旧料,早就该淘汰了,知道旧的又能怎样?了解新料子,日后才好让宫中有个新面目,我并不觉得哪里偏颇,还请娘子不要再无事生非。”   谁知群青道:“奴婢觉得眼下采选,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的高见呢?”顾尚衣嘲讽道。   群青还真的说起来:“如今国库空虚,而尚服局库内还留有大量楚国的绫罗布匹,绫罗久置薄弱易脆,布匹久置生虫发霉,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尽快消耗掉宫中大库内的旧料,为贵人制衣,而不是再支出购买新料。”   “所以,以奴婢之见,考核第二试,应以辨识旧料为主,不需要认识这些新料。”   群青说话不卑不亢,如珠玉落地,四面静了一静。   萧云如长舒一口气,连干呕的症状都平复了,眼下她最愁的是钱,群青的话就像说在自己心坎上。   此前几次见过群青,她对这青娘子留有印象,只是今日才正视她,果然是个做实事的人。   群青的话无异于打顾尚衣的脸,但碍于燕王妃就在旁听,顾尚衣呼吸起伏了几下,迈着小碎步到了屏后:“王妃,您看……”   “既然娘子们有疑议,为保公平,这一试便作废吧。”她的声音温而缓,平静有力地从屏后传出。   应试的娘子们未料燕王妃居然就在殿中观选,纷纷整顿衣衫和发髻,生怕自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群青想,她猜的果然不错。   她捏着囊袋内的羊头香囊,她方才应该给燕王妃留了个好印象吧。   崔滢有些焦急,这将近四十余人中选两个人,她自然希望自己中选,原本第二试倾向她,现在没了……顾尚衣从她身旁经过,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宝姝也转着笔说:“崔姐姐稍安勿躁,下一试还有玄机。”   崔滢平静下来。   第三试考限时刺绣,本是群青最不担心的一试。她将绣架拉到身前,穿好针线,以双股金线绣大宸的图腾,祥云金龙。   这绣布又薄又透,群青放轻了动作,龙角刚刚现出形态,那布料忽然从落针之处,向下绽开一条狭长的缝隙。   她把布绣裂开了。   群青看了看自己的针,这是过去八年,从未有过的事情。   她屏住呼吸,向裂痕两侧下针,针尖微颤抖,想封上这裂口,然而刚拉住了线,横向又绽开一条裂缝,像一张狞笑的嘴。   再绣下去只会裂得更多。   群青看向身旁,崔滢的布料就平整无事,她绣得很小心,龙头、龙身已经出现。顾尚衣看了看群青那两条裂缝,摇摇头走开了。   这时,内侍的尖声通传:“韩婉仪到——”   韩婉仪在奉衣宫女的搀扶下走进殿内,携来淡雅的熏衣香,柔婉道:“本宫与吕嫔娘娘、燕王妃共同管理内宫,听闻尚服局选女官,便作主出了这一试。”   她说:“你们绣架上的并非普通的绣布,是贵主们奉迎佛骨的仪式上要穿的祷服衣料,西域扶桑国所制‘涣雪纱’,薄如蝉翼,净白如雪,能加工此料的人,日后才便于履职。”   众人应是。群青没有抬头,却如芒在背,之前她威逼过韩婉仪,没想到对方选在这时报复自己。   果然,那股香气近了,韩婉仪看见她的绣架,轻摇小扇:“那等只会耍耍嘴皮,却连基本功都不过关的,便不要取用了。”   顾尚衣悯然看一眼群青,此女之前得罪过韩婉仪,前面蹦跶得欢快,哪能想到自己也是那只螳螂呢?   这涣雪纱对于贵女来说并不稀奇,崔滢笑笑,只觉十拿九稳。宝姝轻声道:“我们办不到的事,总有更厉害的人来惩治。”   群青把针别在了绣布上,不再绣了。反正她来参选只是为了燕王妃,也不一定非要中选,且看韩轻絮要做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的天晦明变化,很快闷雷滚过,雨丝又连绵坠下。潮气涌进殿内,韩婉仪看着窗外说:“看来天公不作美,时辰到了,想必尚服局的女官们接下来也有差事,今日你们就先选到这里吧,改日继续。”   时辰到了,是因为前面两试被打断的缘故,虽然超时了,但哪有分成两截考试的道理?   韩婉仪却说:“日后你们手上的绣活被差事打断的时候多着呢,谁能接得快、接得毫无痕迹,谁才能说是绣工出众。”   说完撂下哗然的娘子们,缓缓离了殿中。她都这样说了,众人只得起身,锤着僵硬的肩膀和后腰,先回去等候消息。   韩婉仪的奉衣宫女香茅经过群青时,撂下一句:“娘娘在湖心亭等你。”   韩婉仪果然要见她。   群青跟着香茅出去了。   穿过曲曲折折的水上回廊,两边的湖水被雨打得弹跳水花、泛起雾气,湖心亭中两道纤细的身影,远远看去倒好像水墨画一样。   “本宫有心不连累你,你倒好,竟然威胁本宫。没有立刻找你,不过是身体没有休养好,可不意味着本宫就是软柿子。”韩婉仪坐在亭中,“说罢,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群青望向她隆起的肚子,她说的自然是是假孕之事。韩婉仪给她一个下马威,无非是忌惮她,这欺君之罪,可比一个尚服局考试重要多了。   韩婉仪的几个宫女挡住了她的退路,下着大雨,这四面无人,就是把她扛起来丢溺进水里,也没人看见,看来今日是无法轻易脱身了。   群青道:“奴婢不仅知道娘娘已经流产的事,还知道那位许郎君的夫人,其实是娘娘家里人替他娶的,她就是娘娘的庶妹。”   然后她看见韩婉仪那清秀文气的脸顿时扭曲,似是难以相信,忘了来意,只顾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清楚些?”   “婉仪娘娘十六岁和许郎君以梅花章定情,韩家打算让你进宫逢迎圣意,在你二人谈婚论嫁时,就悄悄地安排你庶妹爬上了许郎君的床榻,许郎君也没有拒绝,后来韩家安排两人一起去淮南生活。”   群青说的,全都是她上一世调查出的,她对昔日对手的信息可谓如数家珍,平板无波地背了出来:“事后,他们又骗你是许郎君遭遇家变,一去不返,好让你死心进宫,这些,娘娘知道吗?”   谁知韩婉仪眼神陡然愠怒,一个巴掌拍上来,群青猝不及防,捂住被护甲所伤的脸颊,掌下肌肤火辣辣的疼:“奴婢说的都是真的,娘娘何必对这样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念念不忘?”   群青未曾喜欢过男人,她是真的不明白,杨芙和韩婉仪,为何遇到感情之事,就变得如此失态,否则她就躲开了。   远处,萧云如和陆华亭本在说话,见韩婉仪动手,都是一怔。萧云如问:“可要本宫去看看?”   她的奉衣宫女说:“婉仪娘娘为人聪明,又怀有龙嗣……娘娘最好不要干涉。”   萧云如颔首:“在宫中做奴婢,确实委屈了些,不过等做了宫官,就不一样了。”   雨雾背后,群青捂着脸颊,陆华亭将目光收回,破天荒地没有反驳:“王妃既然打定主意,还要让旁人出题吗?”   萧云如道:“长史看着出题就是。”   陆华亭颔首,扶着萧云如上了车撵,苍白的手握紧伞骨,带着竹素和狷素走入林木中。   -   韩婉仪此时冷静下来,身子晃了晃,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她大好的年华进宫救韩家,却是被所有人背叛,显然遭受了重创。   她不是蠢笨的人,那梅花章、许郎君、庶妹确有其事,细想一下就知道一切有迹可循,绝不可能是群青编出来的:“你是谁的人?你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怜惜娘娘的境遇,特地没有让奴婢揭穿娘娘的谎言。”群青垂眼道,“只是娘娘日后若肯忘却许郎君和韩家人,在宫中为自己而活,可以与殿下常常来往。”   “原来是太子的人……太子想利用本宫,怎称得上为自己而活?”韩婉仪冷笑,半晌,又将手放在腹部,“又何况,本宫现在还带着这个不知如何处理的孩子。”   群青明白她的意思,韩婉仪上次嫁祸杨芙不成,这承载帝后期许的“龙子”还揣在身上,每装一天,危险就多一分。   “青娘子聪慧伶俐,你我打个赌:倘若你能想到法子,帮本宫处理掉这个孩子,又不惹圣人生气。本宫就与太子结盟,怎么样?”韩婉仪望着群青。   “好,奴婢答应娘娘。”群青从囊袋中取出一物,捏了一下,只听一声鸟鸣冲上天际,花瓣落在两人肩头,原来是只自制的鸣镝,“我若找到时机,便放鸣镝,请娘娘听到这个暗号,过来找我就是。”   “本宫今日没有打算毁你考试。”韩婉仪在群青身后说,“给你几天时间,自己去练练吧,下半场还来得及。”   群青已沿回廊走到高处。她没有带伞,只得在檐下避雨,远远看见宝姝和崔滢两人从宫道走向鸾仪阁。   雨越发大起来。   恰好崔滢进宫,宝姝便从阁子中拿了信,托她带到宫外,交给她母亲谢夫人:“如今宝安公主失势,她这个脾气,我当真一天也忍不下去!还请谢氏族人怜惜我,若这次考不上,将我调出去。”   崔滢在泥泞中行走,面上不悦:“你阿爷不是在朝中吗?”   “我在陇右谢家长大,长安局势稳了才回来,和阿爷不亲近,且阿爷对我只有宠爱,却并不栽培。”宝姝道,“他只栽培我阿兄,好像有点看不起我似的,越是如此,我才越不要靠他!”   崔滢无心听她抱怨,拿了信装塞进口袋,只盼早点回家。这时,有个小宫女喊叫宝姝的名字,叫她去核点名册,雨大听不清,宝姝跑去应答。   崔滢无意中摸到腰间,心下一凉。她的令牌不见了!   可能是方才掉在了路上,她捏着鼻子,提着裙子走到刚才经过的水塘边寻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地上落叶与雨水泥泞在一处,十分湿滑,身后有一只手推住她的肩膀,崔滢扑通一声便栽进水塘中,然而那声音也掩盖在雨声中。   崔家的车马候在承安门外。因为崔二娘子性格跋扈,车夫、侍女都在门口淋雨候着,谁也不敢去催。   直从中午等到了傍晚,也不见人来,才慌张上奏。   宫中派金吾卫连夜寻觅,没找到崔滢。   直到翌日清晨,白水塘之中,漂浮起一具被泡得肿胀难辨的尸首。 第47章   “大兄, 宫内传来消息说,二娘找到了,在……在芙蕖塘里。”肆夜楼厢房内, 崔生彬给崔伫带回了消息。   崔伫把手中玉杯捏碎了, 脸上布满阴翳。   崔家适逢多事之秋,这时候又死了崔滢,无异于火上浇油。   “好端端的,怎么进了一趟宫就出事了?”崔好道,“她是去应选的, 宫里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尚服局说了, 二娘出事时选试早已结束, 其他娘子全都回家了, 宫外参选的贵女们,无诏无令不得在宫中逗留,二娘是违律往深宫里走, 所以他们无法看顾, 也不好声张。”   “她去后宫干什么?”崔伫问。   “还不是孟家那个宝姝, 托二娘去拿信。”崔生彬悲着脸, 把一封湿哒哒的信放在桌上, “中途, 宝姝被一个小宫女给叫去说话,那小宫女刑司也问过, 不过是正常交接内务,谁承想,只几句话的功夫二娘就……”   信已被沾湿, 只依稀可见是给谢夫人的,崔伫望着那信, 没有言语。   崔好道:“会不会是二娘进宫时得罪了什么人?”   “你要这么猜,那可多了!”崔生彬说,“进门时她掌掴了一个小内侍,乃是圣人身边的郑福公公手底下的,考试时又和一个青娘子发生口角,那人还是太子的人。这我们能找谁去?”   崔伫阴沉地开口:“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是我把崔滢的脾气养的太大了。”   “人都没了,说也无用!阿兄不要责怨自己。”崔生彬劝他,“眼下该担心的是,和孟家的婚期在即,二娘出了这档子事,我们怎么给孟家交代?”   孟观楼尚公主不成,本就惹人议论,这一次崔滢的嫁妆刚准备到一半,人又淹死了,恐怕对孟家名声有损,日后想再结亲就难了。   “说得像我们想要死妹妹似的。”崔好面露悲色,“没准都是孟观楼克妻呢。”   “有什么可交代的?”崔伫瞥了一眼那封信,阴沉沉地道,“说不定孟家此时,正在家里弹冠相庆呢。”   “大兄这话何意?”崔好面上变色,“你是说……这事可能是孟家做的?可何必马上成婚前做这种事?”   “也许他们恰是想悔婚呢?”崔伫说,“老妇告状的风声已传到了圣人耳中,有流言说圣人准备出手惩治崔家。孟光慎位高权重,我不信他未闻风声,这时捆绑在一起,会把他自己拖下水。”   崔生彬一想便凛然:“也是啊……这二娘进宫应选尚服局,本就是孟家的意思;孟家女儿又让她送什么信,把她往深宫拖,若非如此,她不至丢了性命!”   说着,他一拳锤在桌案上:“不想结亲,退婚就是,居然用这种手段?”   “圣人还没发话,这时突然退婚,不是摆明了告诉圣人,孟家早知崔家有问题,如今闻得风声才忙于割席。倒不如让二娘意外死了,一了百了,断得干净!”   崔伫叫进来鸨母:“孟观楼近日还在楼下饮酒?”   鸨母道:“照饮不误。”   崔伫猛地将那封信挥到地上:“成婚在即,他要饮酒,要花娘作陪,我身为崔滢的兄长还不够容忍?他们根本没将崔家放在眼中!”   “当年孟光慎蒙难,我崔家鼎力相助,眼下崔家出事,孟家倒是跑得比谁都快,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多日没有睡好,崔伫阴骘的神情吓坏了鸨母,“你去传信,叫他转告孟相,叫他来肆夜楼一叙。若不来,便等着瞧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孟光慎常在午后作书,兰叶纤长的影子纷落在生宣上,黑亮的笔墨润泽过纸面,露出一笔儒雅遒劲、妍丽清和的行楷。   侍女站在一旁,待他收了最后一笔,才敢上前:“大人,崔二娘子出了意外,崔伫请您肆夜楼一叙。”   孟光慎却是不动声色地应一声,将笔搁下,用扇子把纸面轻轻地吹干,才在侍女服侍下套上常服,出了门去。   孟府的牌匾在前几日已经挂好了红绸花,就连两座石狮子的脖颈上也扎上了红花,孟光慎走到门口,转头看了看这东西,向身后漠然摆摆手:“把这些都撤了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敛声闭气地动手拆卸。   肆夜楼,最安静的厢房之内,酒气浓重。崔伫虽然自己开酒楼,但从不贪杯,今日破天荒地地喝了个半醉。他看向孟光慎的眼神,充满了防备。   孟光慎平静地说:“我们孟家,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杀死令妹。”   崔伫将那封信甩在他面前:“这便是崔滢唯一遗物,是令爱给你夫人的信。她一个宫女,为何偏偏不守宫规把崔滢叫进了宫内?”   “此事确实是小女考虑失当,她从小娇养陇右,不懂防人,总是少想一步……”   孟光慎只扫看一眼就移开目光,崔伫将信拿起来翻看没被染花的只言片语,嘲讽道,“看来孟大人和谢夫人关系也不是很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光慎锐利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某明白崔郎失妹之痛,可若真是小女所为,就不会留下此证了,需要做得这么明显吗?此事某会调查清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何必假惺惺的说话,演给其他人看还不够,以为我不知道孟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崔伫道。   孟光慎道:“你我多年交情,本以为崔郎对某的话,应该有基本的信任。”   “要信任,那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才有几分可信。若是有了前科,黑的也能给你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叫人如何信任?”崔伫饮了一口酒,仍是冷冷看着他。   一个见利忘义的贪商,死到临头却迷信起“有情有义”,孟光慎心内觉得可笑。但崔伫已猜疑孟家,说再多都无益,孟光慎明白这个道理:“说罢,你到底要如何?”   “圣人是不是要动崔家?我希望大人还如以往一样,保我们。”崔伫语带威胁,“别忘了,那账本上还有你的名字。”   孟光慎道:“既然你提到那账本,近日不少人都想从你那拿到真帐,崔郎应该见识到了。让旁人拿到,你崔家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倒不如交给某,既然你我一损俱损,我保证绝不让它窥见天颜。”   “你当我喝醉了?”崔伫看他一会儿,笑道,“不给你,我还有条活路;若是交给你,崔家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谈判不成,孟光慎冷冷地看了崔伫一眼,如看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   崔伫也瞪着他:“大人,咱们是一损俱损,你千万想清楚,不只这件事,还有旧事!”   听到“旧事”,孟光慎冷笑一声,饮尽杯中茶,再不说话,快步离了厢房。一楼的花厅,不知哪个乐伎崩断了一根琵琶弦,发出尖锐的声响。   -   宫中出了人命,燕王妃吩咐大理寺和刑司就近审案,当夜小吏就把灯油都添足了。   萧荆行写了两个时辰的告禀,脸上挂着浓浓的疲倦,听到通传说燕王府的人到了,忙从值房出来。   狷素和竹素把一只步舆抬到他面前。   萧荆行揭开上面覆着的白布一角,露出崔滢苍白的脸,她双眼紧闭,身上湿漉漉的,散发出水草和塘泥的刺鼻气味。萧荆行的眉毛因惊骇而皱起,对陆华亭道:“这又是什么,你想要我死?”   “活着的,又没死。”陆华亭瞧一眼崔滢,神色如常轻松,“不信你试试。”   萧荆行将手指探到崔滢鼻下,果然探到微弱的呼吸,脸都白了几分:“你又拿假尸首李代桃僵!好个挑拨离间、祸水东引,现在满宫里都以为崔二溺死了,崔家也这么以为,她醒了如何交代?”   “所以她要在你这里暂关一下,把她关在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给饭吃,不难做到吧。”陆华亭淡道,   “到时便说,崔滢自己掉进旧楚的地道里捡回条命,是崔家连妹妹的尸首都能认错。那时崔家的罪都定下来了,谁管崔二是真死还是假死?”   “这是大理寺,你逼得我一个官差整日欺上瞒下的合适么?”萧荆行怒火攻心,偏偏不敢大声,“你走歪门邪道,早晚有一日要栽进沟里!”   陆华亭置若罔闻:“若非我的暗卫不顾淤泥下去把人捞上来,她现在已经死了。我救下一条人命,你都不感谢我?”   水塘中有厚厚的淤泥,所以崔滢栽进去就无法挣扎。他们藏在林中,等宝姝慌张地喊着崔滢的名字走到别处去寻找她时,陆华亭吩咐竹素跳下水,把人救了上来。   萧荆行叫手下把昏迷的崔滢抬下去诊治,“是谁动的手?”   竹素:“我们当时在对面林中,光看见崔二娘子栽下去,等跑到近处,岸边已经无人。属下去捞人,狷素追了,没找到。”   萧荆行吸了口气。那也便是说,宫中还有个潜藏的凶手,很可能是南楚的细作。   陆华亭道:“人,我已交给你了。带我去见一见孟宝姝。”   -   因为疏忽导致崔滢溺亡,案发后,宝姝便暂时被关在大理寺狱中问话。这排牢房被分隔很多笼子大小的单间,只容一张小桌,一把椅子,阴冷逼仄,宝姝细细的哽咽声不住地飘出来。   群青就关在她的隔壁。   只是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夜晚又昏暗,陆华亭提着灯,径直越过了她。群青听见陆华亭进来,却没有出言提醒,在暗处留意着一旁的响动。   灯笼照亮宝姝脸上的泪痕,宝姝看清陆华亭被灯映的雪白的面孔,忙道:“阿兄……阿兄,是来救我出去的?”   阿兄?群青睁大了眼睛,不禁连脸也扭过去。   陆华亭向左右看看,淡漠笑道:“谁是你阿兄?”   宝姝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到底改口:“我阿娘说,你是我家远房的亲戚。长史果真不念儿时情分,那便算了吧。”   听到“远房亲戚”四字,竹素抬高些声音:“孟娘子勿要废话了,我们长史来,是为了让娘子归还那枚黄玉珏。还了就让你出去。”   “连他人亡母的遗物都要占着,什么人哪?”狷素抱臂冷嘲道。   宝姝到底是小娘子,脸色涨红,只得在袖中摸索,只是眼中还有不甘之意:“这是他当年送我的信物,又不是我私自拿取!”   见她动作迟缓,陆华亭忽然弯腰,隔着栅栏盯着她的双眼,这双堪称瑰丽的眼睛,却流淌浓稠的暗色,毫无光泽,“全都给我,你若再敢掰开,昨日是崔滢,明日,就是你。”   他的声音很小,近似耳语,却令宝姝的脸色变得煞白,双眼漫出恐惧。难道崔滢真是他推下水的?他敢在宫内杀人?   陆华亭拿过那块成色算不上好的黄玉珏看了看,抛给了狷素:“叫鸾仪阁那宫女带她走。”   随后小吏将牢门打开,来接人的小宫女半拖半扶地将满面苍白的宝姝带出了大理寺狱。因为坐了太久,她走时踉踉跄跄。   “恐吓完了?可以走了?”萧荆行道。   “还有一事。”陆华亭低声道,“那崔滢身上有块令牌,崔家人认尸时,若不见那块令牌……”   “哦,令牌。”萧荆行打断,“这你放心。一来,不会这么快安排认尸,二来,令牌可做大用,我都吩咐下去了。”   萧荆行似乎早就知道什么一般,陆华亭有些意外,看向他。   萧荆行用蜡烛点起笼子对面的壁灯,示意他向对面看。陆华亭蓦地看见围栏后一道端坐的剪影,就在宝姝那笼子旁边。他不由侧过脸。   她双肩挺直,裙摆散落如兰,灯烛照亮她一抹雪白的脖颈,欺霜赛雪。她的姿容不像坐监牢,倒像是在夜色中宁静地等候着他。   “这位娘子昨日第一时间就来投案,令牌给某了。”萧荆行勾了勾嘴角,“今日你说的话,她早都跟某说过一遍了。” 第48章   群青说:“不好意思, 习惯高处避水,上了朝凤台的那处凉亭。”   登高望远,所以崔滢落水、竹素他们捞人的全过程, 也都尽收她眼底了。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好厉害的娘子,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见是谁动手了?”陆华亭问。   “那人穿着蓑衣,看不清脸,但看身形,是个女郎。”群青道,“离去也是往六尚的方向。”   萧荆行忙道:“青娘子不必担心, 照常应试就是, 这个人多半是南楚细作, 我们一定会抓到她的。”   陆华亭看着萧荆行安抚群青, 群青居然认真点点头,忍住了没说话,看向一边的墙:“令牌呢?”   “崔滢的令牌考试时掉在了考场, 被奴婢捡到了。”群青面不改色, “奴婢看见崔滢落水, 长史把人捞上来, 且不说崔滢救不救得活, 长史有过换死尸的经验。奴婢就想, 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手上有她的东西, 让人搜到岂不是说不清了?”   “与其被动,倒不如第一时间主动给大理寺投案,把令牌和线索上交, 说不定能有转机,刚好在门口碰见了萧二郎。”   那“萧二郎”三字亲昵, 陆华亭诧异望向群青,偏偏萧荆行接着道:“青娘子来的是真快,若非她告诉某,有你掺和一脚,某真得被翌日那尸首打得措手不及,弄不好坏了你的事。”   当时,群青自请进笼,就坐在这逼仄的椅上吩咐:崔滢失踪的消息传出需要时间,找到尸体的消息更是得好几日才能传到宫外,便趁这个时间,让大理寺的两个女官乔装改扮,拿着崔滢的令牌,快马加鞭,赶赴山南道的崔家祖宅,冒充侍女替小姐取物。   “崔滢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打骂驱逐侍女,身边侍女时常轮换,所以祖宅的人见了令牌并未生疑,开门让她们进去了。”火光将萧荆行的眼眸照得晶亮,“在崔滢和崔伫的阁子中是没找到最重要的那本账册,但也搜到了其他罪证。”   陆华亭的袖中的手指微蜷,不必萧荆行细讲,他已能想出当时的场景。他看向群青暗中的剪影,心内不知为何生出几分不快。有几个人能迸发出这般光辉,她是靠这个收服那些裙下臣的吗?   原来不止是他,其他人也能看到。   萧荆行脾气冷硬,很少将旁人放在眼中,不过短短一日,两人倒好像比跟他还熟了似的。他不由阻断了萧荆行的讲述:“什么时候放人?”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冷意,如破冰碎玉。   “哦,宫内涉案而无辜者,按大宸律,羁押一日夜就可以放了。”萧荆行唤来小吏打开笼门,“青娘子也可离开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   萧荆行侧了侧头。陆华亭提灯立在远处,群青坐在里面,两人隔着一段对峙的距离,似乎在打量彼此,但谁也没动。   “你们不是认识吗?”萧荆行有几分疑惑,“上次那个伞……行,我不说了。”他看向陆华亭,“青娘子没人接,你正好来了,便将她送回去吧。”   群青怕揽月她们担心,并没有通知她们。她坐在这里一日夜并非不难受,她自己将腿挪下来,腿脚已麻木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勉强走出来,脚踩在地面时软绵绵的,似有千百根极细的针在扎,她总算明白宝姝走的时候,为什么是那种姿势了。   胃里有几分酸涩,群青眼前一白,那瞬间,陆华亭陡然攥住她的手臂,力道和热意透过衣袖传到她体内,支撑住旋转中的她,让她站稳了。   那力道似乎紧了一下,又倏地松开,旋即手心被人塞进一只布袋:“青娘子似乎是饿不得的体质,应该随身带些吃食。”   是陆华亭一贯悦耳又漫不经心的声调。只是从政敌口中了解自己的身体,多少有些古怪。   群青也顾不得那么多,她确实饥饿,打开布袋,里面装着纸包的桂花糖,她咬住一颗,桂花的甜香荡开。又将布袋封好还给他。   陆华亭提灯望着前路,并不伸手接:“廉价之物,娘子拿着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贵重东西,既然她碰过,干脆送给她的意思。   文官应该不会随身带着桂花糖,说不定外面酒楼给的赠品。群青无言以对,小心地包好揣在自己囊袋里,她不觉得廉价,许久没吃过这种手工制的桂花糖,反而觉得清甜。   宫内已经下钥,外面没了宫人,雨后的空气旷然清新。群青听到陆华亭说:“死了一个王司衣,又多出一个蓑衣女郎,看来娘子日后在宫中得小心了,不是次次有这样好运气。”   看来他已知道南楚细作之间也在相互猜忌,故意嘲讽她的境遇。群青说:“只要长史不跟我过不去,我就可以一直有好运气。”   陆华亭不由转头看她,正对上群青倒映月色的眼眸,看似无辜,又在博弈,他垂睫看着那汪月色,轻声道:“某给过娘子机会了,娘子非要与某为敌。”   去燕王府侍候燕王,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手刃燕王,李焕都得感谢她阿娘。陆华亭心如磐石,他的反应在群青意料之中,不再言语。   想来今日他去萧荆行那里为她遮掩,只是为了二探肆夜楼能够顺利。   他做的一切,都在针对崔孟两家。若说和孟相相争,倒是对得上群青的札记,但今日听到的事,却令群青意外。   “长史和宝姝真是兄妹?”她不禁问。   未料陆华亭眸中陡然露出忌惮之色,周身似有寒意迸出,冷声道:“你我这种关系,娘子需要知道这么多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回头瞧了一眼,见大理寺反正已远得看不见了,便把灯笼柄往群青手中一塞,快步走入夜色中。   群青提着灯笼,未料这么简单就把陆华亭击溃了,想来他根本没想到她就在大理寺,否则不会给她机会知道这等秘辛。她看着那道没入夜色中的背影,道:“长史。”   见陆华亭回头,群青望一眼灯笼道:“再往前走一段,到桥边再分别吧。”   月色之下,她脸颊上那道护甲所伤的血痕竟有艳色,也许是伤了脸的原因,她似乎褪去了狡黠的伪装,显得格外诚恳。   陆华亭停顿一会,竟从林中慢慢地折返回来,走在她身边。他一语不发,群青便挑起灯,照亮最后这段同路。   陆华亭侧过眼,群青的皮肤皙白,那几道指印便格外明显。   这么想着,已到万叶桥边,粼粼水波倒映着月光。他停下来,收回目光。   未料群青忽地将灯笼往他怀里一塞,险些将他推进树丛里,等他拿稳抬头,她已提着裙子跑远了,披帛荡起,远远地还回了一下头,似笑了一下。   陆华亭一时无言,心跳得剧烈,慢慢地拂净袖上蹭下的叶片。   -   尚服局考试期间出事,传到李玹耳中,东宫摆驾清宣阁,群青便同他禀报:“一二试顺利,只待三四试。”   李玹摆摆手让群青起身,他此时不那么关注考试,只想问问死了人是怎么回事。群青一抬头,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右颊上,怔了怔:“脸,怎么回事?”   群青能感觉颊上细细密密的疼,触了一下,果然肿起来,只是这种疼与推骨的疼比起来差远了,她道:“韩婉仪打的。”   未等李玹开口,她已拜下:“奴婢已和韩婉仪达成一致,只要帮她解决掉那个龙嗣,韩婉仪愿与殿下结成同盟。”   宸明帝的后宫,最富智计的便是韩轻絮,比起群青,韩婉仪还有现成的权势。为太子拉来这位韩婉仪,她出宫时,李玹强留她的可能才会减小。   半晌没听到李玹说话,群青瞥了一眼,李玹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她太快了。   他不过叫群青考个试,她不仅考了试,挨了打,居然还把韩婉仪给拉拢了。   “如何解决……”李玹顿了顿,强迫自己说出来,“解决那个龙嗣,你有想法了?”   “奴婢没有。”   “没有你就敢答应?”李玹恼了。   “奴婢想着,离十月怀胎,反正还有几个月。”群青的眼睫颤了颤,试探道,“中间可以慢慢想。”   李玹面色阴沉,从前的他决计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这个太子会在群青的带动下,联合后宫密谋这等欺君之事,蒙骗圣人。但已做到这一步,又能如何?   他淡声吩咐:“来人,拿玉面膏。”   李玹刚将伤药的盖子打开,群青道:“多谢殿下赏赐,奴婢回去自己涂。”   他的手一顿,将盒子撂下了,半晌,又似不甘,凤眸直直注视着群青,冷嘲道:“你放心,本宫对你没有兴趣。”   “奴婢知道。”群青脸上毫无尴尬之意,这才将玉面膏收在袖中。   “听寿喜说,第三试韩婉仪给你出难题了?”李玹的手指紧了紧,问及考试之事。   “奴婢正要禀告殿下。三试所用绣布是涣雪纱,奴婢之前未曾绣过,所以不得要领。”群青道,“听闻此纱是扶桑国进贡,给贵人做奉迎佛骨的祷服的,殿下应该也有……”   “你想拿本宫的祷服给你练手?”李玹觉得离谱,“本宫统共只有两套,一套备用,你戳破了,本宫那日就没得换了。”   但怕群青卡死在这一关,他还是叫寿喜取一套祷服过来,“难道旁人都没问题?”   “世家贵女们,似乎十分娴熟,应该是在家里准备过的缘故。”群青接过盘中雪白的祷服,用手指触摸感受这料子,布料薄如蝉翼,稍有不慎就会刺破,因此她必须改变用针的力度。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玹一国太子,只得两件祷服,外面那些人又是从何而来的大量涣雪纱,可以给家中女儿练习刺绣?   “难怪父皇那般生气,本宫也觉得须得杀一儆百,方能让这些大族有所尊敬。”   群青拿起祷服,却只是在下摆裁下一条窄段,拿去找手感。随后她将祷服抖开:“殿下觉得这衣裳有哪里不合身吗?”   李玹不知何意。   群青让他站起来,帮他套上祷服。李玹低头道:“这肩膀似乎有些翘,前襟衣摆又往下坠。”   群青拿手丈量,一一记下,她的手在他肩头拂过时,轻如羽毛,偏她神情认真细致,李玹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   “殿下总共只有两套祷服,奴婢也不能因为练习就毁了祷服。”群青道,“请殿下将祷服借给奴婢,届时尽量还给殿下完整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间,揽月夜起,鬼使神差地想走去看一看郑知意睡得如何。她在窗外打了个哈欠,未料看见里面人影幢幢。本该奉灯的群青,正在服侍李玹穿衣。   因为害怕刺杀,李玹忌讳旁人近身,平日更衣,从不让宫女侍候,这景象便更显离奇。   揽月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确实见李玹在与群青说话,姿态亲切。   账内,郑知意还睡着,揽月脑袋轰然一响,不知道如何是好。   -   群青回到偏殿,她将涣雪纱所制祷服放在一旁,迅速点起灯烛,裁一张纸笺。   虽已是深夜,她却毫无疲倦之感,心在胸腔内跳动。今日批折子,她看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西蕃国战败是退兵,燕王、赵王大胜,燕王取道剑南道,班师回朝,预计月底返回长安,赵王则要先去南边巡查治水再回来。   李焕回来了!   她将战报一字不落地默下来,传给安凛。   安凛此前说服了南楚的昭太子,决定等李焕回朝再埋伏刺杀。只是安凛问她是否确定动手,群青有几分犹豫。   她固然想杀李焕,但她担心此举会影响到她出宫。   思考之时,群青顺便揉开妆匣内几枚蜡丸,都是苏润给她的。他在丹阳公主府上战战兢兢,又坚持要为她做事,群青便私自给了他一只云雀,叫他犹豫不决时发信问她。   苏润只以为自己是她的下属,就差将公主府上下里外、日常都透给她,群青只解闷时看。   “丹阳公主今日召两名男琵琶乐伎,叫某随侍,某因不会祝酒,被公主叱骂。”   “丹阳公主叫某献舞,某宁死不做此妖媚之举,被公主叱骂、罚俸。”   “丹阳公主今日再度责骂某,盖因某不与其他家令一起饮酒。母亲与阿姐有言在先,某滴酒不沾,实在无法。”   群青一张张看过去,只觉陆华亭把苏润送到丹阳公主那处,确实太过阴损。好在苏润还算顽强,尚能忍耐。   丹阳公主倒也出乎她意料。群青本以为她在韬光养晦,难道被圣人削了兵权,便彻底一蹶不振了?   “近日孟观楼上门,今晨丹阳公主褪去衣物,躺于矮榻,叫某作画。此举非人也,无奈公主诏令威逼,实不知道如何应对,求助于娘子。”   看到今日这条,群青蓦地挺起了身子,提笔写道:“且慢,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此前也不过是饮酒、跳舞,丹阳公主应该不会突然作如此荒谬之事,只怕是为刺激孟观楼,将苏润做了筏子。   她将迅速将蜡丸揉好,放在窗棂下的凹槽内。   心中那事也有了计较。   刺杀是南楚细作所为,她不过是递出消息的环节,消息又经过重重的传递,谁知道她才是源头。就算能查到,想必那时她也已然出宫。   既然有一个手不沾血地杀死李焕的机会,这一世,她仍然愿意尝试。   冷凝的仇恨,在胸中沉下又浮起,群青神情提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写道:动、手。   蜡丸被无声地抛在草丛当中。   这时,窗棂下发出了细微的响动,群青后脊一凉,还以为被人发现,蓦地推开窗户,险些撞上揽月的脸,她的神情有几分躲闪。   “你在窗外干什么,何不进门?”群青的眼神柔软下来,心中的神经却未曾松懈。   她偏殿窗外这片树木茂盛的草丛,里面常常藏着蜡丸。   那蜡丸,此时正被无知无觉的揽月踩在绣鞋下。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睡……我……”揽月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方才我看见你与太子……你们没事吧?”   ”你看到太子与我说话了?”群青的心落下来,并不慌张,“我在为殿下办差,职责与寿喜差不多,因为办的事殿下不想为他人所知,所以没有声张。”   揽月的脸色顿时缓和,抚了抚胸口,这个解释,显然比她想的合理多了:“难怪你突然要去考六尚,我也不敢问,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着她:“殿下叫我去六尚,只是帮他探听消息。六尚我不一定考上,便是考上也不会留下来,你知道我要出宫的。”   “是了,你还等着出宫呢。”见她如此坚定,揽月面露怅惘之色,终于放下心来,歉意道,“是我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睡。”   揽月把手从窗上放下,她的宽袖擦过窗棂,不小心将凹槽内那只蜡丸拂落。两只云雀先后落下来,辨识了一会,各叼了一只蜡丸飞走了。   四下无人,群青见云雀飞走,检查了一下窗外,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关上了窗户,精疲力尽地躺在她的被褥中。 第49章   细烛之下, 陆华亭看完最后一份奏疏。   尺素在殿中弯腰添水,她平日喂养的那只灰隼飞来落在她的肩膀上,翕动翅膀。   “你若携带着未启封的伤膏, 再给我一盒。”   尺素陡然直起身子, 意识到陆华亭在与她说话,在腰间摸索,摸出一盒拇指盖大小的祛伤膏,却没有立刻放在桌案上。   她犹豫一下,以微哑的嗓音道:“属下想知道, 上次给长史那盒, 是给了文素, 还是青娘子?”   尺素平日话很少, 陆华亭的眼眸从奏疏上抬起,定在她的脸上。他的眼形优美上挑,在烛火的映照下, 愈显瞳仁幽黑:“上次那盒, 和我现在说的有关系吗?”   被这样锐利地审视着, 尺素神情慌乱一瞬, 她立即垂下眼, 将祛伤膏放在桌上, 匆匆退出去:“属下僭越。”   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拿起那盒祛伤膏, 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外间值守的暗卫们隔窗听见动静,狂素急了:“长史,要膏药, 我有!很多!”说着一阵狂翻,从身上摸出四五盒大大小小的伤药捧出来, 狷素瞥一眼:“他要的不是我们这种。”   竹素也好奇:“为何只向尺素借伤药,不向我们借?”   “肯定是送给娘子的。”狷素悄声说,“尺素和文素用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几个人都问。   “这都不知道?”狷素抱臂,“她们是女的,殿下给女侍卫采买的伤药,里面不含那个,叫什么香。”   “麝香!”竹素恍然,“听说会损伤女子身体。”   几人正聊得热闹,忽然门被推开,陆华亭将方才从尺素那里要来的祛伤膏抛进狷素怀里:“去验一下,这伤膏有没有问题。”   竹素和狷素笑意收拢,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   尚服局一试,淘汰了将近半数应试者,又因为崔滢出事,许多贵女们吓得弃考,被重新召回崇敬殿继续做三试的,只剩十六个娘子。   韩婉仪坐在屏风后,摇着扇看剩下的这些人。   群青将金线劈成细丝,针再度穿过薄而透光的涣雪纱时,稍稍倾斜角度,变得极为小心。   如缝合伤口,裂缝一点点地消失。没有再弄破绣布,群青稍稍放下心,小心地擦干手上的汗水。   她身后,宝姝悄然窥视。她发现群青刺绣的速度变慢了,但一刻不停,那绣布上所有的祥云已绣好,龙身也有了雏形,心里一慌。   先前不是还绣不出吗?这么快就学会了?心内刚一着急,手下便嗤地绽开一道裂口,宝姝蹙眉,连忙稳住针线。   因为紧张,绣布开裂和应选者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错落响起。待到香篆燃尽,铜锣敲响,群青收了最后一针。   绣布上蟠龙脚踏祥云,乍看样式简单,但形态生动,色泽丰富,就连那龙眼珠都栩栩如生。   群青垂眼,韩婉仪在刘司衣的陪同下看了她的绣布,又瞧了瞧她的手。群青的手掩在袖中,因今日持针太多,指尖微微地颤抖。倒是厉害,韩婉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上佳。”   “清宣阁青娘子,三试上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便有小内侍宣读了三试入选者的名单。   羡慕的眼神落在身上,群青听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心中有些激动,她马上就有机会和萧云如对话了。   只是不知道萧云如亲自出的题是何模样,她是否还能脱颖而出?   这回入选八人,又被分为两组,群青被小内侍带到偏殿内,余光看见萧云如身着朝服,端肃地坐在金箔屏风前。   殿中一左一右摆着两个绣架,架上绷着两条一模一样的云纹腰带。   萧云如道:“皇储着装皆有定数,由尚服局承制,一针一线必须恪守宫中规范,才不易被外面的绣娘仿制。还请娘子们分辨,这两条腰带,哪一条是宫中尚服局所出。”   这是什么题啊?   四个娘子面露难色,群青也有些迟疑,单看两条腰带,完全一模一样。   她们没有在尚服局当过值,哪里知道尚服局所制的腰带有什么特征?   “奴婢们可否走近看看?”群青问。   “可以。”萧云如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前去触摸分辨。”   排在首位的娘子凑近好一会儿,败下阵来:“这,奴婢……奴婢分辨不出来。”   另外两人,一个说右边是尚服局所出,一个说两条都是尚服局所出,萧云如只是微笑,并不告知她们的对错。   群青只得走上前。细看上去,两条腰带中间都有绣圆形家纹,针脚略有不同,但都形态工整,绣工精细,难以判断。   屏风后,陆华亭注视着群青俯身辨别腰带的背影。他给她出了道考题,群青天青色披帛软哒哒地拖在地上,似充满了无措,他强忍笑意,没有发出声音。   香篆持续地燃烧。群青望着两条腰带上的圆形家纹,突然觉得很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水纹螭龙。螭,是圣人赐给燕王府的标志……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黑衣武士环绕着贵人车架的场景,当他们腰带上便绣有这样标志,后来这些人围住了陆华亭和狂素。   东市斗殴那次,她见过这个腰带。   想到此处,群青用身子挡住萧云如的视线,悄然挪开银针,翻看两条腰带,果然在左边这条腰带边缘,发现几点迸溅的血迹。   这腰带,恐怕是那次,陆华亭从那些武士身上拽下来的。   也不知这题,到底是谁出的……   群青迅速钉好腰带,转身向燕王妃行一礼,目光划过屏风后,那后面只有袅袅的烟气:“奴婢以为,右边那条为尚服局所出,左边为仿制。”   萧云如仍是微笑:“为何呢?”   “尚服局女官们的刺绣,代表大宸的最高水准,外面的绣娘拍马难及,左边那条针脚粗糙,留下汗渍,虽然细微,但也被奴婢发现了。”   以上是群青胡编的。   燕王府下人服装皆有定数,那么多假的府兵,借不来那么多套真衣裳,所以腰带是估计是仿制的。   萧云如并未表现出喜色,淡淡追问:“是真的看出了分别,还是娘子的猜测?”   群青垂眼思索。   陆华亭做事,总有目的。他将这只有他二人知道的腰带摆在她面前,定然是想从她这里拿到什么信息,来交换她的四试。   “回禀王妃,架上这两条,是燕王府的腰带。外面的人想要仿制燕王府的腰带并不容易,因为尚服局制衣有严格的标准,譬如这螭龙绣纹,尺寸、弧度、色泽,外面的绣娘都无法把握,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群青将两条腰带取下来,“但若能拿到一条真的腰带,便有法子仿制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动手演示:“将真的腰带垫在底下,上面蒙一张熟宣纸,拿红豆粉做的粉彩笔,在宣纸上用力涂抹,就可以‘拓印’下完整的袖纹形状,尺寸、弧度皆无差错。再将这袖纹用毛笔描清,剪下来贴上去做底,找工艺精湛的绣娘,压在上面刺绣即可。”   这是老绣娘之间流传的办法,阿娘教过群青。她小时候,经常用这个办法,描摹学习成衣铺子里衣裳的绣纹。   群青说着,叫翠羽打来一盆清水。她双手展开那条腰带,平铺水底,抖了好几下。过了一会,那水面上果然漂浮起一层细细的豆粉。   翠羽和其他三位娘子低头看了,皆是睁大眼睛,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你们之中,只有青娘子答对。青娘子留下,其余人先行离开吧,我想与青娘子单独说话。”萧云如看了水盆,眸中闪过欣赏之色。   眼下诸人屏退,只剩群青站在殿中。萧云如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本宫与你也打了几次照面了,何必拘谨呢?近前来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走到萧云如面前,忽然盈盈拜下:“奴婢不敢居功,走到这一步,是为面见王妃,相求一事。”   萧云如有些意外,但因着欣赏,耐心道:“你说。”   群青扫向屏风后,心一时跳得很快。这是个好机会,偏偏陆华亭也在,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想出宫,他恐怕要从中作梗。因此不能让他知道。   “奴婢深知王妃操持内宫不易,宫女之间有个传闻,弄得大家都无心干活,奴婢还是想亲自问一问王妃。”   “什么事?”萧云如不禁问道。   “奴婢的恩人,掖庭的章娘子,自小便在掖庭,从未在宫外与家人共享天伦,本想趁着奉迎佛骨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宫去。”说到此处,群青停顿一下,黑眸中浮出一层浅浅的水雾,但声音还是如常,   “宫内传言说,王妃不打算放人了,奴婢不敢让章娘子知道,若真如此,许多宫人的盼头便没有了。”   萧云如注视着她,一时有些无措,没想到群青入选后并不喜悦,反而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这件事。   她不放宫人,自有上位者的考量。可等这考量变成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这样含泪看着她,萧云如心中亦波澜起伏。   陆华亭原本在看翠羽端来的那盆水,闻言将手抽出来,水滴滴答答地落回盆里。他便凝望着被阳光照射得发亮的指节。   也不奇怪。   此女就是喜欢帮别人。   上一世,她维护宝安公主的样子,让他也一度困惑。   做细作如暗中夜行,泥菩萨过河,却有感情,亦有恩义。   “此事本宫正在考虑……”萧云如缓缓道。   “王妃,一个都不放,确然不合大宸律。”悦耳的声音从金箔屏风背后传出来。   没想到陆华亭这么有良心,群青登时抬眼望向萧云如,萧云如正准备搁下的茶杯一顿:“不必惊慌,是本宫的谋臣候在门外。”   “谢这位大人。”群青道。   那位大人却再无声息。   “本宫答应你,今年便改为放二十名宫人,章娘子既已在宫中多年,应该位列其中,你且回去,给她带句话,让她宽心吧。”萧云如道。   群青连忙拜下谢恩。   -   有了萧云如的承诺,便离出宫更进一步。这日的绣活,群青绣得格外轻盈,绣完最后一针已是深夜。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形容还算鲜活,但脸上还有一道极浅的伤痕未消去。   群青站起身,从架子上找出那盒拇指大小的伤膏,和李玹赐下的玉面膏摆在一起。   这伤膏是当日陆华亭放在双鱼香囊内,随纸条一起给她的,不知处于何种心态,她一直留存,没有开封。   原本她不想用,但转日就要去肆夜楼了,若脸上带伤,恐怕影响任务。   群青将两盒伤药都扭开,蘸了一点,对着镜子各涂一遍,幽兰的香气流淌出来,脸上又凉又香。   许是今夜心情轻快,难以入眠,她坐在床上,将那包桂花糖取出来,吃了一颗。   东宫之内,寿喜用金盘给李玹带回了祷服:“殿下,青娘子将这祷服还回来了。”   李玹撇了一眼,顺手将其抖开,想看看群青将这祷服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未料抖开的一瞬间,他目光微怔。   雪白的祷服双肩和前摆上,以银线绣写经文,经文绣在衣上,若流风回雪,飒沓飘逸。   “青娘子说了,她已经掌握如何在涣雪纱上用针。刺破的地方,都以经文补起来了,殿下可试试,看先前不合身的地方,是不是平展多了。”   李玹的手一点点收紧,许久方将视线挪到一旁:“本宫要务在身,哪有时间为一件衣裳折腾来去。用完了,你收起来就是。”   “是。”寿喜瞥了他一眼,端着金盘退了出去。   燕王府内,灯火通明。   陆华亭坐镇,望着侍女们拿着府军首领和暗卫们交上来的腰带,一条一条浸入水中,揉搓绣纹。   “孟观楼既能找人冒充燕王府下属,仿制燕王府的腰带,我很好奇,孟观楼是从谁手上拿到的真腰带。”陆华亭道。   狷素似想到什么:“还有那天,咱们去养病坊给殿下求药,长史专门让我们便服出行,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消息。为何孟观楼的人却能出现在街上,当街围住我们刺杀?”   那时陆华亭便怀疑有内鬼,只是一直不得印证。   还得感谢群青的帮助。豆粉纤细,拓印绣纹时,有些粉末会沾染到那条腰带的绣纹上。   “长史,这条腰带飘起了豆粉!”侍女道。   是狷素交上来的那条。   狷素简直快疯了:“怎么会是我呢?”   竹素道:“长史,属下们的便服和腰带,都是尺素负责领取和分发。”   燕王府医官掀开那拇指大小的伤膏,反复查验:“回禀长史,这盒伤膏里除了兰香气味特别浓郁以外,似乎没什么问题。”   “那尺素上一次那盒呢?”狷素道。   “那老夫也不能凭空臆断,得验过才知道啊。”医官道。   陆华亭道:“算了。”   石洞当中,他曾望见群青手心的擦伤。她若用了,早就好了。   群青不信他,送给她也不会用,想来是已经扔了。   这么想着,他拿起伤膏,无谓地将盖子扣紧,叫人将水盆都撤下去。   殿外,夜色漆黑。   除几名一起历过生死的亲信外,其余暗卫和府兵,皆整装等在院内。尺素身着短打,站在前方,她肩上灰隼的一双眼在夜中发着光。   陆华亭走到尺素面前,将伤膏还了她,随后,在她慌乱的目光中吩咐:“尺素留下,其余人随我去肆夜楼,不得惊扰百姓。” 第50章   从外面看去, 肆夜楼照旧灯火辉煌,花娘们笑着招徕客人,出入的酒客络绎不绝。   厢房内的气氛却冰冷到极点。   “大兄, 剑南道祖宅的消息, 有两个自称是二娘侍女的娘子,拿着崔家令牌进门,搜了东西走了!”崔生彬道。   崔好咽了咽唾沫,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实在是近日试图擅闯肆夜楼的人太多了,两人身上都有伤, 以至于他望见窗外树影一晃, 脑子都紧绷了弦。   “这两人是何身份?”崔伫拿着酒壶。   “不知。”   “谁的人?”   “不知啊, 祖宅只有姨娘和老仆他们, 平日只管吃喝玩乐、摸牌饮酒,看见令牌就放人了……哪能想到二娘已经没了。”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崔伫骤然暴怒, 一脚踢翻矮几, 瓷瓶摔碎, “旁人都大摇大摆出入家门了, 崔家跟漏勺有什么区别?”   屋漏偏逢连夜雨, 种种迹象都是不详的征兆, 崔好和崔生彬已经跪下:“大兄,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吗?不然我们将那账册烧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战战兢兢。”   “烧了, 那些做官的岂不高兴?”崔伫说,“他们的罪证没了,罪责全是我们的, 到时还不来个落井下石,杀人灭口?”   “是, 不能烧。”崔生彬目生狠意,“既然我们逃不脱,这账册须得留一份底,若真过不去,谁都别想好过。”   “能找到祖宅,孟光慎此计阴狠。”崔伫说,“上次他离去时便警告了我,眼下是要动真格的了。”   “大兄,我们该如何应对?”   “应对?”窗外鱼龙舞,映在崔伫麻木的脸上,酒精浸泡着惧意,他绝望笑起来,将酒倾倒在地,“想要这账册的,又不止孟家一家。来,全都来吧。把秦尚书和宁远将军也请过来。”   -   “阿爷,今晚崔伫邀约陆华亭赴宴。”孟观楼站在书房道,见孟光慎仍静静书写,不禁道,“若那账本落在他手中,请问阿爷如何自处?”   “你如今已是当朝给事中,为何还这么不稳重。”孟光慎写完一笔才开口。   “我不稳重……”孟观楼冷然,“我的婚事,已两次被他搅散,还要如何稳重?阿爷,为何阿爷还不能正视他呢?”   孟光慎抬眼:“正视你自己也就罢了,整日盯着旁人,平白丢份。”   “不满阿爷说,儿子常做一个梦,梦里,燕王继位,陆华亭拜相,此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若不及早铲除,只怕他要对付我们了。”   怪力乱神之事,孟光慎从来不信,闻言竟笑了笑:“他能拜相,那老夫呢?”   “你我父子二人俱下诏狱,死生不知啊,阿爷!”孟观楼道,“幸得我在陆华亭身边埋了人,才捡回一条命去……”   还未等他讲完,孟光慎打断:“圣临四十年的事?”   “圣临四年!”   孟光慎猛一顿笔,墨汁溅在孟观楼衣摆上。   看来这梦着实没什么逻辑。   “花了多少精力浇灌你,可惜你不争气。你性子偏不似我,像了你阿娘。”孟光慎语气中颇为遗憾,停顿一会才道,“陆华亭独自赴约?”   “他带着一个娘子一起,好像是叫青娘子。”   本以为不过是随身暗卫而已,突地听见“青娘子”三字,孟光慎脑海中突地浮现出一张清秀的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太子身边的女使,不大可能与燕王的人在一起,想来是重名。   但不失为一个罗织罪名的好借口。   “你出去吧,此事老夫早有安排。”孟光慎道。   出门以后,孟观楼吩咐随从:“只怕阿爷不信我,我却不能坐以待毙。叫人动手。”   -   这个点儿,群青已坐在养病坊的暖炭里,换下宫装,咬住银簪,手绕到身后,将那条月白的衫裙打结。   从背后看去,镶嵌银丝的白纱上襦隐约透出堆雪似的肤色,将乌发撩起时,几缕漆黑发丝荡落下来。   芳歇站在门边,看到此景,眉心一凛,却没有挪开目光,而是像看着从未见过的美景一般,用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注视着她。   群青十五岁来医馆疗养时,骨瘦如柴,性子又执拗古怪,那时芳歇以为女郎就是这样的。未料在宫中将养这些日子,她长成另一种模样。   一种危险的模样。   “干什么?”群青透过妆匣的镜子望见身后有人,警醒道。   “阿姐,谁为你准备的着装?”芳歇道,“不好看。”   群青没想到听到这样的评价,顿了一会才道:“自己准备的。”   她望向衣领,还好芳歇没看见上次那件坦领,不然非得闹起来不可。   眼看她拿出匕首,娴熟地藏进袖中,芳歇急忙拿着药盒进来:“你又要去干危险的事?”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群青藏了两只刀片进袖,坦然道,“做完这桩事,我才能早点出来和你团圆。”   芳歇一怔,眸中露出矛盾的神情,群青拿过他手里的子母转魂丹,装在身上,轻松道:“我走了。再给我两片参片。”   参片是命悬一线时候吊命用的。   “阿姐!”芳歇叫住她,又往她手上塞了好些药丸,“下元节,我在宫外等你。”   一踏入楼内,群青便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她身上,如密密麻麻的蛛丝。   群青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她隔着衣裳捏住那只羊头香囊,在心中拜了拜菩萨,随后面不改色地提着裙子踏上阶梯。   直到看到一人黑色的衣摆。   群青抬头,陆华亭站在楼梯上望着她,神情自若。也是神奇,看到这张无论何时都很轻松的脸,群青的心中的压抑瞬间消去了大半。   “还以为长史今日会穿得庄重些。”   “为了崔伫?还不至于。”陆华亭闻言,扫了一眼自己的常服,半晌,抬睫望向她,眸中带着光,“什么时候该处置值得的人,某再更衣不迟。”   说着,朝她伸手,似要好心将她拉上那陡峭难爬的楼梯。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陆华亭在她的视线中,将手握了拳,只叫她抓住手腕借力,以全礼数。   群青伸手,只牵住他垂下的衣袖,拽着上了楼梯。   陆华亭长睫一颤,但任她牵着。群青经过他身边,带起一片幽兰的香气。陆华亭凝停片刻,陡然转过脸看向她。   群青只觉他的视线落在她右颊上,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看得她心里有几分忐忑:“蹭上了口脂?”   陆华亭眼眸幽黑。看来圣临元年,群青尚不成熟,居然对宿敌有这般程度的信任,居然真的将他给的伤膏涂在脸上。   “有些,娘子拿帕子擦一擦吧。”陆华亭沉默片刻,开口,再一转头,群青早将脸都擦红了。   他值得信任吗?   至少拿到账本前,他是值得信任的。   “请娘子挽住某。”陆华亭道,“近一些便于说话。”   群青挽住了他:“今夜楼内,楼梯角落、檐顶窗外多了许多人,是平日的三倍。”   “燕王府的人已埋伏在娘子所说的位置上。”陆华亭道,“另有四人,藏在某觉得或许有用的位置上。”   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此人跟燕王南征北战,有排兵布阵之能,有他查漏补缺她也放心:“好。”   花娘引他们进去:“二位到了,崔老板已在等待。”   一推开门,便见一张巨大的方桌,中间是一盆苍翠欲滴的盆栽,堆着满桌精致菜肴。两个乐伎弹奏着琵琶和扬琴,崔伫坐在左手边,同席的居然还有两人,一个秦尚书,还有一名佩刀的武将,面色都有些紧绷。   群青认识这两人,这两人都在账册上,大约是崔伫叫来的帮手,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来意和她相同,也想要账册。陆华亭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   “长史请坐。”崔伫笑笑,招呼陆华亭坐下,“三位都是贵客,曾在这楼内一掷千金,今夜得了条龙鱼,鄙人为表感激,特请诸位尝尝鲜。”   群青正要靠近桌案,崔伫那蛇信一般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已有乐声,缺些表演,长史不介意让娘子去帘后献舞吧?”   他手指之处悬挂一席绯色帷幕。   群青本想借机将子母转魂丹放在酒菜中,谁知还没动手,崔伫便要将她支开。   “娘子还没吃一口饭呢。”陆华亭道。   “跳完再吃也不迟。堀室来的花娘,每日都在练舞,也叫我等一观。”崔伫做了个“请”的手势。   来时不见那刘鸨母身影,只怕她假充乐伎混进肆夜楼的事情已被崔伫怀疑。若他当场揭破她身份,安排好的计划便全乱了。   这真是蛇打七寸了。   群青不会跳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看了陆华亭一眼,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群青也不知讯息传没传过去,平静道,“长史为奴伴奏。”   “你叫五品官为你伴奏?”弹琴弄乐是贱籍男子才做的事,秦尚书有些诧异。   “文人雅趣,秦大人见谅。”陆华亭招手,叫文娘把琴抱过来,腕上稍稍用力,校准了琴弦。   想来群青要选个她练过的曲目,否则根本踏不上节拍,陆华亭眸中蕴着两人才懂的紧张:“娘子想跳什么曲?”   群青道:“《小松》。”   “何为《小松》?”陆华亭微笑,望她的眸中难得露出迟疑之色,从未听说有这种曲目。   不出片刻,他想到了,神情微微一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松》乃是幼童练琴识弦时的第一课。长安贵女都善抚琴跳舞,群青平日面面俱到,他完全没想到,此女不会跳舞。   群青端庄站在帘后,影子一动不动。陆华亭心中轰然,然而指间,一串琴音已流淌出来,只盼她听得出调子。 第51章   隔着那红纱, 群青看不清众人的神情,但她知道他们正望着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唯一学过的曲目是《小松》,但就连这首启蒙的琴曲, 她也只是在六岁时练了几天, 便被阿娘叫停。   阿娘说,抚琴、歌舞,女子娱人的东西她不必学,有这点空,还不如多花时间去练习刺绣。   她只得回到那个狭小憋闷的绣房, 噙着眼泪穿针, 静听着窗外的落雨。   此时, 群青听出熟悉的调子, 陆华亭的琴技,好得有些陌生。原来《小松》练好了是这样,如泠泠泉水冲击石块, 就像那日的雨声。   崔伫眼中暗讽, 饮了一口酒, 却看见群青动了, 袖口与裙摆如泼墨绽开。   她不通舞艺, 但身上会武, 两者之间有相通处,她不过将打斗的招式稍作改动, 旋转扬臂间,携着劲风,带起柔软的衣料, 顿时将人的视线吸引住。   裙摆腾起,陆华亭发觉她的腰肢细而软韧, 可以胡旋。情势所迫,他必须望着她,望见那纤长的手指逐渐攀上帷幕,如夺人性命的轻烟。   陆华亭不是第一次在紧迫中分神。那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错幻,望见这只手疼痛地攥紧桃木娃娃的情形。   只听“崩”的一声巨响,三人惊而回头,陆华亭食指染血,弹断了一根弦,惋惜道:“看来今日,不适合奏乐。”   崔伫明知他是故意,冷道:“还不将劣琴换下去。”   文娘匆匆来抱琴。那悬垂的红纱却被群青哗啦掀开。   她径直走到桌案边,对着神色各异的几人俯身行礼:“普通舞曲非奴擅长,请做剑舞,给大人们一观。”   陆华亭一怔,看向群青,群青的眼珠往窗外转了转。   这意思是:追兵来了,就在窗下,只能提前行动,没有谈判的时间了。   群青随即抬眼观察崔伫,崔伫果然死死盯住她的面孔。他的脸颊抽搐一下,却并未出言反对,她便知道她赌对了。   秦尚书觉得不妥,忙看向宁远将军和陆华亭。只听哗啦一响,宁远将军叫一声“干什么”,他年纪大了,一时不防,竟叫陆华亭抽出他身配的刀。   陆华亭已将刀掷远在桌案上:“某还没看过人舞剑,宁远将军这里有刀,恰好看个新鲜。”   宁远将军:“崔老板!”   “崔某楼里的娘子,宁远将军有什么不信任?”崔伫却望着群青一笑,有怀念之意,“我也好多年不曾看人舞剑了。”   反正群青要死,死之前,看看她舞剑的样子倒也无妨。   群青佩服陆华亭应变之能,她方才贸然提前了行动,厢房内唯一一把刀,已送到了她手中。   正要摸刀,陆华亭以两指按住,看向她,眸光如春风:“刀剑无眼,娘子小心,别伤了人。”   “奴退到薄纱之后舞刀。”果然还是不全信她,群青一笑,“绝不会误伤长史。”   观察到她神情镇静,陆华亭松开手。   宁远将军见群青拿刀尚有些吃力,眼底有几分轻蔑。若是她胆敢做什么,这细细的胳膊和腿,他一下便能夺过刀,反割破她的脖子。   群青笑了笑,袖子凌厉地飞起,刀在袖间来回穿梭,如惊鸿照影,哪还有方才吃力的样子。   宁远将军神情微变,这女子会武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招式怎么如此阴险?就好像……近身暗杀。   刚想至此处,风近了面,眼前一暗。耳边一声脆响。   群青斩断薄纱,将它挥到众人脸上,击碎了一只酒杯。   那薄纱就像从天而降的一只大手,蒙蔽视线,令人毛骨悚然,两个乐伎的尖叫声充盈了耳朵。待他们取下缠绕在头上的薄纱,不知何时,厢房内闯进来数个武士,制住双手,压在桌案上。   群青从后挟持,手中明晃晃的刀,已横在崔伫脖子上。   “陆长史,这娘子是你带的人吧?”秦尚书大震。哪知道谈判还没开始,先叫一个花娘抢先出手。   “某待娘子不薄。”陆华亭也被人按着,佯装镇定道,“你是谁指使?要这般行事。”   话音未落,按他那人,狠狠将他的脑袋按在了桌案上。秦尚书嘴唇微动。   “倒要感谢长史带我进来了。”群青平板无波道,“只是在我眼里,你们这些贪官都是一样的。崔家祸害百姓,民间也不全是怯懦之徒,自有人来讨公道。”   她道:“崔老板,你应知我来意,将那本真帐交给我。”   崔伫被挟制着,维持一个别扭姿势:“女侠将我放松些,我给你取。”   他说着,从身上取出一册账本,眼中却无恐惧之色,而是意味深长地瞥向窗外。   对面的屋顶之上,早有黑衣人伏在屋檐上,强弩拉满,瞄准了群青的额头。只是她几乎藏匿在崔伫身后,所以一时没能动手。   崔伫既敢设宴款待,自是有备而来。群青不是陆华亭的人,这点倒是有趣,也难怪两人假装熟悉,却在种种细节上显得生疏。   不过都没关系。崔伫抖着手将账本递给群青时,能嗅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可惜这软玉温香,马上便会成一具带血的尸首。   群青:“自己翻开,我看。”   她的脑中如绷紧一根弦,手、眼、耳全都不能放松,描摹本的特定页数的内容,她已经背下,只对了两页,刀上一用力,划开了崔伫的脖子:“假的。”   疼痛让崔伫眼睛充血,血浸染衣袍,他难以置信地摸到了自己的温热的血。没想到她真敢割伤他的脖子。崔伫虽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临近死亡的恐惧却不是谁都能忍受。   群青感觉到他的呼吸登时急促起来,像出水的鱼一般挣扎,她几乎控制不住。   弩手为何不动手?   那厢房顶上,狷素蹑手蹑脚地将打昏的弩手扒拉下去,自己趴在他的位置,却是一怔。   对面的夜色中,有四五个人正用绳索从肆夜楼的楼顶挂下来,却无一丝声息。新来的这伙人手脚麻利,只怕很难对付。   立刻,狷素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下来,他转头一看,面露惊恐。两人很快缠斗成一团,狷素随瓦砾掉下房檐之前,放出了示警鸣镝。   鸣镝进厢房内,群青加快了速度。她已让崔伫翻开第二本账册,这本账册内容倒是对得上,只是崔伫的印信她不识真假,群青正在犹豫,身后的文娘瞥着账册,忽然发出了一声抽泣。   群青眼睫一颤,崔伫狡兔三窟,这也是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旁,宁远将军到底是武将,他见群青犹豫,大喝一声,挣脱府军束缚,从群青手中夺过那账册,径直从窗外丢到了楼下。   眼看着账册如蝴蝶般飞下去,砸落进院内的池水中,宁远将军露出几分虚脱的笑意。只是马上,他的微笑便凝停了。   他的身体如铁塔般向后倒下,胸前赫然有一个血洞,身子抽搐着。   那些人从檐上破窗而入的瞬间,厢房内静了静。只见他们身着黑衣,每人面上都扣着一只厚重的面具,长剑上粘稠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陆华亭身后,假装压着他的竹素即刻松开他,将他拉起来护在身后。燕王府遇到无数刺客,他们能辨识出这些人是死士,不顾性命,只管杀人取物,显然是冲着崔伫而来。   这些人的影子落在崔伫脸上,他的脸变成了惨白色。   几乎瞬间,厢房内的形势大变。   杀气袭来,陆华亭横琴抵开一剑,文娘抄起琵琶便砸过来,所有群青“带”来的人,转瞬和死士战成一团,想要拦住他们的脚步。只听数声惨叫,乱战中,无人看管的秦尚书捂着腹部,倒在血泊中。   竹素脸上多了三道剑伤,听见陆华亭说“拦住那人,让青娘子走”,不禁道:“啊?为何不是您先走,青娘子留呢?”   陆华亭侧头看他,眼眸冰冷。   他的眼神并未在竹素脸上停留,紧接着后转,望向群青。   崔伫若死了,真帐便彻底没了着落。所以群青将崔伫提起来护在身后,先对付死士,她削掉了一人的剑,将人踢开,又被另一个被逼得步步后退。   崔伫失血腿软,却趁群青一心打斗,慢慢地向后爬,踉踉跄跄逃出门外。   竹素从身后挟制住那死士:“娘子,长史让你先走。”   刀光中,群青对上陆华亭的眼睛,他的皮肤极白,面上一道血痕,便显得绮艳异常。他望向她的神情自若,眸中还有几分轻松之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没有停留,转身便走,只是这一幕在脑中不住闪现,她加快脚步,悄然跟上了崔伫。   脑海中,回想起二人先前的对话。   群青道:“长史以为,可有巧取的可能?”   陆华亭:“崔伫已如惊弓之鸟,到这一步,不会为三言两语所动。”   “那便只能豪夺了。”群青道,“但他若是一心求死,只想同归于尽,你我白白冒险。”   “一心求死?没有人不想活。”陆华亭不为所动,“不信,娘子逼他试试。”   “我可以逼他,但不想逞匹夫之勇。”群青说,“他分明知道,只要不说出账本下落,我们不会让他死。崔伫狡猾,有恃无恐,不会受我胁迫。”   “我们不想杀他,不代表旁人不想。”陆华亭道。   “你说……孟家的人?”群青道。   “离间这数日,孟家不可能不出手。崔伫了解孟光慎,他只会做得比我们更狠。” 陆华亭道,“这样吧。你先让崔伫浅尝一下受伤濒死的滋味,再让他等死。再老辣的人,心防崩溃,便如无头苍蝇,真帐应该可以浮出水面了。”   群青道:“孟家的人也来相争,你我怎么抢得过?”   陆华亭却望着她一笑:“你不是很厉害吗?凭娘子的本事。”   ……   崔伫捂着脖子,踉踉跄跄地穿行在来往莺歌燕舞之间,也借他们遮掩自己的身形。   说来讽刺,厢房内已乱成一片,外面的客人却仍是欢笑热闹,浑然不知肆夜楼的夜晚发生什么。   崔伫失血眩晕,两腿打战,凭借本能打开一个花娘的房门。他为今日,喝了许多酒,但到了这一刻,他发觉壮胆的酒全都化成冷汗浸染周身,脑子却变得混沌一片,恐惧追逐着他,找到被褥下一本账册和换好的银钱放在怀中。   他知道一条逃生的小路,只要真帐带着,他的命还有人护,还有机会……   崔伫感觉身上更冷了,因为地上显出一道纤细的影。   他转过身,冷冷的眉眼,青黑的眼瞳。   群青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他门后暗处,手里拎着一把刀。   她的眼神太冷,一步一步逼近他,令崔伫腿脚发软。极度恐惧中,这张脸仿佛幻化成了笑靥如花的春娘,又化作了那些相似的女子的面孔,最终化作了十六岁时他喜欢的那个舞剑女郎,眉眼间有阳春一般傲然的英气。   后来他凭借肆夜楼壮大祖业,记恨她的嫌贫爱富,便找人杀死了她。崔伫得意时从不恐惧,但此刻,恐惧却如潮水没顶而来,幻觉中,那舞剑女郎陡然一笑,一刀狠狠地捅至他胸口:“崔郎,我与那些姊妹总算能报此仇了。”   崔伫扑倒在地,剧痛之中,意识到群青根本没有动手,背后扎着的,是一根从窗外射进来的弩箭。   在弩箭射进来前,群青就闪到了窗边死角,见崔伫倒下,她以最快的速度捡起掉落的账本。崔伫爬将几步,拽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念念有词。   群青心下一惊,强按住心绪,取出方才的假账本塞在他怀里,正犹豫要不要补一刀,却听清崔伫说的是“对不起”。   她颤抖的刀尖慢慢放下,他的手慢慢地松开她的裙摆,仰起头,口中嗬嗬地望着她,竟抓紧了假账本,目光转向一旁,仿佛从来没见过她:“去交给……圣人……吧……”   死士破窗而入时,屋内空空荡荡。崔伫倒在地上,已然毙命,手中紧紧攥着银钱和一册账本。   “找到了。”他们将崔伫上下搜过一遍,取出账册,擦了干净,回去交差。 第52章   账本揣在群青身上, 以她的习惯,应该直接找机会溜走。   眼前盏盏明灯摇晃,她却折了身, 逆着人潮回返。   孟家对陆华亭下手并非第一次, 若他死在这里,后面的事还有麻烦。   看一眼他死了没。   但她刚走到那层,便瞥见燕王府的暗卫已在出口悄然把守,显然是守株待兔,防止她逃走。   群青觉得自己有点傻, 转身再想混入人群中跑掉, 一个花娘挡住了她的去路。   文娘脸上的胆怯娇弱全然消失, 冲她行一礼:“属下文素, 见过青娘子。娘子要找长史么?随我来吧。”   这文娘,或文素,就是陆华亭在肆夜楼的内应, 群青已经猜到。   文素过目不忘, 群青挟持崔伫时, 多亏文素分辨出印信, 提醒她, 才没叫她被假账本欺骗。   眼下无法直接脱身, 拿到的真帐也需要文素再行确认,群青便跟在她身后。   陆华亭与几个暗卫站在厢房门口, 已经脱身。他看见群青主动返回,微微一怔,目光追随她上了楼梯。   群青走到他面前, 打量他衣裳洇出的血痕,是从右肩到胸口, 因是黑衣,并不明显:“长史伤到哪了?”   陆华亭遇袭已是家常便饭,除了仇敌,没有人关注他伤势的细节,听闻群青开口,直觉有异。他的目光却一点点亮起来,望着她的眼睛:“没有大碍。娘子呢?”   仿佛只要看见她走近,就能充盈斗志似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然没死,群青自是希望他伤重一些,好无力与她相争。但一抬眼,这张潋滟风流的脸对她却有几分冲击,她的目光只落在他唇上。   比往日苍白,应有失血,他在这里耗不了多久。   知道这个就够了。   “都是皮外伤。”群青取出账本,“真帐已经取到,请文素娘子验证。”   文素看了看群青翻开的鲜红如血印信,有些激动:“不错,这本就是肆夜楼的真帐。”   暗卫们神色激动,却又忧虑,拿到真帐,紧接着就是如何处理的问题。   陆华亭神色如常,问群青:“青娘子打算如何处置?”   “既然涉及百官罪行,我会将真帐交给御史台的汪大人。”群青道。   “交给某。”   他话语决绝,群青不由看向陆华亭。   陆华亭也望着她:“青娘子拿账本既是为了报玉奴的恩,交给御史台,只会引起百官相互攻讦,中间环节太多,也可能出岔子。某会直接上陈圣人,难道娘子不想让肆夜楼尽早垮塌?”   群青很犹豫,但她的任务毕竟是将真帐交给御史台汪振,临门一脚,自然不会被陆华亭三言两语蛊惑。   “上交御史台,是因这是御史台的职责。”群青道,“长史直接上奏,不合规矩,且不说圣人会不会一怒之下责罚你,长史口说无凭,我又如何相信,你拿了账本后真的会上陈?”   这便是不肯给了。   陆华亭神情凝了凝:“是为了玉奴,还是他人,娘子心里应当清楚。某也并不确定,你会将账册交由御史台。”   她的细作身份早被陆华亭所知,没有动她,还答应合作,想来不过是彼此利用而已,怎能放心她继续完成南楚的任务?   群青望着他:“人皆有私心,长史难道不是为了燕王府?”   陆华亭道:“青娘子对燕王府似乎有怨。”   群青停顿片刻:“我是太子妃的女使,两位殿下势如水火,难道我有喜欢燕王府的道理?”   “此本真账,对某很重要。”陆华亭不肯退让,“某答应娘子,待圣人看过之后,亲手交由御史台。”   “不行。”群青的手摸到了羊头香囊,不愿冒险,“这本真帐,对我也很重要。”   说着,她转身下楼,楼下燕王府的四个暗卫已然守在下面,形成犄角之势。   “某若不让娘子离开呢?”陆华亭的声音背后轻轻传来,似压抑着情绪。   群青道:“那我只好闯了。”   她望了望下面的四个暗卫,那四人方才还并肩作战,现在却要拔刀相对,也面露犹豫。群青压住情绪,视线本能地移向窗框,暗自计算着脱身的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经许久没有冒险,手心都被冷汗濡湿了,好在问芳歇要了参片。   “娘子再考虑一下,将真账给某。”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如望一抹纤细的月色,“你闯不出去。”   未料群青居然转身,眸中倒映光亮,冲他一笑:“我还没试,你们这么自信?”   陆华亭不知想到什么,瞳色一深。狷素咽了下口水,长史说过,梦里燕王府半数暗卫都折在这娘子手上。不会就是这次吧?   就在这时,一声尖啸传入耳中。   这刀黑影,臂展有七岁的孩童伸开双臂那么大,破窗而入,带着窗棂的碎片冲进楼内。   群青几乎没看清那东西的样貌,疾风扑面而来,在那瞬间,她本能地护住账本,伸臂去挡,没让它叼走。但手臂撞上它坚硬的喙,如被刺了一剑,一阵剧痛入骨。   众人这才看清,是燕王府那只灰隼。   这灰隼力道巨大,发疯似的啄向她,直要将她撞下陡峭的楼梯,群青心下一沉,失去平衡踩空的瞬间,一只手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在跌落中拉住了她。   群青在惊惶中望见陆华亭幽黑的眼眸,他反手拔出竹素的剑,却是一剑钉向灰隼,直将它钉在墙上,黑血和羽毛喷溅而出,有些许溅在他玉白的脸上。   什么情况……不是他安排的吗?   那灰隼发出尖利的嘶鸣,还在剧烈地挣扎。其余暗卫也叫这惊变吓呆了,纷纷上了刀剑:“发了疯不成,怎么尺素的隼只盯着青娘子?”   “还不赶快帮着长史!”   群青垂睫,眼眸微转,捉住他手腕,反手一扭,只听喀嚓一声。   “青娘子!”狷素喊道。   剧痛之中,陆华亭抬眼,黑眸中望见的就是群青滚落楼梯的身影。   袖中的左手被她扭错筋骨,指尖还沾着她的血,不知因为何种缘由,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   陆华亭垂眼望着群青,神情难以言语。她故意从他手上摔下去。   腕上筋骨错位的疼痛,却仿佛一路蔓进心里,几难容忍。   一滴黑血,从他一动不动的眼睫上滴落。   群青将自己蜷缩起来,护住心口,顺着力道往下摔,尽可能使自己少受伤。   方才守着楼梯的暗卫跑上去攻击灰隼了,露出了缺口。   算算时间,安凛应该到了。此法虽然冒险,但可以脱身。   有人在楼梯口接住了群青,阻住了她的滚落,他一手将她搀起来,口中道:“不知小心一点。这娘子,摔伤了没?”   不是安凛,但声音很熟悉。   群青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忍着通身的跌痛中抬头,望见一个穿短打、戴斗笠的青年,他斗笠下的一张脸,好奇地看着她。   这人容貌英武,肤色苍白,唇上有青色的胡茬痕迹,脸颊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胎记。   李焕。   这是没带面具的燕王李焕。   群青浑身颤抖起来。不仅是害怕,还有震惊。她清楚地记得,李焕此时应该还在回长安的路上,她亲手下令,叫安凛伏杀他。   李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焕出现,陆华亭他们却并无意外之色。   群青心念百转,突然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与燕王同行的三名暗卫中。有一个名叫影素,擅长易容。上一世,影素曾假扮卫尚书,躺在竹椅上,差点要了她的命;   这一次,应是陆华亭让影素作为燕王的替身,与赵王李盼一起班师回朝。而真正的燕王李焕,早已单骑快马,秘密返回长安,摘掉面具活动,就在眼前。   那折子上的回城军报,是专程写给她看的,为的就是……钓出伏击在路上的南楚细作,一网打尽。   那些细作,恐怕危矣。   群青勉力站起身,仰头望向陆华亭。   她的鬓发散落,那曼妙的裙已挂破,洇出几处血痕,因眸中含着锐利的冷意,那张脸竟显出几分殊艳之色。   陆华亭站在楼梯上,遥遥地回望着她。他鬓边亦有两缕发丝垂下,因为失血,他面色苍白,双眼便黑得深不见底,冷若幽潭。   在此时,有府军来报:“长史,剑南道那边传来消息,一路畅通,没有伏击。”   没有伏击。   陆华亭神色中闪过波澜。   群青却连那论断输赢的视线也收回,转头从李焕身边擦肩而过。   仇人就在眼前,想忍住什么也不做,似乎有些困难。   李焕毕竟善武,几乎是瞬息,他依靠着敏锐的预判力,拿手上长棍拦住群青,从她袖中掉出一片刀片。   长棍再向上,抵住她的咽喉。   谁知群青又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干脆利落地刺进李焕手臂,李焕还想动,却痛得掉了长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小小的匕首要不了他的命,但会让他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暗卫们始料未及,方才陆华亭没有下令让他们动,眼下不敢大声张扬燕王在此,纷纷奔下去。   群青身影早消失在门外,安凛拉着她跑进夜色中:“走!”   楼内,暗卫将李焕团团围住。   “主上何必跑到这里来呢?”竹素道。   “一回府上,一个人也没有,听说有死士出动,怎好让你们冒险?本来想帮忙,早说你们在堵人不就得了,害我白挨一刀,她跑了。”   李焕咬着牙,因痛露出了青筋,抬臂看清那匕首的瞬间,眼神变了,望向陆华亭:“蕴明,你我在宣城时候缴获的玩意儿,这是你的匕首?”   陆华亭正从楼梯上下来,楼梯上全是群青滴落的血,闻言步子一顿。   他自然看见了,那匕首上的宝石折射出粲然的光。   群青从他那里讨要走的匕首,如今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反扎在燕王身上。   “臣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半晌,陆华亭道。   几人都震惊地望向他。办事不力,这么多年,何曾见长史说过这种话? 第53章   群青被安凛带回家中。   家中有热水, 她脱去衣裳,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好在除了手臂上灰隼的啄伤一直渗血,其他地方伤都很轻, 手腕还有点痛。   那位叫月娘的妇人取来她的布衣裳, 给群青更换。待群青打理好后,月娘又煮了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汤:“是补血的,娘子喝一点吧。”   安凛道:“多谢夫人了。”   月娘的眼神温柔而又担忧,似乎想问点什么,但见安凛和群青有话要说, 还是退了出去, 轻轻闩上门。   群青在月娘身上看到自己阿娘的影子, 不由问:“安大哥之后怎么打算?”   安凛沉吟:“能怎么打算, 希望乱世中能有一隅安稳生活就是了。”   “现在已经不是乱世了。”群青提醒他。   安凛翻看了账本:“青娘果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为这账本折了多少人,只有你取回来了。你放心, 得了此物, 我一定禀报主上, 升你为‘天’。”   群青想, 其实也并非她一人功劳,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 顿了顿才道:“我想问安大哥一件事。”   安凛见她没有喜色,本就奇怪, 只听她道:“禅师让我们将账本给御史台,只是为了引起百官相互攻讦吗?”   “那想必是了,御史台那汪大人, 是个昏官。”安凛说,“你看这账本上涉及人数有数十人之多, 他不敢一次处理;这么多文官武将,都得闹腾一下,企图脱罪;必是一场混乱,宸明帝要头疼了。”   “那混乱的结果,能让崔家受罚,肆夜楼倒塌吗?”群青问。   “我知你意思。”安凛停顿一下,叹道,“那滚钉板的母女二人,以前就在我们这处做杂工,月娘心地软,还常常接济她们……”   “我之所以留心此事,是因我的阿娘也滚过钉板。”群青在安凛惊讶的目光中淡淡道,“我阿娘给我讲过,她是苗女,少女时因为苗寨的土司占地杀人,她只身来到长安,滚钉板为父伸冤。”   “当时,是昌平长公主亲理案件,不仅为她主持公道,还因为她有一手好针工,把她留在身边做了奉衣宫女,是以我阿娘对长公主的感情深厚无比。”   “我出生以后,便没见过缺衣少食的阿娘,但我见过她脚掌上的钉痕。”群青继续道,“因为那伤,她走不了远路,也无法跟着我和阿兄跑跑跳跳,不是坐在椅上,就是坐在床边。”   所以她才无法想象,朱英是如何用那样的一双脚掌,一路向南跋涉。   “青娘,你不想将账本交给御史台?”安凛道。   “若交给御史台无用,何必要做?”群青道,“短时间内,主上也无法复国,朝中混乱,民不聊生,对你我又有何好处呢?”   “让我想一想。”安凛面色有些难看。   两人都停下来,门外月娘哄睡女儿的轻柔哼唱便传进耳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唱到一半,安凛将杯中酒饮尽,向群青展示杯底:“青娘,做咱们暗桩的须得提防着人。几天不见,都要仔细对方皮囊下换了颗心,你却一点也没变。不论你是‘天’还是‘杀’,是否我的下属,我都愿意与你相交!”   群青见劝说安凛有望,心中涌出暖意:“只要安大哥愿意帮我换符信就行,我可以不做‘天’。”   “你既这样说了,便按你想的做吧。我会为你作保。”安凛低声道,“账本你已费心取到,不过是上交时出了‘岔子’。就算是禅师也得理解,世上的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安凛将账本还了群青,见她手臂上的伤,道:“今日那些人是谁的人?隼乃猛禽,你能脱身,真是凶险。”   “本就对立,不过相互利用,合作取物,我早有准备。”群青很平静。   做了多年细作,她对谁都有防备之心,更别说陆华亭和她立场有别。因为有准备,所以从无期盼。   手上被拉过之处却浅浅地发热,那触感似乎烙印在她腕上。   陆华亭既然痛恨细作,账本取到,她应该没有利用价值了才对。   然而在那灰隼扑来,她跌落下去的瞬间,他抓住的不是账本,而是她的手腕。   群青并非铁石心肠,但太心软,便易裹足不前。她将红枣汤喝了干净,想到陆华亭的计谋,问安凛:“对了,刺杀燕王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动手?”   她一来担心自己传错指令,导致昭太子迁怒她,二来,那些埋伏的细作们毕竟也是人命,若因为她导致几十人全军覆没,她一时也难接受。   安凛惊讶:“不是听你所说,没有擅动吗?那些人原本不服气,背地里骂你,等到燕王的伏兵冲出来,他们才如鹌鹑一样个个不吭声了。”   “我几时说不要擅动?”群青疑惑。她分明记得,自己写的是“动手”,怎会变成了相反的指令?   安凛比她更疑惑:“青娘你传我的蜡丸呀:‘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群青眼眸转动,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下一沉:“完了,苏润……”   安凛道:“苏润是谁?”   -   苏润正在门边,抖着手展开纸笺,再次确认上面的文字。   “动手”。   短短两字,却似包含着无数重要的信息。   苏润没想到群青会给他这样的答复,可是青娘子做事总有道理,从未出过差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已经帮衬了他这么多,他若不能领会,总不能叫她如教习小儿一般,次次都掰开揉碎地教他生存吧?   寝宫之内,甜果香充盈,软榻之上,金帐悬起,丹阳公主撑着脑袋,背对他侧躺在软榻。臂弯垂落一件绣鸾鸟的大袖衫,露出脖颈和肩背。   苏润将纸笺藏好,怀着赴死的决心,推门走到了榻边:“臣苏润,奉命来给公主画像。”   丹阳公主一个激灵,下意识将大袖向上扯了扯,只回头讶然地瞧着苏润,疑心此人被夺了舍。   他不是宁死都不肯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吗?   她眸中流露意兴阑珊之意,什么死不死的,惺惺作态罢了。   苏润在画架上挥笔画起来,丹阳公主见他神色紧张,目不斜视,反倒松弛下来,将那袖衫又往下滑了滑,露出整片背部,背上刀戟伤痕纵横。   苏润未料看到这样的景象,笔不由顿住。   丹阳公主见他半晌无声,道:“苏卿,本宫背上有伤,可是丑陋难描?”   苏润许久才道:“听闻公主少时从军,看来是躬身拼杀,臣等坐享太平,又凭什么说丑陋呢?应与圣人、燕王之伤等同,是功勋标志。”   苏润又道:“臣擅工笔,会以金墨描绘公主的伤痕。”   苏润的答复虽紧张,却是不卑不亢,真心实意,丹阳公主不由回身,看了他一眼。   只害怕她不穿衣裳,苏润却将脸偏过去。   他目不斜视,又快步绕到窗前,关上窗,才惊见院中有个人。   是孟观楼,见他关窗,面孔已涨成紫色。   苏润大骇,好在离得远,孟观楼没看见他。丹阳公主笑起来:“他来求我,念在一起长大的份上,不要迁怒于他家人。本宫就是要他看看,本宫过着什么日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画就画,苏卿为何关窗?看不得别的男人看本宫么?”丹阳公主笑道,“你可是想好了要与其他家令一般讨好本宫?”   “天凉了,秋风渗骨,公主穿得不多。”苏润背对她道,“所以才关窗。”   丹阳公主一怔,拢了拢那单薄的衣衫,轻浮的神情却是淡下。   她披好衣裳仔细地去看苏润的画,目光划过那金墨的伤痕,果然喜欢,半晌,语气柔和了许多:“陆卿说你好,本宫还不认同。如今看来,确实有君子之风,不是虚伪之辈,是本宫折辱你了。你画吧,待到画完,去将案上那张舆图也帮我描了。”   苏润方才见丹阳公主衣冠不整,没有脸红,听闻她的赞许,却是脸红了。   他描着舆图,心里不禁感念群青料事如神,丹阳公主,原来真的不似他想象的那般不讲道理,是他一叶障目了。   -   燕王府灯火通明。   灰隼的尸体摆在地上,尺素跪着望它一眼,哑声道:“长史虽让属下留在府中,属下担心,违令与一府军对换,跟了过去,未料这畜生听错了号令。”   陆华亭凝望着她:“担心,你是怕你主子担心吧?”   尺素陡然抬眼,神情惊惧。   医官在为陆华亭接手腕,正骨剧痛,他额上分明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却仍是面无表情,眸中倒映幽色。   “带下去吧。”   尺素挣扎啜泣,还是被两个府军拖下去。   竹素等人望见此状,脸上一片压抑。   过了一会儿,狡素回禀:“您让属下近日暗中跟着尺素,昨夜属下随行,跟着她到了一处庄子,尺素悄悄去给人送衣食。”   “原来四年前孟观楼找到了尺素的弟弟,将他收进府中做府兵,她弟弟便是那日在东市打我们时,那个带头的泼皮,人被孟观楼安置在庄子内,已被属下抓住。”   “怎会有弟弟?”狷素有些着恼,“长史不都选亲缘淡薄、没有兄弟的人吗?”   “当日尺素和她爷娘伙同村人隐瞒,只当领两份官差是占了便宜。”狡素说,“孟观楼以她弟弟的性命和她的前程相逼,尺素便答应,做了内应……”   “长史要如何处置尺素?”狷素道。   燕王府不容背叛,今日差点抢走账本,想来尺素的命保不住了。   陆华亭的声音如弹弦:“将这二人关在窄牢之内,喂断肠之毒,只放一份解药。她既如此在意弟弟,且让她看看,值不值得。” 第54章   李焕舟车劳顿, 十分疲惫,待医官包缠好伤口便睡熟了。   萧云如隔帘望着他的身影,面色凝重:“医官适才说, 刀捅的位置正好割断血管, 出血过多,近日必须休养。那人不会是故意刺杀吧?”   陆华亭望着前方,许久,面无表情地开口:“不是。”   狷素说:“尺素的隼先攻击了那娘子,她往楼下逃, 殿下刚好拦在下面, 她恐怕将殿下当成与我们一样的暗卫, 所以肆意出手。”   以往陆华亭也曾找过一些民间高手, 也曾出过岔子,萧云如点点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殿下真容, 他又乔装改扮, 提前回朝, 一般人想不到。这次算是倒霉, 下次这种事不要兵行险着了。”   众人应是, 她叫人退下歇息, 自己守着燕王。   离开时,陆华亭袖中手指攥得发白。   帐中, 李焕转醒,睁眼看清床边的萧云如,反手摸到因换药而赤裸的上身, 仓促抓起衣裳盖在自己身上,不悦道:“天晚了, 王妃怎还没走?”   萧云如神色如常,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殿下若无不舒服的地方,嫔妾就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放下书正要走,听李焕道:“我想起伤我那人是谁了。”   “那抱狸奴的娘子。”他迟疑一下,想起了群青的名字,“那个圣人钦封过的青娘子。不知她为何拿着蕴明的匕首。”   “暗卫们说当时打成一片,夺刀伤人也未可知。殿下不在,长史辛劳,不该因此事责怨长史。”   萧云如脑海中浮现出群青清秀文气的脸,脸色素了肃,只觉荒谬。那匕首拔出时全是血,她印象中的群青,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怎么可能怀疑蕴明?”李焕叹口气道,“只是觉得他变了许多……算了,我也困了,王妃回去歇下吧。”   更漏声声,陆华亭坐在夜色中,解开外裳。   稍微一动,手腕上钝痛蔓延开来,他的手顿了顿,神色变得极危险。   方才萧云如说的,便是他一直在脑海中想的:李焕自小用青铜鬼面遮面,真容从未示人,别说是细作,就算是圣人和太子乍一见他的脸,都不一定反应过来。   这也是为何李焕敢戴上斗笠,大摇大摆地来肆夜楼。   当时群青看见李焕,反应太大,也太快了。   那一刀,更是干脆利落,裹挟恨意,让陆华亭几乎确信,她根本就认识李焕的脸。   燕王府这些年一直秘密求药,原本陆华亭打算等李焕脸上胎记消去再叫他摘下面具,上一世,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直至圣临四年,燕王登基前夕,才以真面目示人。   之前种种怪异,陡然连城一线。   群青分明就是与他一般,从圣临四年回来。   处处躲避,装作不识,百密一疏。   那瞬间,上一世死前的痛苦和恨意再度如浪潮席卷而来,裹挟着被愚弄的怒意。   他并非没受过折磨,曾经一度习惯,但此女给他带来的痛感,却是最深,最惊人的。   陆华亭忍受着腕上的疼痛,终于将外袍脱下来,冷然看着它。   那外裳搭在他膝上,上面沾满了群青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袖上那一处,应该是她的。   他第一次突破了好洁的习惯,用玉白的手指抚摸那一道干涸的血迹,试图感受她那一刻的痛苦。   毕竟她的痛苦,应该让他快意。   他脑海中闪过群青滚下楼的身影,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手指停顿。   感觉还是痛意,心像一捧蓬松的雪,在那瞬间皱缩、内陷。   外面的雷电,照亮陆华亭苍白的脸,迟疑的眼眸。这双眼,望向了窗外的长夜。   因为过分的理智,陆华亭很少被感觉牵制。   本来快渡到尽头,是谁害他身陷长夜?   他点亮灯烛,灯烛又引燃火盆。火光令他眸中神色再度聚拢,明亮,瑰丽。   她是劲敌,与所有对手一样,他必须打败她。   待群青落在他手中,好好折磨她,他便会有安宁之日。   半夜里,狷素他们隐约听到了木鱼声,间隔很长,清脆而空灵,隐约有诵经声。他们从窗口远远望去,陆华亭寝殿的窗纸,透出一团浓烈的火光。   竹素看了眼月亮,悄然道:“今日是不是长史阿娘和妹妹祭日。”   狷素睡眼惺忪,爬起来翻了下历书:“好像还真是,只顾着殿下受伤,竟忘了。”   几人都睡不着了,听着一下一下的清音,藏进浓雾中。   -   清晨,群青接到燕王妃诏令,去崇敬殿殿试。   四试已过,她应该已经中选,最后的殿试,不过是走个过场,燕王妃会提点她的职责。   手臂伤口疼了一晚,群青起来时有些头重脚轻,但靠着一只手,她慢慢地梳好了发髻。   对着镜子,群青垂下长睫,忍痛将昨日草草包扎的伤口撕开一点,见血流出来,才放下衣袖。   谋划出宫,得抓紧时间。等封了宫官,她便不是奴籍,就不能趁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去了。   只有她一人,也在群青意料中。   谢恩时,萧云如坐在屏风前,频频瞥向她,似在打量。   群青并不意外,她刺了李焕一刀,肆夜楼她做的事情,多半已被萧云如所知。   萧云如肯定在怀疑,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果然,萧云如眼睛慢慢睁大,盯着群青袖上洇出的血迹:“娘子身上有伤?翠羽,唤医官来!”   “不用了。”群青忙道,犹豫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奴婢身上伤口,是被燕王府上灰隼所啄。若医案登记在册,奴婢害怕承担违令出宫的责任。”   萧云如心中诧异,还真是她。那么捅伤燕王的也是她了。   群青分明与陆华亭相识,上次却装得天衣无缝,她的心计之深、反应之快,令萧云如不得有所提防。   没想到今日群青面对她,和盘托出,说了实话。   群青一拜道:“肆夜楼涉案的玉奴,是奴婢的恩人,将唯一的线索告知奴婢,所以长史找奴婢联手,共赴肆夜楼,之前尚未拿到账本,所以没有告诉王妃,请王妃恕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云如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群青。她眼梢的双褶飞翘,眼珠明净,眉间有清秀山水之色,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撒谎的样子。   但若真是受大理寺托付联手,哪个宫人敢捅伤人,将账本抢走?   群青见萧云如沉默,便明白,怀疑忌惮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拔除,这正是她想要的。   萧云如此前若欣赏她,想用她,之后恐怕不敢用了。   “事情长史已告诉本宫,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心,起身吧。”萧云如顿了顿,柔声道,“那灰隼为人利用,叫你受惊。这珍石紫花粉,你拿去洒在伤口,可以止血,避免感染。”   翠羽用木盘将珍石紫花粉呈过来,群青瞥了一眼金箔屏风,见她不接,萧云如又正色:“青娘子不想用的话,记住药名,在宫内找医官讨要。”   翠羽稍惊,因为群青拿走药粉时,同时在木盘上悄然放了一张纸笺,萧云如看见了,使眼色让翠羽把纸笺拿来,自己悄然藏在袖中。   消息递给萧云如后,群青从袖中拿出那本账册,在萧云如讶异的目光中,道:“奴婢想了一夜,这是肆夜楼真账,奴婢不交御史台,交还陆长史,仅是为了城内的流民和百姓,为了肆夜楼早日倾颓,希望王妃、长史不负所托。”   说罢,轻轻一拜,浓黑发髻上的白栀子轻轻摇晃。   金屏之后,陆华亭紧盯着那道拜下的身影。   旋即,群青起身,径直离开,别无他言。   陆华亭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坐了片刻,竟从屏后走出来。   群青居然又听到蹀躞带上清脆的响声,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顿了顿,故意穿过回廊,越过园林,走到那处石洞内,她刚进去,便感觉到陆华亭弯腰跟了进来:“你要与我说什么?”   她语气平静,转过身来,神色从容,丝毫不见仇恨之色,陆华亭的眼神却变得紧绷,目光划过她袖上鲜血:“娘子不想听解释。”   “我们是什么关系。技不如人,愿赌服输。何须解释?”群青反问。   她的目光明澈,理所当然地望着他,唇边甚至还有几分笑意,那满不在乎的目光却似一瓢冷水,令陆华亭神色微凝地望着她,笑道:“娘子说的是。”   群青压住胸中浅浅的情绪,只将藏在石缝内的包袱拿出来。她极擅长通过伪装压倒对方取胜,绝无可能有半点落败神色。   陆华亭见她拿了包袱就要走,根本没有说话之意,眼睫微微一颤:“这是何意?”   “长史不是将第一次的衣裳送我了吗?”群青漫不经心道,“我取走,之后便不必再来了。今日便是来拿这个包袱的。长史为何跟进来,也留下东西了吗?”   陆华亭走上前,注视着她的眼睛,他不知自己想捕捉到什么情绪,偏生群青的目光如水,什么情绪都没有,像冰凌做的剑,抵着他的咽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细作颇擅伪装,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影子和黄香草的清香笼罩下来,被这般明亮而压迫感极强的目光盯着看,几乎令人有眩晕的感受,陆华亭含笑道:“这次是我失策,南楚的细作,早晚都会死的。”   “那我送长史的礼物,你觉得如何。”群青道,“这次是燕王的肩窝,下次我不保证是手、脚还是头。”   陆华亭手指收紧,感受到了几分麻痹,又听她静静道:“又佩黄香草了。长史别忘了,只我知道此毒何解。”   群青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出宫,继续假装为南楚卖命,但也不敢恐吓得太狠,以免陆华亭拿住林瑜嘉,顺势将她抓了。所以提醒他一下自己的价值。   陆华亭肩上透出缠带的影子,群青抬起手,避开伤处,用力推开他离开。谁知刚走出来,便在外面碰到了李玹和寿喜。 第55章   群青躲不过去, 只好上前行礼。   李玹也惊诧,见那假山石中间竟有内室,十分隐蔽, 脸色并不好看:“你在这里做什么?”   寿喜笑着提点她:“前日孟相与殿下夜晚议政, 想叫青娘子旁听,每次去唤,若蝉娘子都推说你不舒服,殿下想叫医官,也不让进, 也不知娘子是自恃身份, 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瞒着殿下。”   李玹本就多疑, 群青在宫外待了一夜, 这孟光慎,居然在这时候点名找她。   她正要开口,从林中有人跑过来, 叫了一声“姐姐”, 是若蝉。   若蝉拜见了太子, 她看了看群青手上包袱, 怯怯道:“刚才是奴婢要去尚宫局, 就将良娣的一包衣裳交给姐姐, 让她捎回去,在那山洞交代了几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心中放松, 顺势点头,余光瞥见寿喜指派一个小内侍悄然往那山石后去了,心又提了起来。   若陆华亭此时故意出现, 她就彻底说不清了。   过了一会儿,那几名小内侍无功而返。   他竟是躲了。那么聪明, 应该可以脱身。   “不见光的地方,尽是腌臜。”李玹见她竟然走神,目光落在群青拿着的包袱上,无法容忍任何的隐瞒,“你二人说话,何必躲在那处?”   “这里面,都是太子妃的小衣、里衣,实在不方便在大道边一件件展开看,只好找个避人之处。”群青说着,将包袱拆开。   李玹忙止住她:“行了,合上,本宫不看。”   只是立刻,他望见群青手臂上洇出的血痕,凤眸变得锐利。他一把将她手腕抓住,拉到眼前,群青因痛皱了下眉。   “奴婢不敢隐瞒殿下。”若蝉道,“姐姐不是不舒服,乃是前些日子熬夜绣那涣雪纱,不慎碰翻烛台烫伤了手,这伤一直不好,还引起发烧,又不想殿下担心……”   “若蝉。”群青怕她编得太夸张露馅,微笑着轻声打断,“别说了,撒点药养一养会好的。”   她忍痛稍一用力,将手臂抽回来。李玹瞧着她,却见她眉上都渗出一层冷汗。   寿喜窥着自家贵主沉默的神色,便知李玹想到了那件祷服。那件绣银线经文的祷服潇洒无缺,却在年轻的绣娘的手臂上留下了烙印。   “近日便歇两天。”李玹又沉默了一会儿,吩咐寿喜,“叫医官。”   “孟相对奴婢本就有误解,奴婢身份低微,请医官不合适。”群青道,“听说有种珍贵的药粉消炎祛疤,是为珍石紫花粉,请殿下赏赐,奴婢自行去太医院处理。”   她总算是讨要了一件东西,李玹道:“寿喜,着人取药。”   “殿下,还有一事。”群青说,“奴婢要考六尚,又要侍候殿下文墨,难免耽误清宣阁事务。请殿下升若蝉为二等奉衣宫女,奴婢能将刺绣活计交给她。”   李玹看了一眼若蝉,当即同意。若蝉惊喜,连忙谢恩。   李玹说:“你二人帮太子妃梳洗一下,便到蓬莱殿面圣吧。”   等李玹走了,群青看了看若蝉:“没想到你还挺伶俐。”   圆圆的眼睛,红红的嘴唇,还会祈福,祈福还灵验,群青想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若蝉的发髻。   若蝉脸一下子红了,辩解道:“我来清宣阁也快一年了,每日察言观色,早就学会如何讨贵主欢心。姐姐那么辛苦,我看不得旁人欺负你,不是为了当奉衣宫女。”   说着要看群青的伤,群青说无碍:“你很聪明,又有手艺,做奉衣宫女是你应得的。”   群青还记得若蝉刚开始的胆怯模样,足见其成长之快,日后自己离开,若蝉可以接替她刺绣,还可能再升迁,想到此处,又多提醒一句:“只是揣测人心不能过度,否则可能作茧自缚。”   可怜若蝉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挽住她道:“只想待在姐姐身边,帮你祈福,哪里需要揣测人心。”   -   太子与太子妃前往蓬莱殿,是因为今日是元后的生辰。每逢这日,宸明帝都要与李玹、李盼给元后牌位上香,又一起用晚膳。   群青扶着郑知意来时,却被挡在了内殿门口。郑福躬身道:“圣人今日头疼,吕嫔娘娘近身侍疾,殿下和娘娘先在偏殿用些茶果子吧。”   “父皇不要紧吧?”郑知意眼神殷切担忧,还要在问,几人都听见殿内传来的脆响。   皇家宫殿肃穆安静,这裂瓷的响声便显得刺耳,随后又是一声,竟还有笑声。   “吕嫔是如何侍疾的?”李玹道。   “圣人今日恼怒,郁积于心,难以安眠。”郑福忙道,“吕嫔娘娘想了法子,在陪着圣人嬉戏呢。”   宸明帝宠爱吕嫔,吕嫔也惯会谄媚,连元后的生辰也忽视了,李玹许久才道:“那本宫,先行偏殿侍候。”   李玹沉着脸,拉着郑知意进了偏殿,群青守在外间,悄然问郑福:“吕嫔娘娘可是在摔碗?”   “都是陶器,听个响罢了。”一道含笑的声音传至耳中。   群青看见了陆华亭。   难怪跑那么快,有事面圣,回去换了官服。走过来时通身明艳。   许是刚刚梳洗过,他梳起的头发显得愈加漆黑,群青闻到了皂角的味道。   陆华亭没看她,群青也没回头,只当做互不认识。   郑福道:“圣人心情不好,进去要挨骂的。”   群青心道,这吕嫔早被陆华亭收买,成了燕王一党,怎么可能挨骂。只盼他不辜负信任,真的将账本上交。   殿内,满地的瓷片,吕嫔只着清凉衣物,但脸已热得发红,她用力摔碎陶碗时,那股肆意发狠之态,尤其解气。   “那些绊着圣人的人和事,臣妾都将它们摔了。圣人也试一试,别将龙体气坏了。”她道,“待过两日,臣妾看顾着秋狩,让圣人好好放松一下。”   登基后纷繁的政务,压垮了宸明帝的眉头,使他两鬓都白了,他的个性也变得更加内敛,喜怒不形于色。   他自己不能不稳重,但是嫔妃可以。吕嫔不介意做轻浮姿态取悦他,反让宸明帝感受到放松,笑道:“解决人,若能如摔碗一般简单,朕就不会头疼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嫔道:“圣人是一国之君,手掌杀伐大权,怎么不行呢?圣人太过宽仁,以至于下面的人没个好歹,国库空虚,这崔顾两家,连商税都收不上来。”   宸明帝道:“朕为君仅仅一年,满朝文武每日跪拜,其实朕不知道他们心里究竟如何作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看似坐在高位,也许是孤家寡人,若有不慎,百官联手,那朕就和前朝楚君一般下场了。”   他翻看着手中账本,手颤抖着,胸中惊涛般的怒气翻涌不歇。但无奈皇位还未坐稳,宸明帝又是谨慎求稳的性子,竟是堵住了,没个出口。   吕嫔想了想,又砸碎一只碗,“这人,都是看他人的。圣人只需要杀一儆百,让他们明白天子一怒是什么下场,他们就服帖了,怕了。”   碎瓷声尖锐,传入宸明帝耳中,令他目光一凝,他早想立威:“史书之中,怕无法交代。”   吕嫔一怔,宸明帝非常在意名声,她道:“这些名目,有人既愿意为君父分忧,叫他去做就是了。”   吕嫔示意小内侍开门放人,那人走进来,宸明帝望向帷幔之外安静跪着的陆华亭。   “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三郎不懂事,这些年难为你从旁提点。”他顿了顿,道,“你应该知道此举,是要得罪百官的,于你仕途无益。”   陆华亭道:“三郎对臣,对臣母、妹妹有救命之恩,臣本一介布衣,入朝为官,只为还报恩情。只愿为君分忧,声名外物,臣不在乎。”   宸明帝眼中闪过一线欣赏之意,点点头。他缓缓抓起床榻边的一只陶碗,高高抬起手。   门外,群青只听“哗啦”一声脆响,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片刻之后,殿门拉开,见群青挡在门口,陆华亭望了她一会儿,没有表情道:“青娘子所托,办好了。”   “长史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别忘了。”见他望过来,群青道,“案子结了,把玉奴放了。”   -   那日之后,鼎盛一时的崔氏,便如那只摔碎的碗。   是夜里,官差带人将崔氏祖宅围成一只铁桶。   衣着光鲜的妾室们,撒泼、哭闹、求饶的声音,被几千片刀光围拢。待刀光散去,已成一座凋零的空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举家抄没之罪下,数十辆的囚车,拉着崔家的男丁女眷,自剑南道接连驶入长安,囚车内的人头发蓬乱。一进集市,流民们怒骂一片,向其投掷菜叶。   百姓们看着肆夜楼牌匾两侧,那些似乎永不会熄灭的琉璃灯笼一盏盏熄灭,那龙飞凤舞的牌匾,从空中坠下,跌落在尘埃中。   宫中的摘星楼,则一层一层地加盖完毕,揭下了红布。有崔家罚没的财产进项,萧云如总算能睡一个安稳觉。   萧荆行令人扶着当日滚钉板告状那妇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大理寺的门,她的女儿站在门口等待,那娘子换回荆钗布衣,白皙脸上,泪流满面,扑进母亲怀中。   肆夜楼的堀室之内,关押有上百娘子,其中一半曾是良籍,被骗入肆夜楼内,都遭受了笞打虐待。户部尚书张钧奏请,替她们重换符信,让她们都能与家人团聚。   群青听着揽月传来的消息,望着南苑被风吹动的秋千,心中浮现出许久未曾有的快慰。   这一世,她虽不能和芳歇一起行医救人,困在宫中,多少也做了些什么。   揽月扯扯她:“外面有个娘子找你,你可真行,教坊司的人都认识。”   群青走出清宣阁,看见了玉奴。   有段日子未见,玉奴身穿藕粉色轻纱襦裙,手挽披帛,挽堕马髻。宫中教坊司的衣着,为她妩媚的眉眼增添了端庄之色。   玉奴冲群青羞涩地笑了笑:“萧少卿知道奴擅舞,又没有家人,便让奴应试宫中教坊司,奴中选了。早想来拜会娘子,只是先前不得空,如今终于能了。”   教坊司有月例,对于漂泊无根的人是再好不过的去处,群青心中亦很高兴,见玉奴手里拿着一只纸扎的琵琶,道:“这是什么?”   “肆夜楼没了,奴想给……春娘姐姐烧个纸。”玉奴眼中含泪。   宫中不能烧纸,然而群青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跟我来。”   玉奴像孩子一样欢喜地拉住了群青的手。   群青许久没有跟人这般亲近,几乎毛发倒竖,然而她没有挣开,不熟练地牵着玉奴,一路避开宫人,走了很远,到了白马观附近。   这处幽竹环抱,泉水叮咚,很少有宫人会来。   群青看看左右,只见满眼的绿意:“烧吧。”   玉奴跪在草边,点燃纸琵琶。烟雾飘在空中,似乎勾勒出那个时常倚在窗边的身影,春娘抱着琵琶,已脱凡尘,以仙人之姿,含笑听她讲述。   群青坐在一旁,安静地望着哭泣的玉奴。   她回想起十三岁的春日。   那年她进宫不久,她阿兄时玉鸣亦中武举,领了官职。   休沐日,两人去郊外采槐花,只牵一匹马。她刚骑一会儿,便被时玉鸣赶下马。他自己骑上,正要出言讥讽,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了。   群青拉住马镫,强行挤坐在他身后。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春日拂柳之下,有个十几岁小娘子站在溪间的石块上。   她能将一只脚搬过肩,让朱红色的裙摆如扇面一样展开,单脚艰难地立着,以至脸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与她一起玩耍的官家娘子们却是拍着手哄笑散开:“陈家娘子果然是个傻的!逗她两句,她还当真,谁在外面比试舞艺,裙底都掀开了,人都给你丢尽了。”   陈家小娘子茫然地放下腿,想去追她们,却被一个同伴推得跌坐在溪间,她说:“你们欺负人,天上的神仙会扔果子砸你们的头。”   得来的自然又是一阵哄笑:“真是傻子啊,都快及笄了,还信孩童的把戏!”   话音未落,青果子就像下雨一样摇落,劈头盖脸地砸在那些小娘子的头顶和脖子上,吓得她们纷纷尖叫起来。   群青看着时玉鸣放下弓箭。   那些女孩子头顶,正是一颗枝繁叶茂的青桐树,他一箭射在枝干上,自是把果子摇下来。   那陈家小娘子脸上的泪意变成了笑意,如有所感,慢慢回过头来,一张苹果般的脸,群青急忙一拍马臀,白马带着两人一路疾驰,冲到了官道上。   时玉鸣险些跌下去,半晌,望着往来的百姓,哪里还有溪水,不禁火了:“你干嘛?”   群青莫名:“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假充神仙?”   然后她惊异地发现,时玉鸣的两只耳朵红了。她看不见时玉鸣的脸,只他郑重道:“六娘,我问你,假如你未来嫂嫂有点傻,你不嫌弃吧,不会欺负人吧?”   群青适才反应过来,也有些无措,忙牵着马往回走。然而那块溪涧石头上,掉落几枚青果,哪还有人影,她望向时玉鸣:“你知道那娘子是哪家的?”   “谁叫你跑得那么快?”时玉鸣怅然,“光知道姓陈。”   ……   玉奴的脸,慢慢地与回忆中那个小娘子重合,她已平复下来,只是眼眶红肿,拉住群青的手:“娘子既不认识我,却愿意如此帮我,你与春娘姐姐一样好,玉奴必然报答。”   群青手中把玩着一枚掉落的青果,将它埋在落叶间,风吹动她的发丝,她微微笑道:“不必报答。只要你过得好,便是了我一桩心愿。” 第56章   圣人对崔家的惩处持续多日, 给秋风增添一抹萧瑟,也给百官头顶添上一片阴云,不知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连上朝时告假的人都少了。   这一切起因于燕王府的一名长史越权直谏, 将罪证送到御前。   陆华亭的姓名几天内变得人尽皆知,他上前时,众臣纷纷侧目。   陆华亭目视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对他来说,似乎更习惯承受这样目光。   “阿爷, 任您不信, 这是他封官拜相的第一步。”孟观楼幽幽道, “那账本如今握在圣人手中, 孟家并不干净,您受诏时要警惕与圣人离心。”   孟光慎自然也知道死士失利,但他派去的死士不会被追查到痕迹, 又安知不是一种胜利。他笑道:“年轻人都有野心, 以为挤进权力中心便可以大展宏图, 却不知单打独斗, 受不受得住浪头的挤压。”   “圣人即便看到账本, 也于孟家无碍。”孟光慎微笑看了看孟观楼, 像是嘲笑他的不安,“我是圣人起事时的谋臣, 圣人念旧,不会将我们与那些楚臣一般看待,又何况, 孟家是在那账本,可这金额, 不多,不够我们家底十分之一。”   “应对圣人,我有说辞。我们家既与崔家差点联姻,就不能是因有旧交,当年帮扶崔家,入股他这肆夜楼?没想到这崔伫恩将仇报,自己徇私枉法,死前还企图离间君臣之谊。”   孟观楼发现自己从未猜中过父亲的心意:“既然如此,那阿爷在担心什么,为何需要派死士前去?”   孟光慎眉心一跳,但只是一瞬,那双褐色瞳孔望向孟观楼:“我担心的是你。”   想到被陆华亭拿住罪证可能遭受的一切,孟观楼脸色煞白:“尺素失利,儿子冒进了。只愿罪责一人承担,不连累阿爷。”   话音未落,孟光慎的手扶在他肩膀上:“你要记得,宦海沉浮都是正常,只要熬住一口气,孟家不倒,早晚有一日,该拿回来的,都能拿回来。”   孟观楼点头。孟光慎进入紫宸殿面圣,与陆华亭擦肩而过,却没有看他一眼。   宸明帝的面目隐在帘后:“崔氏财物既已收归国库,人还押在刑部,方才刑部侍郎来过,说崔家人狱中打斗,闹得厉害。孟相以为,人如何处置?”   “臣以为该重罚,要狠。”孟光慎道,“按照大宸刑律顶格处置。男丁尽杀,女眷流放。臣可以主张此事。”   “会不会太重。”宸明帝温声道,“好歹曾经差点做了儿女亲家,朕叫你来,就是想考虑一下你的心意。”   如不够狠,如何表现他与崔家绝无勾连?孟光慎道:“崔家残害良民,以至民愤,小儿女之事都是小事,举国大案如不重罚,如何震慑百官,匡扶正义?至于犬子的婚事,相信总有那等明辨是非小娘子看得上他,不在乎门第。”   宸明帝将帘子掀开,神情动容:“说到劳苦功高,谁比得上孟相?偏是你行直坐端,两袖清风,朕除了你,都不知与谁说心里话。”   这反应让孟光慎怔了。他强笑道:“那账本可让臣看看?”   宸明帝便将账本递给他,孟光慎快速翻阅,里面确实没有孟家,但其中一页隐约有撕掉的痕迹。   他终于望向陆华亭,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陆华亭也用一双漆黑的眸,与他对视。   “孟相到底给了某一条性命,生身之恩不敢忘,是以斗胆借此机会,请圣人为臣说话。”陆华亭说话平和悦耳,却似乎言有所指。   仿佛是故意要卖孟家个人情,好让孟光慎容纳他在朝中立足似的。   宸明帝一笑,果然说和起来:“朕得帮着蕴明说你几句了,血浓于水,这么些年,怎还是这么生疏?你瞧瞧你对九郎的婚事多上心,七郎呢?这么些年耽误了。”   孟光慎却只盯着陆华亭。他不喜欢陆华亭这双眼睛,眼形像陆婉,但讥诮含笑的神情却太像他。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安在少年人身上,像个怪物,他心中这么想,口中却应是。   宸明帝又问及如何处置罚没至库内的银钱,眼下名册上的人,都忐忑地等待宣判。   孟光慎定了定神:“若是尽数收缴,眼下是无碍,只怕百官心怀芥蒂,敢怒不敢言,人心散乱。臣以为,按照名册如数返还为宜,一表圣人宽大,二表圣人悉知账本上都有谁,对他们日后是个震慑。”   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之计,宸明帝点点头,但又有几分不甘。   陆华亭道:“可以还,但这些财物,当年并未缴户税,臣以为应先缴去三年户税,剩下的返还。能留在库中的也很可观。”   宸明帝满意,一连说了几个好,不由叹道,“你父子二人若能说和,不知会多好。”   陆华亭笑了,孟光慎却是笑不出。勉强应对几句,他便退出去。   便在这时,刑部侍郎又进来了,还带来个不妙的消息:“回禀圣人,收押在监的崔家人,有人跑了!”   “何人?”宸明帝问。   “崔伫有个叫崔好的幼弟,崔家那几个人在牢内斗殴,是为了吸引狱卒,协助崔好逃跑。”他急促道,“库内银钱,大抵对得上账本,可是崔家自己的财产,抄出来不该只有这么一点儿,应该还有大量财物藏匿他处。这崔好,应该是带着私库的钥匙跑了。”   自前朝起,便有富庶之家为了对抗抄家,将财物藏匿私库,想出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所以需要刑部第一时间点数财物,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刑部干什么的,还不拿人?”发生这档子事,宸明帝自是不高兴,陆华亭却只以冷冷的目光观察着孟光慎,见他一贯平和的脸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微微变了颜色。   不过很快,他神色如常,转过身来:“圣人,臣可以协助刑部去抓这个崔好。”   “既如此,孟相费心。”宸明帝再也没有闲聊的心情,叫两人退下。   狷素还是在门口等候陆华亭。   看见陆华亭和孟光慎一前一后出来,他惊讶道:“长史……不是从不与孟相为伍吗?”   陆华亭顿了一会儿,笑道:“传说阿布托涅受地狱诅咒,有无尽寿命,但每一世都不得善终。每逢重来一次,他要换一种方法杀人,不然这人生,岂非太无趣了?”   只是上一世已到杀最后关头,如今要虚与委蛇,假装弱小亲近,多少有些反胃。   他面无表情地摸向腕上的檀珠,摸到中间镶嵌的一枚五彩绳结,不免停顿片刻。低头看去,夜中那五彩绳结色泽鲜亮,像一朵含苞的桔梗。   风吹起陆华亭的发丝,莫名拂消那股躁意:“让你盯的人,在干什么?”   账本给他了,她如何向上交代,朝中未乱,应该有南楚细作来找她。   细作也要杀。   “没干什么。”狷素道,“青娘子近日哪也没去,许是太子妃宫内忙着,属下也会继续盯的。”   -   群青确实很忙。   奉迎佛骨之日迫近,除了要辅佐郑知意礼仪规矩外,尚服局下发了新衣和祷服,群青和揽月检查完衣裳,群青又在烛下帮郑知意改祷服。   揽月说:“你听说了吗?崔家倒了,之前那崔家女儿崔滢,说是考试时淹死的那个,突然又活了,说是掉进了楚国以前的地道里。大难不死,孟相上书请求留崔滢一命,还要娶她做儿媳。”   郑知意正在背书,都抬起头来:“孟相果然心善,这关头还认这桩婚,就是不知怎么生了孟观楼那么个薄情寡义的东西!”   群青穿针引线,心想孟光慎果然了解圣心,若杀了崔滢只怕落人口实,此举还给自己博得声名:“崔滢倒霉了,一觉醒来,举家抄没,只能嫁入孟家。”   “听说孟观楼脸都是黑的,崔滢直到上了花轿还在哭闹呢。”   群青改好祷服,让郑知意试过无碍,便与揽月一起摸黑将仪式所用衣裳收进库中。   黑暗中,闪出数个荧绿色的火花,揽月“哎呦”一声:“这礼部选的破祷服怎么这样薄,电花打得我手背疼。”   长安的秋冬干燥,衣裳容易摩擦出电花。今年新进的这涣雪纱,动不动便因电花吸附皱缩一处,并不挺展,也不美观。   群青之前就发现这弊端,道:“礼部的大人们不会制衣,只是看着料子好看就批用。那日等良娣穿上,喷点水就好。”   等一切收拾完毕,夜深人静,揽月离开后,群青却轻手轻脚地出门,走向园中。   身后轻微的响动,是有人跟着。群青微向后瞥,没有理会,放任他们跟在身后。   白日繁茂的树林,在夜中幽静萧瑟无比,有两个戴兜帽的娘子提灯等候。群青向她们走过去,轻声见礼:“王妃。”   这两个兜帽娘子,正是萧云如和翠羽。群青道:“请王妃一人与奴婢去那亭子叙话。”   “大胆,我们王妃是信任你,才大半夜地赴你的约。”翠羽道,“你不让奴婢跟着,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萧云如却阻住她:“无妨,青娘子,请吧。”   “你写纸笺约我相见,其实我也很想单独见你一面,解我之惑。”坐在亭中,萧云如目光轻轻望向群青的脸,又落在她手臂伤处上。   此刻,群青倒是感谢那灰隼,成功让萧云如对她有了怀疑,也让她有了拒绝六尚的借口。   “王妃对奴婢身份有疑,觉得奴婢不像普通宫人,想知道我的身份,可是如此?”   群青面不改色道:“其实我早就被太子殿下选做暗卫。”   萧云如果然意外。   “我是故意借长史之势,前往肆夜楼,殿下给我的任务,是帮孟家拿回账本,因那账本上有孟家的名字。”群青继续道,“王妃知道,孟家是太子一党,未知圣意,殿下不想冒险,想将证据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说得倒是合理。”未料萧云如道,“但账本上没有孟家。”   群青眼睫一颤,却稳住了没有慌乱,径直取出誊抄本,道:“王妃请看,依照这誊抄本,确实有孟家的名字。为何现在没了,得问长史有没有什么事瞒着王妃。据奴婢所知,长史和孟家有些仇怨……”   萧云如一时被她饶了进去。   半晌才道:“你是太子的暗卫,本宫并不奇怪。本宫奇怪的是,为何这种事,长史知道,却要瞒着本宫。逼得本宫亲自验证你的身份。”   群青也很奇怪,陆华亭为何要替她隐瞒,许是因为细作的身份会吓到了萧云如?   “不瞒王妃说,长史……长史一直想要拉拢奴婢入燕王府,没有告诉王妃,想是怕贵主心有芥蒂,日后不好接纳我。”群青总算编出了说辞。   她倒也不算说谎,陆华亭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不过现在早就放弃了。   “那为何交还账本,为何告诉本宫这些?”萧云如追问。   “交还账本,是因奴婢虽为棋子,亦有人格。若与主上相悖,内心煎熬。”   群青眼中盛着盈盈的月色,“奴婢佩服王妃才能,感激王妃赏识,可王妃是否知道,奴婢入六尚的任务,便是要来取代王妃,日后抢夺你的权柄,将你逐出六尚?”   此亭之中,没有外人,没有等级外物,只有两个平静对坐的娘子。萧云如那张端肃内敛的脸,有些动容。   “王妃是否觉得奴婢在胡说?”   “不,”萧云如道,“本宫相信,你有这本事,还没使出来。”   “今日请王妃来,便是有事请求王妃。”群青从袖中取出芳歇的信,递给萧云如,“群青不想为棋,请王妃助我,从宫中急流勇退,也为王妃自己,扫清日后的障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云如将信抖开,见信上殷切情意,心中慢慢明晰。   原来她是这个目的。   “我若帮你,你走了,太子只怕会怪罪本宫了。”萧云如淡淡道。   “殿下只是失去一个暗卫,日后还有会有别的谋臣,即便是有怨怼,三两日就忘了。王妃现在就将对手拔除,总好过日后兵刃相见。”群青殷切道,“奴婢相信,王妃能够应对。”   “群青,难道你以为,我会因为怕你取代我,就提前将你赶走吗?”萧云如一笑,“若你当真比我强,这内宫管理之权给你又有何不可呢?”   群青一时凝住,月色映照在萧云如兜帽上,她坐得端正,一时间将门之女的气度尽显。   好在萧云如没有继续逗她:“青娘子想全了自己的感情是好事,可曾想过,你是天生弄权的好手,出宫之后,只是一介草民,顶多顾着自己生计;若你能留在六尚,或许能成全更多的人,便如肆夜楼之事一样?”   群青沉默了片刻:“奴婢有亲人在外,割舍不下。还请王妃隐瞒众人,将奴婢的名字加在大放宫人的名册上。空缺的官职,递补后面的娘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此坚持,本宫只好答应。”萧云如有些惋惜,“原本给你的官职,是正七品典衣。本宫想替你留着荐书,倘若青娘子改了主意,想要留在六尚,来找本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眸中有了笑意,忍着激动的心绪,拜下道:“奴婢谢王妃成全。”   “不急谢。”许是夜晚闷,萧云如捂住口唇,拿扇挥了挥空气,“你走之前,尚服局还有些差事,你要替本宫办了。”   ……   月明星稀,群青很快没了影子。见那遮遮掩掩的兜帽娘子正要起身,竹素和狷素二人一扑而上,陆华亭的喝止和翠羽的尖叫同时响起。   兜帽摘下,见是萧云如,狷素傻了眼,两人的动作在空中变形,五体投地:“王妃?”   萧云如惊得后退半步,好在稳住了神情。   陆华亭扫向石桌,没有吃喝,应只是谈话,他想不到群青夜半找萧云如的理由。黑眸望向萧云如:“她与王妃说什么了?”   萧云如却不答,反而带着些疑惑道:“长史,本宫的脸色真的很差吗?”   “那青娘子和长史你如出一辙。”萧云如摸了摸脸,“叮嘱本宫这一年内注意身体,不要劳累,多吃红枣。” 第57章   萧云如所托, 无非是放心不下顾尚衣办事,让群青拿着令信进尚服局库内,查验奉迎佛骨所用的东西准备得是否妥当, 又是否对得上开销。   这差事易得罪人, 好在顾尚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请假一日,群青便趁她请假那日进了尚服局。   双排的柜架高耸,贵主们和近臣们的衣物分门别类存放,有新制的,也有拿来缝补的, 华贵之气映得阁子内都亮堂几分。   群青穿梭在中间, 仔细查验。她摸了摸衣裳的针脚, 还算整齐细致, 用料也没有含糊之处。   尚服局下属的司宝司,满架的配饰便更是晃眼,群青还是看见一根金簪有琉璃国忌讳的蟾蜍纹饰, 拿来给拿引路的女官看, 她只得记录在册。   “绒毯, 奴婢也看看?”群青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事事都要看, 那女官不快地瞥了眼高处:“地毯放得那么高, 又那么沉, 我这胳膊不好,使不上劲。你若能搬下来, 你就看。”   她眼梢的鄙夷很快变成震悚。   只见群青拖了个木架子踩在脚下,稍一踮脚,已经把那卷起来的波斯绒毯抱在怀中, 反身扔在地上时,沉重的绒毯“砰”地砸在地上, 溅起灰尘。   “姐姐陪着我查验也辛苦了。”群青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柔声道,“胳膊都使不上劲了,不如先行休息,奴婢查验完最后一部分,自行放回去?”   那女官看了一眼她的手臂,气得欲言又止,只得先退出去。   群青自得多了。这绒毯为枣红色,上有连串的金色菱花。她小心地铺开一点,再卷一点,细长的手指触摸过绒毯的每个部分,本想检查一下有没有硌脚处,忽然摸到这菱花处湿漉漉的。   绒毯湿了,若不及时晾干,便易发霉发黑,群青展开些,摸向别处,发现别处的菱花部分也是湿的。   尚服局的人果然疏忽,放得那么高,是因为漏雨了,所以打湿了吗?群青下意识地嗅了嗅手指,却嗅到一股刺鼻而熟悉的气味,神色凝住。   她又闻了闻,似乎确实是蓖麻油的味道。   群青想起自己曾经帮林瑜嘉买过大量的蓖麻油,一阵寒意漫上后背。群青忙将绒毯展开些,发现只有菱花部分被蓖麻油浸湿,其他部分则没有。   她把长绒拨开一些,看见里面藏了浸了油的棉线,将菱花与菱花串联在一起。这种棉线,仿若灯芯。   几乎是同时,群青想起她与揽月一起放置祷服时,在黑暗中闪出的电花,心中有了个不妙的猜想。   偏是此时,听见门上吱呀轻响,群青望见一双眼睛在门缝窥探她。她推门而出,那人闪躲得太快,已经没了影子。崇敬殿门口等待的女官进来了:“查验完了没有?有什么问题吗?”   想到那人可能躲在附近,群青不动声色道:“只有些潮湿,倒不影响什么。我一人放不回去那绒毯,姐姐帮我一下。”   那女官骂骂咧咧地进来帮忙。群青道:“可否再看看礼部下达的文书?”   她在细密的文字中逡巡,当初以节省开支为借口,提议用涣雪纱作祷服的人,果然是礼部主事,林瑜嘉。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群青疾步回到清宣阁,便从库中拿了一件郑知意的祷服,用烛火引燃袖角,几乎是瞬间,那件祷服便被骤然明亮的火光吞噬,皱缩成一小片黑炭滴落在地上。   她从前只想着蓖麻油的毒性,却忘了它也是油的一种,只要是油,便可助燃。   届时宸明帝他们要踏着这绒毯,等待迎来佛骨,四周都是金吾卫,近身刺杀会很困难。   但只要有人从另一端朝着菱花扔一枚打火石,火焰便会沿着绒毯上的菱花与棉线一路向贵主们潜行蜿蜒,待到触碰到贵主们拖在地上的祷服……   这不会就是林瑜嘉要做的那件大事吧?   确实很疯狂。   尚服局虽被抓走一个刘司衣,却可能藏着其他细作,协助林瑜嘉在绒毯上做手脚。今日窥探她的人,很可能就是那个动手脚的细作,是个“杀”?   她都能偷偷接触别的“天”,林瑜嘉发展了别的“杀”,又有何稀奇。   群青只怕让这“杀”看出自己已然叛变,所以没有当场揭露绒毯的问题。但她不知这人是谁,却很棘手。   奉迎佛骨是群青出宫的机会,假如出了意外,所有人都会被扣押查证。好在她提前发现了。   她得尽全力排除危险,却又不能惊动细作。   恰好揽月进来,看见桌上滴落的黑炭,听到群青说:“这是太子妃的祷服”,不免尖叫一声。   “刚才不小心碰到烛火,就这样了。”群青道。   “那怎么办?每人统共就两件,这……”   “你不觉得这祷服有些危险吗?”群青道,“仪式上又不是没有香火,若一个火星子溅上,整个人都得烧起来。”   “那怎么办?”揽月让群青描述得心惊胆战。   “你去向尚服局的顾尚衣奏报,就说无意间发现这祷服干燥易燃,或成隐患,请尚服局抓紧赶制其他料子的祷服。”   让揽月按宫规向上奏报,将危险截断,也将自己摘出去。   “好好好,我马上去……”揽月立刻换起了衣裳。   群青也梳洗换衣。   挽好鬓发,去掉钗环,将披帛打结系在裙上,是为了一年一度的下元节准备。   宫中宫女,唯有这一天可以出宫见到亲人,自是争先恐后。   阿姜也是同样利落装束,还叫群青再把鞋缠紧一点:“那千八百人同时出门,就比谁跑得快,别掉了鞋子,挤散了头发。”   群青才见过芳歇,不禁道:“我没那么着急。”   阿姜很有经验:“你不急,别人急,那是一股浪潮推着你走,由得了青姐你吗?”   群青默默地将鞋子缠紧。若蝉和阿孟看到她们,却是满眼羡慕,起码她们还有亲人在宫外等候,不像她们,已是无根的人。   待到到了宫门大开时,群青才体会到这场面的磅礴惊人。   内侍将门一开,阿姜像箭一样跑了出去,群青身前、身后的宫女们也向外跑,有人很快找到了亲人,有人在茫茫人海中遍寻不到,悲怆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种激动的喧闹中,群青反而沉静下来,她在人潮中慢慢地向外走。   城楼之上,看见的便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光,那是宫外人挑着的形态各异的灯。   “哦,今日下元节,是宫女们出去见亲人的日子。”张钧本在与陆华亭说话,见他朝下看,便停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的是燕王、赵王还朝,圣人大悦,要加封赏的事。   既然燕王如今功大于过,有些事情便到了翻出来论证的时候。燕王府暗卫尺素向圣人认罪,承认自己与孟观楼府上暗卫勾连,谋划东市伤人一事,燕王是无辜受害。   孟观楼痛哭认罪,只说是与陆华亭有怨,不慎波及燕王,绝无谋害皇储之心。圣人大怒,将其降为从八品松阳县丞,贬出了长安。   一般儿郎论政事时高谈阔论,陆华亭则不然,张钧已习惯他的放松和轻率。   城楼下的声势也确实令人难以忽视,两人便一起看着宫女们如浪潮一般向外涌,外面持灯等候的亲人也向内迎,两股浪潮交汇在一起。   “挑灯,是给宫女们看的吗?”陆华亭的视线落在一只最大、最远的月亮灯上,他只觉得此人聪明,拄着长杆,下悬明灯,灯挂得最高,不必怕和宫女错肩而过,远远的便能让对方看见。   “是的,近些年有人想了这办法,挑灯的越来越多,倒成了奇观。”张钧道。   随后,陆华亭看见一个着青纱的人影跑了过来。   拄月亮灯的人站在人群最边缘处,那宫女的身影也跑出了人群。   陆华亭惊讶于他居然对群青的身形如此熟悉,能一眼就认出她。   他面上没有表情,黑眸望着那两人的距离越来越短。随后,那拄灯的人突然上前抱住了她。   灯影摇晃来去,他们抱得很紧,始终没有分开。   那灯影似乎晃在陆华亭的黑水银一般的眼眸中。   “长史在看什么?”张钧不禁道。   陆华亭道:“看两个人抱在一起。”   “这岂非正常?不少宫女,在宫外亦有情郎,这一年只见一面……”张钧停下来,因为陆华亭移开了目光,似乎是失了兴趣,又似乎思绪已然沉入虚空。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群青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有情郎。   她也会投入旁人怀中,有这等亲密行径,也许还有更亲密的。   只是这另一面,自然发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没必要为他所知。   陆华亭快步下了城楼,今日所见,他也觉得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股暗涌蔓延上来,如同四面八方包裹他的夜色。   他自小性子凉薄,对其他娘子面对爱人的忸怩姿态没有半分兴趣。   可若是群青,他却有几分好奇,因为他没见过。只是一想这神情是对着别人的,又即刻失了兴趣,暗涌漫上来,像数把刀子在胃里翻滚着。 第58章   群青被芳歇突然抱住的瞬间, 毛发倒竖。可等她听清芳歇说了什么,心提了起来,难怪她刚才见他神色不对。   芳歇说:“阿姐, 师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船行江南道, 路遇南楚的官兵夜袭,船翻了,是同去的药娘发回来的信,说没有找到师父。”   江南道中北宸与南楚边界犬牙交错,时常摩擦, 一艘客船就这样遭了无妄之灾, 简直是晴天霹雳。   群青知道, 芳歇儿时因为身体不好养在佛堂内, 后来便跟着李郎中行医,李郎中对她是恩人,对芳歇更胜父亲。   芳歇哽咽着, 整个身子沉甸甸地压在她怀中, 他虽生得比群青高一些, 但毕竟不到十六岁, 遇到这种事情, 肯定手足无措。群青却不一样, 她是大人了。更别说李郎中是为了找寻她的阿娘才出事,这叫她心中怎能不愧疚?   芳歇眸中一顿, 他感觉群青回抱了他,她摸着他颈后披散的鬓发,将浓烈的安慰与歉疚递过来, 只听她冷静地问:“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我遣走了小松,盘算一下这几年赚的银两, 差不多能置个宅子,准备关了药铺,南下再开一间药堂。”   “你想离开?”群青问,“去江南道?”   “师父还没找到,我得给他收尸。”芳歇将头枕在她瘦削的肩上,“阿姐,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自是陪你一起走。”群青道。   眼下李郎中也蒙难,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让芳歇一个人的道理,两人刚好结伴去江南道寻人。   “你听我说,出宫之事我已谋划得差不多,燕王妃答应在奉迎佛骨时助我出宫。”群青道,“仪式是冬月初二,这段时日你将银钱行李收好,在浐河上找一条当日南下的货船,等着我。”   芳歇一怔,点头答应:“我等着你。只是——那些人会放过你吗?”   “那些人”指的是南楚细作。   “我已找到愿意帮我换符信的人,届时刚好试试,看拿着符信能不能往江南道跑。”群青道,“若他们起疑,我也有应对的借口,大不了等你安顿下来,我再应付他们。”   芳歇立直身子,眸中神色复杂:“阿姐,我不愿让你孤身冒险。接下来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丢下我一人。”   想到他年少失怙,又遭遇此变,群青自然无有不应。芳歇神色缓和:“当日走,这么急。阿姐你晕船,身体吃得消吗?”   芳歇不了解她在宫中的处境,群青却知道,在她如今的位置,想出宫多冒险:“宫中有些牵绊,想跑,只怕形势不允,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芳歇刚刚将群青先前讨要的沉香丸拿出来,闻言抬眼望她:“这沉香丸,是用来应对那些牵绊的吗?”   他的敏锐让群青惊异,芳歇又道:“你说之后,我翻遍医书,又去信问了师父几次,都没听说过此药。后来才在一本古籍上翻到了,是宫闱中的秘药。”   群青打开药匣一瞧,发现寒香丸只有一枚,不由抬眼看他。她要了两枚。   “这是我辗转托人从楚国从前的一个流亡民间的老内侍手中买的,只有一枚。”芳歇道。   “没事。”群青将药收起,世事复杂多变,她已习惯不如意,手上有一枚总比没有好。远处那老内侍用力敲响铜锣,提醒着宫女们关闭宫门的时辰到了。   身边的哭泣嘈杂声变大,群青只得别了芳歇,顺着人潮回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她心事重重,走得很慢,不知何时,就与宫女们散开,剩她一人漫步在夜色笼罩下的青砖上。   阿娘的线索又断了,还折进了李郎中,眼前一切如同挥不去的迷雾。群青心中隐隐觉得,她有些太倒霉了。   难道近日的香烧少了?   但她心知,急没有用,事情交给别人,总是鞭长莫及。眼下只有出去,亲自确认,才有挥散迷雾的可能。这一世,她的身体养得很好,她有大把时间可以寻找阿娘。   想到此处,她心中宽慰,感觉到夜风有些凉意,便把绑在身上的披帛放下来,夜风将一缕柑橘气味送过来。   她看见廊中靠着一个人影,陆华亭刚好贴在柱旁的阴影中,几乎看不清面孔,但他身上那张扬的气场却令人难以忽视。   群青见过的文官中,没有人像他这边喜欢站在暗处,但此人性格一贯肆意,不守陈规。   她倒没觉得稀奇。许是与刚刚与朝臣争执过,在此处思考,也许是近日被百官记恨,压力很大。   群青平稳地走了过去,从这道影子身边擦身而过。   片刻,群青顿住了脚步。   她感觉到陆华亭的目光跟着她走,她极敏锐,相信自己的感觉,折身走到他面前。   不会是方才见芳歇,引起了他的怀疑吧?毕竟上一世,她一次都没有见过宫外的亲人。   “恭喜长史,替燕王洗刷冤屈,声噪朝堂。”群青道。   陆华亭没有答话,群青觉得,他甚至没在听她说话。夜中,这张脸沉静,他双眼挑起的弧度却有几分妖异,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望着她的衣裙,从裙摆向上,在上襦腰间的褶皱上停了停。   是对方抱得太紧,揉乱了。   随后陆华亭的眸光就这样落在她脸上,微凉而探究,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与平日不同之处。群青被这样看着,有几分心虚,又有几分冰凉透骨。   不会看破了她的筹谋,或者听到方才她与芳歇说的话了吧?她目光转至别处,尽量镇静应对:“有件事不便与燕王妃禀报,若长史负责奉迎佛骨的仪式,留意一下尚服局选的地毯。”   “为何告诉某?”陆华亭很敏锐。   “我们与你们相同,也有勾心斗角,权利争夺。”群青说,“言尽于此。”   陆华亭蓦地注意到,群青平日扣得很紧的那枚暗扣,松开了。   这个发现,比先前的数个都更他激起他的心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发现陆华亭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脖子,如一把冷剑贴在她咽喉上,群青转身离开,她不想,可心中浮出危险的预感。   背对陆华亭,她摸了摸脖子,从前燕王府势弱,陆华亭压抑恨意,与一个南楚细作合作是权宜之计。如今他马上要重掌权势,若是对她动了杀心,她不是不怕,也得有所应对。   手指触碰到里衣领扣,她才发觉方才芳歇拽着她的衣裳,使衣扣松开了。群青穿衣讲究,暗觉失了面子,单手迅速扣紧。身后却是一紧,像被捉住了尾巴。   陆华亭又牵住了她的披帛,似很想知道她怎么想的:“青娘子,这世上没几个人敢屡屡地利用某。”   群青道:“我在帮你。”   披帛贴着指腹,冰凉柔软,陆华亭将其在手上绕了一圈,却是铁了心将她拽回来,望着她的眼睛。   “是不是把某当卒子用,你心里清楚。”陆华亭看她的眼睛却极其贴近上一世那酷吏,璀璨含笑却冷酷,“你可知道,利用某,要付出什么代价?”   群青知道,她抬头,平静地回应:“你不想帮就算了。”   她的话已带到,陆华亭不帮也得帮。   因为这仪式上若出了岔子,圣人要问燕王府的责。   她还是赢了,只是日后要更加防备。   -   钦天监算好了日子,因为国事推迟了三次的秋狩即将展开。   吕妃娘娘吩咐下来,尚服局司衣司的女官们,正在库内加紧分类要分发给贵主们的骑装,因为时间紧张,所有人无论品阶,都一齐上手帮忙。   暗卫的到来,令所有人呆立原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顾尚衣道:“司衣司正在当差,诸位这是何意?”   翠羽跟着暗卫一同来,行一礼道:“燕王妃听从青娘子回禀,迎佛骨仪式的用具有些问题,还要再行查验。”   说罢,暗卫们已经进库内翻看查验起来。女官们有的疑惑,有的漠然,狡素立在一旁,不着痕迹地将她们脸上神情尽收眼底。   “这青娘子怎么这样?”许司衣怒道,“当日我陪着她查过仓库,她说没问题!偏选个最忙的日子来为难我们?”   顾尚衣冷笑:“恐怕是冲着我来的。”   见许司衣疑惑,顾尚衣道:“群青所在那清宣阁,嫌祷服料子薄,就说要尚服局重新赶制。可这祷服是礼部定下,早先准备好的,怎可能因为一个奉衣宫女一句话就改换,若是换了,再有别的娘娘不满意又该怎么解决,我便打回了。”   “重新赶制,好大的口气,难道她不知这得劳动多少人吗?这青娘子还未封官,就敢喝令尚服局。”许司衣不忿,“不过仗着燕王妃的势,真将自己当个人物。”   话语之间,燕王府的暗卫已撤了出去,拿了几样首饰,还扛着那卷地毯:“这几样东西品质有误,冲撞贵主,属下们晚些时候将替换之物送上来。”   女官之中,楚典衣的视线,在那地毯上停留一瞬,很快避开眼。   待到夜色降临,藏在竹林内的狷素抖掉身上露珠,回禀陆华亭:“那几人中,楚典衣果然向窗外扔出了蜡丸,看起来是用训过的雀鸟传信给上线,信刚刚发出,可以拦下来。”   陆华亭却道:“不必拦。”   说完这句,他便折返。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只觉得近日陆华亭的脾性很难捉摸。   陆华亭去找翠羽:“那日青娘子和王妃说了什么?”   “奴婢离得太远了,真的没听见。”翠羽说。   陆华亭又道:“王妃近日经手的政务,可否让某一观?”   他总是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确认。   “这可不行。”翠羽恼了,“长史问这些已是僭越了,你若再提,奴婢要告诉王妃了!”   陆华亭却是不恼:“那日青娘子约见王妃的纸笺,可以给某吗?”   “给你给你,你看吧,真的只是约见而已。”翠羽翻出来给他。   陆华亭看了两眼,将纸笺折起来,揣进袖中。 第59章   转眼就到了秋狩之日。   宸明帝心情愉悦, 太子和两王都在朝中,难得起了玩乐消遣之心,带着阖宫百余人、几十辆车, 浩浩荡荡地前往仙游寺围猎散心。   坐在官车上, 群青对面坐着郑知意和李玹。   还未入冬,李玹已裹上了厚狐裘,闭目养神。郑知意不住地掀开绘彩的马车侧帷,把脑袋伸出去。   前面是圣人和妃嫔的车架。天气晴好,苍穹之下, 青黑的山影起伏, 青麦苗泛着金光, 风吹进来, 吹动群青的发丝,她感觉松快多了。   郑知意掀了五次帘子,突然注意到了群青的缄默, 她关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李玹睁开凤目望来, 群青道:“没事, 可能有点闷。”   其实马车中十分宽敞, 不仅有软垫、脚垫, 还有熏香。只是群青儿时出门少, 长时间坐在颠簸的车或者船上,就会想吐。   郑知意忙叫小内侍将车帘子卷起来, 用手扶着,不准放下来:“青娘子的样子,也骑不了马吧。”   群青顿了顿:“奴婢不会骑马。”   “这太可惜了, 那你就参与不了围猎了,其实骑马可好玩了, 要不我带你,你试试?”   李玹道:“太子妃自己好好玩耍,连骑马都要人作陪?”   郑知意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我最爱骑马了,你不知道,我进宫一年多,就盼着今日能出来。还好父皇开恩,不然真要闷死了。”   李玹闭上眼睛,反正也插不进话去,便不说话了。   群青看着郑知意兴奋的侧脸,心中却有几分忐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郑知意做了太子妃,日后就是大宸的皇后,很少有出宫的机会。群青不知自己的帮助,是否改变了郑知意的命运。   马车颠簸两下,越过大片的丛林,群青抚住了胸口,脸色更白:“太子妃,你们先行,让奴婢下去走一走吧。”   郑知意忙叫停车,李玹一倾,望见自己的手腕被郑知意扣着,眼神慢慢变得冷静,他漠然靠回去,望着群青跳下车。   群青撑着一棵大松树吐了一会儿,感觉胸口的闷堵消失。她一面用帕子擦嘴,一面把手伸进树洞内,摸出了一枚蜡丸。   不舒服是真,任务也是真。安凛传了急信,一定说明南楚有大的行动。群青大概看了看,和前世记忆中南楚的行动差不多。   禅师点了两百精锐,专走人迹罕至的深山小道,准备潜入长安。   这样看来,林瑜嘉的动作与南楚的部署,是相互配合的关系。若能在奉迎佛骨的仪式上重伤宸明帝和太子,这些人刚好可以趁乱潜入宫城,发动宫变。   上一世她的品阶太低,没能跟来秋狩,只知这次任务被识破了,但不知具体如何失败。   不过以群青对禅师的了解,领到任务的定然不止林瑜嘉,这几日肯定有其他细作动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耳边是车轮吱呀、银铃晃动和宫女们嬉笑打闹的声响,群青不禁同情宸明帝了,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哪能预料到南楚又在暗中谋划?   不过这都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既有预判,她要做的便是藏好自己,必要时候,利用混乱。   群青正在想,右肩被人拍了一下。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戴紫云冠、穿圆领袍、貌若好女的青年,那人看清她着装,也怔了一下。群青见礼:“赵王殿下。”   “你认得本王。”李盼走了两步,却是一跛一跛的,“还以为是谁家姬妾,宫中添了这么高位份的宫人,本王都不知道,你是皇后身边的?哪里不舒服,到本王车上休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盼笑得很深,说话亦是轻柔,眼神中却有种残暴之气,看得群青心底很不舒服。   皇二子李盼,和太子一母同胞,天生跛足,这一缺陷直接断送了他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可能。他从小就清楚这一点,是以放纵散漫,穿女装胡服、捧名伶、打人、养外室,什么荒唐事都做。   太子、燕王不过一妃,李盼却已有四个侧室。且他的纵欲,已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打仗打到要紧关头,都敢招妓入营。   “奴婢是太子妃身边宫人。”群青道,“您在西蕃作战时,在太子殿下身边侍候有一段了。”   李盼的神色变了变。   李盼文不如太子,武不如燕王。唯一的出路,就是紧紧依附于他的长兄李玹,刚好李玹身体不好,他能骑射,可以作为补足。   他是决计不能得罪太子的。但一个宫人敢拿这一点来震慑他,却令李盼不虞,他扯起嘴角道:“皇兄的车,早就走了。但凡他在意你,也该停下来等你。本王提点你一句,不过是个奴婢,不要因主子两天恩宠,忘了自己的身份。”   “前方路还有四五里,你若不上本王的车,自己走着去吧。”   这时银铃轻响,燕王的车经过,什么东西从帷幕间飞出来,咚地砸在李盼后脑勺上,让他愕然捂住脑袋。群青看清了那滚落在地上的东西。   那是一枚柑橘。   群青向前看,燕王那车早就走了,似乎隐有郎君们的哄笑。   另一边又有一辆白而宽敞的七香车停下来,帷幕拉开,露出一张清秀文静的脸,是韩婉仪:“青娘子缘何在路边待着?”   李盼知道这是宸明帝宠妃,不敢怠慢:“母妃。”   未料韩婉仪理都不理他,微笑对群青道:“太子的车是颠簸了些,因本宫有孕,圣人特意嘱咐车行要慢要稳。青娘子坐我的车,应当不会难受了。”   李盼未料群青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能让韩婉仪的奉衣宫女亲自下来扶着她上车。也不知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是以他眼睁睁地群青将地上柑橘捡起来擦擦,坐进韩婉仪车内。   “二郎,”韩婉仪道,“先前你在西蕃边境没守住战局,圣人的气还没消,这么大的人了,收收自己的脾性。”   李盼讪笑道:“是,谢母妃提点。”   -   燕王车内,狷素道:“就带了这么一只橘子,长史拿个石子儿都比橘子强。”   陆华亭在专心缠弓,指间胶绷紧,一圈圈缠在弓臂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李焕道:“难道还要把人砸开瓢了?不过二郎也真够荒唐,就这么几日都不能安生。”   陆华亭心中浮现出群青望过来那一眼,她面颊泛红,眼睫带着湿意,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但眼睛却还是冷清有神。   拎着长刀都不损精神,坐一路车坐成那样,是有几分好笑。只是想到这游戏快要结束,他的笑意慢慢敛了,竟觉有些兴味索然。   狷素道:“可是,殿下对宝安公主不也如此么?”   李焕见陆华亭一顿,忙给狷素使个眼色,道:“我和二郎才不一样。正当年的男人,喜欢女人有什么羞耻的?要没有喜欢的女人才叫奇怪呢。自古儿郎打江山,不就是想万民臣服,摘下山巅的花,收纳在枕畔。”   陆华亭将弓放下,望着他,半晌微笑道:“这不是喜欢,是狗看见了肉。”   狷素神色变了变,李焕噎了一下,好在陆华亭说话一向恣意:“你讨打是不是?等什么时候娶了妻,再来与我论道谁是狗。”   “夜中游魂,来人间索命,要娶个鬼妻?”陆华亭一哂,将箭搭在弓上尝试。   李焕见他面色还是苍白,忍不住伸手扶了下箭:“身体不好还不多练,教你旁的也不学,只练射箭。一日里有半日都是睡着。哦,倒也有别的擅长。”   狷素和狂素侧耳倾听。李焕道:“叉鱼,一叉一个准。”   笑声中,陆华亭也跟着笑了下。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体不好。”陆华亭理所当然道,“别的武艺耗散精力。只练三箭,才好以最小的气力,博得最大的结果。”   话毕,一箭自车帷缝隙射出,穿越丛林,钉在树干上。   树叶因震动,哗啦啦地落了下面的人一身,伏在草丛中的十几个南楚细作头生细汗,露出惊惧之色。   -   车上,群青将柑橘剥开,但不吃,放在桌案上。   她儿时便知柑橘的妙处,想来陆华亭丢出此物也是凑巧。柑橘的气味虽酸涩冲鼻,但闻着可以止吐。   韩婉仪的车非常宽敞,中间可以搁置桌案,案上是各色洗净的果子,有樱桃,竟还有荔枝。   “本宫脾胃不好,青娘子随便吃吧。”韩婉仪扇着小扇,“方才寿喜跑来叮嘱,本宫自然要卖殿下一个人情。就算他不叮嘱,本宫也会出手,毕竟你我该是一方的。”   群青的目光落在韩婉仪腹部,忍不住提醒:“娘娘,肚子太大了,不符月份。”   韩婉仪的神情紧绷起来,愤懑憋屈地将肚子往回收了收:“别忘了你我的赌约。我若失利,你也讨不到好。”   群青拿了几颗荔枝,郑知意都没有,可以拿去给她尝鲜:“知道。”   “为能来这次秋狩,本宫在皇后娘娘那里使尽了浑身解数。”韩婉仪道,“你就有如此的把握?”   群青没有,但她不能让韩婉仪看出来,干脆吃了一枚荔枝。   她端坐在车上,沉静得如同一道青烟,唯有抿住荔枝的唇鲜红,颇有些慑人之意。   韩婉仪歪在榻上看她半晌,不敢轻举妄动,竟生出敬畏之心:“我在家中素有才名,没想到在宫中却得依托你的帮助。不知青娘子在宫中,所为的是什么?”   群青面色苍白道:“为了活着,为了感情。”   “别说笑了,宫内哪有感情?瞧你年纪轻轻,便颇善心计,说这般幼稚的话,当本宫会信。”   “我在宫中,是为权势。”韩婉仪笑道,“权势便是你坐着的七香车,入冬时节的荔枝。你方才应该看见陈德妃了,四皇子没了,她坐的车破败漏风,无人理会;吕妃娘娘如今宠冠六宫,她的弟弟在外人人巴结。你若是出了宫,更如蓬草,天下动荡,连自保的气力都没有。”   “不管在哪,我都是为感情,我就是这样的人。”群青却以干净的眸望着她道,“有人负你,是那些人不值得,剑刃应该向外,不该向内,若连自己都保不住,那才是我的无能。”   此女坚定得像石头,韩婉仪一时竟无言以对,又觉得哪里被触动。   -   仙游寺虽说是行宫,但只有大量的禅房,比起宫殿确实简陋,群青跟着郑知意安顿好,一夜还没睡满,就被外面的吵闹惊醒。   群青连忙爬起来,外面的小内侍安抚道:“有南楚细作埋伏刺杀,娘子宽心,已经被燕王府的人拿下了。”   这么快?她甚至还没有将韩婉仪之事安排进去。   群青睡不着了,穿好衣裳出门,她想确认,南楚还有没有别的行动。 第60章   檐下的灯笼静静垂着, 照出了重叠的人影。马厩前有道黑影徘徊了一会儿,走到灯下,群青才看清, 那是个宫女装扮的娘子, 敛着袖快步向前。   这娘子虽做宫女打扮,发髻却很松垮,半数发丝散在雪白的颈上。那熟悉的步态和姿势,让群青快步上前拦住了她。   那宫女惊而抬头,果真是杨芙。她穿着宫女的衣裳, 但精心描绘了妆容, 唇上泛着亮泽。见群青打量她, 杨芙因狼狈而咬住嘴唇:“怎么, 见我沦落到这一步,惹你发笑了?”   群青已经不必问她怎么出来的,既然乔装改扮, 肯定是有所图谋。   “你要约见的是谁?”群青见那阁子里有人影, “是燕王?”   杨芙幽冷道:“用不着你管。你们没人看顾我, 难道不准我为自己想想办法?”   “你若真是自己想来找燕王, 我自然不会管。”群青道, “你是不是做了细作?”   杨芙神情滞了片刻, 幽恨地望着群青:“你呢?可是叛了楚国?”   群青没想到宝安公主会在冷遇中生恨,倒向南楚, 但仔细想想,是杨芙能做出来的事。   “你去吧。”群青利索让开路,反正杨芙是真的喜欢李焕, “但愿你下得去手。”   杨芙停顿片刻,走进了禅房。   深夜, 陆华亭回到住处,发现李焕的床榻上只有叠在一起的枕头,折身外出,一路追到一处禅房外。   窗内,是李焕和宝安公主抱在一起的影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狷素去拉陆华亭,转瞬脸上就挨了他一掌,这一掌轻飘,但足令狷素大骇,捂着脸道:“属下知错!那宝安公主以前从不搭理殿下,好容易给个好脸,殿下便应了她,悄悄将宝安公主带出来。殿下知道长史不喜她,所以叫我瞒着您……”   陆华亭平静下来,冷笑道:“不知会咬人的肉,狗还喜不喜欢。”   “长史是说,宝安公主已是南楚的人?”狷素急了,陆华亭却再不说话。   两人走到跟前,门口竟已立着一个娘子。   群青闻声回头,对上陆华亭的眼睛,又各自移开目光,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言。   群青感觉陆华亭的注意力不在室内两人身上,而是用那双幽黑上挑的眼凝睇着她,似想讥诮她前世的死,想在她脸上捕捉到破碎的神情。   只可惜,群青的内心早就如古井无波,没让他看出半分情绪:“可能男女情爱,难以控制。”   陆华亭似乎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漠然道:“某不能理解,娘子能理解吗?”   “食色,性也。”群青道,“这有什么不能理解,难道长史没有订过亲吗?”   这一句话,竟使陆华亭侧眼望向她。   夜中,群青身披皎洁的月色,侧脸一丝不苟,看着不染半分红尘之色,陆华亭没想到,她居然可以如此平常地说出这种话。   她确实订过亲。   蓦地,他又想起群青衣裳的褶皱,那枚散开的暗扣。   “人可以控制自己,狗才无法自控。”片刻,陆华亭的声音如冷玉,含笑而蔑然。   “神佛在上,我从来不敢把话说这么死。”群青越过陆华亭,见他皙白的脸上神色紧绷,心中泛出快意,故意仰头盯着他看,见他瞥过来,她笑了笑,“让燕王小心一点吧。”   -   翌日,群青去内侍总管那处领到一袋带箭镞的铁箭,一袋十支。林中的鹿和野猪藏得很深,这一袋箭可以让郑知意玩一整天。   宸明帝和赵王一早就带着金吾卫进了林中。清晨的第一批猎物是留给圣人的,郑知意也不与他们相争。难得有个不拘品阶礼数的机会,她睡醒后便拿着一件衣裳,与后宫的嫔妃们聚在一起说话。   “儿臣的祷服,是用白矾水泡过一遍,再晾干,等料子变硬就顺垂了。”   嫔妃们凑过来看看,确实硬挺了许多。   容嫔道:“也不知今年的祷服怎么这样轻飘,这法子好,等回去,也叫本宫的奉衣宫女有样学样。”   “有这法子,我也学学。”   郑知意道:“若是母妃们觉得麻烦,可以将祷服送到儿臣宫中,儿臣帮你们处理。”   “那好啊!”有人道。   正说着话,李玹拎着袍子,过来请嫔妃们去吃圣人猎到的头羊。司膳当场拔毛处理,剔骨拆分,已经炙熟了。   这羊肉不一定好吃,却是一份喜气,她们自是欢喜,说笑着过桥去吃羊肉。李玹看了看郑知意,又看看群青:“又揽什么活?”   郑知意道:“青娘子发现,这祷服料子容易烧着,禀报了尚服局,无人理会,便想了这个法子知会六宫,拿白矾水泡过之后,便烧不着了。”   李玹听到一半便怒火攻心,祷服已经下发,此时想要更换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向寿喜,“尚服局尚衣是谁?玩忽职守,还有脸领俸,传本宫旨,撤了她的尚衣之位。”   “殿下也别担忧,也许奴婢只是过虑,并不一定真的会出问题。”群青道,“不如先叫娘娘们用白矾水处理祷服,不要造成恐慌。”   李玹瞥着群青:“本宫有些奇怪,祷服有问题,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李玹敏锐得惊人,察觉到了她的心虚,群青的眼睫一颤:“尚服局顾尚衣媚上欺下年数已久,若奴婢提前告诉殿下,殿下还会有这一怒,削她的职吗?”   李玹最讨厌旁人算计他,眸色变了:“你不要仗着本宫纵容,太聪明了。”   群青应是,冷汗涔涔地拉着郑知意走了。   从禅房所在之处,到对岸的林中,没桥的浅滩,要踩着一连串的溪中石头才能过去。   这石块一次只容一人通过,郑知意挽着裙子,走在前面。   谁知迎面有人走过来,与郑知意狭路相逢。   这少年提着葛布僧衣,手绕佛珠,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见郑知意,竖掌行礼。   是那个琉璃国宾使少年,德坞。郑知意认出了他,激动道:“是你,那个画丑画的!”   德坞听不懂汉话,迟疑地用梵语道:“见过太子妃。”   “我看你那幅丑画不像我,是像你,头大腿细,没有头发。”郑知意打量他,笑得更深,“你说是不是?”   德坞见她神采飞扬,只以为在夸奖自己,羞涩地笑了,赧然回应:“德坞谢谢太子妃厚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啊。”见他点头,郑知意自顾自理解。   群青终于依靠强大的平衡能力挤站到郑知意身后,结束了两人荒唐的对话。   谁知德坞直接跳下了石头,膝下的僧袍浸泡在了溪水中,对两人行一礼:“小僧可以涉水而过,请你们踩着石头过河吧。”   郑知意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德坞蹚水而去的背影:“他人还怪好呢。”   “青娘子,小和尚东西掉了。”郑知意指着水中泡着的流苏,原本挂在佛珠尾端。   群青把流苏捡起来:“我先送太子妃过去,再交还给他。”   内侍小跑着将郑知意选中的马牵来,这是一匹健壮的枣红马,四蹄踏着地面,不住地侧头喷出白气。一旁的司狩见状跑来:“太子妃选的马,今日似乎有些焦躁,不如臣另牵一匹?”   “不用,若连马都不会驯,我白当我阿爷的女儿了。”郑知意道。   她一把搂住马头捋了两下,不知做了什么,枣红马卑顺地低下头,她翻身骑在马上,道,“我跟它附耳说话,它听懂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狩叹为观止,群青亦是佩服。   “青娘子,要不要上来?我带你狩猎。”郑知意背着弓箭,骑着马在原地兜圈子,神采奕奕,恨不得立刻就冲进林中。   “不用了。”群青嘱咐道,拿着手上的流苏,“司狩一定要跟紧太子妃。”   -   仙游寺内有法王塔,上次琉璃国出使时送来的舍利子便藏在塔中。这次宸明帝邀请宾使同游,便是让他们进塔内观瞻。   阿提涅上次被当场驳斥,听说那个会骂人的太子妃也在,便称病不来。来的只有两个老实的宾使,一心礼佛,宸明帝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任他们自行游览。   德坞涉水而归,老和尚已从法王塔内出来,坐在大石上打坐,他说:“佛珠上的东西掉了。”   德坞看了看手上缠着的佛珠,发现流苏果然掉了。这个瞬间,德坞于冥冥间感知到什么,他拉住老和尚的衣袖,将他拽向自己,但还是晚了。   一支带镞的箭破空而来,穿进老和尚后背,巨大的力直将他带得翻下石头,栽进溪水中,圈圈红痕晕开。   几乎是立刻有人跳将下来,将他从水中捞出。陆华亭周身沾湿,一手摁着老和尚胸口汩汩涌出的血,将他连拖带抱搬进了禅房内:“狷素,传医官!”   陆华亭向四周看去,藏在树干背后的群青也朝四面八方看去。四面都是密林,都有狩猎的贵主,不知道是谁竟用狩猎的箭射伤使臣。   是南楚细作所为,但不是林瑜嘉,他不擅射箭,六品以上宫官里面还有细作。   宸明帝防护的重心都在贵主身上,但若是奉迎佛骨之前,使臣死了,想来这仪式也要乱套,燕王府首当其冲。   所以陆华亭如此紧张。   群青亦很紧张,但她不忘放出了鸣镝。   陆华亭在禅房内按着老和尚的伤口,未料片刻后,门被踹开,群青扶着喊痛的韩婉仪也进了这间房,他不禁一怔:“干什么?”   “韩婉仪肚子不舒服。”群青在屏风那边道。   医官进了门,望着这素屏两端的景象,一时迟疑,按照尊卑,他自然是得先看顾龙胎,陆华亭也想到了这一点,黑眸挟着冷意,望向群青,手却止不住地抖。很少有人能将他逼到此等狭地。   群青感受着他的注视,停顿片刻,道:“婉仪娘娘说了,使臣要紧,先去给使臣止血。”   陆华亭用力缠着伤处的手停顿了。 第61章   医官为老和尚拔箭。   “使臣运气好, 没有射中心肺。”医官道,“只是需要止血。”   素屏对面,韩婉仪的倒气声传入耳中, 陆华亭默了片刻, 道:“若无生命之危,我可以按着这帛带,请医官去照看韩婉仪吧。”   韩婉仪道:“本宫还能忍,有人谋害使臣,还请医官包扎好了, 不要掉以轻心。”   陆华亭抬睫, 沉默不语, 眼中现出疑色。   哪个孕妇在这种关头可以不顾惜腹中胎儿?群青上次穴术救人, 本就蹊跷,说不定群青早就知道,这韩婉仪有问题。   今日闯进来, 又是在利用他。   “现在就去诊韩婉仪的脉。”陆华亭道, “万一出事, 臣担待不起。”   “陆大人是不是有些僭越了?”韩婉仪不禁看向群青, 白皙的面庞上现出冷汗, 她刚刚饮下药丸, 可以伪做女子小月的脉象,但药效还没发作。如果让陆华亭拿住把柄, 便是不可控的了。   随后,群青走了过来,挡住了医官:“吴医官, 您不擅妇科,万一治出问题来怎么办?”   话毕, 对上陆华亭望过来的目光。   他面无表情,黑眸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神情让群青确认,他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把戏。半晌,陆华亭道:“青娘子总在河边走,不怕湿了鞋?”   “我没湿。”群青道,“是长史自己的衣裳湿了。”   陆华亭顺她目光垂眼,他方才涉水捞人,衣袍已在地上晕开一圈水渍,鬓边发丝上也悬着水珠。   “娘子身上带帕子了吗?帮某擦一擦。”陆华亭无所谓的眼神落在群青眼中,就像挑衅一般。   群青真的从袖中取出素帕,叠了叠。   他要打口舌官司,她也可以拖延时间。   她知道陆华亭厌恶别人触碰,肯定不会让她碰到。果然,她的帕子靠近陆华亭鬓边时,他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素帕。   他瞥了眼盘中染血的箭:“某都不知这箭是不是你射的,娘子卖个乖,便想利用某,你把某想得太仁善了。”   群青看了一眼一旁侍立的吴医官,他垂首而立、嘴唇哆嗦,直接将素帕按在陆华亭鬓边:“长史说什么。谁会刺杀宾使?对神佛不敬之事,我不会做。”   陆华亭望着她专注的眼睛,一时竟僵住了。群青本想用力擦两下,好好折辱一下陆华亭。但事实与想象不符,因为紧张,群青用力很轻,饶是如此,她的指腹依然能隔着薄薄的素帕感受到那温热。   只蹭了两下,她竟仓促撤回手,那素帕掉落在陆华亭衣襟上。   这时,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陆华亭的手腕!   那老和尚睁开了眼睛,口中念叨什么,围过来的医官听不懂梵语,一脸茫然,是德坞却是脸色大变,讶异地望向陆华亭。   老和尚挣扎坐起来,将陆华亭手上檀珠攥得咯吱作响,浑浊的眼睛中充满惶恐和愠怒,他道:“是你,当年杀增珈法师那少年是你!”   群青望向陆华亭,他没有表情地任老和尚拉扯,一双眸子却墨色染尽,似在瞬间被某种回忆笼罩,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从未见过的戾气。他抬眸,这把带着杀意的火连带着烧到了群青身上。她震惊的神情已然告诉他,她听得懂梵语。   群青的冷汗冒了出来,她年少时是杨芙伴读,也学习过梵语,但她根本没想撞破此等秘辛。   增珈法师又是赠檀珠、又是赠棺材的,本以为是陆华亭的良师益友,没想到已死在陆华亭手上。   那老和尚抓着陆华亭的手腕,手却陡然一松,昏倒过去,原是群青一个手刀,将他劈晕。   她平静地对满脸惊愕的医官和德坞道:“宾使受伤高热,幻觉谵妄,这么激动,对恢复恐怕不利,且让他休息一下,请吴医官为他施针。”   德坞抿了抿唇,似乎信了。   陆华亭的复杂眼神停留在群青脸上,她压低声音,附耳问:“长史那份密诏上的罪行是这个吧?”   大宸一向尊师重道,弑师和弑父差不多,都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增珈法师是琉璃国德高望重的高僧。群青虽不知这其中因由,单看结果,这种程度的德行有亏若呈给圣人,足以毁掉陆华亭的仕途。   “圣人马上来了。”群青还惦记着眼前的困境,“长史现在退出去,我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陆华亭幽冷的目光在群青面上停留,慢慢地将老和尚的手掰下来,像游魂一般离了阁子。   “娘娘见红了!”韩婉仪的奉衣宫女喊道。   韩婉仪服下的药物生效,此药虽然帮助假孕,给女子带来的疼痛却分毫不减,韩婉仪将宫女的手都掐红了。   群青看向慌乱的吴医官:“现下只有我们两人,您也是无辜,娘娘绝不让你担责。去看顾娘娘吧。”   吴医官审时度势,自然连连点头。   宸明帝闻得风声,立即停止狩猎,大步赶来,身后跟着吕妃和几个内侍。   群青道:“圣人,婉仪娘娘不舒服,奴婢施穴术无用,医官正在诊治……”   宸明帝瞧了她一眼,这冰冷的一眼,让群青头皮发麻。   未等她说完,龙袍带着疾风刮过她的脸,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宸明帝推门而入,拂开素屏。   房内,韩婉仪斜靠在榻上,裙摆落在地上,神情憔悴得像枯萎的花,盆中装着一盆血水。医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吕妃看了韩婉仪一眼,抬手便掌掴了韩婉仪身边的奉衣宫女:“下面的人为何没有照顾好婉仪娘娘?”   圣人一怒无法避免,她想将责任推到宫人身上。   小内侍道:“附近只找来一位医官,方才宾使突然遇袭,出血不止,娘娘怕影响国事,情急之下,叫医官先给宾使止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韩婉仪哽咽道:“圣人,臣妾有罪,是臣妾没能保护好孩子,请圣人不要牵连无辜。”   宸明帝望向一旁躺着的老和尚,闭上双眼,胸中情绪激荡,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位皇储各有各的问题,以至宸明帝对这个尚未出生的皇五子怀抱着极大的期待,现在期待成空。可这种情境,又能怪谁?   “别哭了,不是你的错,是朕不好,忽略了你。”望着韩婉仪含泪的脸,宸明帝忍着心中绞痛,用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泪水。   新妃之中,韩婉仪文静端庄,但是性格太冷了些,所以不如吕妃得宠,如今看到她这般隐忍周全,愧怍占据了宸明帝的心,“来人,封韩婉仪为韩妃。”   韩婉仪的眼睫一颤,手一松,那枚代表着年少爱情的梅花章彻底跌入水盆内。   吕妃袖中的手指攥紧,转头便挨了宸明帝的训斥:“为何附近只有一个医官?为何宾使无人保护,一个秋狩,叫你安排得漏洞百出,没有那本事还盘算着皇后之位!”   吕妃近日盛宠,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咬紧牙关,很快调整了神情:“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该死,还请圣人保重身子。宾使中箭,定然是有细作混在其中,臣妾一定查出来。”   宸明帝离开了那阁子,见群青还端端跪在门口,面无怨怼,叹了口气:“难为你看顾太子妃,还能记着韩妃。”   群青听他语气,便知事情办妥了,放下了心:“婉仪娘娘是太子妃的母妃,便也是奴婢的主上,照顾是应该的。奴婢帮婉仪娘娘保过胎,经手的病人,奴婢都会关注。”   “将朕的金箭拿一枝赐给她。”宸明帝道,“去找知意吧,别让她担心。”   群青应了,又迟疑道:“圣人,先前太史令测算,说宝安公主冲撞韩妃娘娘的孩子,今日奴婢似乎看见宝安公主和燕王殿下在一起……”   宸明帝刚刚平静下来的脸,果然再起波澜:“把那不肖子给朕叫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已转身离开,眼中噙着薄凉的笑,远离怒火。   风吹动树叶,吹动群青的裙摆和披帛。   “长史方才怎么不拦着她?”狷素看向陆华亭,他骑在马上,却是一语不发,调整着手上的弓弩。   “殿下,韩婉仪之事已办妥。”群青将金箭交给李玹。   李玹正在看郑知意围猎:“父皇没有难为你吧?”   “青娘子,看我已猎了一兜了!”郑知意远远地冲群青喊。她的骑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驭着那匹枣红马,轻灵地旋转,徘徊。   平日里郑知意只算清秀,可骑马时,她的脸红扑扑的,风姿如同骄阳。群青望着她微笑,连李玹的视线都不受控制地集中在她身上。   便在此时,郑知意骑着的马四肢抽搐一下。   它趔趄了一下,在它掉头的瞬间,郑知意扯住了缰绳,两脚夹住马腹,然而这平日可以阻止马儿狂奔的动作并未生效。   那袋猎物横洒在地上,马带着神色稍惊的郑知意,疯也似的奔向密林,任她如何拉扯缰绳都不停下。   跟随郑知意的司狩见状,满头大汗,赶紧追上去,可是郑知意的那匹马已经跑得好远了。这若是撞了树,非得把人的脖子撞折不可!   “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去追?”李玹见状,脸色阴沉下来,郑福疯跑出去叫人。   “等金吾卫来,就晚了。”群青望着密林,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李玹急道。   身旁却只感觉到一阵风,李玹视野中,只见群青翻身上马,夺过身旁嫔妃的箭袋,取了一箭,反手扎在马臀上,那匹马吃痛,扬蹄冲向林子。   李玹的脸白了。   此时此刻,杨芙和李焕一并跪在宸明帝面前。   杨芙头发披散,唇边带着诡秘的笑意。到了这一步,她自是抛却了廉耻。昨夜,她并没有让李焕得逞。男人唯有钓着,才能让他继续围着她转。   李焕不顾宸明帝的怫然大怒,说要娶她为侧妃时,杨芙还是怔了一下,不过这瞬间的触动,很快就被目标达成的狂喜所取代。   至少她不会被幽禁在那间小阁子中了。   她日后还会掌更多权势。不论是细作还是什么身份,好过无人问津。   她今日还安排了一场好戏。   杨芙的恹恹的眉眼望向远方的猎场,待看到群青骑马追进去,眉间闪过一丝恨意。   当日说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如今,还真的认那马匪之女为主。   那便一起去死吧。   群青的马跑得太快,以至于她的衣襟和披帛飘起,如离弦的箭。她很快看到了郑知意,郑知意正趴在马上抱住马径,咬牙不让自己掉下来。   群青取一箭掷出,钉在树干上,那枣红马受惊扬蹄,没有直直撞上树干,另取了道,群青又取了一箭。   “青娘子不是不会骑马吗?”狷素大惊,“她这样……长史!”   陆华亭已拍马追了上去。更让狷素惊讶的是,风中他徐徐张开弓,冷静地瞄准群青的后心。   陆华亭的眼眸漆黑,余光瞥见左腕上檀珠,却没有动容,老和尚的几句话,又激起了他的仇恨,将他带回当年密不透风的绝境,如溺深海,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样一件事被政敌所知,日后一定会威胁他的性命。   他也不是第一次动杀心。   这一箭出去,她几乎不会吃痛,即刻毙命。此女的威胁,她的缠绕,她带来的所有意外和阻碍,便全都烟消云散,他有把握再将一切拨回正轨。   陆华亭瞄着那道纤细的背影,然而,那道影子却渐渐偏移,歪出了他的靶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马跑偏了。   她似乎突然失去了驭马之能,像个不会骑马的人,身影摇摇欲坠,任凭马的轨迹歪斜出去。 第62章   杨芙的神情也怔住。   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群青骑马的样子, 那是她青葱年少时最喜欢的模样。   群青十一岁便会驭马,打马球时比昭太子还要风光,游戏时能越过众人, 孤身为她取来花球。   群青纵马提灯, 衣袂在风中飘逸如仙,她跃下马,身上衣裙方才飘落下来,她说:“公主,不用去和亲了。”   从未像今日这样, 坐在马上, 扯不住缰绳。   为何会这样呢?   刹那间, 清净观那夜的回忆如惊雷, 闪现杨芙的脑海,也闪现在群青的脑海。   当时城破,她们两人藏身观中。时玉鸣是清净观的守卫, 他胸口中箭, 撑着最后一口气, 慢慢地移动到门边, 背靠着观门, 用自己的身躯抵住门板。   然而下一刻, 那门板倾塌下来,将他压在下面, 一匹白马扬蹄踏破门板,闯进观中。骑在马上的人通身铁甲沾满血渍,戴着青铜鬼面, 宛如修罗。   李焕确实对她很好,但那夜的李焕也确实陌生可怕。   他骑着的那匹白马露出牙齿, 四蹄飞扬,隔着门板踏了时玉鸣的尸骨,从此马在群青眼中,变成了狰狞的象征。   是因为这个吗?杨芙的呼吸急促起来,这后知后觉的恍悟,像一根扎进心中的刺,带来阵阵的刺痛。她看着那道身影,眼泪涌了出来。   时玉鸣死后,群青再也骑不了马。   群青的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时淌过眉宇,打湿眼睫,眼睛刺痛。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鼓动,这么久了,她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然而还是不行。   好在方才第二箭扎在马颈上,郑知意那匹马已然衰弱减速。   群青被冷汗打湿的手指无法蜷缩,身体僵硬如石,夹不住马腹,她知道自己马上   可能撞树,或是掉下来,但她看不清前路,包围她的杉林,在风声中旋转。   那瞬间,陆华亭松了手,那一箭破空而出。   箭擦过群青的脖颈,铮然钉在树干上,令马匹惊止。随即又是连续两箭,射中马前蹄。马嘶鸣一声,腿一弯,向前跪倒,一股巨大的力将群青抛落下来,在滚落在地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一股力道将她重新带上马。   这人的怀抱虚而温存,使这依偎如同玩笑,风吹过衣袂,黄香草的气息涌入鼻端,群青碰到他后腰硬质的蹀躞带,似乎被太阳晒得滚烫,又好像冰凉,竟让人觉得扎手。   意识到这是谁,她立刻松了手。陆华亭本就抱得虚,忙夹紧手臂,却止不住她的下坠,以至于两人一起失去平衡,从马上栽下来。   群青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因为太震撼,她竟一时忘记了疼痛。她想坐起来,被陆华亭一只手压住肩膀,按在了地上,他皮笑肉不笑道:“某救娘子,缘何恩将仇报?”   群青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那只手便压得更紧,她只得松了劲,望了他一会儿,下意识道:“长史是不是射偏了?”   杉树与天幕间,陆华亭那双黑眸中的笑意收敛,现出一瞬的茫然,然而很快便又笑起来:“就是射偏了。”   群青瞥了眼他的手臂,这么躺着感觉劣势,便挣扎着搓了搓袖中布条。陆华亭正要开口,突然看见群青脸上出现无数红色斑块,红痕很快蔓延到脖颈,唯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这一遍,郑知意安全落地,狂奔过来,望见群青躺在地上,吓了一跳:“青娘子,你的脸……”一抬头望见陆华亭,她伸手便将他掀开,急道:“你走开,离远些,没看到你让我的女使过敏了吗?”   “天呢,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对人过敏的。”狷素亦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群青,又望了望陆华亭,“长史,你真的让青娘子起瘙痒风疹了?”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陆华亭瞥了他一眼,未等狷素说完便站起来退到远处,一直缄默地退到树荫下。   此时李玹带着十几名金吾卫也追赶过来,他被搀扶下马,大步赶来,一见陆华亭就这么安静站在树荫下,顿生心火:“你就站在这儿,不知去扶一下?”   斥毕,他没有时间停留,白着脸朝郑知意她们走去。狷素百口莫辩,转头去看陆华亭,他倒是神情平静,似乎在出神思考。   风吹得头顶的枝叶哗哗作响,陆华亭回想着方才抱群青的感觉。   那过程太过短暂仓促,他亦不习惯与人太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气,或一片云,没有实感。那云一下子便溜走,只留微末的触感沾在他袖上。   想法很快被眼前景象打断。   见群青躺在地上,李玹俯身,竟想将她拦腰抱起。这举动太急切,就连郑知意都不禁瞥了他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群青如何推拒,李玹站直了,站在一旁,肃着脸道:“还不抬一架轻辇来,送太子妃和青娘子回禅房歇息。”   群青只得领受这份好意。轻舆从陆华亭身边经过,她自空隙,看到他还站在梧桐树下,远远与他相望。   他的神色平静,眼中像蒙着一层雾,她的视线转而望着他拎着的弓,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群青放下帘子,她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杀增珈法师的事不慎为她所知。春藤籽汁液只能退敌一时,等陆华亭躺下深思熟虑,一定不能安枕。若换成她,肯定会想办法排除障碍,不会什么也不做。   -   宸明帝和吕妃坐在椅上,司狩禀报:“太子妃的马死了,但鼻孔内白沫,应该是被人喂了药。”   吕妃道:“是什么人这么毒辣?”   “在养马场附近,见着这个奴才鬼鬼祟祟,”金吾卫推出来一个十七八岁小内侍,这名小内侍远远地望了杨芙一眼,似下定了决心,跪下认罪:“奴才是鸾仪阁侍弄花草的奴才,宝安公主长期幽禁,奴才们发不下月钱,奴才对太子妃怀恨在心,所以给马投毒。”   还未说完,宸明帝便抬抬手,金吾卫将小内侍拉下去,是处死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虽然是奴才的错,但贵主管理不善也是罪过,万一太子妃出什么事。”李盼道,“儿臣以为,宝安公主也得罚,三郎还一意孤行要娶她吗?”   李焕道:“宝安公主有错,父皇处罚就是,我不会求情,也不会像二兄一样始乱终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一听李焕说话就头疼,吕妃忙劝和道:“圣人,三郎性子直,重情重义是好事。”   “燕王妃在宫里忙碌着,你问他对燕王妃重情重义了吗?”宸明帝道。   赵王李盼唇角带笑,他觉得众人对燕王的忌惮简直是多虑,李焕为袒护宝安公主不惧激怒圣人,光这一点便可以让他翻了车,自然乐意再挑一把火:“父皇,郎君三妻四妾不也正常,三郎冲冠一怒为红颜,儿臣替三郎求个恩典,干脆就让宝安公主当侧妃吧。”   李玹道:“父皇,宝安公主影响了韩妃娘娘,又纵容宫中内侍谋害太子妃。儿臣和太子妃可以不介怀,但若是她容留宫中,只怕韩妃娘娘触景伤情。若真的要做三郎的侧妃,不如便让她留在这仙游寺吧。”   宸明帝道:“宝安公主,褫夺公主之位,封为燕王侧妃,其他的按太子说的办吧。三郎,你可满意了?”   让旁人三言两语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打发了,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李焕显然是这样认为,他的手攥紧了,望着太子和赵王:“谢父皇。”   杨芙伏下谢恩,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反而生出空茫不安。她总算换得一个身份,却连公主的头衔都失去了。接下来无论在哪,唯有牢牢地勾住李焕的心才能生存。   众人散去,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欲言又止。陆华亭只道:“恭喜。”   狷素想跟着,陆华亭挥了挥手,让他退开,自己走进林中。   知道他想一个人待着,狷素便只远远地缀在身后。   远远地,山谷传来人声。   陆华亭听出声响中的喧哗和兵戈之气。前日南楚埋伏的细作已经被一网打尽,这种声响……是有人连夜在拷问细作。   陆华亭快步前往吕妃的禅房。   禅房内灯火通明,吕妃一见他便急切起身:“可是细作有眉目了?”   陆华亭将老和尚身上拔下来的箭搁在桌上:“铸箭时,每人的箭镞都铸有编号。这箭镞上没有编号,乃是用自己的箭镞,接在箭身上。娘娘可能想起别的细节?”   “你这意思是线索断了?我又不会铸造兵器,哪里来的线索?”吕妃有些焦躁,“这燕王,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主,长史别是看走眼了。”   “圣人春秋鼎盛,时间还长,娘娘不会连一时形势都沉不住气。”陆华亭微微笑道:“听说生意人都讲求回报,娘娘若是后悔与燕王府结盟,现在可以退出。只是吕万户侯的那块地,某才刚筹得了订金……”   吕妃神情一凝,勉强笑道:“你是骂本宫只顾利益,不讲恩义?陆大人言重了,燕王府送给吕家的东西,本宫怎么能忘。只是眼下太子和赵王得势,圣人又被韩妃勾去,怕圣宠难回,才有些着急。”   陆华亭淡道:“娘娘深夜把那些南楚细作提走,也是着急了?”   吕妃倒也诚实:“不是本宫不信长史,命人上刑,是想尽早抓到细作,免得让圣人觉得本宫办事不力。”   “娘娘的人下手没有轻重,容易屈打成招。”   “管他是不是屈打成招,办事得力不就行了?”吕妃道,“眼下倒真有条线索:太子妃身边那个青娘子落下了把柄。本宫听说她是个人物,连长史都颇为苦手。韩妃是她扶起,宝安公主的事也是她推波助澜,位尊者动不了,位卑者还不能给点教训,难道要吃哑巴亏不成?”   陆华亭沉默不语。 第63章   半夜, 群青毫无睡意,听见了远处的动静。   随即禅房的门被哐哐地敲响。群青起身穿好衣裙,郑知意也醒了:“大晚上的, 吵什么吵?”   门外传来金吾卫的应答:“回太子妃, 吕妃娘娘提审细作,得知这仙游寺有两棵千年的古树,内有树洞,细作是在这树洞中放信……”   “说简短些。”郑知意打断。   “来路上唯有青娘子下了马车靠近过其中一棵,请青娘子去问两句话。”   “岂有此理?”郑知意正要骂人, 那厢金吾卫却并不客气:“吕妃娘娘有令, 还请太子妃通融。”   郑知意见群青已穿好鞋子, 拉住了她:“我去叫太子?”   “天晚了。不必惊动殿下, 若奴婢一个时辰内还没回来,太子妃再通知殿下。”群青说着,拉开了门。   群青一向有主意, 郑知意只得作罢, 嘱咐小宫女给她披一件斗篷。   群青前脚刚离开, 后脚便有一个着斗篷的娘子带着寒气钻进禅房内。郑知意还以为是群青回来了, 待得那娘子摘下斗篷, 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那娘子长相甜美, 眼下有一颗妩媚的小痣,正是宝姝:“下官孟宝姝, 深夜叨扰,实是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太子妃。”   此人之前在宝安公主那里仗势欺人,郑知意对她没有好印象, 驱赶她:“何事半夜鬼鬼祟祟地来,不能白天说?你出去, 等青娘子回来再听。”   宝姝长跪不起:“就是和青娘子有关,事关太子妃利益,您先听完我说的,再决定要不要叫她。”   -   深夜,寒风凛冽。   群青跟着金吾卫向山谷走,走至岔路,正要下坡,一行人被立在半道的竹素挡住去路。   竹素行一礼道:“长史说了,青娘子他来问,请吕妃娘娘通融。”   金吾卫面面相觑,但他们知道吕妃和燕王府交往密切,一定有所商量,交涉过后便走下山谷。竹素走了两步,侧过身:“青娘子在看什么,何不快点跟上来?”   群青望着山谷中聚集的灯火,又看向前方,只见羊肠小道延伸山上,漆黑的树影晃动。她道:“吕妃娘娘和其他人该是在山谷吧。”   吕妃只是后宫妃嫔,见识有限,她有把握对付。而陆华亭就不一样了。   竹素道:“长史说了,山谷是死路,上面是生路。”   这便是逼她上去了。   群青浑身沁出冷汗:“陆大人在上面吗?”   此处山影凄然,若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消失,他甚至可以不出面,如此也不必愧疚。   竹素有些佩服群青了,她一个娘子,戒心比他们做暗卫的还重:“问这个做什么?”   群青道:“只有见到陆大人,才有生路。”   紧接着,她便听到一道声音如冷玉般落下来:“要见某,还磨蹭什么?”   随即山上现出一道宽肩窄腰的影,他手中提灯,衣袂随微风飘动,陆华亭垂眼望她,挑起唇角,玩味道:“娘子怕什么,怕某杀你啊?”   也是奇异,一见到他,群青提起的心落回腹中。   陆华亭并不像她方才臆测中那般冷酷无情。   这点微妙的偏差,就像他在马上那一抱,如温水滴落潭中,漾开一圈涟漪。   只是群青无法在紧张时感受涟漪。   约见,便是有话说。只要能说话,就能谈判。   群青走近了,陆华亭含笑的黑眸微凝。她的唇色苍白,额上已生细汗,是真的害怕。   不知怎的,她的提防害怕,没有使陆华亭开怀,反令他如鲠在喉,他平静道:“娘子进来烤烤火吧。”   因为阴冷,山洞内生了一堆火焰。陆华亭撩摆坐下,漫不经心地拿树枝捅火。群青踌躇片刻,开口:“当年,增珈法师的事……是他先动手的吧?”   群青望见陆华亭的手顿了顿,指骨在火光映照下,漂亮得惊人:“这很重要吗?”   “你要是平白无故杀戮高僧,确实是大逆不道。但长史似乎很忌讳此事,穷凶极恶的人,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有后悔的人、矛盾的人,才会耿耿于怀,生出逆鳞。”   群青道,“若是他先动手,你只是保自己的命,既是微末时保命之举,多少无奈,我不会拿此事威胁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以为你很了解某?”陆华亭抬眸看她,某中似乎有熊熊大火燃过,留下焦黑的余烬:“娘子装着心软,实际上从不手软。”   群青道:“我有原则。说了不会,便是不会。”   “你觉得某请你来,是为增珈法师的事?”   那不然呢?   陆华亭笑道:“某害怕漆黑狭窄之处,请娘子作个伴。”   群青只觉被火烤得有些生汗。   “我的话已对长史说完。出门时嘱咐了太子,若一个时辰不回去,他便要找来了。”群青说着,拢起衣裙起身。   谁知陆华亭紧跟着起身,他用折扇抵住群青的脖颈,直将她抵在冰凉的岩壁上。群青被抵着咽喉,在铺天而来的压迫感下缓了片刻,镇静下来。   “娘子现在不对某过敏了?”陆华亭的视线如刀锋,在她白皙的脸上游移。   她镇静的神情让他心中不平,手上加重些力道,多日来她都在退避,让人好像宛如以手掬水,抓捏不住。此时终于摁在掌下,他才得以喘息。   群青的长睫颤了颤,试图唤起他的恐惧:“我也习得几分医术。长史怕黑暗狭窄之处,多半是心症,可是以前曾经被关在类似的地方……”   陆华亭却一动不动,只望着扇柄下,她领上那枚暗扣。   他忽然伸手,将那枚暗扣拽扯下来。   颈上一凉,群青整个身子僵住,偏他手上用了力气,动脉被扇压紧,一时头脑充血。   这枚殷红的暗扣落在掌心,陆华亭望着掌心,觉得这数日涨潮般翻涌的情绪,竟然奇异地慢慢回落。   随即他五指收拢,要将扣子捏碎,群青忙道:“别捏!”   “为何?”陆华亭眉间一顿,凝视着她,逼问道,“因为里面有毒?捏碎了可以杀人?”   群青眼神微惊,陆华亭的折扇向上滑动,猛地抬起她下颌,衔恨地望着她泛红的面颊:“群司籍,你我之间,杀仇未报。你想轻松脱身,恐怕是不能了。”   这久违的称呼传入耳中,如五雷轰顶,群青的眸光一动。   陆华亭知道她也重生了,记挂着着杀身之恨。   但这又不是她造成的,老天既让群青重获了一条命,她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谁也不能夺去。   她问:“你想怎么报?”   陆华亭笑了:“想让娘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不就是相思引发作的感觉?”群青道,“长史与我好好说话,我告诉你如何解。”她来时,袖中正好带着药丸。   陆华亭却无动于衷。   “这么多年,就算是跗骨之蛆,某也习惯,不急祛除。何况娘子说过只言片语。你说,需要找到制蛊人才能解。”陆华亭缓声道,“某现在更想知道,相思引是谁给你的,你为何要找他?亲眷,还是情郎?”   不想连累阿娘,群青不答,只是听到“情郎”,觉得刺耳:“那是我编出来诓骗你的。”   “看来真是情郎。”陆华亭继续道,“礼部的林主事才貌双全,娘子当是与他两小无猜,才订下婚约。不知此人在娘子的情郎中,能排第几?”   “林瑜嘉便算得上才貌双全了?”群青闻言,抬睫仔细扫过陆华亭的脸,似是不解,“我觉得,长史比他更胜一筹。”   他既可以羞辱她,她自然也可以羞辱回去。   两人在微暗的火光中对视,呼吸都似停顿了一瞬,随即陆华亭望着她道:“林瑜嘉说过与你有婚约,某一直在查,林家与群家素无来往,何况群青儿时就进了掖庭为奴,断无何人定亲之理。你不是群青。”   “娘子用别人的身份、别人的脸进宫,所为何事?”   他果然在查她!群青睫毛一颤:“小儿婚约,口头之诺,林瑜嘉的话,你也当真?”   陆华亭肯定道:“楚国旧人、公主女使,娘子如此仇恨惧怕三郎,两世都要杀他,恐怕单单为了他人不足以如此,长安城破那夜,你在清净观中。清净观中三十二具尸首,都是某亲手敛尸下葬。”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垂上:“娘子耳后,还有某亲手做的朱记。只是不知,你是如何死而复生?”   仿若被人掀开了面皮,直看进骨子里,群青冷冷地望着他:“长史说这些是何意?”   “若某告诉你,清净观那夜杀人那人不是李焕,娘子信吗?”陆华亭道。   群青怔住。   一时,她心中竟浮上烦躁的情绪。   她能按捺住向李焕复仇的心已经很难,若再冒出另一个人,而她马上就要出宫,可能永远无法知道真相,便成了埋在她心中的一根刺。   更别说陆华亭善于操纵人心,还有一种可能,他是护主,故意说来迷惑她的。   然而,纵是可能暴露身份,她还是忍不住问:“不是李焕,那是谁呢?赵王跛足,身量低矮,太子倒是身材相当,但他连马都骑不了。是影素?”   “不是影素。”见她看来不知内情,陆华亭眼中微有失望,“那日娘子果然在观中。”   “我是不是群青,与你方才说的一样,都是口说无凭。”群青道,“长史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到过。”   “娘子不信某?”陆华亭望着她。   群青突然将手钻进他右手袖管,在囊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一袋布包缝制的桂花糖,陆华亭神情立变,眼中寒光射来。   “长史上次给我的糖,布包针脚粗陋,非是酒楼所赠,回去后我问过阿姜,是南方的母亲给儿女缝制携带的吃食。长史入朝为官,我观你步步筹谋,似乎不是想位居人上,是为了报复孟家吧?”   群青的眸中闪动着火光,亦摊开手掌,露出羊头香囊,“你我各有一条路,必须亲身验证、亲自走完,难道你会因为旁人三言两语,就动摇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望着她手心躺着的那枚羊头香囊,良久,微微一笑:“某不会。”   似乎连火光也寂寂下来。   群青平复了情绪:“放我一条生路,小心惊动了殿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起李玹,陆华亭心中那惊涛骇浪又浮起,只轻道:“你听。”   群青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六娘,六娘?”   林瑜嘉在外面徘徊,将声音压得极低。顿时,群青浑身血液往头上涌。   “听见了吗?”陆华亭道,“娘子的未婚夫到了。”   “我没约他。”   陆华亭道:“是某约的。”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   群青看见纸笺上自己的笔迹和书信习惯,居然被模仿得九成相似,心中轰然。   “南楚以蜡丸包裹纸笺,用训好的云雀传信,某替娘子写了笺,林主事赴约了。”陆华亭冷眼望着她,道,“娘子不过自恃没有证据,眼下证据上门。某做事三局之内必有输赢,某没有耐心了。”   群青的心提了起来。   若他今日就将她抓了,严刑逼出相思引的解法,对他来说不是不可行,反而更便捷。   “你想如何?”她问。   陆华亭道:“某要娘子在某与太子之间做个选择。”   群青不明白他的意思:“选你会如何?选太子又如何?”   “选某,某现在便出去抓了林主事,证据只到某手上,不会惊动他人。”陆华亭道,“若选太子,某就将娘子便和林主事一起移交给吕妃。太子并非良主,娘子若执意跟他,早晚死在某手上,倒不如早点解脱。”   群青半晌没有言语。   说是选择,其实只一条路,便是选他,把把柄交给他。   但她不解的是,陆华亭大费周章,却是高高拿起,轻轻落下,只要一个把柄。若换成她,会在能直接将人抓紧大牢的情况下,仍然放他自由吗?   除非是猫捉耗子,才会这样屡屡放过。   想到此处,她心中情绪起伏,实在无法克制,抬眼望着他,眸中闪着光:“长史很喜欢玩弄别人的感觉?”   这句话出口,陆华亭弯起唇角,黑眸泛出光亮,控制不住用扇摩挲她苍白的脖颈,微微用力,看她神情挣扎:“确实没有人比娘子挣扎得更动人。”   群青攥住了扇柄。   她细长的手指用力,直将他的扇子夺来,反手丢进火堆里。   “都不选。”群青面无表情道,“我选自己。”   陆华亭凝望着火堆中的残骸,冷静了片刻,深感意外:“如何选自己,某请一观。”   “你退后。”群青道。   陆华亭退了两步,群青又将他推后两步,直到他完全藏在黑暗中,无法听到外面的人声,她走了出去。 第64章   林瑜嘉一转身, 群青出现在他身后。   看来东宫的食补养人,好一段日子没见,她不再像先前一把枯骨, 乍看上去, 窈窕有致,昏暗中的面容,有如玉神妃。   林瑜嘉的目光生出异样,因为今日她很明显与往日不同。   群青平素内敛冷淡,如今衣衫不整, 脸颊微红, 林瑜嘉从未在这张脸上见到如此放纵的神情, 一时竟被勾动心魄, 随后涌出的是隐怒,无数猜疑涌上脑海,他强笑道:“这几月不见, 六娘, 你做什么去了?”   林瑜嘉走近她, 抓住她肩膀端详她的神色:“你不会已经从了陆长史吧?”   还未说完, 群青抬手便是一掌。   她出手极重, 林瑜嘉的脑袋嗡地一震, 随即剧痛让他呻-吟出声,看到手掌上沾着嘴角的血迹, 林瑜嘉眼中浮现戾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竟然打他。   “打你一下都算是轻的。”群青幽黑无光的眼神,一时将林瑜嘉镇住,“你说是我的未婚夫, 旁人一来,便做了缩头乌龟, 你还有脸来见我?”   林瑜嘉脑子轰然一响:“六娘,你真的与陆华亭在一起?”   “若你有半点用,我用得着和别人在一起?”群青撩了他一眼,平静的话却让林瑜嘉的血气阵阵上涌,心上像被蚂蚁啃啮,只觉尊严飘落殆尽。   许久才挤出一句话,“……你可真敢承认,这就是背叛!”   “为何不与我说,不禀报主上?”林瑜嘉捂着脸冷笑,“你与燕王府的人勾连,将六尚布置毁于一旦,六娘,你以为你的话在我这还有份量?你的兄父之仇,怕早就忘了!”   “正因为记着父兄之仇,才将生死置之度外。”群青神情宁静,但黑眸中好像燃烧着某种疯狂,“他这样多疑,若不投诚,如何获得他的信任?你以为你那些小伎俩,能瞒得过燕王府。”   林瑜嘉怔住了,按群青的性子,若要屈从仇人,只怕早就抹了脖子。原来是破釜沉舟,想使美人计:“你疯了?”   “我早就看清了,你只管自己的功绩,宝安公主也只图荣华富贵。”群青道,“反正我活着也了无意趣,与其如此,不如我亲自复仇。”   她的瞳孔漆黑幽怨,走了一步,迫使林瑜嘉退了一步:“我叫你来,便是想告诉你,此次行动,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她这幅神情,夜中看来如妖鬼,林瑜嘉的脸色变了几变,额上滚落冷汗,只点头道“放心”,随后匆匆离去。   打发走了林瑜嘉,群青放下心。陆华亭在背后抚掌:“没想到娘子会打人。”   说好了退后,还是听见了。   群青面上发烫,顾不上手心微微刺痛:“对出卖过自己的人,难道长史会手软?”   陆华亭偏要走到她身后,研究她发红的耳后,语气微冷:“娘子把他放走了。既不选某,还要某帮你。似乎是你在玩弄某。”   群青转过身,以身体挡住陆华亭的去路:“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何必急于一时?总归我跑不了。他对我还有用,等到奉迎佛骨结束,我亲手将他送给你。”   陆华亭闻言,神情微变:“你若指望奉迎佛骨出了岔子……”   “你听我的,不会出岔子。我要给长史的好意,还没说完。”群青打断他,“不知长史否注意过,摘星楼晨间有雾,待到日出一个时辰,雾会尽数往东北退散。”   陆华亭静静地听着。   “这是因为,摘星楼西南是泰泽湖,日出时有湖陆风,恰好被三清殿与学士苑偏殿所夹,能吹开浓雾。”   见他领会,群青要走。又听陆华亭在背后含笑道:“娘子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群青道:“你问哪一句?”   她微微侧头,却只等到一段沉默,在群青转头质询的瞬间,陆华亭开口:“‘反正我活着也了无意趣,与其如此,不如我亲自复仇。’”   “除了这句,都是假的,长史不必挂心。”群青不再看他,快步下了山去。   -   数日之后,众人浩浩荡荡的回宫。   那射了宾使一箭的南楚细作,终是不了了之,气得吕妃抽了心腹侍卫两个耳光,成了各宫茶余饭后的谈笑,又很快被新鲜事取代。   回去之后,群青便继续趁无人注意时收拾行李。   宫人的衣裳是带不走了,她只带了两件素衣。群青将所有赚到的银钱装进三个箱子,交给揽月,揽月问:“你想换成夜明珠,还是金锭子?”   群青说:“金锭和银锭吧。”   “这样吧,我给你换几颗夜明珠,一些金银锭,一些碎银,其他的全换成通宝,给你拿红线穿好,你花的时候方便一些。”揽月掰着手说,“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尽量先花小钱。”   她想得这么周到,令群青心中浮出暖意。那三个大箱子,变成个能装进行囊的小袋子,揽月一下子抱住了她,哽咽道:“真的要走吗?”   揽月一哭,群青收拾包袱的速度就慢了。她对清宣阁众人已有了感情,如今要分离,胸口涌出热意:“以后等你放出来了,我去找你。”   “那得等我死了。”揽月道,“我又没有亲眷在外,得陪在太子妃身边……”   这时郑知意进了殿中,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又将目光移开。揽月忙道:“太子妃。”   郑知意点了下头,寻了一本书便走出了偏殿。   “你不觉得近日太子妃有些奇怪么?”揽月道。   群青也留意到了。从仙游寺回来后,郑知意便不太高兴。她年纪小,藏不住事,望着群青的时候,连笑容都没了。   想到此处,群青追上她:“太子妃可是对奴婢有什么话说?”   “没什么话说。”郑知意说着,提着裙摆踏出门槛。   “书放在偏殿,是不是有些不便,不如奴婢帮您做一个书架吧。”群青又道。   郑知意袖中的拳头攥紧,她转身回来,厉声道:“群青,你跪下。”   揽月吃了一惊,群青亦是怔住,却是依言跪在了郑知意面前。   郑知意面上闪过委屈之色:“你有没有什么事瞒我?”   群青睫毛颤了颤:“奴婢没有。”   “再说你没有!”郑知意摔碎了靠门的一只花瓶,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碎裂声中道,“你夜中奉灯时,与李玹幽会,有多久了?!”   揽月长大了嘴巴。   事情该从几日前说起。   当时群青前脚被吕妃的人带走,后脚孟宝姝便趁夜色进了禅房,只说有事禀报。   她要禀报的事,便是群青与李玹趁她睡着时私会,李玹之所以频繁地来清宣阁,根本不是为了她郑知意,而是为了见群青。   郑知意当然觉得她胡说。   宝姝道:“若太子妃不信,夜中醒来,看一下便知!”   说罢,她不再言语,行一礼就离开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宫之后,郑知意想起此事,夜中便佯装睡着,实则睁着眼睛。待到夜半,她翻过身,果然从帐子的缝隙,看见群青与李玹在灯下有商有量地批折子。   先前种种细枝末节,夜间的响动、李玹的眼神、他去扶群青的动作,连成一线,如五雷轰顶。   她只是没有那么在乎李玹,但也不意味着她完全不在乎。   眼下,郑知意冷冷道:“青娘子,你可知道,我最能不容忍的便是背叛。”   揽月见状不妙,忙道:“太子妃误解了!是殿下让青娘子帮忙理政。”   郑知意道:“谁让你说话了?我要听她自己说!”   看见她的表情,群青心中像被刀剜过一般:“是奴婢不好,我的确有帮殿下理政,也确实没有告知太子妃。但奴婢发誓,与殿下绝无私情。”   “太子妃万不能误解青娘子。”揽月急道,“她、她马上就要出宫了,出宫去见她的情郎。”   郑知意的愤怒中又添了惊异,以至整个人怔住了:“你要出宫,你要走了吗?”   群青只得告罪:“太子妃如今已然自立,奴婢也该赴自己的心愿,只盼出宫去找亲眷。我的名字已经在放逐宫女的名册内,既一心要走,自然不可能与殿下有什么瓜葛。太子妃若不信,可以查看。”   “我去看。”郑知意深吸一口气,裙摆一转便出了门,“若不是你说的这样,你就等着!”   郑知意当即甩脱宫女,去了尚宫局,强行将名册要来,看了一眼,眼泪便流了下来。   群青的名字真的在上面。   郑知意快步回去。见群青仍跪着,道:“青娘子,是你教我自立,是你帮我走到这一步,我在意的不是你对李玹有没有心思,只是我已将你当成姊姊,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觉得我蠢?”   群青心中钝痛,郑知意还不知自己这一世为何帮她,她抿了抿唇:“在我心中,已将太子妃当成亲人。只是奴婢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是以个性谨慎,但从无欺瞒之心。伏愿娘子,今后平安顺遂。”   “什么都别说了。”郑知意擦干净眼泪,抽噎道,“你想走,那便走。清宣阁原也留不住你,我也做不到与你共侍一夫。你听我的,务必不能让太子知道。”   郑知意个性比揽月决断,当下便哭着替群青打点起行李,又向圣人求恩典,与持花宫女一起参加仪式。   群青慢慢平静下来,她对着羊头香囊下拜,上了最后一炷香。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   十月初三,是琉璃国佛诞日。长安的信众百姓天不亮便沐浴焚香,换了熏过的新衣。妇人们悄悄将香篆藏在袖中,小娘子护着手上的白色莲花,在厚重的重玄门开启后,接踵摩肩地涌入宫城。   后面的人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脑袋,但为了一观奉迎佛骨的盛景,众人还是将道路淤塞得水泄不通。   矗立的摘星楼,隐在清浅的白雾中,牵头的百姓远远看到摘星楼下铺设平整气派的枣红长绒毯,直通向南宫门。   有人将孩子举在肩上:“快看啊,一会儿佛骨就是从那儿迎入塔中!”   清晨寒露沾衣,林瑜嘉整理着祷服,时而与四周经过礼官点头致意。他是今日负责燃香、焚稿的礼官。   觉察有人在他身旁徘徊不去,林瑜嘉抬起头,骇了一跳,总算透过怪异的妆容辨认出群青。   她和持花的数十个宫女一般,着素衣,梳下垂的单髻,脸蛋涂成淡淡漆金色,赤眉乌唇,称为“佛妆”。   群青竟混入持花宫女的队伍,眼下她道:“我已准备好了,一会儿你知道如何动手。”   林瑜嘉眉心一跳,催促她离开:“放心吧。”   只是,望着群青持花离去的背影,林瑜嘉蔑然一哂。   那日回宫后,他便来到六尚后的竹林。不多时,一道影子从背后抱住他,那人正是楚典衣。   原来两人早就暗通款曲,楚典衣这个“杀”温柔顺从,他望着她浓情蜜意,群青这个素来冷硬的未婚妻,便被抛在脑后一阵子。   他将群青的谋划告诉了楚典衣,她道:“你要信她吗?当日六尚考试,我在殿中看得清清楚楚,刘司衣被抓,她却无事;我推崔滢落水,她手上拿着令牌,却又脱身;我们做的手脚,她后脚便告诉了陆华亭。若说她和陆华亭没有关系,恐怕不可能。”   提到此事,林瑜嘉心中一梗,面上笑道:“我又不是傻子。她让我动手,我便动手?”   “那你的意思是?”   “她既然一意动手,我们便帮她一把,你这几日盯着她,若她出入尚服局,别忘了留下证据。”林瑜嘉道,“若她没有动手,主上自是饶不了她;她若做成了正好,那是她做的,我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   林瑜嘉回去后,便将自己的祷服脱下,嘱咐小厮拿明矾水泡了晾干。不久,楚典衣告诉她,群青又进尚服局换了绒毯,应当便是她今日说的“准备”。他叫楚典衣在那绒毯上洒上蓖麻油。   事到临头,林瑜嘉心里有几分不忍。   只是一想到群青连好脸都不给他,却委身于陆华亭,他心中便过不去这个坎,觉得如今不必在意那点旧情。   林瑜嘉点了一根香,三层的香台烛火煌煌。他发觉今日香台、铜盆摆放的位置似乎变了。但看到其他陈设,连同贵主们的站位也全都挪换位置,便也没有多想。   论排布典礼,燕王府本就是外行,陆华亭更是泥腿子,硬要承办奉迎圣意,可别出什么纰漏才好。   德麟殿二层,陆华亭坐在高台饮酒。   因为琉璃国那老和尚伤愈出席,陆华亭便自请避退,免得刺激到他。   这个位置,恰能俯瞰摘星楼四面   他望见群青绕着林瑜嘉说了几句话,随后林瑜嘉的衣裳看起来亮闪闪的:“什么东西?”   狡素回禀:“青娘子,给那林主事身上,撒了一圈磷粉!”   陆华亭执杯的手顿了顿,笑了一笑,竟是神情愉悦。   但见群青绘佛妆,走入持花宫女的队伍中,他心中浮出几分不解。   这些宫女稍后是要放出宫的。   但转念一想,并不奇怪,仪式中普通宫女不能跟在贵主身边,只有这些持花的宫女,有机会自由走动,方便掌控局面。   此女狡猾,这般打扮,许是另有安排,他也很期待。 第65章   太阳初升, 浮动的白雾缓缓消散,摘星楼塔顶金光闪烁。   陆华亭抬眼,对面檐角趴着几个布衣大汉, 把脸藏在屋脊兽后, 安静地与房檐融为一体。   再向下看,颂念声中,三个宾使牵着白马,正绕摘星楼行走。白马身驮着佛骨舍利,无论是塔下的贵主, 还是远观的百姓, 都莫敢高声语。   偌大之处, 只有木鱼和颂念声飘扬在空中。   贵主们聚集在塔下。马皇后尤其虔诚, 被燕王妃搀着,泛出了激动的泪花。相较之下,李焕面无表情, 像一根铁桩, 赵王李盼更是了无意趣, 站着都要昏睡过去。   李玹将身边人的动静收入眼底, 却站得很直, 不动声色, 他记得群青似乎信这些,却没寻到她的人影:“青娘子没来?”   寿喜:“青娘子说是身子不适, 告假没来。”   “不适,她怎么了?”   “奴才不清楚,待结束之后打发人回去看看。”   李玹颔首。眼前有几十个绘佛妆的宫女手持缠花, 列队经过。   她们年纪不同、有胖有瘦,均承了圣人恩典, 要被放出宫,故而神情专注肃穆,竟让人觉得无比和谐。   她们的祷服下摆在绒毯上拖行而过,远处的林瑜嘉死死盯着绒毯,没看到火花,心中奇怪。但他已让楚典衣做过手脚,不当有误,应该是晨露湿重的缘故,要等太阳出来才有好戏。   李玹原本未曾留意这些宫女的容貌,任凭衣摆在视线中次第而过,直到其中一个娘子走路姿态熟悉,他的视线向上。   那娘子低头垂睫,即便面盖佛妆,李玹仍然认了出来。李玹盯着她看了几息,呼吸一滞。分明在列队中,撒谎称病是要做什么?   群青余光看到李玹的视线黏着在她身上,他看到她了。前方,郑知意扬声道:“臣妾看太子殿下面色苍白,可有不适?”   郑知意手捧雪白的优昙婆罗,正是这一队持花宫女的领头人。她远远地回望李玹,眼神中暗含警示。   李玹瞪着她,郑知意眼中却并无惧色,显然,这其中有她掺和一脚。   这一问,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李玹身上,宸明帝的目光还有几分不满。众目睽睽,李玹只得克制情绪,道:“本宫无事,每逢秋日都气色不佳。太子妃关心则乱,不要乱了队列,本宫还等着迎佛骨入塔呢。”   见太子没有发难,群青捧花的手捏紧,随其他宫女离开。   回到香架旁,群青便幽幽地盯着林瑜嘉。   林瑜嘉代表礼部宣念祷词,举三炷香,隔着香,他对上群青的眼睛,诡秘地扯起嘴角。可怜六娘急于报仇,殊不知等他动了手,第一个被抓的就是她。   只是此时风向不佳,烟雾不住地往他脸上飘,熏得他双眼发红。   将香放进香架时,林瑜嘉手一抖,一截长长的香灰落在绒毯上。   只要这绒毯里的芯子烧起来,很快就能蔓延到贵主那处。然而他看了片刻,眉心微凝。香灰躺在绒毯上散开,却没有丝毫燃烧的痕迹。   地毯有问题。   林瑜嘉反应过来,定然是有人把那浸着蓖麻油的地毯又换了!   他望向群青,群青似乎浑然不知,还向他使眼色,质疑他怎么还不动手。   林瑜嘉将祷词的一角放火盆中点燃,心内一团乱麻,按照商量,他该“不慎”将这祷词掉在绒毯上。然而此时,他却只能收手。   事情好像被人觉察了,群青若要复仇,让她自己去出头,他决不能留下把柄。想到此处,林瑜嘉将祷词安稳地赛进铜盆里烧了,他松了口气,垂袖站在一旁。   他瞥向群青,出乎意料地,群青非但没有失望神色,反而在笑。   她唇边笑意极浅,如春风吹拂,如释重负,却令林瑜嘉心中浮起不详的预感。   群青抬睫,望着头顶炽盛的日光。林瑜嘉觉得两肩似乎有些发热,拂面的风陡然猛烈起来,如刀锋一般刮着他的脸。   在这风中,那承装铜盆的木架不知怎么回事,喀嚓一声被风吹折,火盆当啷倾翻,倾覆在了林瑜嘉脚边。他所站的那一片绒毯陡然燃起了火焰,火焰舔舐了他祷服的一角,两肩也燃起火焰,只在一瞬之内,将人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因有磷粉的缘故,这火球之中隐炸出耀眼的绿光,竟是斑斓无比。   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观望的百姓,塔下的宸明帝和皇后都未反应过来,眼中映着光芒,四面鸦雀无声。   紧接着,头顶有咚咚的鼓声响起,鼓与乐空灵地交织。群青抬头,便看见四面屋檐上立起四个大汉,其中一人“哗啦”抖开一条浸湿的厚黑布,挟着劲力,将四角飞递至同伴手中。   他们牵着黑布的四角从天而降,腰上系缠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径直扑向了林瑜嘉,用黑布将他包裹起来,使这火球只璀璨了一刹,便被熄灭抬下。   群青望着这一幕,心想,他果然有后手。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宫门外,那被高高架起的小儿,竟咯咯地笑了,指着那处道:“阿爷你看,是杂耍!咱们长安城内看过的杂耍!”   东市西坊的确是有江湖艺人玩杂耍,常有喷火、戏火之术,表演时让人挂心,但其实都是身怀绝技。   鼓声和锣响却是更加卖力了,在那空地上,滚来了一只崭新的舞狮,绕着绒毯抛接绣球。   百姓意识到这是杂耍戏法,竟鼓掌叫好起来:“今日确实是喜庆日子,合该庆贺!”   喧闹之中,四个大汉悄然将林瑜嘉抬回德鳞殿上。   陆华亭听见脚步,道:“死了?”   “谨遵长史的吩咐,裹得及时,人没事,但这腿上身上烧伤也够他喝一壶的。”   焦味弥漫着,甚至带着烤肉的香,狷素道一声阿弥陀佛,竹素挥挥手:“赶快带下去关着吧。人成这样,只怕得治几日才好审。”   陆华亭远远见群青伫立在队伍中,似乎在看舞狮,笑道:“我哪能想到青娘子对情郎这么心狠,我不出手,她就要把答应给我的把柄给烧了。既都烧了,还不烧得热闹些?”   舞狮退场,所有人都抚掌开怀,除了旁观一切的贵主们。   宸明帝脸都青了。好在臣下都在很远的地方,百姓亦没看出端倪,只好强笑着继续推进仪式,令宾使将佛骨舍利安置在摘星楼上。   宫城之内顺利迎了佛骨,宸明帝又颁布旨意,减免两年户税,并赐鱼肉米粮。百姓的欢呼一浪高过一浪。长安城似乎逐渐走出了征战的阴霾,彻底被纳入大宸的怀抱。   “长史,不好了!”狷素跑上来道,“因为刚才着火的事,圣人大怒,将所有人叫到殿中,太子妃突然寻燕王妃的错处,只怕王妃要受罚。”   此举太过,确实可能犯了圣怒,陆华亭闻言起身:“叫王妃把事情推到我头上。”   说着匆匆下了楼。   他下楼时,群青拉着章娘子,直奔尚宫局。   宸明帝无心关注这一队宫女,便由郑知意下令,趁机将她们放走。群青专走人少的近道,在宫中穿行,章娘子道:“这么急啊!你不与宫人她们告别?”   群青已从女官手中接过两人的宫籍,宫籍上盖上了鲜红的“逐”字。有这份宫籍,她便不再是宫内的奴婢。   群青看了一眼,将宫籍收进包袱,对章娘子道:“多谢娘子一路帮扶,答应娘子的事,我已践行,望娘子日后天高海阔,再不为奴。我很想跟娘子再说说话,可是今日,须得别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章娘子听着,嘴唇动了动,群青已紧紧抱住了她。   等她反应过来,群青松开她,转身走出宫门。   宫门有三道,等到走出宫城,群青的脚都走痛了,后颈也生出一层汗,而头顶的太阳几乎没有移动分毫。   与此同时,偏殿的门打开,陆华亭进来,对宸明帝请罪:“礼部主事林瑜嘉疑是南楚细作,企图破坏仪式。是臣急于抓人,又怕影响仪式,擅自行动,王妃并不知情。”   陆华亭看了郑知意一眼,这个太子妃是群青一手扶持,从前她年幼无知,常有惊人之语,最近却是越来越稳重。   郑知意和燕王妃一向和睦,如今突然发难,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如果得到他人授意,以为攻击燕王妃,就能夺回管理后宫的权力,也太蠢笨了。群青不是这么愚钝的人。   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又没有头绪。   他正要开口,萧云如柔声请罪:“圣人、娘娘,儿臣确实有错。这段时日,身子不济,总是感觉哪里不舒服,便偷懒将操持仪式之事全权交给长史。昨日请医官看了,原是有孕四个月了。”   话音落下,所有人神情变了。   宸明帝和马皇后惊喜不已,前段时间韩妃失子的阴霾被这个消息冲散了,马皇后喜不自禁:“这是喜事啊,本宫要当祖母了!还跪着做什么?赶快看座。”   李焕的面具挡住了他的惊愕,陆华亭也很意外,萧云如有孕之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萧云如却向他们使个眼色,以示自己有数,她对马皇后道:“皇家的孩子难养,臣妾身体又不好,还请母后下懿旨,先不要将这消息公之于众。”   “你们都听到了吗?都给本宫将嘴巴捂好,若谁泄露出去,圣人要重罚你们。”马皇后点了点皇子。   燕王妃有孕,还追究什么失察之罪。李盼不禁瞥了李玹一眼:“没想到三郎竟是我们之中最早做阿爷的,真是恭喜了。”   李玹没有作声。   燕王生下了皇长孙,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筹码,甚至可以改变燕王在圣人心中的分量。   他想与群青商量,却忽然想起方才的奇怪之事,心中莫名有些惶然,抬起凤眸,对郑知意道:“父皇母后,让燕王护着王妃早日回去歇着吧。太子妃,与本宫回宫。”   -   群青穿过宫城,快步走到了街上,心中一直紧绷着弦。   她的宫籍递到安凛的手上,又转交到户部一个瘦小的官差手上,再递回时,已换成一张薄薄的符信。   符信递给了在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他看了看,又递回群青手上,挥挥手。安凛松了口气:“看来是没问题的。”   群青说了林瑜嘉落在陆华亭手上的事,又道:“安大哥,我还要去看芳歇,晚些时候以云雀联络。”   小娘子刚刚出宫,总得熟悉环境、寻找住处、采买衣裳,安凛不好跟着,和缓道:“这些时日都没有什么任务,你自行逛逛,找个隐蔽些的屋舍,若是得空,再来找我和月娘。”   群青谢过安凛,走过街面,见左右没有眼线,快步跑了起来。经过树丛与街铺,直到屋舍稀疏,眼前开阔一片,水汽空濛。码头上人来人往,风吹动衣衫,浐河上停着船,有一个人看见她便迎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臂:“阿姐!”   是芳歇背着包袱,等候她多时,他刚要开口,群青拽着他上了船:“快。”   这一路顺利太过,直到把金锭和两人的符信递给帮工,钻进狭小的货仓内,群青跪坐在木板上,呼吸着潮湿的霉味,感受着穿行时的震颤和颠簸,她才相信,她是真的离宫了。   “阿姐,喝点水吧。”身后响起芳歇轻柔的声音,像梦境一样,他将水囊递来。   窗外的缝隙间,群青看着掠过的河水,一纹一纹荡开,心头竟然涌上几许茫然。她晕船,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   天阴下来,清宣阁被压抑的气氛笼罩,连灯座和香炉上都似乎蒙着一层冷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坐在椅上,郑知意脊背挺直地站着,一旁是打着扇的韩妃。   群青走前,专程交代郑知意将韩妃请来,免得李玹发难。   寿喜回禀道:“殿下,那批宫女已经走了,尚宫局给盖的逐字籍,当时就出了门,这会估计追不回来了。”   李玹没有说话,他站起身,不顾寿喜的阻拦径自走到偏殿,一脚踢开殿门。   门板几乎无法承力,吱呀一声软软地退开。   太子平时少有惊怒失态之举,寿喜吓得一凛。   偏殿是群青以往的居所,今日才第一次见。床帐挂起,当风拂动,整个大殿收拾得整洁如新。桌案、柜子上面空荡荡的,笔墨纸张全都收了起来。   昨日她还在这里睡过,今日便走了,未免太荒诞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也知道此事?”他低声问。   “奴才有罪,未能察觉。”寿喜忙道,“这青娘子也是,殿下花了心力栽培她,她倒好,竟如此不识抬举。”   李玹忽然想起,先前批折子时,群青曾经坚持要求燕王妃放宫人。   她竟然从那时,便开始筹谋了。   “确实不识抬举。”李玹嘴角绷紧,回到正殿,却是越走越快,被戏耍、被玩弄的愤怒憋闷在胸腔里,沁成冷冷的寒意,一看到郑知意倔强的眼睛,便被瞬间引燃。   “你长本事了。”他道。   郑知意道:“我做什么了?人是燕王妃放的,青娘子自己也想走。”   “你可知她经手过多少机要?”李玹道,“怎么能放出宫去?你怎么敢?”   郑知意反唇相讥:“青娘子只说出宫去嫁人,我哪知道什么机要,你也从没告诉过我呀。”   “你是不是疯了?”李玹震怒。   “我看你才疯了。”郑知意却出奇的冷静,她黑黑的眸子倒映着他的脸,“我才是你的太子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玹冷静下来。   是了,眼前人才是他的妻子,是他的枕边人,他居然为一个供他差遣的女使,表现出这般失态。   “好了好了。”韩妃劝和道,“殿下莫要迁怒太子妃。这青娘子是聪明,可这天下比她聪明的人有的是。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过两日殿下就记不得她了。”   李玹瞧了韩妃一眼。   群青走前,将韩妃拉拢来,倒是算无遗策。韩妃比她聪明,也更有权势,确实不必留着她了。   不过一个宫女,没了就没了。李玹坐了下来,只是心中深处,有几分说不上的梗阻。   -   燕王府,郎中在给萧云如诊脉。   原本陆华亭要去审林瑜嘉,被萧云如的喜脉打断,她不肯叫宫内医官。联想到上一世萧云如莫名病死,很可能和这一胎有关,陆华亭便叫信得过的郎中来诊脉。   陆华亭游神,又想到群青站在持花宫女队列中的场景。   他尚未想明白群青站在那队列中的用意,莫名心绪不平,叫来狷素:“去看一下群青是否回去了。”   狷素刚出门,翠羽进来禀报:“王妃,那批持花宫女已经放出宫了。”   陆华亭袖中手指一颤,抬睫玩笑:“不会将青娘子一起放出去了吧?”   “自然是啊。”翠羽说,“长史今日没看见吗?” 第66章   陆华亭的笑容敛了, 瞳中沁出的幽黑惊住了翠羽。   “长史,”他起身,萧云如叫住他, “青娘子是与我商议好的, 现在肯定已出城,你不必去查验。”   她还在细说什么,陆华亭已不必再听。   持花宫女的队列、郑知意的反常,种种细节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已够他明白前因后果。   这就是群青和萧云如的约定。   郑知意也知道此事, 她不是在针对萧云如, 她们是在帮她。   早在下元节群青探亲的时候, 他就应该想到, 一个预备死在宫中的人,是不会去见宫外的亲人的。   不对。应该说,在她第一次放弃宝安公主, 选择去清宣阁的时候, 便已在为出宫做准备。   “长史不就是想要我的把柄, 何必急于一时?”   “反正我也跑不了。”   ……   这一局, 他输了。   陆华亭问:“出城去哪儿?”   “她是去成亲, 想必应该远远离了长安。兵不血刃, 长史应该明白,青娘子离开, 是她所愿,对你我都好。”萧云如道。   言外之意,是叫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陆华亭哪里不明白这道理, 他默了两息,看向给萧云如把脉扎针的郎中。郎中神情僵硬, 额头生汗,好像发现什么异样,却不敢言。   萧云如神色平静:“怀孕生子,夫妻间事,个中细节,本宫与三郎商量即可。如今赵王回来,与三郎共同负责驻防事务,燕王府适逢多事之秋,长史不必为后宫之事费心,专注政事便可。”   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陆华亭也没有打探的心思,只叮嘱郎中不得损伤燕王妃的身体,快步离了内殿。   宫中屋宇飞檐连绵,正是午后贵人午休的时刻,有几名宫女端着托盘经过。陆华亭与她们错肩而过,目光从她们陌生的脸上一划而过,望向前路。   他再无可能碰到那张脸了。   “你去探养病坊,看看我们去过的那家医馆,是不是关了。”他对跟上来的狷素道。   及至傍晚,狷素回道:“确实关了,那小郎中也走了,属下挨家挨户问了隔壁,没有人知道他去哪。”   陆华亭手边已经堆出一些公文,灯火照着他俊秀的侧脸,仍是漫不经心之态,但批阅的速度比往日慢了许多。   上午才火烧未婚夫,下午两人便相携离开,那小郎中果然是最重要的情郎。   陆华亭突然问:“男未及冠可以成婚吗?”   “在长安好像不能……”狷素道,“但若是穷乡僻壤的,恐怕没这个规矩。”   立在一旁的竹素看着两人,忍不住打断:“要追吗?”   “想来是从户部换的符信,跟着符信就能追上去,现在追还能追回来。”   宽大的桌案背后,陆华亭却没有言语,半晌一笑:“殚精竭虑,如蹚泥沼,执炬夜行,又有什么好的?脱了身,合该恭喜。”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一时都静默,只听见风吹窗棂的声音。   还有一道娘子的高声:“想参观下三郎府邸怎么了?坐了这么久的轿辇,腿都麻了,陆七郎就是这样待客的,凭什么不让本宫进来?”   宫女跑进来通传:“长史,丹阳公主来了。”   陆华亭蘸墨,笑道:“告诉公主,某今日心情不好。别说待客,便是飞进来一只蚊子某都介意。”   他抬眼,有人行先进到他房中。苏润身着白衣,眼神有些惧怕,鼓起勇气行一文官礼:“公主府司马苏润拜见长史。”   苏润回头看了一眼,“是下官请公主陪同,还请长史不要迁怒公主。下官今日来有两事,其一,是谢长史当日救命之恩。”   “谢错人了吧?”陆华亭见他还升官了,莞尔道,“某没想救你。”   苏润一顿,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放在桌案上:“青娘子的恩情某无以为报,她的所托,某今日须得完成,她让某亲手交给长史。”   陆华亭盯着那只盒子,紧接如有所感,望向苏润。这么多裙下之臣,她全都有所交代,唯独对他不告而别。   他以为她会一句话不留。   他确实被群青耍弄于股掌中,此时此刻,竟只能屏息等待属于自己的发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说,她不斗了,山高水长,请长史保重。”   陆华亭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连苏润和丹阳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他推开匣盖,清香扑面,里面躺着被切开的半枚药丸。   狷素小声道:“这怎么只有一半啊?”   那一半大约是给了李玹。   陆华亭冷笑着看了一眼,就将木匣合上,放在一旁:“叫医官来。”   医官进了殿。陆华亭将木匣向他一推:“验一下这匣中药丸,是否有毒。”   医官正要查验,陆华亭却忽然道:“算了。”   说罢,在众人惊呼声中,拿起那半枚寒香丸,直接送入口中。   随后他推开窗户,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漆黑的鬓发。   外面下着大雨,密集的雨丝倾落在无尽夜色中,冥冥然不知归处。   他等待着毒发的疼痛到来,但却感觉到药丸融进体内,化作丝缕香气沁入肺腑,又向上返,轻柔地包裹太阳穴的疼痛。   雨倾泻而下。医官和暗卫们惶恐站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给他的是真的解药。   群青是真的走了。   “拿琴来。”他道。   陆华亭平日里极少弹琴,以至琴弦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他拿素帕细细地擦净灰尘,才抱琴面窗而坐,浑然不顾雨点溅洒,指下铮然有流水声,和雨声混杂碰撞在一处,几乎听不清楚在弹什么。   及至夜晚,他做了个梦。   梦中群青提灯走在他身边,两人隔着疏远的距离,他要回去,群青道:“走到那桥边再分别吧。”   于是他们过了桥,群青道:“穿过了林子再分别吧。”   于是他们沉默地穿过树林,群青又道:“走到德麟殿再分别吧。”   他们就这样走了一程又一程。   这一次,他在等她开口,他期待着她开口,群青却消失了。只剩他一人,独自走在茫茫的黑暗中。   ……   陆华亭的手按住弦,止住琴声:“我给她三日时间跑。”   狷素心想,三天时间,够船行到江南道了。   -   因为傍晚急雨,货船开始颠簸摇晃。   群青一天一夜没吃进什么东西,因为船的摇晃,更是难耐,无法休息。   芳歇从身后揽住她:“阿姐,我给了船上帮工一些银钱,在他们住的地方换得一处空置的铺位,你躺着休息一会儿,兴许会好些。”   群青应了,两人在摇晃中弓着身子,相扶着走到帮工的住处。   这个时辰,船上帮工还没有歇息。他们打着赤膊,三两坐在一起色掷骰子、玩长牌,似早已习惯行船,在颠簸中仍热闹地吆喝。还有酒翁走来走去卖酒,一些帮工买了,另一些人只驱赶他。   群青注意到不少双眼睛停留在她颈上、身上。   她没有换装,是年轻娘子装扮,很显然,行船都是男人,船上是没有女色的。   然而这些人很快便忌惮地收回了目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转头看向身后,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又兴许是晕船影响了她的反应,她只看见芳歇的下颌,他将她扶得更紧了些:“阿姐,你在看什么?”   “我想买点酒。”她忍着眩晕道,“我怕入夜睡不着。”   那酒瓮耳朵倒是尖,直接朝她走了过来。   群青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如无数花瓣漂浮在眼前:“浮棠映雪。”   “娘子有品味,这是江南酒,长安知道浮棠映雪的可没几个。”酒瓮大喜过望,“不过酒太烈了,娘子你……”   群青已在掏钱了。   她要的就是烈酒。   芳歇只是她选酒时望着她怔了片刻,身为郎中,竟没有加以阻拦,反替她接过酒囊:“也好,醉了好睡得踏实些。等天亮了我叫你。”   芳歇掀开油帘,这处铺位竟是出乎意料的宽敞干净,群青坐在铺位上,拧开酒囊,一口气喝下半囊。   感觉那火焰在体内猛地点燃。   香气环绕在鼻端,群青脑中闪过许多鲜明的画面,滚灯,优昙婆罗,腾跃的舞龙,滚落在地的柑橘。   她见过的最危险绚丽的色彩,与长安城一起被留在身后的江水中,最后只剩这香气,在她身上环绕不散。   失去了意识,果然不再眩晕恶心。她隐约感觉到芳歇将她摆上床铺,盖上被子,随后,用手将她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似乎久久地凝望着她。   群青躺在床铺,先是酣睡片刻,随后能慢慢听到身边的动静,脑子也清晰起来。   这浮棠映雪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迷惑,陆华亭为何爱喝这种酒?原来醉酒之后,也是清醒的,不得昏睡。   就连人的呼吸、衣裳的摩擦、远处的咳嗽声都清晰入耳。   反正暂不晕船,群青静静地躺着,只当休息。   很快,她听到油毡被掀开,脚步声传进来,这两人都是个中高手,训练有素,脚步极轻,但还是被她分辨出来。她的心不由提起来,怕万一他们有歹意,芳歇一人无法抵抗。   “此船已被属下们控制,请殿下安心。”其中一人轻声道。   另一人道:“就是李郎中尸首还是未找到。”   随后,群青听到了毕生难忘的声音,是芳歇的声音,自她身边发出,低而漠然:“找不到就算了吧,先回去,见了禅师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67章   “可是禅师只召殿下回去, 若是知道您刻意停留,带上了青娘子,不知是否会生气……”稍年长的那人道。   “那便看他是不是真心想求我回去, 逼昭太子的宫。”芳歇说, “你们到底是听命于我母亲,还是禅师?”   群青通身冰凉地听着,那几人却不说了。   芳歇道:“别弄醒我阿姐。”   静默中,一点凉意落在眉心。群青紧张时,会下意识地蹙眉。芳歇的指尖, 若有所思地点她的额头上。   群青浑身紧绷, 但装作毫无反应。他却像幼童触碰玩具一般, 手指从眉心沿着鼻梁下滑, 落在瓷白的脸颊上。随后群青感觉到他俯身,鼻息离她极近,像在细细端详她。   他的手钻入被中, 想握住群青的手。群青的手心全是冷汗, 只怕露馅, 在芳歇来握她的瞬间, 她反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芳歇像受惊的猫, 一下子坐直身子。   群青睁开了眼睛, 但那眼眸并不聚焦。她的睫毛颤了颤,又疲倦地合上了, 只道:“有水吗?”   水囊内水见了底,芳歇道:“我去给阿姐煮些热水。”   他回头望了一眼,群青翻个身躺着, 这才出门。   群青睁开双眼,窗外是茫茫的月色。她的头很沉, 但很清醒。芳歇方才的话让她心中发寒,群青裹紧了棉被,身上暖和起来,但心中仍觉孤立无援。   这船不是去江南道,而是要直接回南楚。   船的移动便让她着急了。   她不能回南楚。   那里她无亲无眷,昭太子几乎算是她的仇人。   何况她是细作,就算芳歇无心害她,禅师也不可能轻易地放过她。   直到芳歇回来,群青抿了两口热水,又躺下了。芳歇看她的样子,松了口气。   船上的帮工少也有十几人,能控制住他们,南楚的人不止方才说话的两人。说不定在这房中角落便蹲守着一个。夜色已深,又在茫茫河上,她只能等到天亮,再谋划逃跑。   群青闭上眼,嗅着浮棠映雪的香气,心绪平稳下来。好好睡一觉,才有体力。   -   清晨的光洒落在奏章上。   明德殿内,李玹在处理政事。一个小内侍进来禀事:“殿下,这是尚服局的奏报。迎佛骨时失火之事,是有人与林主事里应外合,那楚典衣已被撤职拿办,只不过她将事情栽赃在青娘子头上。”   近身服侍的老内侍瞪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青娘子?宫内哪有这号人?”   明知李玹介意此事,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玹比几日前瘦削了些,他倒是毫无反应,只淡漠地瞥了一眼,示意小内侍把东西放桌角。   佛骨迎入摘星楼,琉璃国使臣渡海回国,大宸才算是走上了正轨,各种改革政事层出不穷,由不得他松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天,大量谋臣出入明德殿,日子和以前没有差别。只是深夜批阅奏章时,李玹偶尔会看向空荡荡的墙边,仿佛群青还站在那当值,还刺他一两句。   这老内侍说的不错,他介意的不单是群青的离开,而是一个奴婢算计了主上的心意,脱出了他的掌控,竟然在离开之后,还持续地牵引着他的情绪。   小内侍继续道:“另有,顾尚衣被贬斥出宫,尚衣换成原来的副使朱馥珍,朱尚衣检查文件时候,确实发现了青娘子……”   他一哆嗦,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清宣阁女婢先前的奏报,早在仪式之前便提醒了祷服可能会起火,顾尚衣未处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搁下笔。   此事他不是没有怀疑,如今再度听他人叙述出来,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她若一早筹划在仪式出宫,应该很怕仪式出差错,为何发现了这么大的隐患,却绕开了他,只给尚服局奏报。   他拿开批完的奏折,眼神陡然犀利起来。   今日呈来的最后一份让他过目的东西,是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有宫女画像,寥寥几笔像故意切中他心事,旁边赫然写着群青的名字。   “这是何物?”他有些生气地掷了笔,“谁将此物呈上来,寿喜人呢?”   很快寿喜慌张地进来,看了一眼,低下头:“殿下,是尚宫局送来的宫籍。”   “宫籍,她走的时候不应拿走了吗?”李玹疑惑。   “殿下,奴婢们的宫籍是两份的,青娘子手持一份,还有一份在宫中留底。”   李玹愈发疑惑,他不懂尚宫局把此物给他呈上来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寿喜脸色发白,额生冷汗,似乎不敢说。   寿喜鼓起勇气道:“尚宫局说,青娘子这份宫籍是假的。宫籍所用纸质,并非宫内档案用纸,印信细节处也粗陋,乃是有人,临摹伪造而成。”   “假的。”李玹望着那宫籍上少女的脸,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何含义?”   “宫籍上有画像,既然造假,那便说明,青娘子很有可能不是群青,可能是旁人顶替,还有可能……”寿喜哆嗦道,“奴才不敢说……”   李玹的面色冷凝发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可能是南楚细作,在宫内过五关、斩六将,骗得他深信不疑,连自己的印信都给她掌,然后,伺机逃回南楚。   既有此疑摆在面前,他怎么可能放她逃出生天?   “来人。”他的手指发抖,“把参军王镶给本宫叫来。”   -   此时此刻,货船缓缓地行在雾中。   宿醉晨起,群青睁开眼睛时已是晌午,芳歇已起身,身边也没有看管她的人。若非昨夜记忆深刻,她都要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群青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掀开油毡,慢慢向外走。外面阴雨绵绵,船舱内不是很亮,夜中打长牌的那些帮工们却全都待在床铺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群青装作未觉,穿过这片区域,“请问厨房在哪?”   他们不敢应她,有两人向外指了指。   群青快步向那处行去。   船上帮工的吃食以干粮为主,烹厨之处和堆放杂物的地方在一起,混乱不堪。有个十二三岁的帮工少年摁着一尾鱼刮鳞,见她靠近,胆怯而生涩地望着她。   群青的目光在堆满杂物的柜下停了停。   那下面塞着一只木头渡舟,应是船上的备舟。   “小兄弟,你知道船行到哪儿了吗?”她不着痕迹地问。   她本来没指望这少年回答,未料他说:“昨日下雨走得慢了,快到剑南道了,外面的山头就是剑南道的山。”   说着他将鱼拿去冲洗。群青在他转身时捡起他刮鳞用的小刀,拿披帛揩去刀锋上鱼鳞,迅速地揣进袖中。   那少年余光瞥见她的举动,动作一停,却什么也没说。   “阿姐。”芳歇担心的声音从后传来,他匆匆过来,“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找了许久。船上只有你一个女眷,我们最好呆在一起。”   群青顿了顿,转身,却是面带笑意:“昨夜休息好了,今日已不再想吐,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她笑起来时眉眼生动,如冰溪春融,让芳歇有几分恍惚。但见她莫名站在厨房,还是有些不安,拉着她回去。   群青道:“别急啊,这两日吃干粮,怕你不饱。我看这船上有鱼,向小兄弟买一条烤来吃吧。”   说着,留下一把银钱。   芳歇一怔,对那少年道:“那便劳烦你将这条鱼替我们烤了吧。”   两人相扶着回到床铺旁,烤鱼也很快端上来,比起酒肆做的粗陋许多,但比起干粮确实喷香四溢。   群青将鱼腹上的肉夹进他碗中,芳歇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阿姐,我们好久都没有一起吃饭了。等到了江南道,我请你吃更好的。”   他还在骗她。   群青望着芳歇乌黑的眼睛,在一日前她还当他是她的亲人,她的弟弟,今日,她却看不透这神色背后的真假,她胸中翻腾着强烈的情绪。   她道:“我记得你说过,拜李郎中为师前在寺中将养,这么久了,怎么从来没见你提过你的家里人。”   芳歇眸中神色凝了片刻,将鱼肉咽下:“问这个做什么?阿姐不就是我的家里人吗。”   “你我感情亲厚,到底比不上生身父母。你阿爷阿娘,是哪里人士?”群青淡淡地问。   芳歇的面孔白皙清秀,像个瓷娃娃,此时眼神显见的阴沉下去,竟让群青从他脸上看出几分和杨芙相似的神情:“我阿爷阿娘在我小时候便不要我了,所以才去庙里将养,我和他们的感情,远不及我与阿姐亲厚。”   群青道:“可是我们也不过只相处了一年而已。”   芳歇突然将筷子拍在桌上,他凝视着她,半晌,眸中幽暗如墨色浸染,有几分痛苦:“阿姐,你忘了你的命是我一口一口喂药救回来的。你忘了当时我们走街串巷,你替我将狗赶走,你夜里替我缝衣,白日替我煎药。你为何进了一趟宫,便不愿意陪着我了?”   “宫外养伤那一年,我是真心实意将你当做弟弟。”群青眼中因委屈涌上热意,但被一股愤怒支撑着,竟笑了,“但你为何要骗我?你要我以何种身份陪你,奴隶?侍妾?”   “你果然听到了。”芳歇的眼眸黯淡下来,变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我只是回南楚应个卯,本是要陪你去江南道的,你不信我,你非要揭破。阿姐,这是南楚的船,你上来了,是下不去的。”   然而话音未落,他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腹部的剧痛令他躬身趴在桌上,抬眼看到了那条未完的烤鱼,和对面群青。芳歇以指触了触黑血,苍白着脸,红着眼眶望着群青:“子母转魂丹,阿姐,你把子母转魂丹磨成粉逼我。”   随即他捂着腹部,汗如雨下。   “殿下!”这惊变让隐匿的两个暗卫冲了过来,远处又来了两个,然而群青的动作比他们更快,她绕到芳歇身后,一柄短刀架在他脖颈上,令几人步伐顿止。   群青在几人明晃晃的刀剑包围中道:“把渡船放了,让我们上去。” 第68章   话音刚落, 几人变了脸色,手中长刀都抬起来。   芳歇道:“谁都不许对她出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暗卫们只得一点点退后。   群青一手环紧芳歇,她感觉到两人都在颤抖, 芳歇是吃痛, 她则是紧张,慢慢地向外走。   这一世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腹背受敌,任何松懈,都可能让她一命呜呼。   走到舱外,外面的风呼啸, 船亦摇摆倾。   在暗卫们眼皮底下, 那杀鱼少年动作却十分迅速, 将渡舟抛进河中, 两手麻利地放着绳索,转眼就把渡舟放了下去。   “你……”暗卫瞪着他。   那少年自己也迅速地跳在上面,害怕地抱着臂:“那娘子, 可以上了。”   群青挟着芳歇跳船, 长刀挡在身前, 芳歇道:“放行。”   “殿下!”那年长一些的暗卫终于忍不住以手拉住绳索, “青娘子, 你要去哪可以商量。河宽浪阔, 想单凭这渡舟离开,如同儿戏。”   群青用自己的披帛将芳歇绑在了渡舟上, 眼前银光一闪,她警告道:“谁都不许下来,否则我立刻将子丹丢进水中, 没有解药,他会毒发身亡。”   这种身材纤瘦的小娘子, 乱世中极易做了刀下魂。偏生她生了一双青黑的眼睛,视人无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阿姐,只要你不与我分开,我们去何处都行。我不会让你做奴隶、侍妾,我只想把你带走,并未想要骗你,也没想过会弄到如此境地。”芳歇不再挣扎,他躺在渡舟上,唇染血渍,乌黑的眼睛望着天幕,手指动了动,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群青实在忍不住问:“李郎中不是你师父吗,为何你提起他的语气,如此冷漠?”   芳歇一言不发。   群青接着道:“是因为李郎中不是养大你的师父,你是国破之后才被送入医馆内的,所以没有太深的感情。”   “殿下,你是哪个殿下?”群青道,“楚荒帝除昭太子以外没别的子息,皇室之中,只有昌平长公主的幼子因为体弱,从小在寺庙修行。”   “凌云诺,是你吗?”   芳歇的身子猛颤一下:“别提这个名字,我不姓凌云。”   凌云翼背叛长公主,把幼子掳作傀儡皇帝,他痛恨这个姓氏也正常。   “当初我听闻昌平长公主放火烧死亲子,很多人便觉得不可思议。长公主果然留有后手,你逃出来之后,藏身李郎中的医馆内,然后,遇到了我。”群青慢慢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那我阿娘呢?”她哽了一下,终是发问。   李郎中去找阿娘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是芳歇转达的。   “你一步一步用消息引着我,每当接近,便生发意外。你是想要我出宫。”   芳歇听出她声线中的颤抖,转过脸,有些无措道:“阿姐,你阿娘在南楚,你跟我回去。回去便能见她。”   “我阿娘不在南楚。”群青静静地望着他,“若她在南楚,昭太子早就拿她威胁我了。”   大颗的雨水落下来,雨倾盆而下,江面上现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群青将短刀架在芳歇颈上。   渡舟以绳索连接在货船上,在狂风与雨幕中随浪潮起伏,若隐若现。   琴声急促、混乱,琴弦将雨水不住地溅洒,陆华亭按住琴弦,那琴弦还是在他掌下颤动不止。   他听见了脚步声,狷素匆匆地进来,附耳:“长史,尚宫局说青娘子宫籍造假,太子派人去捉青娘子了。”   陆华亭一怔,手指放在衣带上:“你现在去备马。”   说罢,他将外裳脱下,稍微叠了叠,盖在了琴上。   净莲阁牢门推开,竹素一惊,陆华亭边走边接过了他手中的鞭,一双上挑的眼,只望着半死不活的林瑜嘉:“把他挂起来,你出去等。”   竹素在外面,听到里面林瑜嘉的惨叫叠在了一起:“我画押,我画押……”   狡素道:“不是说要我们折磨一阵子么?怎么一下子就审了。”   竹素亦不懂,只从那暗窗向里望。只见林瑜嘉庆典那日的衣裳还没有换下,火烧的痕迹使得皮肉和衣裳黏连在一起。   他整个人面无人色,口唇哆嗦,眼中充满恨意:“我的下线是群青……你应该不会包庇她吧?你也无法包庇她,不能我一个人死。”   陆华亭检查着口供,将其叠好装在怀里,才抬起眼。   林瑜嘉惧怕他的眼睛,它的尾稍向上翘,偏偏瞳孔冰冷讥诮,会在每次打人时变得更黑。   “最后一件事请教林主事。”陆华亭礼貌地望着他,“当日你和群青的婚约,可有信物?”   “还要信物?”林瑜嘉稍稍一动便是生不如死,哼唧了好半天,才啐了一口,“我们林家,簪缨世家,官家娘子谁不想嫁?我们的信物便是这官帽革带,长史这种出身微贱的人,恐怕……”   话音未落,陆华亭抓住他的腰带,直接扯下来丢入火盆中,望着火焰窜高:“你和群青实不般配,这桩婚事,今日某替令尊灵堂解了。无牵无挂地去吧。”   说罢,陆华亭再不看林瑜嘉的挣动,出得门去,将鞭子给狡素,笑道:“再审审青娘子儿时趣事,说不出来就杀了。”   说罢,笑容收敛,他一身单衣几乎全湿了,扯了扯衣领:“竹素跟我走。”   -   甲板上,那年长些的暗卫跪下了:“求娘子切勿伤害殿下,当初我等将他救下后送往京中,他真的不知道!”   芳歇脸已成了灰白色,气息奄奄地朝他看去。   “他不知道,你知道?”群青发髻沾湿,脸上全是雨水,以刀指着他,“那你说。”   那暗卫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娘子的阿娘,不就是昌平殿下身边的朱英姑姑吗?”   “国破时,昌平公主确实给她发了密令,叫她去宫里取一样证物。”   “什么证物?”群青问。   “我只知与宫内,李家四子相关。朱英姑姑不顾危险,潜入长庆宫。我等奉公主命前去保护,去的时候,李家人已经攻了进来,赵王先到长庆宫,孟相随后而至,封了长庆宫,俘获了所有宫婢。”   群青静静地听。   他接着道:“赵王和姓孟的好像也在搜寻那证物,将那几名宫婢关了起来。我等尝试过救朱英姑姑,但他们看守得太严,足足关了十几日,后来那些宫婢便全被处死,但奇怪的是,我们没有找到朱英姑姑的尸首,倒是见了另一具……”   他看了群青一眼,垂眼道:“尸首是跪姿、双手反剪身后,身有鞭痕,是——时将军。”   群青只觉得心内的一块大石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她只知阿爷是宫乱时身故了。因为与阿爷同官职的其他两个守将已在守城过程中全部殉职,后来宸明帝令人将他们被射得血肉模糊的尸体收敛葬在了郊外。以时余的性子,他不是那种会逃跑的人。   而今群青却从他人口中,听到了阿爷死时的另一种境况。   从这暗卫的话中推断,阿爷很可能在城破那日找到了阿娘,拦住了她,替她去完成昌平公主的任务,然后被赵王或者孟相所害。   瓢泼大雨中,群青垂下眼睑。   很冷。她以为自己经历两世,已经麻木,可以冷静思索,然而心中还是发麻,一阵一阵地痛。   芳歇急道:“阿姐……我的线报说,你阿娘已被南楚所救,跟我回去,待我夺位,一定让你们团圆。”   群青冷冷看他,眼前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眼下有了两种答案,真实的,也许残酷;美好的,也许致命。   她不愿再为任何人的棋子,骗过她一次的人,她也不会再信。   她对芳歇道:“我不去南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船靠近剑南道的码头,岸上忽然传来马蹄声与人声。有几十人举着火把,骑马追逐行船,依稀喊着:“停下,还不靠岸!”   几名暗卫道:“大宸的人追上来了。不能再耽搁了,殿下!”   话音未落,便有箭射来,砰砰地扎在船篷上,他们紧接着要跳上渡船。   群青将连接的绳索割断,几人都落入水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将子丹放在芳歇口边,对暗卫道:“你们若想活命,现在便放我离开,若要与我缠斗,谁都走不了。”   “阿姐!”芳歇望着她,“你做什么?我不走。”   群青已将子丹塞进他口中,同时割断披帛:“若你还念这份救命之恩,等夺权之后,封我为‘天’。”   说罢,将一把他掀进水中。   那四名暗卫自然明白轻重缓急,一哄而上,驮着他便向远处渡去:“殿下,快走!”   芳歇伏在一人背上,回头望她,眼中惊悸渐成绝望,子母转魂丹折磨着他的身体,如今不疼了,力竭昏厥过去。   群青没有划船,任凭小舟在河中漂浮,她静静地坐在渡船上,眼中倒映着岸上府兵骑马逐船的影子,她辨认出他们的衣裳,是太子的府兵。   若是先前被李玹追上,她大概会感到绝望。   但现在,看着府兵靠近,她反而生出了些许快意。   她心中琢磨着方才那暗卫的话,胸中渐起酸涩不甘,翻滚起火焰。   可若是不知道个中细节还好,如今知道了,仇人尚在宫中,她不久前才跟他们错肩而过,看到他们富贵自如的模样,如何甘心就这样赴死,逃跑又何意义。   李玹只是派人捉她回去,而不是就地诛杀,便说明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头顶忽然被人搭上了东西。   那杀鱼少年将衣裳盖在她头上,他冷得直打颤,居然还啃着一张饼。觉察到群青的目光,他把胡饼从自己嘴边,慢慢地移到了群青嘴边。   群青没有吃:“你不怕?”   “阿娘说过,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留在船上也可能被杀,还不如赌一把,跟着你,眼下不是活了吗。”这少年小心地说,“娘子,俺阿娘还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哩。”   群青的鼻尖酸涩了一刹,她很意外自己居然还会为这般孩子话触动:“你跟着我,马上就要倒霉了。”   “啊?”   几枚飞钩抛出,抓在了船上,直将木舟拉到了岸边,岸上的枯枝落叶上,全是马和人。府兵身着银亮的铁甲,面容冷酷。   “东宫参军王镶,奉太子之命,带青娘回宫。”为首那人拱手一礼,语气客气而冷。   偏是此时,身后又传来马蹄声与哨声,那队马疾驰而来,横冲直撞,东宫府兵不得已分开两列,让一队白马冲出了囹圄。   群青漠然坐在船上,望见为首那人一身红色官服,通身被雨水打得透湿,令那红锦与绣花愈发鲜艳逼人,苍白的脸,漆黑的发,分明得近乎妖艳。他勒住马,远远地望了群青一眼,便转向王镶:   “燕王府抓细作,某也要带青娘子回宫调查。” 第69章   王镶万没料到他敢截东宫的人, 沉下脸提醒:“陆长史,某是奉太子殿下之令。燕王府难道想越过了太子去吗?”   陆华亭却不下马:“王参军领的是口谕还是手谕?”   “这……领的是太子殿下口谕。”   陆华亭从怀里取出两页纸,在他面前抖展开:“某拿的是细作画押口供并燕王殿下手谕。依大宸律, 皇储府兵拿人, 必须文书齐全,否则是羁押良民,王参军是想陷太子于不义之地?”   王镶只得了李玹一句话就快马加鞭地赶来,哪料到陆华亭有备而来:“我也是职责所在,陆长史何必故意为难, 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水从顺着鬓角, 从陆华亭的下颌上滴下来, 他一勒马道:“燕王府负责撰修大宸律, 实在没有知法犯法之理。你回去补全文书再来,某绝不为难。”   王镶部下那些府兵躁动起来,王镶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言语, 伸手止住他们。   陆华亭兀自下了马, 朝群青走去。   飘飘摇摇的木舟上, 她身上天青色衣裙已然透湿, 紧贴在身上。漆黑的发丝粘在瓷白的脸上, 睫毛不住地滴落雨水, 像一尊破碎的观音像。   随即,陆华亭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杀鱼少年脸上, 这少年以衣裳挡雨,和她贴在一起,他便和一双澄澈的大眼睛四目相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小郎中, 但也很俊俏。   陆华亭迟疑了一瞬,又望向群青沉郁的脸。   群青终于抬眼看向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一眼望见的是陆华亭向下滴水的下颌, 这般雨天疾驰,多少狼狈,与太子相争,她实在找不到理由:“我已说了无意与你相争,长史抓我有有何意义?”   “你说不斗就不斗了?”陆华亭含笑的眼温存而冷酷。   “我托苏润转交的药,长史没收到?”   “娘子的筹码不够。”陆华亭道。   未料他还想要一整枚,群青一滞,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蹲下来,隔袖捉住她手腕,群青挣了挣,陆华亭便攥得更紧。他将她袖子拉起来,接过狷素递来的手镣,娴熟地戴在腕上。   “长史当真想折磨我?”群青不再挣扎,任凭凉意锁上她的肌肤,淡道,“届时我来找你。”   “何时来找某?”陆华亭抬眸望她。   “等了了太子那边的事。”她瞥向王镶,李玹能派这么多人追上来,是她预想中最坏的结局发生了。   她的叛逃定然被宫里的“天”发现了,将她的身份报告给了李玹。   东宫来了几十名府兵,可见李玹怒意之盛,这是一定要带走她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子喜欢诳语骗人。”陆华亭却如没看到一般,“咔哒”一声扣上手镣,又将她衣袖拉下来,严实地遮住手镣,“某不信。”   王镶的人马已然将这岸边包围,陆华亭站起来,背对众人道:“我的人犯,我看谁敢动。”   他声音不大,但颇含冷意。   群青双手被冰凉坠重所束缚,不知陆华亭要如何,心中反而踏实下来。   她有种预感,暂时不会死,也不用回去面对李玹的拷问了。   王镶道:“长史,你这样让我无法回去交差。”   陆华亭转过来道:“某若是你,方才就掉头回去取文书,现在已经走了半个来回了。”   王镶脸都青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带人掉头:“走。”   群青道:“无关人等,还请长史放走。”   “谁是无关人等?”陆华亭道。   群青已对那杀鱼少年道:“我包袱中有有个黄色布袋,自己解开,拿着走吧。”   那少年按照指示捧出的袋子沉甸甸的,陆华亭望着,赫然是群青带着的全部的银钱。   这些钱,应该原本是她出宫置宅用的。   “等一下。”陆华亭道。   群青道:“他家中尚有父母。”   “我家早没人哩。”杀鱼少年小声反驳道,“若爷娘在,谁还用得着在船上混饭吃。”   “一起带走。”陆华亭道。   -   渡口晃晃悠悠地停泊客船。   几人弃马上船。群青静静坐下来,便阖上双眼,一言不发。她的唇色赫然已经泛白,陆华亭看了一眼,起身绕到柱后,对暗守在那处的狷素和竹素轻道:“去要些糖水。”   听到这般要求,两人的嘴巴不约而同地张大。   陆华亭不解:“怎么了,听不懂人话?”   竹素好容易从一个带婴孩的妇人那里讨要了一小碗红糖水。   因她手缚着,陆华亭将碗送到群青嘴边。   “是什么?”群青道。   陆华亭黑眸中盛着笑意:“是毒。”   岂料群青闻言,张口便饮了干净,只觉后味有些甘甜,陆华亭见她毫不犹豫,神情微变,含笑道:“那小郎中发生何事了,让娘子至于如此。”   群青不说话。只是片刻之后,腹中翻江倒海,直接扭身吐在河中。   陆华亭神色一变,文素从暗中跑出来,搂住她的身子,顺她的背:“长史,青娘子这是严重晕船。”   陆华亭见群青整个人都似一尾脱水的鱼,双眸幽黑:“去找个避人之处,拆了手镣,将湿衣裳换下来,靠在柱上。”   文素便扶着群青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出来:“青娘子似乎很难受。”   陆华亭走过去,见文素找的那根柱子,群青已经歪倒,蜷缩在地上。   他俯身数次将她揽起来,群青靠不住,他干脆撩摆坐在地上,让她侧靠在自己怀里。   将群青抱在膝上的瞬间,陆华亭发现她轻而柔软,让他忽然想起圣临四年为她收尸那日。陆华亭垂睫,左手从她重叠的裙摆下抽出来,虚揽着她,慢慢地剥开一只柑橘。   那柑橘刚好在她苍白的脸侧。   群青只觉酸涩的香气一阵一阵地扑来,止住了眩晕,实在精疲力竭,竟直接昏睡过去。   光怪陆离的梦里,她看到了阿娘的脸。   朱英边打着络子边冷淡道:“哭有何用?什么时候解开这局棋,什么时候出去吃饭。”   她被关在幽暗的绣房内,手里拿着一枚白子,眼泪流淌了整张小脸。   桌上只有一本棋谱和一盘棋。   阿娘看了看她手中白子:“没人在意一枚棋子的生死,你若是想活着,除了自己闯出条生路来,别无他法。”   时玉鸣在外面叩门:“阿娘,阿娘,你的锅烧糊了!”   朱英神色一变,立马站起来,转身离开,因脚上有伤,她走得很慢。   群青望着阿娘的背影,她不知为何时玉鸣不用下棋,可以吃饭,只有她要受这种折磨。   然而在黑暗中,慢慢地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手,将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群青抽噎着放下了白子。   对方下得极好,与他对弈,要全神贯注,一来一回,不知不觉,她止住了眼泪,将棋篓掏得见了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亮了。日光将绣房照亮,也让委屈的情绪蒸发殆尽。   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赢了棋局,走出了生路。   阿娘最不喜欢小娘子哭哭啼啼。若是阿娘在,恐怕也见不得她在原地伤怀。   群青睁开眼,阳光洒落在眼皮上。她惊觉自己睡了一宿。   稍稍一动,她却怔住。   她身上盖着陆华亭的外裳,手边放着一朵已经干枯的柑橘皮。   只听见那杀鱼少年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来:“到江南道了!” 下卷·刀上弦 第70章   下船时, 群青望着眼前。   起伏的山峦隐没在雾中,道边屋宇低矮稀疏,满眼绿意。提篮妇人身着绸衣来来往往, 神态姿容与长安百姓截然不同。   确实不是长安, 而是江南。   那杀鱼少年名叫杨鲤,群青不禁问:“你不会将货船上的事告诉他了吧?”   杨鲤:“他问了,我便答了。不过这位大人说,是因为江南道是我老家才带娘子来玩的,我可以做向导。”   他当真介绍起来:“娘子你看, 这便是我的家乡叙州!”   觉察走在前面的陆华亭微微侧头, 群青就不再说话。   他却偏停下来, 专程等她走到眼前, 侧头凝睇着她的脸:“娘子还逛得动吗,要接着走,还是休息片刻?”   他这么一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群青身上。身为细作, 群青极不适应被这么多目光盯着, 只当他是故意的, 没有表情地回视:“长史公务在身, 做就是了, 不必管我。”   此话一落,三名暗卫迅速以眼神相互交流, 神情惊异,方才她在船上半死不活,刚踏上地面, 竟连他们的来意都猜出来了。   群青可不像杨鲤一般好哄。   陆华亭敢从太子手中截人,回去要如何面对李玹?想来是有公事在身, 刚好退避江南道,顺便将她带过来。   对她来说,只是将危险推后,有了喘息之机。但如何脱险,还需这几日筹谋。   陆华亭佩服她在这种时候,还如此敏锐。文素避让到了一旁,让陆华亭走在群青身边。   见群青一路沉默,陆华亭道:“娘子这样,某有些不适应。”   群青垂眼:“手上缚着,我也不太适应。”   “没办法,某提人犯一贯如此。”一辆马车经过,他隔袖抓住手镣,将群青轻轻拽到身边,“娘子身上有功夫,万一又带着哪个小郎中跑了,说走就走,叫某如何交代。”   两人衣袖相触,他身上黄香草的气味瞬间笼罩了她,让群青有种熟悉而危险的感觉。忽然听到小郎中,她怫然将手挣出。   陆华亭道:“生气了?”   群青道:“生不生气,也不影响长史奚落。”   陆华亭道:“某并无奚落之意,失礼了。”   他接过狷素手上的纸风车,半晌无话,群青余光瞥见那风车在他手上旋转。   他垂眼看风车,随口道:“叙州在前朝叫巫州,盖因境内有巫山。传说王母的小女儿瑶姬未嫁而死,葬在巫山之阳,成了巫山神女,云雾笼罩时,便是神女布法之时。”   “江南之景,娘子从前可曾见过?”   群青望着远处云雾中的山峦:“没见过。”   陆华亭一笑:“娘子儿时都在做什么?”   群青道:“儿时困于闺阁,囿于权术,不曾见过天地。”   陆华亭不由侧头看向她,群青的神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温润得像水洗过的瓷盏:“长史呢?”   陆华亭笑道:“儿时疲于奔命,颠沛流离。”   群青闻言,顿了顿:“那长史还挺惨的。”   “不如娘子惨,苦心谋划,最后落在某的手里。”   群青不说话了。   她看到狷素随身带着银两,买了一根糖人、两个风车拿在手上,和杨鲤打打闹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还想去打竹素,竹素满脸嫌弃,抬起手臂抵抗。   群青自是毫无心情赏景。然而奇怪的是,就算是这样走着,她心中宁静,也胜过在坐在船上被芳歇欺骗。   风将一行人的衣袂吹皱,她发觉自己衣领有些歪,抬起双手理正衣襟,抬睫对上陆华亭的眼睛:“这还没到最后呢。”   风吹动陆华亭浓黑眼中的涟漪。   文素道:“长史,青娘子没有丝衣。叙州那几家最红火的丝绸铺子都在景泰街上,不如买两套吧。”   陆华亭从袖中取出钱袋抛给文素。   叙州盛产丝绸,这条街上的丝绸铺子接连不断。群青没忘记他们是带着目的而来,没有推拒,跟着文素进了一间店铺。   说是生意红火,里面却空无一人。   文素一进去便挑拣起料子。群青的目光划过挂着的和摆放柜面上的丝绸料子,满眼艳丽,她实在忍不住在文素准备付钱时开口:“你买贵了。”   说罢,群青径直走出铺子,文素赶紧追出来,小声道:“我也心说,那些丝怎么染的那般艳俗,原是不值那个价。幸得娘子懂行,不然要被骗了。”   二人又进了隔壁家绸铺,这家亦是空无一人,铺子老板靠在藤椅上,见了客人也不招呼。群青抬指摸了摸绸缎,下下品,她走了出去。   一连三家都是如此,群青只在第四家勉强挑选了一套衣裙。文素付过了钱,群青忽然叫住她:“我的银钱在包裹中,你拿来,去第一间铺子买一件衣裳。”   出来之后,文素回禀:“说是景轩街盛产佳丝,绸铺人满为患,可属下看这丝绸品质不足,连长安成衣铺的边角料都及不上,确实与奏报不符。”   陆华亭闻言道:“何不留证?”   文素将那套染得艳俗的圆领袍放在陆华亭手里便跑,“青娘子给您买的。”   陆华亭垂眼一瞧,眼神变了。   留证偏是男装,大红色圆领袍。   他抬眼,几近逼视地望向她。   偏偏群青神情平淡:“我的衣裙已经买好,这件是长史的公务。就当是谢礼。”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镶经过一日夜的奔波,策马返回东宫,想禀报李玹,却被寿喜拦住:“你来得不巧,殿下与燕王、赵王一起在紫宸殿面圣。”   太子日理万机,面圣是最严肃的事。王镶只得垂首在殿门外等待,听见太子与燕王争执。   李玹早已得到了奏报:“听闻三郎府上长史从东宫参军手上截了细作,直接逃到江南道去了,可有此事?”   李焕对宸明帝道:“有没有细作确实不知,但长史去江南道是奉儿臣之命,儿臣给他下了急令,应该是不及回宫,所以……”   宸明帝拿手撑着头,常年的头痛折磨得他面生疲色:“去江南道干什么?”   李焕道:“儿臣近日整理秋商税,发现……江南道那边似乎有异。”   他解释说:“苏杭,特别是叙州,是富饶之地、丝绸之乡,秋商税比之往年只减不增。儿臣调查以后发现,是景泰街上倒了大片的老绸铺子,在一两年内换成了新铺子。”   赵王李盼道:“三郎打了那么多年仗,才着手理政,恐怕怎么看账都是王妃手把手教的吧?做生意不就是有起有落,一条街上新铺子取代了老的,又有什么奇怪?”   李焕道:“这批新铺子都是一个叫宋问的人开的;这宋问也并非什么白丁,他的丈人是当朝兵部侍郎沈复,这也是很正常的吗?”   李盼哑口,不禁看向李玹。李玹捏着玉笏的手紧了紧,因为这沈复恰好是孟相的人。   李玹神色如常温润:“官员家眷从商的并非没有先例,光在此处推论也不能说明什么。三郎有怀疑,查清楚对忠臣也是好事。”   宸明帝看了看太子,又转向李焕,露出欣慰之色:“没想到三郎上心起国事,竟是粗中有细,查吧。”   三个人都从紫宸殿退出,确实走向两个方向,李焕快步离开。李玹问李盼:“江南道的宋问是怎么回事,你知道?”   “皇兄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   李玹道:“孟相做事,已经许久不知会本宫了。”   “皇兄宽心,无论太傅做什么,都是为了皇兄的地位。”李盼道,“如今众臣归附,百姓拜服,你不觉得父皇那口气像是泄了吗?今日一见,父皇头发整个都白了,可真吓我一跳,韩妃也说父皇变得愈发暴躁。有些事情不得不早做打算,你看今日,父皇看三郎的眼神,又像是当年你失踪时……”   “你有几条命,够你在这里胡言乱语。”李玹冷冷道。   李盼道:“皇兄太过谨慎,太傅的谋算你还信不过?单靠一个陆华亭,掀不起风浪来的。”   提到陆华亭,李玹便想起群青在他手上,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他打发走李盼,引着王镶回到寝殿。   王镶一进门便跪下请罪。   “你没仔细看吧,陆华亭手上拿的燕王的手谕,到底是让他抓人,还是令他去江南道协查丝绸铺子的事。”李玹道。   王镶反应过来,汗如雨下。   李玹将他扶起:“你是武官,又刚刚领职不久。虚张声势那一套,你玩不过陆七郎。”   王镶不肯起:“他虚张声势,回来自有他的苦头吃。可问题是,他干嘛非得冒着风险将一个细作带走呢?听闻此女从前得殿下器重,臣怕她落在陆华亭手中,严刑逼供,吐露了殿下的秘密……”   李玹攥紧他的手臂,攥得王镶生疼:“本宫写在奏折上的没什么秘密,三郎知道也不能怎样。若她真的连本宫也出卖,那也只能是废棋了。”   “只是一个婢女,何必废那么大心力?殿下不如现在就下个杀令,干脆……”   李玹变得烦躁:“听不懂话吗?这些年本宫看人从未走眼过。我要她活着,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细作,若真的是,本宫当然不会让她好过。”   “他不就是要手谕,本宫现在给你手谕。”李玹说着,现写笔诏,“陆华亭不能留在叙州。你带人去传诏,七日之内他若不能带着群青回来,本宫治他大不敬之罪。”   有这般将功补过的机会,王镶领命疾去。   李玹坐在椅上,松了口气,香炉内迷迭香飘来,他的头疼缓解了,这空荡的寝殿,却令他心情更遭。   寿喜看在眼中,小心道:“那殿下打算如何确定青娘子身份?”   “她还有个父亲群沧,尚在牢中,将他提出来。自己的女儿,总不会认不出。”李玹又道,“此人当时是因何获罪的?”   “这群沧当年是言官,坚持向荒帝状告前朝世家陆家与北戎通敌,未被采信,得罪了陆家,故而与其他几个人一并进了诏狱。”   李玹闻言,冷笑:“敢死谏的官,想来是硬骨头,应该不会做伪证吧?”   -   晚上,一行人住在客栈。   群青自然与文素住在一间阁子,连穿脱衣裳都是文素亲自看顾。群青还没有反应,文素先害羞了,吹熄了烛火。   群青躺在床上便没了声息。   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串铃声,文素道:“是游医吧。”   确实是游医的铃声,从前李郎中、芳歇在外行医时都摇过这样的铃铛。   文素摸摸被褥,又帮她盖了被子:“娘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群青此时需要养精蓄锐:“无妨,我睡在哪儿都行。”   “怎么能都行呢,长史嘱咐过……”她自知失言,“叫我好好地看着你。”   群青的眼睫一颤。   月光下,文素又凝眸观察她的脸:“娘子,你的脸似乎很红。”   群青闭上眼睛:“没有,你快睡吧。”   两人躺在床铺上,群青默默忍受着脸上的疼痛。串铃再次响起时,她忍不住坐起身,探头朝窗下看去。   一个背着药箱的老人走过去,身形熟悉,令群青的心高高提起,可是再仔细看,那人已走到阴影里,再看不见了。   群青摇醒了文素:“我想沐浴,可否行个方便?”   文素迟疑一下:“也行,我这就去管店家要水。” 第71章   天已经擦黑, 但文素匆匆进门的时候,陆华亭却衣冠齐整,坐在案边的烛光下擦拭匕首, 像是正准备出门的样子。   文素差点哭出来:“属下失职……青娘子跑了!”   陆华亭瞧她一眼, 立即起身快步走进阁子,只见窗户大敞,床榻上尚有褶皱,桶中水有余温,但四面空空荡荡, 没有了那道身影, 只剩手镣搁在妆台上。   文素解释:“青娘子要沐浴, 说手镣多有不便, 属下一时心软就帮她解了。”   “她说沐浴你就信?”陆华亭道。   “她真在沐浴,属下在水里帮她解开的!”文素道。   陆华亭刚将手镣拿起来,有水流淌在他手上, 闻言一顿, 哗啦搁了回去。   沿着手指蜿蜒的水滴, 却奇异的仿若火烧。   “看样子是缓过来了。”   他擦净手指, 想到方才见到的空荡, 心中说不出的烦乱, 一言不发,拿扇柄挑开群青放在床铺上的包裹看了一眼, 见那装钱的黄色布袋并未带走,只是瘪了些,他眼中浓黑方才消去, 神色放松下来。   狷素道:“那长史还去不去线报那边?”   “去。”陆华亭低头佩好匕首,已是面色如常, “青娘子大约有急事,四处逛逛。她没走远。此处不安生,你二人找到,带回来歇息就是了。”   文素和狷素领命去了,陆华亭又道:“把杨鲤带上,他认识路。”   -   这厢群青追着那断续的串铃声响疾走,穿过街巷,看清前面那名游医的身影,是个瘦削老人,左手摇铃。   没过多久,群青就发觉文素他们缀在身后,她并未理会,若是遇险,多几个人还安全一些。   芳歇说过,李郎中在江南道遇险。既然她已经来到此处,听见串铃声,还是忍不住亲自追上来,哪怕是认错人,也可得心安。   道旁有人抱着的孩子大哭起来,这游医关切地走到跟前,却惨遭孩子的阿爷驱赶:“去去去,江湖骗子。”   他迷茫地站了一会儿,背好了药箱,继续摇起铃行走在夜色中。   那是一只粗陋的木头药箱,群青记得,李郎中珍爱的药箱是紫檀所做,他在长安坐诊,救人无数,怎么可能有如此怯懦和落魄的姿态?   群青快步绕到他面前,神色怔住。   那老人慌张抬眼看他,竟真的是她想象的那张面孔,只是比她上一世的记忆中憔悴得多,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她醒过来睁眼时,那个精神矍铄又面带慈爱的李郎中。   群青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衣袖、歪斜的衣领和迷茫畏缩的脸上:“师父,李郎中?”   李郎中却毫无反应,有些恐惧地轻轻拂开她,往前走。   “师父,我是六娘啊。”群青只以为天太黑。   这苍老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似是迟疑,他辨认起群青来,神色还是迷茫畏缩:“六娘,她不是已经进宫了吗?小娘子,我记不起你哪位呀。我要去看诊了。”   群青发现李郎中好像有些糊涂了。   从前李郎中将治病救人看得比天高,见群青要留在医馆,真将她当成徒弟爱护;后来得知群青要进宫,还是要去杀人,心寒失望,却还是帮她推了骨,而后再未见过。   上一世,救命之恩未曾报,成了群青的心结。   是以群青并不在意李郎中认不得她,只含泪走在他身边:“师父,你可还记得你何时来的江南道?”   提起此事,李郎中蓦地激动起来,手抖起来:“坐船来的嘛,船翻了,我的药箱、钱、我的药材和医书全都丢了。”   群青便大致明白李郎中一个人流离到江南道的辛酸苦楚。这木箱和串铃,想来都是他靠着四处行医,一点一点拾回来的。   “那为何不借些钱回长安呢?”群青道,“师父一去不回,医馆里好多百姓在等你。”   李郎中愈发糊涂:“我在长安还有医馆?”   “师父,您本来不是游医呀。”群青道。   提起治病,李郎中变得十分关切,他问群青:“那我在叙州,为何连普通病症都治不好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会治不好?什么样的普通病症?”群青问。李郎中的医术高妙,若非如此,也不会救活她了。   “玉沸丹……”   “何为玉沸丹?”群青从没听说过此物。   “我也想要来此物,但是问谁,都不肯说!”李郎中焦躁地比划,“服食过以后,人懒散少言,举止失度,针灸无用、用药无用,他们看我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个江湖骗子。”   群青凝眸细思,李郎中忽然推开她,神色严肃起来,不让她再跟:“我去看诊了,你快走吧。别跟着我,不像样子。”   说罢,提着药箱跨进院内。   群青没有离开。她抬眼打量这户屋宇,门环、门匾,檐下挂下的绢纱灯,这该是个富户,然而方才开门,院中黑漆漆的,没有下人掌门,不由有些担心。   “此处怎荒成这样!”群青听见杨鲤的声音。   文素他们跑着追上来,只见群青端然站立,问杨鲤:“这什么地方?”   “是叙州城内富商的祖宅,这条巷有个诨名,叫‘金街’,叙州城内胆大的孩子,跑来在砖缝里捡捡抠抠,说不定能捡到金豆子。”杨鲤说罢,一下子跑到群青身边,看了群青一眼,“我本是跟着娘子的,不是跟着你们的。”   富商的祖宅?群青心想,那倒是奇了,来的一路上都很荒。   房内忽地传来小儿啼声和妇人哭骂的声音:“这药都抓了几副,为何花了钱却还是夜间咳喘?我看你一把年纪才相信你,果然游医全是骗子……”   群青径直推门而入,裙摆划开漆黑的院落,推开房门。   屋内有个妇人,身旁婢女托着碗。见一个窈窕的小娘子忽地闯进来,妇人惊疑地止住骂声。   群青敛袖一礼:“这位是我师父,可否容我看看汤药和病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的姿容说不出的清冷镇静,竟将人镇住,这妇人只低声絮絮:“这游医还收徒?师父都看不了,徒弟的水平,又不知得差到哪里去。”   李郎中站在一旁,又急又气,脸色通红,无措望着群青的举动。群青将侍女盘中的药碗端起来,闻了闻,又尝了尝。   她医术只学了一年,但这小儿咳喘,不过是寻常病症,她都能看。李郎中来看,便如牛刀杀蚊子,怎么会出错。   汤药果然没有问题。   群青又走到床边,俯身看那孩子。   孩子身穿圆领袍、腰悬玉佩,连搭在腹间的被子都是绿丝绸被面,染成菱花样式,一片花团锦簇,一看便是富贵娇养。可惜他脸色绯红,口鼻不通,双目恹恹紧闭,艰难地呼吸着。   群青伸手探向他,却没有碰到他的身体,只在被子的绸面摩挲了片刻,道:“我师父开的药没问题,你家被子有毒。”   李郎中一怔,那妇人亦惊愕:“什么……什么有毒?”   群青已将被子拉下,扯过床脚的棉被给孩子盖在身上。   她走到那妇人眼前,将被子展开,那绿色绸被面在灯下愈发鲜艳:“娘子这被子可是刚买不久的?”   妇人实不明白能与被子有何关系:“是几日前二郎过生辰,家婆从铺子里挑选的。你这小娘子好无礼,怎能说它有毒?”   “这被面的丝绸,是翡翠石绿所染,比寻常的松绿更鲜亮,成本也更低。只是此染料会慢慢散在空中,大人吸入还好,孩童敏感,会咳喘高热,我说‘有毒’并不为过。”   群青道,“娘子若不信,将这被子铺开,过段时日看看,色泽会慢慢变暗,都叫二郎吸入体内了。”   那妇人闻言大骇,群青从袖中取出符信给她看:“不瞒娘子说,我从前在宫中尚服局当过差,这翡翠石绿曾引入宫中用以织染,后来因影响了皇储公主,很快被禁用了。”   宫中尚服局,天下最高等级的织物都罗列在内,还能有错么?   又群青将被子移走一会儿,那孩子的呼吸果然变得绵长平缓了些。那妇人看向群青的眼神,变成了信任和依赖。   群青将小被子卷起来,放在桌案上:“娘子,我师父是长安城内有名的圣手,不过是云游到此,未料遭你如此责骂?他开的方绝无问题,不过是与这翡翠石绿相互对抗,药效无法体现。”   说着,她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药,轻而缓喂给那孩子,他的口鼻不通之状很快压了下去,喝完药就安睡过去,她的心也放下来。   那妇人脸上赧然,忙起身作揖:“是我误会这位郎中了,还请您谅解。”   李郎中嘴唇颤抖,他看看那妇人,又望向群青端着药碗的身影。这影子,与当年遇到街痞时,提着药箱倔强地挡在他身前的小娘子重合。   最后那些人打不过她,脑袋都给药箱砸破了,还是他去拦的架。十几岁的小娘子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像一尾鱼,抱都抱不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六娘,是群青啊!怎么能不记得呢?   “六娘……”他终于道,“你是六娘,你怎么到这里了?宫里的差事不要紧吗?”   群青手一顿,说:“不要紧,我是来找你的。”   她站起身,抓住李郎中的手。又向那妇人道:“娘子,我有一事不解。”   那妇人道:“本是我该道谢,娘子尽管问。”   群青道:“你家祖宅放了几个染缸,挂绳上似乎还有丝片,自己就是丝商,还需要去铺子内买被面?”   那妇人的神情顿时黯淡:“早就不做丝商了。家翁曾经是显赫一时的大丝商,郎君败家,指望不上。不瞒娘子说,以前我家哪里会找游医看诊,都是去医馆,也不知今日这诊金……”   原来败落之家,难怪偌大的家中,连仆人都没有。   群青道:“我们不收诊金,想找娘子打听一件事。不知娘子可知叙州城中流行的‘玉沸丹’是何物?”   这妇人方才热切的眼神一下子便冷了。像被针刺了一样,眼中流露憎恶之意:“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要这害人之物干什么?”   “为何说是害人之物?”群青追问,“我师父诊治过几个服用玉沸丹的人,束手无策,所以想研究研究。”   这妇人见他们真的不懂,没再言语,又似被触及心事,冷冷一笑,她进入厢房内,过了一会儿,拿来一盒落灰的木匣,塞在群青手上:“你还想救?没得救。”   “当日郎君跟着其他人喝玉沸酒,说是附庸风雅,方便谈生意。哪知道后来为此物掏空了家底,家都吵散了,这害人之物,你要就拿去吧。放在家中我嫌晦气,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它了。”   一直到群青带着李郎中离开,这妇人都侧坐床上,不再给他们正脸。   群青退出门时,只见她在空荡的屋内哄着孩子入睡,身上原本昂贵的纱罗衣裙已旧得黯淡,头上也仅剩一根素钗。   走到外面,群青推开木匣,内里排布的四枚翡翠珠一般的药丸,正飘散出淡淡的清香。   像上好的茶,又像香花,她取了一颗用手帕小心包好,递给李郎中:“师父,玉沸丹便是此物,您可以研究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此行,可有我阿娘的消息?”   李郎中道:“途中是见到有个妇人有些相似,我甚至随着她上了船,可惜紧接着船就翻了,这下又不知流离到何处。”   只凭这般模糊不清的消息,群青无法相信芳歇的话。她只摩挲着羊头香囊许愿,茫茫人海中,那相似的妇人就是她的阿娘,她还活在人间的某处。   因阿娘被欺骗,不是她的错,而是这乱世中,尔虞我诈的人的错处。   她要赢,就必须活着。   自己弄清楚真相,不为任何人利用。   群青垂睫不语,李郎中初始时担忧地看着她的脸,随后神色一肃:“你的脸当时是我推骨的?看起来不算好,若不再行推骨,就要长回去了,可就算现在推,恐怕也无法做到于画像……”   群青忙止住他:“师父。”   李郎中惊了一跳,门口竟还等着三个人。杨鲤和狷素蹲在地上,还有个女暗卫坐在台阶上,齐刷刷地看着他们,惊骇于他们交谈的内容。   群青将李郎中交给狷素:“这是我师父李郎中,还请你照看一下,倒是与我们一起回长安。”   她又对文素道:“长史在何处?”   -   大宸禁赌,然而民间赌坊仍是层出不穷,叙州城这南鹰坊,白日时是茶楼,傍晚闭户,夜中再开,却换了副模样。   陆华亭坐在二层小厅,这个位置,可以越过栏杆,望见绒毯上的一张张桌案,和挤在桌案上赤膊掷骰的郎君们。   人声鼎沸中,他忽然听见了细碎的声响,他转过头,一个戴帷帽的娘子自他身边走过。   他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衣袖,拦住她的去路,攥住的果然是袖下坚硬的手镣。群青没有挣扎。   “被抓回来了?”陆华亭道。   群青道:“自己戴的,长史不是喜欢这般与我说话吗。” 第72章   群青能说出这样的话, 纯粹是揣摩对方的心意。陆华亭这两日心情似乎很好,换位思考一下,若是陆华亭这般落在她的手上, 她亦会得意。   话音刚落, 群青感觉一股力道将她拽到他面前,只觉他垂眼摆弄了一下,那桎梏很快松开了。   群青趁机活动了下手腕。   陆华亭长睫微动,没有看她,望向人声鼎沸的一楼:“此处不安全。看下面, 靠雕花柱那一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见七八个大汉围着那张桌子掷筛。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无意间抬头, 让她凝见了正脸:“好像哪里见过, 是崔伫那个庶弟。”   “崔好。”陆华亭说。   群青记得崔家人已尽数没入监牢, 也记得其中有个叫崔好的,携带崔家宝库的钥匙越狱而出。孟光慎领了圣人谕令前去追他。   她再观察这赌场,热闹之中仿有杀机流动:门口守卫已靠在门板上打盹, 浑然未觉有几个穿百姓衣裳的人混进来, 转来转去, 似在找人。   一会儿也许有打斗, 难怪陆华亭将她放开。   不过, 倘若这些人是孟相的追兵, 为何陆华亭跑得比孟相的人还快,似乎对崔好的行迹了如指掌。   她稍加思索, 道:“崔好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陆华亭微笑不语,反而掀起眼望着她,烛光倒映在他眸中, 让群青有种错觉,仿佛眼下什么事情都不及他对她的好奇:“为何戴羃篱?”   群青拂裙坐在他对面:“感觉此地不安全。”   “知道乱还来, 何事这么急,不能等某晚上回去?”陆华亭帮她添酒。   桌上摆着一盘未动的乌饭糕,群青忙活了许久,腹中微饥,刚要去夹,盘被陆华亭挪开,他招呼一旁站立的侍女道:“冷食有碍口感,拿去回锅蒸一下。”   东鹰坊的侍女亦是娇媚伶俐:“哪能如此慢待郎君,给您上一份新的。”   乌饭糕很快端上来,热腾腾的清香扑面。   群青却没有动筷:“长史到底想要多大的筹码?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对待政敌的。”   蒸气背后,陆华亭闻言一笑:“娘子听说养蛊相戏的故事?”   他说:“传说城东有个武人,在坛中养蛊,种在自己后背,以修炼不坏功法。尤以最烈最毒的蛊虫,最有裨益,就怕半死不活,以致功力不得寸进。”   群青安静听完,道:“我只听说过养蛊反噬。”   陆华亭神色一顿。她已撩开羃篱,吃起了乌饭糕。   “方才去哪儿了,”陆华亭停顿一下,“六娘?”   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群青眼睫一颤,便知文素肯定已将事情禀报给他。   “去金街找了一位故人,看到几家老丝商,不约而同都破家败业,长史不觉得有些凑巧吗?”   陆华亭道:“娘子难道是来帮某行公务的?”   群青道:“我要跟长史说的话,你可有时间听?”   陆华亭垂眼望着楼下。那几人打量着每桌的赌徒,慢慢靠近崔好那张桌子。   群青夹起一块乌饭糕,手腕一转,掷向楼下,不偏不倚丢进崔好后衣领中。   崔好正赌得入神,只觉得一温热之物落进衣服里,当下捂住了后颈,他一扭头,窥见了游走的杀机,登时冷汗直冒,顾不得找罪魁祸首,趁那几人没有看见他,悄悄地混入人群中去了。   望见此景,陆华亭眸色微深,只笑了笑:“本来娘子可以一边说,一边看戏,现在没戏看了。”   他并未生气,可见崔好确实是他故意放出的鱼饵,把握在他手中,钓着孟相的人玩。   群青道:“我可以是阻碍,也可以是助力。只想问长史之前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某说什么了?”   “你说清净观的事,不是燕王所为,你在找杀人的那个人。”   陆华亭凝神。   群青道:“我有亲人死在清净观,又有亲人,可能死于赵王和孟相之手,我想亲手查清楚。你我所图既有重叠,何不合作?”   陆华亭有些意外,许久才道:“你想回宫?”   群青吃着乌饭糕,语气清淡:“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   陆华亭便知她为何上心叙州的事。她在积累筹码,与他交换。偏生她的脸隐在羃篱后,看不清神情,心内不知为何并不畅快,茶杯上的手指攥紧。   “太子怀疑,我要长史帮我解决,叙州公务,我会帮长史解决。”群青道,“请问筹码够吗?”   “不够。”陆华亭饮尽杯中酒。   群青闻言,一时无言以对,只从袖中取出丝帕包裹好的玉沸丹:“我还给长史带了一样东西,加上此物总该够了。”   她说着,提起桌上的酒壶给陆华亭添满。   看诊时,那妇人说的叙州丝商流行喝“玉沸酒”,不知玉沸丹和酒如何结合。群青看了看手中玉沸丹,径直将玉沸丹丢进酒盏内。   谁知,玉沸丹入酒便迅速融化,顿时泛出沸腾一般的酒沫,一股浓郁的幽香随之而出。   群青更没想到的是,这香气散出来,路过的小厮,侍立的婢女,还有几个匆匆行路的赌徒,全都将目光投过来。   那是一种粘稠而贪婪的目光,令群青如芒在背。   不多时,有个更加美貌的侍女从暗处走来,忽对二人恭敬道:“郎君与娘子可是远道而来的行商?我家老板请二位入席。”   群青望向陆华亭,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显然他也没料到此种状况,不动声色将杯盏端起,吹开浮沫,抿了一口,“你老板是何人?”   群青登时指节泛白,陆华亭无谓地瞥过来,倒像安抚。   侍女见他喝了一口,垂下眼:“老板姓宋,是如今叙州最大的丝绸商行主人,就在隔壁花月楼设酒等候。”   陆华亭闻言便站起身来,又向群青伸手。   两人便这样挪了位置。上楼时,陆华亭掸掸衣袖:“听说东鹰坊是宋公子的私产,某专门过来等候拜会,一次也没碰上,未料喝口酒,竟惹得宋公子主动相邀。”   侍女马上惊恐道:“郎君说笑,老板只是与这东鹰坊主人认识,不知哪里来的讹传,东鹰坊与宋公子毫无瓜葛。”   群青心道,大宸禁赌,若真是私产,他自是不肯承认。   赌坊老板是宋问,她心中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让崔好跑了,恐怕今夜陆华亭原本是要生事缉拿宋问,她担心一枚玉沸丹,打草惊蛇。   但能见到宋问,陆华亭自然不愿放弃这等机会。   进了厢房,第一眼望见的是满桌河鲜,边缘的盘子几乎要从桌上掉下来,群青却毫无食欲,因为屋里也有那股幽香,屏住呼吸也没用。   “在外面便听见了,兄台竟是早就认识宋某吗?”宋问年轻,模样清癯,身着绸衣,向二人拱手见礼。不像商人,倒像是书生。   只是此人眼底也有一点黑,令群青想到了孟观楼。   便听陆华亭道:“鄙姓孟,带着夫人自剑南道过来买丝。常言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入叙州第一件事便是打听叙州最大的绸商是谁,以后还要仰仗宋老板。”   说罢,还从袖中取出一匣明珠递给宋问。   宋问会意,笑着请二人坐下后,看看陆华亭:“原是来进货的,那还不好说?宋某手上,正好有一批织花双绉……”   只听羃篱下传出冷冷的声线:“我们是要卖给胡商,胡商压价本就厉害,双绉太贵,何况是织花的,挣不到钱。”   宋问一顿:“那还有叙州盛产的古香缎……”   “胡商说了,今年与西蕃停战,宫中送了大量古香缎入西蕃,恐怕也卖不上价了。”   群青道,“眼下西域时兴的,正是几年前的新料,我们想要提花罗,不知价格比往年何如?”   宋问稍加思考:“一匹,得五十两银吧。”   “太贵,比之苏杭价高,今年尤其高。”说着,便起身,扯扯陆华亭的衣袖。   宋问急忙拦住他们,望向陆华亭:“家里生意,似乎是娘子做主。”   陆华亭瞥了群青一眼:“见笑了。”   宋问靠在椅上,再也不敢小瞧这羃篱娘子。方才一试,此女对丝绸原料、价格了如指掌,再瞧这砍价时凶悍模样,岳父还来信说有人自长安来查案,只怕是草木皆兵了。   “不过是一批提花罗而已,若能结交孟兄这个朋友,送给你们又有何妨。”宋问话锋一转,“不过,宋某好奇,娘子的玉沸丹是从何而来?”   群青思忖片刻:“我们打听丝商的时候,遇着个娘子因家人生病筹钱,说此物可以强身健体,在丝商中颇为流行,将玉沸丹卖给了我们,只是不知如何服用。”   “此物的确可以强身健体。”宋问笑出犬齿,“你们的饮法也并无错处,只是用普通的酒,未免暴殄天物,某今日款待,娘子尝尝?”   宋问说着,推开一匣,用银勺将玉沸丹置入酒盏中,将那杯沸腾着幽香的酒,敬奉群青,双眼观察着她。   群青犹豫着未接,身边横出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将酒杯截下。陆华亭望了眼酒液,喝了一口:“娘子平日不饮。”   他方喝一口,群青忽地握住了酒杯。两人气力相较,陆华亭隔着羃篱望她。   宋问只见那羃篱娘子细长柔白的手,发了力竟使酒杯不得寸进,不由笑道:“孟兄连饮酒都要被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饮,他也不能贪杯。”群青将酒杯夺下,拿尾甲蘸了一下,“我倒是奇怪呢,宋老板这般劝人贪杯,难道其他人的娘子不加阻止吗?”   宋问早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此时两颊微红,长长吐了口气,闻言笑道:“夫人说笑了。既是强身健体,对房事也颇有助益,其他人的娘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都不说话,群青只觉周遭似乎冷了几分。   这一静,便显出楼外的兵戈喧闹之声。宋问刚从酒劲中缓过劲,门便被撞开,小厮道:“东鹰坊那边出事了,死士,有死士在内里杀人!好多血,其他人慌了,也纷纷地往外跑。”   宋问低声道:“仆妇呢?”   “大理寺卿带着人马刚刚赶来,撞上了,不知为何县驿没有通传,说是要查封了东鹰坊,只怕连累了老板您……”   “大理寺的人?”宋问一下子便醒过了劲,眼里闪过一线慌张,顾不上陆华亭与群青请辞了,只敷衍拱手:“孟兄倒时一定联络宋某,恕不远送了。”   群青随着陆华亭出来,上了驴车。狷素与文素冒出来,群青便远远地坐在了一边:“他喝了一口酒。”   狷素“啊”了一声,只看向陆华亭,见他毫无异状:“那赶快找个医馆。”   “不用。”陆华亭无谓道,“不过一口而已。若不亲尝一口,如何知道宋问是怎么一点点掏空了旁人家产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客栈,一行人迎面碰上一个提灯的老人,他一见群青回来,神色总算从不安变成欣喜:“六娘,你没事吧?”   竹素紧随其后:“实在是拦不住他啊。”   群青安抚李郎中,她要了碎瓷片,将尾甲上的酒液刮下来,递给李郎中:“师父,我是去寻玉沸酒了。此酒害人,还请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时,她想起什么,拽住正要上楼的陆华亭的衣袖:“师父,给他诊个脉。”   李郎中刚要动作,群青忽地被陆华亭反捉住手腕,这股力量将她带上楼,拉进阁子内,抵在了合上的门板上。 第73章   群青还未反应, 背后的门板像鼓皮一般被咣咣敲响。   李郎中骇道:“六娘,六娘啊!”   文素和狷素两人急得一左一右地拦住他,狷素道:“老翁, 他们俩有正事相商!”   文素:“他二人相熟的, 感情正浓呢!”   两人话语叠在一起去,俱是错愕,李郎中蓦地听懂了,放下了手,过了良久喃喃:“长得还行, 有些缺礼数。”   门内, 群青笼在陆华亭的影子和气息内, 稍一抬头, 便望见他在专注地听门外的动静。   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她既是南楚细作,她的师父,更有可能是南楚细作的头领。   陆华亭身中相思引之毒, 此弱点绝不可能给南楚细作掌握, 自然不会让李郎中诊脉。   果然李郎中走了, 陆华亭垂眼看她:“都拜郎中为师了, 你应该也能诊吧。娘子来诊。”   群青忙推辞:“我医术很差。”   陆华亭径直将宽袖折起, 带着檀珠的苍白手腕伸到她面前。群青只得轻拨开檀珠, 手指搭在他腕上,刚触摸到那处疤痕, 不知怎么,又挪开来。   距离太近,黄香草气息间呼吸交叠, 这冰凉的皮肤内脉搏的跳动,竟让群青有被火花烫到的感觉。   她摸了一会儿, 果然除了稍许雀啄脉以外,什么异常也分辨不出:“似乎很康健。”   陆华亭笑了下:“身中相思引这么难缠的毒都没死,一口酒又怎会有事?”   群青道:“尝出来什么了?”   “香而微甜,饮下之后通体发热,心情开朗。”陆华亭道,“若没猜错,与寒食散为同源之物,又比寒食散更为隐秘。”   这宋问先将玉沸丹价炒高,包装成健体仙丹,引诱丝绸商常饮玉沸酒,若是普通人,自难抵抗。   群青道:“我与长史所想相同。”她见门后已安静,“既然不叫李郎中诊脉,长史早些安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忽有一只手从背后将门关上,利落闩上。   “娘子难道不知某先前为何让文素与你一间?全然是为了娘子的名节着想。”陆华亭说。   群青明白,此人要追究她欺骗文素逃跑的事了:“没想到长史如此费心。”   “既然文素看不住你,从今日起,某亲自看着。”见她转身,陆华亭侧头望着她,笑意冷酷促狭,“不是娘子说的,睡哪儿都行?”   “这间阁子内漱具俱全,娘子可以先行。”他说罢,擦过她的衣袂走进内室。   羃篱下,群青没有言语。   对她来说,的确是睡哪儿都行。所谓名节,在她心中远不及活命的分量。   何况陆华亭把她关在自己的阁子内,一则是为难她,二则,谁知他是不是怕自己半夜中毒死了,要在阁子内留人。   她走到屏后,骨架纤巧的苏绣屏风隔出净室。雕花木架上,摆了三只金盆,内盛净水,架上手巾、皂角、香胰俱全,木盒中有一把漱齿用的新鲜杨柳枝,散发出青涩香气。   群青的目光在三只金盆间逡巡,分不清哪一只盆是陆华亭净面用的,此间整洁得像无人使用过一般,随便选了一只,只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素帕投入水中浸湿,擦净脸和手。漱齿净面后走出来,见内室只有一张床铺,她便坐在了圈椅上。   陆华亭瞥她一眼,群青还戴着羃篱端坐,一丝声息也无,像话本中的鬼魅。   他的目光掠过她,如屋内无人一般去了净室。过一会儿出来时,水意熏然。他已拆掉发冠,散落乌发,鬓边发丝因湿润而微微打卷,这般形容不整,反倒映衬出美玉一般令人心惊的脸。   群青惊讶于此人洗头居然跟自己一样只用皂角。便见陆华亭已坐在床铺上,瞧了她一眼。见群青没有过来的意思,他自行拆掉蹀躞带,叠起来放在枕下。   群青还是一动不动。   陆华亭终于起身,从墙角拿来一卷竹席,向地上扔就铺开,又从床铺上拿只圆枕丢在竹席上,欠身拉开折叠屏风。   月光穿透屏风上的金鲤摆尾,阻隔了群青的视线。如此便将床铺与地铺隔开,也将两人隔开。   群青看向地铺。   这能睡吗?没有被子。   这厢陆华亭已躺下,看见矮桌上的烛光将羃篱娘子的影子投射在屏风上,他唇边漫出冷笑,若能投一夜也算有相伴。   刚想到这,蜡烛被群青吹熄,室内一片黑暗。   陆华亭于是闭上眼,忽地听见屏风咯吱作响,睁眼竟见一道人影绕过屏风,已经抱着圆枕走到床榻边。   群青径直挤上床榻,因为她已许久没有打过地铺,若那样睡一宿非得筋骨疼痛不可,若是受凉生病便更麻烦。她感觉床上人呼吸都屏住了,静得像死了一般,只余她的心跳在胸腔内四处打撞。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极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群青感觉到窸窣响动。   陆华亭坐起身,极快地穿好衣裳,垂眼瞥了她一眼。   群青竟也散了长发,背对着他,乌发交叠之间,是被月光照亮的脖颈。   像一张苍白的薄纸,裹着动脉,仿佛稍微用力咬一下便能迸出血来。   他眸中倒映冷诮之意,拿走了外衣和蹀躞带,所谓玉沸酒,便是引人产生此种荒诞不经的想法。   大约没想到她真的敢上来,陆华亭自己睡到地铺去了。群青独占了床铺,她目光平静,然而这被褥间全是黄香草的气味,她已疲乏至极,头脑却充斥着微微的眩晕,始终无法入睡。   群青开口:“萧二郎来抄东鹰坊,和长史商量好的吗?”   半晌,屏风那边传来陆华亭清醒的声音:“来时某去信叫了他。”   “宋问既是背靠兵部,朝中也不会没有动作。”   又过了许久,陆华亭道:“你还是想想王镶吧。”   “听文素说,娘子近日要行推骨之术,具体是在哪一日?”   群青以指触脸,感受着脸上的胀痛:“便是这两日,时机还得让师父判断。”   陆华亭:“强行推回他人容貌,恐怕危险,万一王镶追来,便来不及了。娘子何不干脆恢复原貌。”   “不行,宫中旧日奴婢,大都认得我是谁。”群青说,“何况如今进宫,要么为奴,要么走女子科举,前者受人压制,后者需要时间。燕王妃曾许过我八品典衣之职,我考上的,我要以群青的身份拿回来。”   良久,陆华亭道:“娘子这么相信太子不会杀你?”   “不是说,摆在太子案头的那份宫籍,纸页崭新,还有我的画像,他看了便发怒来捉人?”群青道。   “这几日冷静下来,我仔细回想:宫籍上画像我亲眼看过,很是粗陋,只能勉强分辨男女,不能认出是谁。群青的宫籍,从来没有作假,尚宫局送至太子案头的那份宫籍才是假的,是宫内的‘天’,为了逼太子杀我而做出来的事。”   “太子为人孤高自傲,若我是假的,便证明他是错的,自己看走了眼,他自是不愿承认,他没有下令就地将我诛杀,而是召我回去,便说明我尚有一成胜算。若还有什么额外的事,便要请长史替我周旋。”   她说完,便静静等着陆华亭的回话。陆华亭半是玩笑道:“将某支使得团团转,不如弃了太子那条船,到燕王府来,今后某帮娘子。”   群青静了好一会儿,开口道:“陆大人,坐在沉船上,有人抛舟,但需自缚双手系于舟头,等风吹帆……”   “某宁愿跳水。”陆华亭不待她说完,便明了她的意思。   他二人太相似了。既是合作,完成交换就足够了。游水尚有一搏之力,但若将全部托付给他人,便太被动,赌注也太大了。   更何况如今清净观的事尚未弄清楚,隔着至亲之仇,她还做不到全盘信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那边再也没有声音,群青这才想起有句话忘了问。   她想了许久,还是打破了沉寂:“……你要被子吗?”   陆华亭拉了下披在身上的外衣,声线冷冷的:“明日叫伙计再拿一床就是。”   -   一夜的雨打江面。翌日清晨天刚亮,萧荆行拍马而来,脱掉蓑衣,进了客栈。   三个暗卫和杨鲤都坐在堂中,端着碗喝甜酒酿,桌上还有几道小菜,萧荆行没好气道:“还吃呢?”   他风尘仆仆、眼底发乌,发髻上全是雨水,一看就是干了整宿的公务。竹素道:“怎么了萧大人,人没拿住?”   不及回应,萧荆行已是三步并做两步跨上楼梯,情急叩门:“陆七郎!”   文素没能拦住,门被敲开了。萧荆行一滞,静默地退了半步,活像白日见鬼,他望见一个羃篱娘子在陆华亭的阁子内,抓着他的手腕。   “你来的正好。”群青蹲在陆华亭身边,手指触探着他的脉,平静道,“快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青娘子?”萧荆行听声辨人,又是一滞,赶紧拂去身上水珠,正了正发髻才走进阁子,蹲下便毫不留情地拿手背拍了拍陆华亭的脸:“起来了。”   “娘子见笑了,他一直这样。”萧荆行道,又用力摇晃了地上的郎君,“出事了。”   陆华亭的眼睛登时睁开了,漆黑的眸看向萧荆行片刻,紧接着转向群青。   群青早将手收回,也幸得羃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差点忘了,此人不睡到哺时不起,难怪唤不醒,是太早了。   “青娘子不会还操心那玉沸酒的事吧。”陆华亭扫了眼手腕,起身将外衣穿好,望着群青一笑,“没什么不适,头疼似乎还减轻了。”   旋即敛了笑:“出什么事了?”   萧荆行道:“昨夜查抄东鹰坊,不知怎么惊动了叙州刺史,出动了上百护卫,直接将宋问抢进了刺史府,说我等越职查办,要办也理应是叙州先办,没有直接将人抓去长安的道理。”   陆华亭听完了倒是平静:“地方上官官相护,宋问是兵部的女婿,自然有人不肯让他上京。萧大人,人带少了。”   萧荆行未及说话,竹素又匆匆跑上楼禀告:“长史,王镶进叙州了。咱们待不了几日了。”   袖中,群青手指收紧,她尚未推骨,晨起镜中,她已看见一张久违而陌生的面容。李郎中说,推骨需要一日,又得静养数日。   陆华亭道:“拖一下。”   竹素道:“他是过来替太子宣旨的,君无戏言,迟一日都是罪过,恐怕不好拖。”   羃篱下传出群青冷冷的声音:“若是王镶自己走不了呢?”   竹素愕然,冷汗涔涔,转向陆华亭:“青娘子,这可不兴玩笑。”   群青继续道:“此人可有什么隐疾弱点?”   “二郎,你与王镶同年及第,打马游长安时还坐一辆车呢,你说罢,此人有什么弱点?”陆华亭问萧荆行。   “他都是武举人、东宫参军了,一拳能打死一头牛,他能有什么隐疾?”萧荆行道,半晌道,“此人最大的病便是鼻渊,春日及第时候,听见他吸鼻子,如此而已了。” 第74章   王镶带着人马进入叙州时, 江南道下了多日的雨。   前次回宫,还没歇口气,便再度领命疾驰, 冒雨赶路让一行人叫苦不迭, 不得已,找了家食肆休整。   东宫的人几乎占满了整间食肆,要了热食热酒暖身。   王镶刚挑起一筷子细面送入口中,便在雾气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扬声招呼他, 他不得不搁下筷回礼。   大理寺少卿萧荆行。王镶与他同年入宫履职, 有几分交情, 只是碍于萧荆行的阿姐后来做了燕王妃, 没再深入交往。   眼下见了面,萧荆行关切道:“这么凑巧此碰到王参军,不如与我们并行同游, 好好招待一番?”   王镶推拒:“职责在身, 不了。”又看了他一眼, “萧少卿这拿着的是什么?”   萧荆行身后两个下属, 怀里抱着的一片花花绿绿, 看着像布匹。萧荆行随口道:“铺子里买来的丝绸。叙州乃丝乡, 物美价廉,来都来了, 买一些给我阿姐捎带回去。”   萧荆行看王镶若有所思,笑道:“这地方路远难行,成婚没两个月便离家, 你怎么也没给尊夫人带些薄礼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提起新妻,王镶凶恶严肃的脸上泛出浅红, 搅了搅面:“小娘子一般喜欢何种样式?”   “尊夫人既是年轻,想必喜欢鲜艳衬人的。某看这绿色便不错,专门多买了两匹。”萧荆行叫下属拿来翡翠石绿的丝缎给他瞧,“就在附近景泰街,你若得闲,萧某带你去。”   王镶似是意动,想了想还是拒绝:“某身上带着太子手谕,实在耽搁不起。”   “这有何难,我这挑选好的送你几匹不就行了?”萧荆行道,“你给我一锭金,我的公务不急,再去铺子给我阿姐买就是。”   王镶似乎还想推拒,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已有一名府兵将碗放下:“参军,我吃好了,我想去绸铺里给家人带点东西,很快便回来。”   “就是。这些时日紧赶慢赶,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左右雨大也走不了,参军您买一匹丝,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这下子,纷纷又有数个府兵放下碗,闹着要去买丝。   王镶见下属怨声载道,从身上掏出一锭金给了萧荆行,冷脸坐着道:“谁想去便去,不去的都给我吃饱喝足了,半个时辰后必须得出发。”   几个府兵呼啦啦出了食肆。萧荆行命人将几匹丝缎放在王镶身旁凳子上,看了看那鲜艳的绿色丝缎,这才告辞离开,行入雨中,低声嘱咐:“把郎中安排在前面守着。”   半个时辰后,王镶带的府兵,有不少手上都拿着丝缎,尤以红、绿最多,他们将这又软又薄的丝匹折起,藏进盔甲里,脸上也有了笑影。   然王镶的鼻头和眼眶却有些发红,上马时,一连打了一连串喷嚏,似乎是突发疾病。   有人不免担忧:“参军可是着凉了?”   王镶摆了摆手:“无事,走!”   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疾驰雨中,然而骑着骑着,忽地放慢了速度。   离王镶最近的府兵,惊讶地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睛和鼻子越来越红,他眨了眨眼,很快涕泗横流。鼻渊不过寻常之症,原想着忍耐一下。没想到忍了一会儿,他的嘴巴张开,大口呼吸,似是在雨中喘不过气来。   身子一歪,竟是从马上栽了下来。   “参军!”身后的府兵纷纷下马,将他扶起来。王镶昏倒在地上,浸泡在雨水中的还有一沓鲜艳的丝匹。   这下子群龙无首,府兵只得将他抬进客栈,抓来一个路过的游医。   这游医把了把王镶的脉,给他针灸,又将丝匹拿起来,道:“早就说过景泰街的丝不能买,你们是外来人吧,怎么还在买!”   府兵们愕然:“同丝绸有什么干系?”   “这翡翠石绿有毒,拿来染布便是害人,前些日子看了好些个小儿咳喘,皆是染料所害,游医之间都传开了。这位大人有鼻渊,本就敏感,这下子差点害他性命。”   这些府兵闻言,纷纷从铠甲内取出丝绸,想到花高价买来的丝绸,竟是有毒的劣货,哪里肯干,撕的撕、扯的扯,由一个领头的府兵领着,一群人闹到了景泰街,要给个说法。   铺子里自是没有拿事的人,他们又不知如何打听到了景泰街几间铺子的主人是宋问,夜里大理寺的少卿都没能把他带走,头一转,纷纷涌到了刺史府。   这宋问惊魂甫定,正在内堂坐着,被叙州刺史细细安抚,门外忽然有了吵嚷声,旋即是打斗声,两人都是一惊。   小厮来报说:“不好了,那萧少卿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伙闹事的府兵,少说也有几十人,和我们的侍卫一语不合,打起来了。”   那兵戈叱骂响在耳边,宋问脸色发白,茶盏在手里发抖:“我不会连累丈人吧?”   叙州刺史出门查看:“谁给你们的胆子,敢闯刺史府?”   未料有人冲出重围,直接将他向后推搡几步,萧荆行作势要拦,没有拦住。   那府兵拿出了鱼牌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等是东宫的府兵,当今太子身边人,那宋问售卖劣等丝绸,险害我们参军丧命,真是胆大包天!你身为一方父母官,竟行包庇之事,连大理寺少卿手续俱全都带不走他。起来,今日我们说什么都得将他带走。”   叙州刺史被这么多人团团围住,一时汗如雨下。   那厢已经有人闯进堂屋内,把面色惨白的宋问拖了出来,茶盏滚落地上。   王镶昏睡不醒,无法御下,全然不知道下面这些府兵,大都是长安的勋贵子弟,年轻气盛,又不懂朝局利害。连夜赶路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见到王镶倒了,听萧荆行说了三言两语,激化了矛盾,竟然把宋问给强行带走。   叙州刺史看了鱼符,确实是太子的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敢等人走了,跑进堂中:“发信,给长安发信!”   -   客栈中,却是一片宁静。   “娘子在丝缎上放的是何物?”陆华亭问。   “让他鼻渊发作之物罢了,我师父医术高超,他配药有度,不会伤人,他会昏睡半日,然后自然醒来。”群青说着,端起药一饮而尽。   因要推骨,她的药是李郎中所配,用以消炎和调养身体。每日喝三碗,连喝三日。   话间李郎中又端出一碗药,见陆华亭坐在一旁,他想了想,还是问群青:“六娘,我记得……从前与你有婚约那郎君,可也在朝中?”   未料陆华亭道:“不幸,他已经死了。”   群青的手指顿了顿,李郎中闻言悚然不语,目光在陆华亭身上徘徊一会儿,死了才换了这个,那倒也无妨。   他端着药转向陆华亭:“六娘受过重伤,体弱,要安神、少怒、温养、避寒、多眠、少思,日常食物多吃红枣、枸杞、党参补气血……”   群青想叫李郎中别说了,奈何口中汤药又苦又麻,一时无法开口。   李郎中自己停下,蹙眉不悦:“怎么不用笔记?”   他记起医官里那个小郎君,名芳歇的,在他说到一半的时早就乖觉地掏出笔墨了,可见态度认真。   陆华亭道:“某记住了。”   “六娘体弱,安神、少怒、温养、避寒、多眠、少思,日常食物多吃红枣、枸杞、党参补气血。”   竟是一字不差,将李郎中所言背了出来。   这景象实在太古怪,群青将药碗搁在桌上,对陆华亭道:“长史走吧。我要休息了。”   说罢送走两人,拉上帘子,合衣躺在床榻上。所谓休养,便是睡觉,推骨之后,还要养足精神面对后面的事。   陆华亭回到阁子中,发现屏风折起,竹席收起来,床铺上被褥已叠整齐。   文素小心道:“青娘子说了,她不会走,既然长史身体也无事,她就回去住了,免得长史夜里睡不好。”   群青说得不错。未婚男女,从来就没有夜宿一隅的道理。   这仗着酒意的荒诞玩笑,风一吹,是时候收场了。   陆华亭坐在床铺上,手掌抚过叠得齐整光洁的床褥:“此女心狠决断,前所未见。”   文素道:“长史……”   他的黑眸幽深,无谓地弯了唇角:“无妨,我亦是这种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恰逢萧荆行返回,二人便商议了一下午,如何趁着王镶没醒,将宋问带回长安,如何给圣人递奏折。   说到一半,竹素进门道:“青娘子推骨,应该是明日,我看他们已经准备起来了。”   陆华亭顿了顿,却是撂下笔起身:“等我一下。”   群青戴上羃篱,拉开门,进来的却是陆华亭。   他进了门,将窗户闭紧,将门闩上,群青也没有阻拦,应该是有话要说,涉及秘密的谈话,她也会下意识将避人耳目。   她只望着他的动作:“长史将我的事了解得差不多了,我却还没问过长史的事。”   陆华亭道:“娘子想问什么?”   群青想了想,迟疑道:“你阿娘,是太子和燕王的奶娘?”   陆华亭并未遮掩,没什么表情道:“阿娘已亡故。”   “还有一个兄长?”   “也已亡故。”   群青沉默了,看来李玹讲过的那个掉进狼窝的故事是真的。   “某还有个妹妹。”陆华亭黑眸凝望着她,见群青似想说话,他道,“不是孟宝姝。”   “因某之过,死于襁褓。”   他语气平淡,群青却听得暗暗心惊,许久才问:“长史要报的,是父不养之仇?”   “不养?”陆华亭微微挑眉,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倾身附耳道,“是杀母、杀兄、杀妹之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字字句句,如寒冰淬过,背负如此深仇,竟能付以笑言。群青望着眼前人,又深感他难以捉摸。   与此人合作,如手握利刃,因为他的仇恨太深重,他要做的事太坚定,还需小心防备,保护自身。   “上次与娘子谈及合作,有件事忘了问。”陆华亭突然道。   “什么事?”群青压下思绪问。   陆华亭的目光似穿过羃篱,看进她的眼睛:“若最终无法证明清净观那夜杀人的不是燕王,娘子会如何?”   群青道:“我会杀了李焕。”   “若某阻拦?”   群青只觉胸口翻涌起莫名的情绪:“只好与以前一样,做死生仇敌。”   陆华亭道:“我想看看娘子的脸。”   群青尚未反应过来,他竟径直掀开羃篱白纱,她眼前探进一张浓墨重彩的郎君面。皙白的脸,上挑的眼,他漆黑的瞳孔映出她的倒影。   宛如深藏地底的动物被人窥见,那一瞬间,群青竟感头皮发麻。   旋即他将白纱放下,将她完好遮住。   陆华亭道:“青娘子,为何脸红?”   群青蓦地转身,陆华亭抓住了羃篱上白纱。这纱在指间轻柔如无物,他攥紧了,却终是松开。   “看清楚了?”群青平复了心情,自己掀起羃篱,转过身,飞翘如裁云刀的眼,冷睇着他,“上一世杀你的人不是群青,是我。看得清楚,死得明白。” 第75章   接下来的几日, 陆华亭没有来扰群青。   在汤药的作用下,群青几乎将半辈子没睡的觉都补了回来。   这种昏沉一直持续到上船,她竟也忘记了晕船。只在间隙时醒来, 看见苍白昏暗的床头, 不知何时摆着一枚柑橘。   群青忽地觉得腹中饥饿,她坐起身,拿过那枚柑橘,剥开吃了,一面吃, 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谈话声。   客船只用薄薄的木板将船舱隔为可供船客休息的小间, 能隐约听到萧荆行和陆华亭的对话。   萧荆行说:“宋问是押送回去了, 可没想到那东鹰坊里有吕万户侯的股本。大把的银钱打了水漂, 只怕回去,吕妃那关不好过。”   陆华亭漠然道:“回去再说吧。”   萧荆行又压低声音:“青娘子一直睡着不醒,没事吧?上次我听你们说, 什么推骨疗法, 听起来危险, 是何病症?”   “你听岔了。”陆华亭的语气平板无波, 似乎也在剥橘子, “你知道青蛇冬眠吗?每到冬日一直睡着又有什么奇怪的。”   临近冬日的柑橘酸涩得让群青皱眉。   她不再听了, 拿了片镜子,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人的脸颊平整光滑, 如剥壳荔枝,常人根本无法想象她已经容颜改换。是“群青”的脸,但又有几分不像。   李郎中说, 这一世她养得太好,以至于骨头提前长回原状。他已尽全力, 但也无法完全恢复从前那张脸。   好在少女的脸本就一直在变化,还有把握说得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服食了一枚霜寒雨露,便又拉了拉被子,蜷缩睡下。   等药效殆尽,她彻底清醒时,香炉内飘散的的迷迭香和窗外凛冽的寒气提醒她,他们已回到宫中。   她坐起身,意识到所处的地方是净莲阁,是陆华亭平时审讯人的地方,也是她前世殒命之处。   她躺的地方更离谱,是刑架上垫了层氅衣。   群青起身,看见文素和狷素皆已换回宫内暗卫劲装,瞥见她,却不敢动弹,殿内针落可闻。   群青径直走过去,在二人诧异的眼中直接将帷幕掀开,冬日阳光照在了陆华亭苍白昳丽的脸上,他桌案上已堆出了高高一摞文书,他便在此处安静地批阅公文。   回到此处,他便是燕王府的长史,通身气势冷而沉,越发不可捉摸。   群青道:“要不长史还是将我锁起来吧。”   陆华亭没有说话。   “不然我怕为人探知,连累了长史。”   “青娘子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人犯,”陆华亭冷冷含笑,“你想干嘛就干嘛?”   群青道:“我想沐浴。”   陆华亭的笔突然停下了,如刀的目光刮过群青的脸。   上一次,她便是以这个借口逃跑。   群青没什么表情将目光避开,她这次是真的想沐浴,这一路上风尘仆仆,汗湿鬓发,没什么机会梳洗,她很难受。   陆华亭刚想开口,文素挪进来,小声说:“倒也不是没有水……”   于是在陆华亭的默许下,文素将她引入偏殿,叫宫女打水,她惊讶地看到群青将发髻拆开,直接便在盛满温水的盆中散落了发丝。   沐浴恐怕来不及了,群青只将乌发打湿,用皂角揉搓,迅速洗净头发,徒手绞干。   她刚出来,燕王府的小内侍匆匆跑进来:“太子已得知青娘子回宫,请青娘子立即去东宫!”   群青刚刚接过文素手中巾布,擦头发的手顿了顿。   陆华亭背对那小内侍,没什么表情,群青却能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他沉默片刻道:“就说某还在审青娘子。”   随即他望向群青:“擦干头发再走。”   那小内侍躬身不肯离去:“太子方才叫人从诏狱提了人,好像是青娘子的父亲,叫群沧。”   两人闻言都是一静。   群青心中揪紧,抬眸望向陆华亭:“这摊子我擦不了了,长史帮我擦。”   陆华亭闻言,握住了她头上巾布,却没有擦,他陡然抓住她的肩膀,直将她向后按在了冰凉的刑架上。   他侧头望着她,群青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丝丝缕缕带着水滴,散在脸侧,配合她这幅冷静忍受的眼神,仿佛稍一碰便会破碎。她轻道:“上刑。”   “什么?”陆华亭问。   “给我上刑啊。”时间有限,群青说得很快,“这不是长史想要的吗?我既落于你手,若不拷打岂不引人怀疑你我关系。又何况身上没伤,如何激起太子怜惜?”   说完最后一句,她微微蹙眉,陆华亭攥她肩膀的手指,不知何时加重了力道,实在太疼了,不由含怒望向他。   陆华亭上挑的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似含着某种情绪:“娘子别把自己赔进去了。”   说罢,他的笑已踪影全无。以扇柄挑起她的发丝。   她发上水滴已将肩上上襦打湿,隐约透出肩上一处发白的疤痕,他用力按住这处旧疤:“此处怎么伤的,说清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厢,群沧被两个内侍引着,戴着脚镣蹒跚着走入东宫,和一群青春的宫女擦肩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人壮年入狱,如今却已形如两鬓斑白的的老人,不仅佝偻了腰背,两腿也因诏狱中的潮湿沤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神情呆板,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沉默。   群沧被带到一扇素屏前等待,不一会儿,素屏上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素屏被小内侍慢慢移开,让群青看到了对面的群沧,也让群沧看到了眼前身着素衣的小娘子。   半晌,两人俱是沉默。群沧的眼神仍无波澜。   屏风另一面的内室,寿喜的心高高提起,不由窥探李玹的眼色:“这,怎么好像不认识呢?”   李玹却没有什么表情,半晌他道:“五岁就父女分离,如今已经长大,相见不识才是寻常,要是一见面就抱头痛哭,那才有假。”   李玹身边坐着的孟光慎,捧茶看向屏风后。   这个青娘子,气数尽于今日。   他看见李玹并未让群青进来拜见,而是先让她认亲,便知李玹已动了杀心。   群青甚至不知太子就在旁观,倘若她身份有假,李玹可以不用看着她的脸,直接远远地赐死她。   群青打量了群沧半晌,开口道:“阿爷。”   听闻这声称呼,群沧神色微动,却是目光冷冷地打量着她。   群青神色不变:“阿爷,你的头发白了这样多,你的膝盖,雨天还疼吗?”   群沧的嘴唇动了一下,群青将目光移到一旁:“可是因为没有阿娘和阿兄照看,所以腿疼越发严重?没有我叫你吃饭,你还会躺在屋子里忧国忧民、思虑过甚、食不下咽吗?”   “我还记得,儿时你总是允诺我,带我去看社戏,可每一次都是埋头公文没时间去。每次阿娘和阿兄带着我,看到别的小娘子骑在阿爷脖子上,我都会哭着回家。你在诏狱中,可曾回想起这件事?”   她的语气平静而微带尖刺,不仅是寿喜,连李玹也微微侧目。   群青没有去看群沧的反应。   她脑海中回忆起刚在掖庭住进“群青”的阁子时,她曾经将整个阁子整理过一遍,熟悉了“群青”留下的衣裳首饰,读过她记下的只言片语。   十余年掖庭为奴,这个小娘子一笔一划,声泪涕下,将满腹的委屈写成家信。   而今,她替“群青”问了出来。   “我还记得你教我背第一句诗,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最后一句诗,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群青不敢忘怀,可我想问你,阿爷,你后悔过吗?”   群青道,“阿爷,你曾说你做的是对的事,哪怕阿娘拦着你也要上奏,可因你一意孤行,阿娘、阿兄没了性命,我年幼失怙、苟且偷生,这些年,你可有想过我们?”   群沧嘴唇颤抖,喉中发出一声哽咽,他浑身颤抖,一滴泪涌出来,散落进蓬乱的胡须里,用手擦拭。   群青亦是泪流两腮,顿了顿,道:“阿爷,我却时常想你,因为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每逢受人欺辱时,我便想着,还有阿爷能理解我的委屈。阿爷还活着,我就有个念想,我想你能吃饱、穿得暖,还能陪着我,万一哪一日,还能团聚。”   “青青,”群沧闭目,终于开口,喉咙如生锈一般喑哑,“青青,对不起……我群沧上不负皇天、下不负百姓,唯独对不起你、你娘、你兄长。”   寿喜看向李玹。   这倒是出乎意料。   李玹不语,手中茶已凉。孟光慎却是笑笑:“关了这么久,本就思念亲人,几句窝心话入耳,不免触景伤情。但这也不能确定青娘子一定就是群沧之女,且将两人分开验证。”   于是一道素屏隔绝了群青的视线。   寿喜只将群沧拉到案前,给他纸笔:“你可还记得,你女儿身上有什么特征,奴才叫宫女验证,免的有细作充数。”   群沧想了想,提笔歪歪扭扭地写道:“我儿耳后,有一枚朱砂痣;左肩一道旧疤,磕碰假山所伤。”   素屏另一面,宫女翻过群青的耳后,又将她上襦解开,露出肩头,那道细长疤痕赫然在眼前。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前去回禀李玹。   群青面无表情,慢慢合上了衣襟。 第76章   群沧认定眼前的人就是他的女儿, 似乎再无理由怀疑群青。   李玹一个眼神,宫女们便到屏风后,引着群青出来拜见。   这道素色身影慢慢靠近, 却引来周围的人侧目, 寿喜的神情再度发生变化。   一旁的小内侍先嘟囔出来:“怎么感觉青娘子和出宫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寿喜紧张地窥着李玹的神色:“胡说八道,常言道‘女大十八变’,这容貌长开了也是常有的事。”   李玹不由向她看去。   群青已走到面前,这张肌肤柔白、骨秀神清的脸清晰地映入李玹眼中。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比之从前更添一分柔美峭丽, 特别是看人时的双眸, 令人见之难忘:“民女群青拜见太子殿下。”   她感觉到李玹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 久久没有说话。   她容貌的轻微变化, 可以说是发育所致,也可以令人怀疑作假。可已到了此时,她只装作若无其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听李玹道:“伤从何来?”   群青下拜时袖口伸开, 依稀可见手臂上青紫伤痕。   群青心中一松, 拉拉袖子遮掩:“民女为陆长史所获, 因从前帮太子理政, 曾被他下属逼问。不过, 见民女什么也不知道便算了。”   李玹原本转着茶盏, 此时蓦地攥紧,他并未置评, 而是淡道:“与你一同出宫的人呢?”   群青停顿一下,道:“民女识人不清,那人拿了民女在宫中积攒的全部积蓄, 弃我于不顾,自行离去。”   李玹冷笑一声, 喉头微动,饮一口冷茶。   孟光慎说:“竟有如此凑巧的事,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为青娘子回宫铺垫。”   群青莫名抬眼:“孟大人这是何意?”   李玹没了耐心:“你可知道,尚宫局在你离开之后,将你的宫籍送到本宫案头,说是作假,你实为南楚细作?”   群青反应了片刻,喊冤道:“民女已在宫中十余年,宫籍也有十余年,绝不可能作假。宫籍有两份,一份出宫时在户部大人那处换了符信,殿下可以向户部寻来验证。”   “尚宫局说民女是南楚细作,我还要说尚宫局内藏有细作。原本民女已经离宫,殿下也忙于政务,他们在此时挑起事端,让殿下为无谓之事劳心,听说这段时日燕王殿下已将《大宸律》修编完毕,又去江南道查案……”   燕王是李玹的心结,见李玹脸都泛青了,寿喜连忙叫停,央求道:“行了,好了,知道青娘子能言善辩,别说了。”   群青抿住唇。   李玹冷冷戏谑:“如此地记挂本宫,被燕王府的人拿了还担忧本宫,当日又何必出宫?”   群青的声音低了许多:“殿下对民女有知遇之恩,群青铭记在心。当日出宫,无非是因为自小困在宫中,对自由有奢望罢了。可见了宫外世界,才发觉自己已然不习惯市井摸爬,也险些遭人陷害,若殿下能恕民女欺瞒之罪,日后奴婢绝无二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神色决绝,行一大礼。   孟光慎看她如看戏一般,因为依李玹的多疑性格,是绝不会再用这种算计过主上的人的。然而等了许久,久到孟光慎不由瞥了李玹一眼,李玹不知在想什么,竟迟迟不将人发落。   这时王镶进来了。因跌马受伤,他头上包裹着缠带,脸色也很苍白,一见群青,怒从心头起,跪下向李玹禀报了江南道事端:“属下御下不严,辜负殿下信任……那宋问,只怕已被提到大理寺牢狱之内了。”   孟光慎一怔,垂眼不语。李玹一言未发,手背上青筋却已经暴起,不过短短七日,陆华亭便能将叙州之案连根拔起,怎么会这么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娘子先关起来再行发落吧。”孟光慎说。   李玹的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   群青长睫微动,她须得为自己的前路争取:“殿下如何发落民女都可以,只求殿下能看在我阿爷双腿生疮的份上,暂时不要让他回诏狱,可否派个医官为他诊治?”   她竟只想为群沧求恩典。   李玹额角青筋迸出,通红的眼望向她,似乎突然想起她还有个骨肉相亲的亲人:“你有多在乎你这个阿爷?”   群青想了想,决然下拜:“愿以民女的命换阿爷的命。”   群沧远远急道:“切莫胡说了!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这样年轻,快别说了!”   李玹对群青道:“若本宫能许你二人团聚呢?”   “殿下。”孟光慎很是诧异,出言提醒,李玹却止住他。   群青神色惊愕,再行一大礼:“殿下如此大恩,群青愿替殿下行走,肝脑涂地,绝无二心。”   她明白,这次回来,李玹绝不可能轻易信任她。若她是真的“群青”,拿捏了她在乎的家人,看到她受牵制的样子,李玹才会放心地用她。   果然李玹道:“如何证明。”   群青道:“以一月为期,民女会将尚宫局内南楚细作铲除,自证清白。”   “还有呢?”   “民女回宫时,听闻圣人如今专宠新妃,韩妃、吕妃风头正盛,宫中传言,圣人有废后之心,新后在韩、吕二妃之间。”   群青抬眼看着李玹,“吕妃从前与燕王府交好,如今却嫌隙暗生,民女以为有机可乘。与其坐视两位娘娘争斗,倒不如将吕妃娘娘也拉到我们这边来。民女从前可以劝说韩妃,便有把握争取吕妃。”   李玹望着她不语。   “听闻皇后娘娘心有不甘,准备找一名女官教习吕妃规矩,以惩她专宠之过。”   群青说,“民女从前考取过尚服局女官之职,可以去吕妃宫中领此差事。一则在吕妃娘娘面前替殿下美言;二则,太子妃待民女情如姐妹,民女不愿引起误解,殿下应该也不愿让我留在东宫当值吧。”   李玹望着她,忽然又咳起来,过了好一会,他道:“本宫封你为八品典赞,尚仪局当差,去吕妃宫中。给你阿爷置个宅,请医官诊治,日后你便先住在那里吧。”   群青未料李玹这么容易便被她说服,心下一松,叩拜谢恩。余光瞥见李玹似乎比从前苍白消瘦了许多。   但她也不愿再细思原因。   李玹疲惫地对王镶道:“去领罚吧。”   孟光慎道:“老夫早已告诉过殿下,不能用太年轻的主将,从前孟观楼尚在可以商量,如今殿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王镶道:“臣是有错,可叙州那丝绸铺子有问题是不争的事实,就算不是臣栽了,早晚也会落在他人手中成为把柄。若真为殿下考虑,孟相用人何不小心。”   孟光慎冷冷看着他:“老夫苦心,你是丁点不知。”   “行了。”李玹已听出指桑骂槐之意,一手按在眉骨上,喝退众人,“本宫乏了,有什么事容后再议。”   待小内侍将厚重的殿门关起来,空荡的明德殿内只剩下熏香从香炉内溢出的窸窣声。寿喜察言观色,忙令小内侍添迷迭香,窗户已经关到毫无缝隙,却还是阻不住李玹一连串的咳嗽声。   当日下午李玹毫无征兆地发起烧来,在交替的噩梦中,他无端回到了年少时候。   每年春节,李家才能从那苦寒的北地迁徙回长安。身为长子,每年由他到桐花台下,奉礼拜会楚国的皇帝和皇储。   冬日寒冷,他的衣袍单薄,一次又一次的跪拜,冻得两膝麻木,无非咬牙忍耐而已。   直到宝安公主出来,李玹才往桐花台上看。   宝安公主尚未出阁,由身边女使持团扇挡着她的脸。偶有一次,杨芙偷眼越出团扇,对上了他的目光,她以为他也如天下人一般倾慕自己,不禁红了面庞。   杨芙一直以为他看的是她。   以至清净观失贞后,还考虑过嫁给他。   可是,楚荒帝一道旨意便将李家发配怀远,让他们一家在苦寒之地艰难度日,他怎么可能喜欢楚国的公主?痛恨还来不及。   当年桐花台上,那名给宝安公主持扇的女使,身量挺直,她与公主身高相仿、年岁相仿,烟火照亮她白皙灵秀的脸,她清俊的眉眼倒映着璀璨的星河。   李玹每年在人群中看她一次,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看她从稚气未脱,长成峭丽的少女,每年长安拜会,不过有此一桩心事而已。   李盼每年都让他描述宝安公主的美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不是杨芙。   直至及冠那年,他称病未去长安拜会,叫李焕代替自己。因为他被郑知意强留山寨,爷娘做主,成了亲。   李玹蓦地醒来,冷汗淋漓,于帐顶上的一团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被他刻意遗忘的脸。   脑海中回忆起今日群青看他的双眸,她的脸,不知为何,竟让他看出几分肖似的神韵,牵动了深埋心底的心魔。   “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不该信任青娘子?”李玹对床边侍候的寿喜道。   寿喜担忧地替他吹着药:“不过任命一个女官而已,殿下已是太子,想做什么都可以。总是若思虑过重,这身子便好不了!殿下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   李玹点了点头,阖上眼,无头无尾地说:“便当本宫是愧疚吧。”   -   群沧被安置在宫城内的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邸,环境清幽,适宜养病。   因他腿上生疮,群青搀扶着他一步一步进了阁子内,关上门后,群沧忽然将手臂从群青手中慢慢地抽出来,脸上安静的表情也全然褪去,麻木中浸透了悲意。   群青一怔,站在一旁,无措地望着他。   “孩子,你不必说。”两行泪从群沧眼中接连滚下,“我早就知道,她没了。”   “每年入秋,青青都会给我送一套冬衣,便是在前年,突然断了。”群沧道,“隔了几个月,狱卒又送来了冬衣,我拿在手中摸了摸,便知晓了。”   “她没有你这么细致的针脚,那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   不知为何,群青也流下泪来:“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会帮你,自有我的道理。”群沧抹了抹面上的泪,颤抖着手,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群青。   便是在被带进东宫的路上,与一群宫女擦肩而过,一名宫女趁机递在他手上的。   群青看了一眼便知,纸条是陆华亭安排的。   “你们查叙州之案,查出玉沸丹,我便知你们是良士。”群沧道,   “当年我不惜身死,向陛下进言,便是因陆家将北戎的祸患带回了楚国,可未想到这么多年,祸患还在南方蔓延。陆长史应承要帮我翻案,我家小已荡然无存,岂有不帮之理?” 第77章   一转眼, 长安入了冬,滴水成冰。   晨起,群青会先推开窗, 感觉脸麻了又迅速关上, 衬裙、棉服、官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房内摆放着一只金盆,盆内用金粉水浸泡着纸花瓣。她拔下发钗搅动水面,令花瓣染色均匀,盆中金粉随她的动作盈盈闪光。   炖羊肉的香气从外间飘进来, 群沧已拖着残腿, 将早食盛在桌上。看到群青埋头吃饭的样子, 他给她碗里夹了一块羊肉。   群青看着碗里冒着白气的羊肉, 恍惚中又回到了年少时候,阿爷不苟言笑,但会用粗糙的手摸她的发顶, 觉得她脸颊瘦了, 又给她碗里夹菜, 以此表达他的关怀。   群青年少时并不得时余宠爱, 阿爷的严厉和限制总让她感到惧怕, 心中还偶有怨言。但如今, 这世上只剩她,为阿爷行儿女本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此处, 群青舀了两勺羊肉汤汁拌饭,一口一口地吃完了整碗饭。   她须得有健康的体魄,才能做她想做的事。   群青将碗筷收拾好, 对群沧说:“我去替阿爷买药。”   群沧的腿有暗疮,这几日群青时常提篮去买药。见她只是买药, 宅外守着的太子府兵没有跟进医馆内。   不多时,群青提着篮子回来,给群沧腿上敷药。   思绪回到了几天前。   她去医馆寻李郎中时,后院养的那只黑犬忽然窜到了医馆内堂咬人,吓得病人们连连逼退。   那条黑犬,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老犬,走路都费劲,那日不知中了什么邪,竟然连连挣脱了她的锁链。   群青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双目圆睁,龇齿狰狞,眼珠上糊了一层殷红的血,令她心中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周遭的人围成一圈,看这小娘子一掌击在狗颈上,它这才瘫软下来,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样子很是骇人。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   不多时,李郎中也肃着脸来到了后院。   群青看着碗里黑乎乎的东西,不由问:“师父,你给它喂了什么东西?”   李郎中将藤椅拖来坐下,神色凝重地触摸着狗颈,缓缓道:“喂了玉沸丹。”   自江南道回来后,李郎中忙碌之余,一直在研究玉沸丹。   “这几日我将那盒玉沸丹拿着,看、辨、闻、尝,又煮了水,翻遍医书,其性极温,人用少许泡酒,可以加速血流,壮阳提神。”李郎中说,“这犬儿早晨时濒死,想着赌命,便给它喂了半枚,想来是过量了,才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回想一下陆华亭喝的那口玉沸酒,问:“玉沸丹服用过量,原来会令人失去神智?”   李郎道:“玉沸丹的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嫩叶和绿茶混在一起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未麻是北戎的东西。”   “北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说,“传说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成胡饼吃,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如果人服用过量,应该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群青望着怀中抽搐的黑犬,只觉得心中一凛,她总算想到,这只犬让她联想到什么东西了。   脑海中,浮现出踏碎清净观门板的那匹狰狞的白马。   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   当时她呈上信物,表明宝安公主身份,宫城已破,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前朝公主,应按照降者对待。但无论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毫无反应,直接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   杀她的那个人,会不会……服过未麻?   这个念头在脑中如霹雳弦惊,群青骤然抬眼:“师父,可有什么办法,能判断对方是否服过过量的未麻?”   群青提篮回来时,便一路思忖着李郎中的话。   ——服食未麻和服散不同,未麻性烈,除了残害身体,还会在体内残留。初次服食未麻的人,可能因太刺激,面红起疹,像是过敏一样;若是此前服食过,便不会有这种反应。   ——玉沸丹中未麻实在稀少,不会明显到让人起疹的程度。若六娘你等得了,我可以试试按书上方法将其萃取出来,未麻汁液可以吸附于金,我会将它涂在一片金箔上……   篮中的药下,便是那片金箔,   眼下,帮群沧敷完药,群青便将金盆中的花瓣捞出,将这些金光闪闪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粘成一朵榴花,凝眸看了一会儿,对镜将簪花插进鬓间。   镜中倒映出她白皙的脸,她的头发又长长了,梳起发髻,八品女官可贴鬓戴一对金簪,以示庄重,她只戴一边,有灵动风流之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没有表情地欣赏着自己。   见群沧进来,扶着门框看她,她连忙理好进宫的衣物:“阿爷,你了解赵王吗?”   群沧看了看她,神色复杂,缓缓道:“天下之大,皇权最大。赵王便是再不着调,也是皇子,看着都在一个宫中,可身份毕竟不同,死三万平民,也死不了一个皇子。”   他慢慢地挪动到椅上:“又何况,李盼生来有疾,腿疾又因救过太子加重,为人父母兄长,对有缺陷的孩子总会宽容些。小青,你在宫中小心,不要冲动。”   群青“嗯”了一声。   -   入了冬,早朝愈发困难。   户部尚书张钧进言道:“叙州丝案,宋问一个书生,没有经商的经验,他如何做到短短两年内几乎将当地丝商的产业全部纳为己用,这里面恐怕还有玄机。人刚认罪,翌日便在狱中羞愧自裁,大理寺定罪是否草率了些?”   李盼说:“不知张尚书看没看过往年的文书,苏杭两地丝商增珈,叙州那几家丝商早在几年前就不行了。”   刑部侍郎也道:“东鹰坊已查抄,人也认罪伏法,他自裁,是辜负了沈大人的信任,张尚书不必再发散了。”   张钧继续道:“可是圣人,他既收并丝商,还要冒险开赌坊,桩桩件件不都指向‘缺钱’二字?然而燕王殿下派人前去调查了嫌犯祖宅,无论是沈家还是宋家,也没有奢靡,宋问本就和兵部沾亲,要一大笔钱却不供自己挥霍……”   李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再指控下去,便是要暗示他这个太子有豢养私兵之嫌。   宸明帝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太子,见他状似受屈,道:“无稽之事不要再说了。”   张钧连忙叩拜请罪。   宸明帝叹了口气,目光从李玹脸上离开,对李焕柔声道:“三郎与府上长史编撰的《大宸律》朕已批复,少许惩戒,是不是重了一些?”   李焕道:“陆长史时常提醒儿臣,国无法不治,民无法不立,父皇、大兄是宽仁之君,自有决断;儿臣钝了些,怕如以前一样行鲁莽之事,就必须依靠规矩来管教百姓。”   宸明帝若有所思,更加柔和道:“你有心了。燕王妃有身孕,你也不要在外面跑了,便由你来推行此律吧。”   李焕连忙叩拜谢恩。   宸明帝无不烦扰:“刚罚了礼部,兵部又缺了人。礼部提早筹备春闱之事,是时候纳新人了。”   这话令众臣战战兢兢,待到散朝出来,孟光慎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声:“一连罚了这么多人,圣人近一段时日身子不好,心情也不佳。”   “谁叫近来没什么好消息:孟大人拿住了崔好,却叫人死了,没问出私库钥匙的下落。崔家的财产虽多,比起私库中却差远了,这私库查不出来实在可惜。”   “这事情耳熟,似有先例。”   “怎么说呀?”   “前朝陆家覆亡的时候,不就曾经出过这档子事吗?”   “若不是当年楚荒帝亟需银钱修宫观,又怎么会下决心抄了陆家,清点财物时候,便逃跑了一个尚未及冠的幼子,还带走了陆家私库的钥匙。当时荒帝掘地三尺都未找到这个少年,那私库自然不为人所知了。”   孟光慎脚步踉跄了下,瞳孔微缩,冬日的太阳低悬在檐上,他抬眼直视太阳,方才意识到自己还走在出宫门的路上,周遭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攥紧玉笏,额头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身旁无人发现他的异样,孟光慎不动声色地招呼路过的人。   “燕王府那谋臣,未免太能掐算,律书厚厚七八大卷,都不知是挤出哪里的时间编修的。”   “谁说不是?若是以前,此举未必能讨好圣人,现在经了肆夜楼的事,圣人可是尝到了雷霆手段的甜头。什么宽仁名头,不过是刚继位时要休养生息,真要做成事,还是燕王府这把钢刀用着顺手。”   “东宫若是仍主温仁之道,是否失了圣心?”   “东宫也是你能说的?慎言!”   孟光慎在承安门外看见了陆华亭。   陆华亭带着狷素,如以往一般等待着李焕。   即便身着布衣,这年轻的文官容色鲜丽,几乎可以跳脱出森寒的冬日。   两人的目光对上,陆华亭黑眸的迎视着他,孟光慎脑海中思绪万千。   肆夜楼之事,便奇怪地脱出掌控;而今在叙州养兵,只是刚刚起念而已,李焕便突然从秋税中发现了旁人难以察觉的问题,直接打碎了沈复这枚棋。   如今桩桩件件连成一线,让他突然明白是谁在背后操作一切。可是,以陆华亭的年纪和阅历,做得到如此先知吗?   蓦地,孟光慎回想起孟观楼对他说过的话。   这个已被贬至松阳的儿子做过一个荒诞的梦,圣临四年,陆华亭拜相,而他们父子身陷囹圄。   孟光慎收回目光,回到府上,不及脱下外衣便书信一封,招来小厮,给孟观楼送信。   小厮正要离开,又被他叫住:“也给赵王也送封信,叫他留意陆华亭。”   -   这厢,群青提箱到尚仪局报道。朱尚仪正在安排册封礼的事:“你们谁愿意给赵王送请柬?”   群青向侧边看去,周围的女官皆是垂目看着地板,没有人吭声。   没人愿意去李盼寝宫办差,实在是因此人荒诞暴戾,上次有女官去至赵王寝宫,撞见赵王和宠妃阮氏白日宣淫,还被砸了一个酒杯。   群青爬起来:“下官去。”   朱尚仪看她的目光很是欣慰,其他人却私语道:“她是太子荐来的,想来赵王也不敢对她做什么,她当然不怕。”   群青捧着木盘快步走在廊中,已将这些声音抛在脑后。   还未进殿,便听见哀嚎声。   群青嗅到了血的腥气,她看见殿中情形,屏住呼吸:一对异族服饰的母女跪在殿中瑟瑟发抖,母亲的双手反剪身后,身上已是血迹浸染,女儿抱着母亲,不住哭泣。   一瞬间,她想起芳歇那名暗卫说的阿爷的尸首形貌:跪姿,双手反剪。与眼前画面对应,她的心猛跳起来。   李盼戴金冠,手上持鞭,因为鞭打得热了,只着单衣。见那二人居然不求饶,噙着笑道:“真是硬骨头。七郎,最后问你一遍,做本王府上谋臣,不会比你在三郎身边差;你若是不愿,对硬骨头,本王有的是耐心。”   案上摆着酒,陆华亭坐在案后,身后立着四个李盼的府兵。他垂眼看了下身上飞溅的血点,复又抬起眼:“臣的月俸够用,不会另侍他人。殿下若生气,可以冲着臣来,何须恐吓。”   “长史说笑了。你是命官,若是动你,本王不就要受罚了?”遭了拒绝,李盼对立在身后的宠妃阮氏道,“本王心情不好,你说,先杀哪个?”   他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那母亲颈边,阮氏虽惊,却低头指着那少女强笑道:“殿下,杀这个小的吧。”   阮氏见那女儿正值妙龄,真怕李盼一时兴起,宠幸了这个西蕃俘虏,她便要失宠了。   谁知那母亲似乎听懂了她的话,直将脖子向前一抵,口中哀求,想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命。   阮妃掩口,一抔血泼在李盼脚下。   李盼稍作惊态,这张貌若好女的脸却很快没了表情,他又笑着将匕首抵在那少女颈上,欣赏她绝望的神情。   群青捧盘走到李盼前,打断了他:“赵王殿下,这是下月册封礼的礼服及仪制书。”   李盼不悦起身,认出群青是太子身边那女使,目光深远了些,他的视线又落在她发髻上斜簪的将落未落的金花上。   群青垂眼不语。   陆华亭亦望着她鬓边花簪,此等小巧思放在女官身上,有些出格。   李盼凝着群青,语气阴柔:“这会有些冷了,群典仪亲手帮本王穿上,看礼服合不合身?”   群青依言展开礼服,恰好用藏着未麻的金簪试试李盼,她一步步靠近李盼,一道含笑的声音传来:“尚仪局女官如此当差,恐怕失仪了?”   群青一顿,陆华亭此时作梗,不免让她心中生出几分焦躁。   她的手一抖,那件礼服顺势裹在那西蕃少女的身上。李盼脸上怒容迸现。   群青下拜,神色平静:“臣既是尚仪局女官,便该提醒殿下礼仪规范。殿内对俘虏动私刑,不合宫规,请殿下放过她。”   李盼扫兴,果然阴郁看向陆华亭,对群青道:“你是怕有人参你吧。这件脏了,责令尚服局清洗。盘中还有一件,替本王穿上。”   “尚仪局女官既然可以服侍人穿衣,那便可以斟酒。典仪请来,为某倒酒。”陆华亭道。   今日倒霉,撞上陆华亭,怕是不成了。   群青放下礼服,向陆华亭走去。   陆华亭望着她,群青梳高髻,着青绉纱小袖袄,脸色红润,和当日靠在刑架上看他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她刚走近,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掸,直将酒杯碰翻,酒液淋在她裙上:“群典仪,你失仪了,东西送到便出去吧。”   群青看了看裙,没有做声,端起酒盏,抬袖便泼了他一脸。   陆华亭微一偏头,酒液从他白玉般的脸上和眼睫上滴落下来,他浓黑的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群青亦望着他,放下酒盏:“不识抬举。”   身后,李盼却是笑出了声,群青对陆华亭的羞辱极大地取悦了他,以至他愿意放陆华亭回去更衣。   群青走到阮氏面前,无视阮氏紧张忌惮的神色,自窄袖中取出一玉匣,垂眼道:“初次见过阮妃娘娘,尚服局新制金粉胭脂,臣讨要了一盒,愿给您添彩。”   阮氏只当她是为方才的事向自己赔礼,神色舒展,瞧李盼一眼,满意接过了。   陆华亭与群青一前一后出了门。   直至她走到吕妃的采烨宫中准备当值,她才发觉,他二人要去的地方居然是同一个。   “长史不用更衣?”群青不禁道。   陆华亭没有应答,只是擦净脸上酒,径直走进采烨宫内。吕妃的奉衣宫女金子和银子与他相熟,群青却被拦了下来。   群青提箱在窗下安静等待,她自窗外看见陆华亭与吕妃对坐交谈,他向外瞥了一眼,旋即吕妃也看向自己,露出厌恶神色。   吕妃不喜欢她,再正常不过。   且不说当日是她亲手扶持韩妃,与吕妃分庭抗礼,这次她是皇后派来的教习吕妃不要专宠的,自然对她厌恶。   不一会儿,银子出来,笑着向群青行了个礼:“娘娘还在与陆长史说话,先托奴婢来迎见典仪,还有件事麻烦典仪。”   银子穿过回廊,将群青引到偏殿一个仓库内。一推开门,这偏殿中的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人眼,圣人赐下的香炉、屏风、金玉妆奁,像不要钱一般堆满了柜阁。   银子在首饰匣内拨了拨,挑出两只镶金的发钗,转身递给群青:“这是娘娘赏给群典仪的。”   群青问:“是什么事需要我做?”   银子道:“那个多宝柜里是今年与六尚的往来文书,全混在一起,年底交给六尚,娘子既识文断字,便麻烦你整理一下。”   群青这才看见角落里的多宝柜。   银子说完便将她一人留在库内。群青抽出了一张纸,想了想,将金簪放了回去。   才初次见面,便敢让她一人在宫中私库停留,未免太奇怪了。   银子关上门,便和金子窃笑:“赶走个女官还不容易?一会儿多叫几个人进去,人赃并获,别说不能留在采烨宫,让她在六尚都无法容身!”   听到里面窸窣的动静,二人的笑容停下,忙头凑着头从匙孔细看,群青已将文书一沓一沓地放在地上,翻看起来。   根本不是在整理文书,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翻找。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   金子的脸却慢慢地白了,她不顾银子阻拦,直接冲了进去,打破了她们的计划:“谁许你动这些文书的,放下!”   群青已翻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她要找的是秋狩名册,还带出一张薄薄的手抄纸,竟和兵部有关。   秋狩是吕妃承办,有南楚细作对使臣射出了一支冷箭。能跟去秋狩的,自是有品阶的朝中大员,很可能便是那个“天。”   尚宫局内那个出卖她的“天”是谁,固然她已有猜测,但还需证据验证。   群青正要细看,金子已闯进来,她忙将名册藏在一沓文书中。   群青细细打量金子,同为奉衣宫女,金子的打扮似乎比银子体面一些,手钏、鬓间发钗,暗藏着富贵。   群青冷静的眼神,看得金子有些心虚,拉扯着群青,要以她偷盗为名,去见吕妃,临至门口,撞见了一人。   因陆华亭时常给金子银子打赏,是以金子对他很是信赖。   陆华亭稍低头进了仓库,黑眸打量着群青的脸:“八品典赞,规范命妇言行而已,整理文书似乎不在你职责内。”   群青抬眼望着他:“长史主理王府事,出入嫔妃宫殿,在你职责内?”   陆华亭从群青手中夺过那一叠文书。   他望着群青的眼睛,群青望着他的手,他一份份随意翻过去,她心中一沉,陆华亭果然精准地抽走了她名册,放进袖中,又将其余的放回原位,对金子一笑:“带群典仪去见娘娘吧。” 第78章   群青跟着金子到了吕妃面前。   吕妃眼含怒色, 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茶杯,像是怒气未平。   不知方才与陆华亭聊了什么,聊得并不投机。   金子正要控诉, 群青看着吕妃, 先一步开口:“方才臣亲眼所见,娘娘手下宫女竟让外臣拿走了宫中文书,倒是让臣意外。”   吕妃见金子没将群青赶走,本就心烦,听闻此言, 目色一凛, 直将杯中热水泼在金子脸上:“吃里扒外的东西!”   金子满面都是水, 却不敢动, 半晌,委屈得低泣起来。   吕妃挥手叫她下去,空荡殿中便只留下群青一人:“青娘子, 你我早就打过照面, 便不必拘虚礼了。你来之前, 孟相已与本宫打过招呼。”   孟光慎已先与吕妃交代过了, 这让群青有些意外。孟光慎一直想把她从太子身边除去, 不可能帮她铺路, 要么是让吕妃盯着她,要么, 便是让吕妃赶走她。   若不能表现自己的价值,她在采烨宫的日子不会好过。   群青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陆华亭方才坐的位置:“娘娘方才与陆长史谈了什么, 可是谈得不愉快?”   吕妃道:“还不是因为东鹰坊的事。”   吕妃的弟弟吕万户侯在东鹰坊注了资,赌坊一查抄, 血本无归。   “本宫就这一个弟弟,不瞒你说,他将先前攒下的全部家业都投进去了,如今还需本宫接济。前些日子母亲来信说,他整日拿根麻绳,闹着要上吊。”吕妃道,“本宫想问燕王府要些补偿。”   “什么补偿?”   “一块地。”吕妃说,“长安西郊那块地,吕家看上许久,若能买下置产,再翻卖给富商,三两年也就回本了。只可惜月初被陆华亭提前买走,本宫想让他低价转出,谁知他断然拒绝。”   “那是燕王的地。”   “若非上面有燕王的府兵,本宫也不找陆华亭说道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敢与燕王争地,群青不知该说什么:“娘娘,燕王府并不宽裕,这块地对太子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对燕王府来说却是重要物产,怎可能轻易予人?”   吕妃恨然道:“当日燕王不受宠,本宫替燕王说了多少好话,如今想要一点补偿,陆华亭却是连谈都不愿谈,当真是过河拆桥!”   难见吕妃露出这等狰狞神态。看来吕妃早已意动,陆华亭的拒绝不过是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块地而已,将陆华亭逼急了岂非不好。不如,臣给太子说说?”   吕妃面带忧色:“群典仪,你以为本宫转投太子,陆华亭便心甘情愿,不会报复?”   说着,以眼神示意她向窗下的贵妃榻上看:“见面礼忘记给典仪,还请你自取。”   利诱拉拢,群青并不意外,让她吃惊的是,那贵妃榻上摊开堆放着许多金锭,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吕妃赤足蜷缩在狐毛薄毯中,足金耳坠与红唇,将一张淳朴的笑脸装点得粲然生辉:“本宫与弟弟是穷苦怕了的,喜欢拥金而睡,难得圣人宽容本宫这小性。”   先前吕妃带着宸明帝在寝殿内摔碗,便让群青留有深刻的印象。想来放纵到了极点,在帝王眼中便成自在率性。   群青走过去,见地上有只敞口的木箱,她顺手提起来。将榻上的金锭一枚一枚全部捡进木箱内,还没收手的打算,还将地上掉落的一枚捡了起来。   见她将金锭拿光,连箱子都不放过,吕妃的神色微僵。这一箱金锭沉重无比,寻常得两个宫女用力抬起,群青体格纤瘦,竟能轻松抱在怀中。   群青看了眼箱中金锭,又想想李玹的赏赐,这笔丰厚的钱财,总算让她回宫之后,获得了少许慰藉。   群青平静抬眼,似浑然未见吕妃难看的脸色:“娘娘,拿多少钱,做多少事。对付陆华亭,对臣来说轻而易举。”   群青道:“娘娘若是只考虑如何与燕王府拆伙,只消让吕万户侯休沐时候请陆长史进府上喝杯茶,谈谈从他手中买地之事,再无意间将口风透露给圣人即可。”   吕妃道:“圣人最忌惮皇子后妃外戚结交,如此岂非害了本宫?”   群青道:“吕万户侯不涉朝政,他无心之邀,圣人自是不会怪他;可陆华亭身为燕王府谋臣,与燕王同气连枝,他若是登门赴约,便是燕王不知避嫌。圣人一旦起了疑心,自会如鲠在喉,罚他三月俸不成问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长史怕连累燕王,日后定然会主动与娘娘保持距离,不会纠缠。”   吕妃打量她两眼,很是满意,饮了口茶:“本宫考虑考虑。”   -   群青找个由头离开吕妃宫殿,没走多远便揪出了藏在树后的狷素:“你家长史在哪?”   狷素分花拂叶,将她引到一座阁子中。此庙用于收藏经卷,满是旧书霉味,群青穿过排排木架,看见了陆华亭,阳光照在他面孔上,似将破败的藏经阁都映亮几分。   群青讨要那份文书:“吕妃宫中文书,好像与兵部有关。”   陆华亭道:“那页手抄纸,是兵部官员所写,秋狩用的箭是兵部所铸,是以单独备注。”   群青不等他说完便道:“给我,我自己看。”   陆华亭一笑:“你我在叙州所议之事,娘子可是忘了?”   他的语气有礼,眼中却含着几分冷意,应该很在意那一泼之仇。群青也反感他几番阻碍,素手慢慢地将书架上经卷推回:“长史不也要对付赵王吗?我自有筹划,为何跟我过不去。”   “是娘子在跟某过不去。”陆华亭轻道,“吕妃得圣人专宠,娘子偏帮太子拉拢,叫燕王府如何自处。”   群青看他一眼:“‘偏帮’?我只说暂不杀李焕,没说愿意看燕王上位。太子继位是明正言顺,温仁之君又有何不好?长史若要行夺位之事,我没说不加阻拦。既是相互利用,取利的一部分即可,长史应该深谙此道,无需我教。”   陆华亭垂眸望着她的双眼,一时无言,只弯起唇。   果然是农夫与蛇,然而他不喜这种不可控。   “娘子上次形容可怜,某才答应合作,至今不知娘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利用某。没有讨要信物,倒让某有些后悔。”陆华亭说,“上次给某看的羊头香囊,可否留给某?”   群青一顿,目光如冷刃:“那是我家人遗物,便如你阿娘的桂花糖,岂能随便给人?”   陆华亭闻言神情不变,竟从袖中取出一物,倾身塞进群青袖中:“为何不行?母亲去前缝制了数袋,是留给舍妹的,舍妹福薄。某与娘子不同,既要血债血偿,便不徒劳留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摸到袖中之物,是一袋满满当当的桂花糖,群青怔住,陆华亭的影子已离开,见她应激,却再不提交换的事。   毕竟拿人手短,群青联想今日吕妃愤恨的模样,好心提醒:“吕妃恃宠而骄,吕家又贪婪无度。当日长史拿钱收买,如今养虎成患,还是好聚好散,不要开罪吕妃。”   陆华亭眉梢都没动一下。群青怀疑此人会不会害怕,不由看了他一眼。   陆华亭也看了她一眼:“都跟娘子说了,某走夜路习惯了。”   此人行事极端,话已至此,她不再说什么。偏偏此时有打斗声,有人闯进这处书阁,这两人俱是一怔。   群青转身遁走,陆华亭抓住她的披帛,脚步和人声已闯进来。   群青只觉陆华亭微凉的手指掐住她的后颈,一把将她虚拢在怀里,以身形遮挡,她只将僵住的身体慢慢放松。   外人看来,是陆华亭的背影站在书架间。   陆华亭垂睫,群青鬓间那朵榴花金簪近在咫尺。他注视了一会儿,将它摘下,不着痕迹地纳于袖中。   闯进来的侍卫因被狷素阻拦,伸脖子看了好几眼,告罪离开。狷素提醒:“长史,是赵王府兵。自长史拒绝赵王相邀后,便总有人尾随,恐怕是想给长史罗织罪证。”   群青知道,李盼邀请陆华亭在赵王府供职,不过是削弱燕王势力的一种手段。眼下陆华亭拒绝,也便意味着赵王、太子即将正式与燕王撕破脸,首要被报复的便是陆华亭。   幸而她在各方势力之下,还算自由,可以想办法报复李盼。   刚这么想着,便听陆华亭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圣人宠溺赵王,赵王与孟相相互支持,关联匪浅。他手段狠,娘子行事前最好与某商量一下。至于其他的事,想怎么做,便怎么做,各凭本事。”   群青挣开他,手上捏着文书,是方才她借机从他袖中抽出的。她一摸头,精心制作的金簪没了,不由道:“此物长史拿着有风险。”   陆华亭容色不变:“总要有东西来交换某阿娘的遗物吧。”   群青转身就走。   “娘子。”陆华亭又自身后叫住她,群青回头,陆华亭从袖中取出那把没有箭镞的箭,“若是觉得金簪贵重,某还你一样金饰?”   既然要从这枚冷箭入手,箭对她来说,亦是重要的证物。   群青拿过箭,陆华亭却并不松手,拉锯间,黑眸含笑,专注地凝着她:“娘子不会对某留情吧?”   群青道:“不会。”   陆华亭便是一笑,光艳夺目,像放心了一般松开手。   -   册封礼前,群青回了一趟清宣阁。   敲门之前,她还有些忐忑,然而等揽月一把搂住她安慰时,她心中只剩下感动。   内殿当中,铺陈着尚服局送来的册封吉服。因册封礼马上到来,若蝉忙着改制吉服,望见群青,惊得停止了动作。   郑知意站起身,拉住了群青的手。群青忙着行礼,却被她用力攥住手腕:“你为何要与我拘礼!”   群青坚持行完了礼:“臣一直不敢来看太子妃,是因为没能出宫,辜负了太子妃之意。”   “我早就知道了,是李玹的错,不是你的错。”郑知意引她坐下,又将桌案上满盘的葡萄柑橘推给她。   面对郑知意关切的眼神,群青终于问道:“太子妃与太子之间近来如何?”   “便还是以前那样,只是吵架少了许多。”郑知意平静地拿起一只梨啃,“前些日子,我问他,要不要圆房,毕竟燕王妃都已有孕。他反过来问我,愿不愿圆房。我便说我随便,反正我只消躺着就是了!听完,一言不发,下床批折子去了。”   未料她竟将此事直白说出来,揽月红了脸,连忙喊停。群青道:“那太子妃究竟想不想圆房呢?”   “我问这件事并无他意。”群青道,“下个月就是册封礼。册封礼后,你与殿下的姓名便要载入宝册,再无转圜余地,若再后悔,只会是贬斥这样的坏事了。”   郑知意思考了一下,道:“青娘子,圆不圆房我并不在意,但我想要一个孩子。”   这下子,揽月和若蝉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想要孩子?”群青也有些意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青娘子,你走以后,柜格里的书我都看全了。”郑知意认真地说,“史书上,无子的皇后,会很惨的,会被其他的妃嫔和大臣贬低欺辱,还有可能被废弃。”   “又何况,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我可以不要李玹的爱,但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群青心知她说的是事实,一时不知该欣慰郑知意的成长,还是该感慨深宫的残酷。   “当日青娘子给我这个位置,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又给我权势,让我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你做的已经够多。我也总该长大,为自己谋划。”郑知意说,“既已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想办法把日子过好。青娘子,你说对吗?”   “你说的不错。”群青道,“可若是有了孩子,那便彻底拘在皇宫中了,我怕太子妃会感到沉闷。”   郑知意拧眉思考了一会儿,似乎这确实是个问题:“这倒无妨,若是日后大宸国运平稳,就能常去游猎。哦,还有,等李玹当了圣人,若是圣人死得早,当太后便可自由……”   “太子妃!”揽月大叫一声,跳起来捂住了郑知意的嘴。   内殿中的宫女们却是暗暗笑了,群青心中亦是松快:“臣今日来,除了想想看看太子妃,还有便是从前居住的偏殿落下了东西。”   郑知意道:“你的住所,我都替你留着,叫揽月带你去取!”   揽月忙着拿鸡毛掸子掸灰,没有注意自己,群青推开窗户,将手指放在唇边,一声惟妙惟肖的鸟鸣溢出口。   片刻之后,树间云雀飞下来,悄然钻进群青袖中。她又将未取回的蜡丸取走。   带走自己的东西,群青出来,又向郑知意请求:“八品典仪身边,可以带一名小侍,我身边现在没人帮忙。太子妃可否将若蝉和吉服都借我几日,我亲手帮你改这吉服?”   若蝉未料她此行,竟向郑知意讨要自己,激动得站了起来。   郑知意道:“你走以后,若蝉整日闷闷的,心都不在清宣阁了。去吧若蝉,去做青娘子的小侍!”   若蝉十分开怀,笑容从脸上漫出来。   -   若蝉手脚利落,阁子很快打理干净,她还从包袱中取出拂尘,喜道:“日后我又能帮姐姐祈福了!”   群青触到那袋桂花糖,为自己先前居然吃过别人阿娘的遗物感到愧疚,她将其放在柜间,对若蝉道:“日后给此物也一起祈福吧。”   若蝉盯着桂花糖:“这……物主是谁?”   群青拿起那张手抄纸研究,半晌道:“一位不相识的娘子,和一个女婴。”   若蝉点点头,听话地祈福。   若蝉祈福时,群青研究起手抄纸,若确如陆华亭所说,是兵部铸箭的记录。   群青掂了掂手中金箭,没想这这批看起来相同的狩箭,内有乾坤,斤两竟是不同的。   不同的官职,对应不同的斤两。   群青翻出一只小小的铜秤,这是李郎中临别时送给她秤药用的。   她把箭放在一端,抓一把通宝当做砝码,大致称出这金箭的斤两,便锁定了对应的人名。   徐司簿。   群青目光微深,那个害过她的“天”,果然是徐司簿。   群青又剥开蜡丸,看离宫之后,芳歇要告诉她的事。   其中一枚稍大,她用手指极快地将蜡丸剥开,摸到里面一枚铁质的三角腾蛇朱印,便将它攥紧在手心,直攥得棱角微微发痛。   这是“天”的印信。   逃亡时生死一线,她放过了芳歇,向他索要“天”的印信。如今她收到了这枚印信,那大概说明,芳歇已经夺权,取代了昭太子?   以她对芳歇的了解,他一定有别的话带给她。   于是群青剥开其他的蜡丸,看到的内容,却令群青肃了神色。   纸笺不是芳歇写的,而是蔚然。   蔚然是她年少时的唯一的闺中密友,因阿娘不让她在外结交朋友,两人偶尔靠时玉鸣偷偷通信,所以她认得出蔚然的字迹。   蔚然道:“六娘:当年我随父逃至南楚,苦无你消息。而今南楚内乱平定,凌云诺继任君上。你阿娘先前为昭太子所擒,重伤未醒,新君特赦,将你阿娘养在我家中,施恩让我联络上你,不知你是否安好?”   群青的手颤抖起来。   片刻后她将纸笺揉成一团。   难道阿娘真的活着,果真在南楚,禅师将她抓去,便是为了威逼她做事?但芳歇和禅师已然欺骗过她一次,她不会轻易上钩。   群青到底心怀侥幸,提笔回信,又在纸笺下方细细勾勒了几只不同姿态的鸟。   这是朱英与她的秘密,一种形态的鸟代表一个常用字,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阿娘真的活着,她便能看懂这秘文,而旁人则不通其意。   她一定会谨慎小心,帮阿爷阿兄报了仇,至于南楚细作,只会为她利用,休想再利用她。 第79章   吕妃确实受宠, 十日内有八日都要迎驾。   这日圣架又在傍晚而至,宸明帝步履匆匆,漆黑描金龙袍划出凌厉的气势, 他一见吕妃, 便握住她的手:“你与韩妃就是这样当的家?太子妃册封礼,不请陈德妃,若非三郎发觉遗漏,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说。”   吕妃听闻是李焕在背后插刀,嘴角一沉, 笑容分外委屈, 嗔道:“陈德妃那个样子, 秋狩时便发病就跳了车, 大喜的日子,臣妾是怕坏了圣人的心情。”   吕妃正得圣宠,从未将老嫔妃放在眼中。未料这一次宸明帝侧目而视, 并未挽住她伸出的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时所有人都在殿外迎驾, 群青道:“娘娘是觉得, 册封礼太子和燕王都要迎娶新人, 赵王更是早有侧妃;可怜四殿下踪迹全无, 陈德妃这个做阿娘的, 若去了册封礼,怕会触景伤情。”   她的声音清冷明晰, 宸明帝的视线一转,望见群青:“你怎得不在太子妃身边?”   显然,他当日提拔群青, 为的是叫她辅佐郑知意的言行,并不是叫她谋自己的前程的。   吕妃巴不得圣人的怒火被另一个人引去, 道:“人往高处走,青娘子聪慧,已考取宫官,不必当奴婢了。”   群青垂眼:“臣考宫官是太子妃鼓励的,专门选了个闲差,原想可以继续陪着太子妃。未料刚一当值,便被皇后娘娘派来,规范吕妃娘娘的言行。”   吕妃幸灾乐祸的笑容微敛,宸明帝眉心紧蹙,他厌恶马皇后,含怒隐忍:“什么言行需要规范?朕多来两日便成了言行无矩了?皇后真当是没事找事。”   说罢,他也不再计较陈德妃的事,拉着吕妃进了殿。   及至后半夜,吕妃披着大氅出来,看见群青,神情有些复杂:“前几日,你跟本宫说要将陈德妃加进册封礼,本宫还不屑一顾,早知便听你的了。平日里也不见圣人如何重视陈德妃,你怎知圣人会为此事发火?”   “臣不了解陈德妃,但了解圣心。”群青垂眼道,“圣人极重颜面,又看重亲情,像这种皇室嫁娶的场合,若少了陈德妃,会引人评论,更有不念旧恩之嫌。”   吕妃自诩会奉迎圣意,但近来盛宠,使她的本领有所退化,闻言一顿:“你说的是,我怎将这茬忘了。若非当年陈德妃和四殿下留在宫中为质,这昌平长公主还不敢放圣人去怀远呢。”   群青的睫毛微颤,这个陈德妃和四殿下为质的传言,在吕妃口中得到了证实。只是不知这对母子遭遇了什么,令四殿下失踪,也不知李盼和孟相为何要灭口长庆宫宫人,以致阿爷蒙难……   这厢吕妃已对她侧目:“群典仪看着平平无奇,的确善于奉迎圣意,也难怪得太子重用。本宫那一箱金,看来是没有白给。”   群青伸出手。   吕妃疑惑地望着她。   “请娘娘赐金。”她道,“还有一件关于您的奉衣宫女金子的事要告诉娘娘,免得娘娘被蒙在鼓里。”   天气冷了起来,群青回偏殿时,只听见身后吕妃的责问声和金子的哭声,她没有回头,只是拢紧了外裳。   “怎么了?”房内燃着炭,若蝉探了探头。   “没怎么,吕妃身边奉衣宫女借着秋狩铸箭的机会贪污,偷偷给自己攒体己,我告诉了吕妃。”   群青坐下,陪她一道绣起吉服,“前些日子赵王南下剿匪,今日圣人给他设了庆功宴,你可见到他了?”   若蝉摇摇头:“先前赵王不是走哪儿都带着那个宠妃阮氏吗?近日不知为何厌弃了她,按揽月姐姐打听到的传言,他一临幸那阮氏,脸上就发红起疹,连宫宴都没参加,他便觉得是阮娘子传染了他。”   群青手中的线拉得极长,在灯下宛如一道金丝。   李盼起疹的原因很简单,是因她给阮氏的胭脂内,加了含有未麻的金粉。李郎中说大宸的医官没见过未麻,就算阮氏去查,医官也无法查出原因。   李盼起疹了,他是初次接触未麻,清净观那日的人不是他,不免让群青有些失望。   但虐杀阿爷,他也难逃罪责。   “若蝉,你还记不记得,从前你与我讲过,你曾经是白马观的女冠,后来又去陈德妃宫中当值,迁宫时才被揽月借到了清宣阁。”   若蝉的睫毛颤了下,烛火倒映在她的笑眼中:“姐姐记性这样好,不过我并非在陈德妃宫内当值,只是过去祝祷。”   “可否跟我讲讲陈德妃娘娘和她身边人?”   若蝉道:“姐姐怎么突然对陈德妃有兴趣?”   并非突然,而是起意已久。   群青还记得在那渡舟上,芳歇的暗卫说,她阿爷的死,与‘四殿下’有关。   而她身边,只有若蝉恰与这两者有关联。她找借口将若蝉要到身边,就是为了探听更多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若蝉问起,她便只将方才的事讲了讲。   若蝉道:“陈德妃也怪可怜的,因为怕人,身边都没有宫人侍候,她住的偏殿,是前朝的一个祝祷祠,里面有一座好大的太乙像,整个殿中,只有一个洒扫的老妇。”   “陈德妃为四殿下失踪之事伤心,白日里念念叨叨的,圣人便命女冠轮流来给她祝祷才能睡好,每次去四人,我也去过几次。”   “夜晚时候,陈德妃也闹吗?”   若蝉道:“晚上时候她却很沉静,想来是祝祷驱邪的功效。”   群青想了想:“这些女冠,都来源于白马观?”   若蝉说:“宫中四个观,也只有白马观全是年轻女冠,手脚麻利,还能干点粗活,顺带照顾一下陈德妃的起居。”   群青不禁道:“陈德妃是谁在照顾?怎沦落到让女冠做宫女的活?”   “宫中之人,一向拜高踩低,陈德妃娘娘都疯了那么久了,空有位份,没有价值,慢慢便没人管了。是女冠们看她可怜,自愿做的。”   群青默默听完,亦绣完最后一针,道:“既是无人看管,我是不是有机会假扮女冠,去看陈德妃?”   若蝉反应了片刻,嘴巴微张,头开始眩晕:“假……假扮?”   群青用那双微翘的眼睛望着她:“你本是女冠,又与白马观的女冠们熟识,借些衣裳应该不难。这两天,你可以以代班为由,先混进去瞧瞧。”   若蝉不由道:“姐姐,可我们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看一个失宠的妃子啊?”   “有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可能与四殿下有关,我想试着找找线索。”群青说,“只是吕妃将我盯得很紧,我又与白马观女冠不熟,怕惊动别人,只能叫你先去探探。”   若蝉想了想,点头应了。   翌日,若蝉趁着群青当值时候去了趟白马观,回来的时候,从厚厚的冬衣里掏出两件素衣法服。   若蝉自己穿了一套,当夜便去了一趟,午夜时身披寒气回来。群青掩上门,忙将殿内的炭烧旺一些。   “陈德妃还是老样子,只是殿中那个洒扫的老宫女死了,殿中更落拓了,枯枝落叶多得无处下脚。”若蝉搓着手,“女冠们很好说话,我们今夜就可以去。”   两人换好衣裳,将灯烛吹熄。   门外的银子见她们终于睡了,打了个哈欠便扭身回去休息。两人偷偷摸黑,一路向陈德妃寝殿靠近。   谁知走到半路,忽从头顶传来一道声音:“等一下”。   月光与灯笼的光都极黯淡,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一手拿酒壶,一瘸一拐地下来,群青方才注意到此人是个跛足。   他头上戴冠,应该是从宴席上脱身而出。黑暗中,群青隐约看见了一张俊秀妩媚的脸,是赵王李盼!   他一手拽住了若蝉手上的拂尘,吓得她瑟瑟发抖,他却是一笑:“这女冠不该在观中吗,怎么在宫中乱跑?”   李盼力大能战,传说他曾在战场上将流匪砸成肉酱,又将俘虏在府上虐杀。如此暴戾,又有好色传闻,无怪乎他虽然笑着,若蝉却怕成那样。   好在群青乔装,李盼又醉酒,不一定认得出她,但好好的计划忽然被打断,令群青心中悚然,只疑心李盼发现了藏身黑暗中的她。   她伸手便将若蝉的拂尘拽回来:“我等奉命去陈德妃娘娘那处祝祷,请施主放行。”   李盼手上一空,眼神忽然落在她的手指上,好纤细漂亮的手指,随即他发现群青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黑暗中难辨人脸,唯她的一双瞳子映着月光,素衣衬托下似猫一般。   他喉头一动,露出虎牙笑道:“给陈德妃祝祷有什么着急的。本王近日夜不能寐,不如先给本王祝祷。来,上亭子来,本王不说停,便不能走。”   他说着,伸手去捞群青的拂尘。群青却蓦地将那拂尘一扬,拂尘尖如铁丝击上了他的脸,偏生她眼中含情,掐着嗓子指向亭中:“二殿下请坐,我给你祝祷。”   李盼吃痛,却强行拽住了拂尘,含戾道:“穿得清净无尘,是不是真的干净就不知道了。行走世间的女冠,多半是暗娼。”   群青的手已经捏上他的肩,李盼唇边笑容暧昧。然而他到底是行伍之人,反应敏锐,觉察到不对,一把反握住群青的手腕。   他力气极大,可以拧碎人的骨头,寻常小娘子早就滚地求饶,群青却毫无反应,反腾出另一只手来给了他两个耳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盼挨了清脆的巴掌,方才觉得不对,急着想起身,奈何吃醉了酒,无法平衡,群青的拂尘已经横过来逼住他的脖颈,逼得他面色涨红。 第80章   李盼不是没有遭遇过刺客, 只是万没想到就在宫中、自己的地盘上阴沟翻船,他双目瞪圆,一把拗断了拂尘。   而群青的表情在夜中分外地平静, 她一手用力扼住他的脖子, 整个手掌都在颤抖,另一只手指间则变出一根针,在李盼额角一刺,在他的眼珠惊惧地转向额角,又给了他一记手刀, 将他劈昏。   群青用的力道有些大, 李盼顿失重心, 直从亭中栽下去, 顺着小山丘滚落下去,是若蝉惊叫声险些出口:“这、这是赵王。这可如何是好。”   群青袖中指尖微微颤抖:“他没事。我用针刺了他的学位,他醒后会忘记昏倒前的事, 我们快走。”   她一想到阿爷死在此人手上, 就心怀厌憎, 收不住手。   若蝉惊异地望着她平静的侧脸, 忽然道:“姐姐, 下面有人看到, 怎么办……”   群青也看见了官道上同样一身女冠打扮的文素,拉住若蝉下了亭子:“不要紧, 你我还有事,快走。”   若蝉回头看文素,她只站在原地, 并未追上来。文素有些尴尬,小声道:“长史, 青娘子似乎不需要我们,她自己什么都解决了。”   片刻之后,陆华亭分花拂叶而出,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拎起不省人事的李盼的后领,将他拖出来,拍拍他的脸:“殿下,方才怎么了,你还记得吗?”   李盼睁开眼,陆华亭这张脸在夜中面白唇红,似有嘲讽之意。李盼回想起身体上的疼痛,一把拽住陆华亭的衣领,愤然瞪着他。   文素忙上前帮忙,李盼看到女冠,面容都扭曲了。   直到郑福的影子落在李盼脸上,“咳”了一声,李盼脸色骤变。   郑福是圣人身边大内侍,随侍在宸明帝身边。宸明帝随后而来,看见地上的李盼,怒道:“前几日宫宴,称病不来,来了就是这个样子,朕看你没病,就是欠教训!”   李盼不敢造次,敢怒不敢言,在宸明帝眼前耷拉着眼,这种顺从可怜的神情,使这张脸像极了元后。   宸明帝余怒略消,看向低着头的文素。陆华亭说:“是陈德妃那里的女冠,被二殿下拦路,还没能去当值。”   李盼威胁地看向陆华亭:“陆长史休要血口喷人。”   宸明帝已大约猜测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只冷冷地瞧了李盼一眼。册封礼之事忽略了陈德妃,眼下又发生此事,他对郑福道:“陈德妃,朕也好久没去看她了,去看看她吧。”   说着,他举步向陈德妃殿中走去。   李盼面色凝了凝。陆华亭则不着痕迹地向树丛瞧了一眼,竹素领命而去。   -   陈德妃的偏殿不大,那座救苦救难太乙天尊像慈悲威严,下面是女冠们纷纷的唱念敲磬声。   群青抬眼望着蒲团上跪坐的陈德妃。她有四十岁,面容清瘦,只梳一枚素髻。   她闭目,似乎能看到年轻时娴雅的面容,不开口说话,看起来确实不像疯子。   群青一面跟着敲一面问若蝉:“这是什么意思?”   她阿兄时玉鸣曾经在清净观中做侍卫,她时而去找他,便能听见观中道人的敲磬声,时玉鸣还给她讲过。在她记忆中,楚国不同的祝祷仪式,敲磬声也会不同。   若蝉道:“姐姐,你随着大家敲就是了,一下一下地敲,千万不要敲乱了。”   身旁一个女冠止住了两人的对话:“娘子不要走神,这是给四殿下的祝祷,德妃娘娘很介意这个,一会儿看见你偷偷言语,要骂你了。”   “德妃娘娘对祝祷如此严格吗?”   那女冠无奈小声:“德妃娘娘并不懂修道,只是天下父母心,涉及四殿下之事,难免吹毛求疵。”   群青没再说话,心底有些意外。原来这祝祷并不是给德妃的,竟是给四殿下的。   片刻之后,却有一连串急促的敲磬声响起来,听起来很是刺耳。   闭目敲磬的女冠们愣了愣,一时都乱了,向四周看去,目光惊愕地望向群青。   她的手腕急促挥动,空灵的磬声如连绵急雨,竟有如泣如诉之意。这群女冠哗然,骇得脸都白了,因为在大宸,祝祷是为活人所求,如此敲磬却是“祭死”,安抚亡灵之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多双眼睛望着群青,而群青视若无睹,直直地盯着陈德妃。陈德妃的眼猛地睁开,在一片惊叫声中,她竟朝女冠们爬将过来,一把攥住了群青的手腕,不叫她再敲下去。   群青看到陈德妃恶狠狠瞪着她,眼中充满血丝:“你敲错了,还不重敲!”   其他女冠都吓得面无血色,偏生群青面色平静,不知死活地对陈德妃道:“我觉得没错。四殿下已失踪那么久,二殿下他们背地里都说,四殿下该是没了,娘娘这样,只会拦住魂魄,妨碍它投胎。”   若蝉疯狂拉着群青的衣摆:“姐姐……”   群青屏住呼吸,目光微转,在陈德妃眼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德妃瞳孔微缩,呼吸颤抖,恨意令她几乎咬碎牙关。   偏在这时,一支袖箭撞破窗棂,嗡然钉在柱上。   风声袭来,群青下意识叩住陈德妃背心,将这一把枯骨的妃嫔按在自己怀里,以身相护。一把短暗器如天女散花一般射了进来,群青以木槌抵开两支。   前来祝祷的女冠们吓得尖叫起来。   陈德妃的头紧贴着群青柔软的腹部,她眼珠微动,神色微微迷惘。   不多时,郑福宣布圣驾到,陈德妃只觉自己被仓促放开,宸明帝带着李盼大步走了进来,看着钉在墙上的暗器,又看着瘦骨伶仃的陈德妃,内心不是滋味:“南楚细作还没抓完?”   郑福道:“陆长史说,他的人去追了。只是德妃娘娘住的偏殿外面没有侍卫守护……”   “如此简陋,出事了怎么办?”宸明帝道,“朕今日做主,明日便让德妃搬回长庆宫去住。”   陈德妃悄然看向空荡荡的身侧,趁众女冠叩拜的功夫,群青已跳窗离去。李盼的目光凉凉的,对陈德妃行礼。   陈德妃瑟缩了一下,在宸明帝将她拥入怀中时,两行泪流了下来。   -   这厢群青刚跳出窗,拍着衣摆,一扭头,陆华亭就站在她旁边。   “长史倒是跟得很紧。”她想到方才的暗器毫无伤人之意,恐怕是竹素他们射来示警的,语气放软了些,“南楚的暗器哪里来的?”   陆华亭道:“从娘子的未婚夫身上缴的。”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又道:“来这一出是何意?从陈德妃身上能有突破口?”   群青道:“方才我以四殿下相试,陈德妃反应激烈,只有活人才需祈福,若四殿下已死,她该不会如此忌讳生磐还是死磐吧?”   “娘子以为这件事孟光慎和李盼没有做过?”陆华亭道,“他们把宫中翻了遍,都未找到李缈。”   “就算四殿下已死,若德妃能恢复神智,也能说清楚当年受了什么委屈,又为何遭到赵王和孟家赶尽杀绝。”群青听了一会儿窗内动静,“德妃从前不敢说,可能是势单力薄,我既在内宫当值,便要让圣人想起她,想起当年事,如此做过亏心事的人,才能浮出水面。”   “长史若觉得陈德妃完全无用,今日又何必将圣人引来?”   陆华亭道,“某见娘子急于复仇,无心合作,帮你一把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忽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看向她。   “今日扮女冠,上刑的伤痕我擦掉了。”群青飞翘的双眼清冷地望着他,“还请长史再帮我画一下。” 第81章   陆华亭垂睫。群青这双手在月光的映照下, 根根手指细长而皎洁。再向上看她冷淡无辜的神情,浑然想不到这是一双可以杀人的手,方才从李盼的脖子上移下来。   想到此处, 他唇边溢出一丝冷笑, 只自袖中取出一块素帕,搭在她手上:“擦擦?”   群青没说话,擦了擦手,陆华亭转头:“文素。”   文素推诿道:“天太暗了,属下看不清;再说也没笔墨, 要不我先回去取……”   “无需笔墨。”陆华亭止住她, 侧身拨开树丛, 摘了几朵风铃草, 含笑对群青道,“青娘子,手摊开。”   群青手指间被放上了风铃草, 陆华亭隔花捏住了她的指节:“别动。”   他的指尖一点点加力, 疼痛来袭, 群青意识到此人公报私仇, 故意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陆华亭亦专注看着她的眼睛。   还挺能忍。   直至指间那些冰凉的花瓣已被他碾碎成汁, 他方松开手。群青缓了口气, 将花瓣拂净,陆华亭看了眼自己的手指, 上面也沾染了紫色汁液。   此人好洁喜净,只将白玉般的手蜷在袖中。   群青看在眼中,故意道:“长史要素帕吗?”   “帕子娘子留着就是。圣人马上出来, 某得走了。”陆华亭看了群青一眼,便带着文素离开。   群青低声提醒:“册封礼上, 让燕王小心些。”   陆华亭步子停顿片刻,消失在夜色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至于李盼,回寝殿之后,将翡翠盏中的茶泼到了花盆里:“告诉孟相一声,陈德妃都被翻出来了。本王看,燕王府是想从当年之事下手。陆华亭敬酒不吃吃罚酒酒,想想怎么办吧。”   他身边暗卫领命而去。   李盼又触了一下额角,因刺痛皱起眉,身上的疼痛提醒他,他很有可能在一个女冠身上吃了暗亏。但具体细节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真是怪事。   李盼气得拍打两下自己的脑袋,连平素宠妃进来安抚,都被他叱骂出去。若说此前,李盼对女冠还有几分兴趣,从今之后,便成了深恶痛绝。   他拿出一把剃刀去了府上马房,不多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响起。   那里关着几个之前剿的流寇俘虏。   按说俘虏应该关押在刑部,但毕竟是李盼自己的功勋,他留了几人供己取乐,李玹也当做不知。李盼很有些怪癖,脾气上来时,整个赵王府都战战兢兢,无人敢劝。   后半夜赵王府的府兵们将两具流寇的尸体以草席卷了,悄然出宫掩埋。   狡素和狂素挖到快天亮才将尸体挖出来。   -   因圣人有令,陈德妃即日搬回长庆宫,又分配一批宫人服侍。   吕妃得了消息,不敢再怠慢陈德妃,群青道:“臣想帮娘娘补送册封礼的喜帖送到长庆宫,再带些补品,若圣人去探望陈德妃,也好看到娘娘的用心。”   吕妃正在头痛,闻言为之一振,当即招来银子,叫群青将喜帖送至长庆宫。   做女官最大的好处之一,便是不用再以手捧着木盘。   滴水成冰的天气,群青裹紧披袄,两手笼在袖中,见两仪殿外,一群小内侍正在擦洗宫门;成群结队的宫女手捧木盘,从尚服局领取冬日朝服,送至各个贵主的宫殿,见到群青,纷纷屈膝行礼,群青颔首回礼。   阖宫上下的贵主都在准备参加册封礼,唯独长庆宫一片平静。   群青来长庆宫送喜帖,是为趁机观察一下陈德妃的状态,若她真的是装疯,她便能早日问出关于阿娘的线索。   陈德妃坐在床榻边,仍是挽单髻、穿道袍的素净打扮,她虽不怕人,但也不说话,宛如一截枯萎的树桩。   “德妃娘娘,臣是尚仪局群典仪,帮吕妃娘娘送补品。”   陈德妃毫无反应。   任凭群青在她眼前晃过数次,一样一样放下礼物和补品,陈德妃的眼皮始终耷拉着,似乎全不在意她是否就是昨日扮成女冠敲磬的人。   难道陈德妃真的疯了,是她想多了?   群青有些失望,但银子跟着她,不便有别的举动。   袖中手指微蜷,她只得离开,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提着水桶的奉衣宫女,对方不顾溅出的水花,反而道:“青娘子!”   群青仔细打量这张稚嫩的脸,那宫女神情激动,掩不住微微赧意:“奴婢是诵春呀,娘子不记得我了?”   “六尚选拔之日,你我排在一个队里,那时你还做掌宫宫女呢,你让我不要出头质问,我偏要出头,结果被顾尚衣烧了应考牌……”   话未说完,群青便想起这回事。   她想起了进场时回头看的那一眼,站在庭院中那伶仃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是你。你是陈德妃的奉衣宫女,怎么还要做粗活?”   见诵春吃力地将桶水灌进水缸里,群青上前帮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诵春搓着冻红的手指,笑道:“德妃娘娘搬出去以后,奴婢才被分进长庆宫守空宫,名头上是奉衣宫女,可整日只能做粗活,宫中人也欺负长庆宫。想着奴婢还有一手好绣活,谁知道自己蠢笨,断送了机会。”   说着,艳羡地望着群青:“真好呀,娘子如今已是宫官了。”   诵春如今畏缩的模样,和当日炮仗一样据理力争的小娘子判若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不由问她:“你还做针工吗?还想考宫官吗?”   诵春将怀里绣片取出递给群青,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不做梦了,像姐姐这样知进退,守规矩的人,才能做宫官。”   群青抚摸着那光滑密匝的绣片,诵春生了冻疮的手能绣出这样的工艺,便如绣片上的雪中牡丹一样不易。   不顾推拒,群青将自己藏在袖中的暖炉塞到了诵春袖子里,只望着她道:“诵春,你不蠢笨,我也并不比你聪明。”   “守那宫中规矩,在我心里并无什么值得称道的。我也并非因守规矩才做了宫官。我低头,是在扎根,人总有弱小的时候,只要别忘了心底想做什么,总有一日能掌住剑,把规矩写成它该有的样子。那顾尚衣,太子殿下已罢了她的官。你若有心,明年再去考,不会有人再阻碍你了。若还有,那便后年再去。”   诵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觉得眼前娘子眼眸漆黑,眼中倒映坚韧的意气,和她所有见过的娘子都不一样,胸腔里一片酸涩:“娘子,我的绣工真能考进尚服局?”   群青道:“你若有问题,可以来采烨宫请教我。”   银子抱臂等待,已极不耐烦,浑然没注意背后,内殿当中的陈德妃在窗边听着二人言语,眼珠望向群青。 第82章   翌日是册封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熏香盈满大殿, 典仪女官的一项事务,便是将妃嫔们一一引至座上,又告诉她们何时谢恩、何时说吉祥话。   群青从天不亮便开始布宴, 一直忙到曦光照进殿内, 照亮韩、吕二妃头上摇晃的金步摇。   郑知意身上是群青改好的朝服,不长不短正刚好,凤冠妆点之下,她红彤彤的面庞也有几分肃穆,只是一被称赞便破了功, 拉起裙摆转来转去地展示:“群典仪给我改的好看吧?”   引得众妃哄笑, 群青亦笑了。   李玹远远地见这些娘子们笑, 竟也温润笑了片刻, 想到今日是册封之日,又有片刻怅惘之状。   和另一名典仪安排好后妃,群青笑容微敛, 回到女官们所在处, 在人群中寻找着她想找的那人。   徐司簿身处其中, 容长脸, 嘴唇微抿, 面容严肃。她一抬眼对上群青的目光, 群青有些慌乱地避开她走入人群,徐司簿唇边浮出讥笑。   为南楚卖命这两年, 徐琳做事谨慎,从未出过差错。她见过许多想跑的细作,他们都死在她的手上。但没想到太子对群青如此容情, 竟让这枚已经背叛的“杀”成了漏网之鱼,却叫她有些烦躁。   不过, 今日的重点并非群青,身披吉服的宝安公主一进殿,徐琳立即望向她。   徐琳不由想到几日前在后窗捡到的一只蜡丸,是宫中除自己外另一个“天”发来的。   纸笺上朱印清晰,但宫中的“天”从不相互联络,蜡丸的位置也不对,让徐琳有些怀疑。但对方自爆身份是宝安公主,徐琳便又觉得可以理解了。   宝安公主是昭太子亲妹,地位尊贵,自然不会和其他细作一样经历严酷的受训,偶有不严谨之处也很正常。   徐琳打开纸笺,只见对方做好了周密的计划,决定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需要两人相互配合。   她今日虽然做了准备,但还想再确认一下。   正想着,杨芙走到了徐琳面前。公主乌黑的鬓发上垂下金色丝绦,额心一枚金钿,她乌黑的眼中有哀婉质询之意,手上扇子不慎掉落在地。   徐琳立刻屈身捡起扇子,还给宝安公主,目光交接时,杨芙对她轻轻一颔首,是行动之意。   徐琳终于放下心。   杨芙走过去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她在仙游寺时,忽然收到了徐司簿的蜡丸。   先前与杨芙联络的南楚细作已全被剿灭,杨芙只当昭太子又派了新的人传递命令,展开蜡丸,徐司簿要她配合,在册封礼上刺杀李焕。   仙游寺一别,杨芙便一直后悔自己没对李焕动手,这一次再无法推脱,只是她从未行过刺杀之举,紧张难捱,喉中似有火燎一般。   这时杨芙想到了群青,为她而做了细作的群青。她在是如何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刺杀的?凭什么群青可以,而她做不到?   群青垂着眼,她的睫毛长而翘,在脸颊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她脸上极度的静,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干。   趴在窗外,狷素看看她,又看看陆华亭:“青娘子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定今日会出事?会不会是耍我们的。”   陆华亭只是笑笑,向身后招手:“三郎,你过来,亲眼看着。”   此时宸明帝和皇后就位,内监尖细的嗓子宣了太子妃和燕王侧妃的册封旨意。   皇后给郑知意颁了印信和宝册,萧云如也步上前来,给盛装打扮的杨芙授侧妃印。   杨芙盯着燕王妃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下不忍,又有些说不出的刺痛和介怀。她心中决定了刺杀,就让她与李焕的生命,停在最喜庆的日子也不错……   萧云如却莫名停下来,打量了一下杨芙身边的李焕:“殿下今日怎么没有佩香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焕顿了顿,清清嗓子道:“忘记了。”   萧云如又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行一礼后退到了偏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宸皇族册封,也要饮合卺酒,图个好彩头。小内侍持盘而入,盘中放着酒壶和酒杯。   群青便见杨芙颤抖着将酒壶拿起来,伺机将指甲内的粉末洒在酒中,她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有大半倒在了外面,李焕不由问:“怎么了?”   杨芙连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李焕便叫小内侍来,要素帕擦擦溢出的酒液,随后饮下这喜酒。   “殿下,”杨芙见李焕头晕,道,“心情激动,故而易醉。我们去屏后歇息。”   说罢赶忙将他扶坐在屏后的椅上。有一道人影与他们同时动作:徐琳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行走之间,长而宽的衣袖擦过屏风,手指触摸着镂空屏风,抵在合适的位置。她向内看了一眼。   李焕瘫坐在椅上,撑着头不省人事。这个发疯一般爱着追逐着她的男人,马上将要死去了。杨芙面色惨白地望着他,又隔着屏风望向徐琳,眼中全是哀意。   徐琳可没有那么多哀意,她袖中机括微动,两枚银针透过屏风的空隙,像射碎西瓜一半,无情地射向燕王的太阳穴,直取燕王性命。   在这个瞬间,杨芙忽地叫道:“不要!”   她推开李焕,“李焕”也同时跳起,以至杨芙扑倒在地。银针击碎了桌案上茶盏,萧云如受惊而起,拔出侍卫宝剑,室内乱成一团。   徐琳脑袋一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分明是宝安公主相约刺杀,差一点便成功了,她这是在干什么?巨大的惊恐和失望笼罩下,她转身想要逃遁,身后却已有七个府兵,将她包围。   徐琳的脸色变得和纸一样白,望见群青引着太子走来,几乎不可置信,死死地盯着群青。   群青只向李玹行一礼,平静道:“尚宫局内的南楚细作,臣已找出,交给殿下。”   徐琳道:“臣在尚宫局数年,从未行差踏错,不过是质疑群典仪的宫籍有问题,竟使她如此报复。”   “徐司簿袖中应有针匣机括,若人赃并获,她还是不认,臣另有旁证。”群青向郑福呈上那根金箭和手抄纸,再由郑福转交给宸明帝。   “何物?”宸明帝望向那箭。   一旁的吕妃看见这两样东西,眉头微皱,迈着纤纤细步出来请罪:“圣人,这是当日臣妾负责秋狩时,射中使臣的那支箭。”   此事一直未破,宸明帝面上不虞:“怎么了?”   这个群青,竟如此莽撞,直接将这东西交由圣人,吕妃心底恨得牙痒痒,只得强笑道:“还不是臣妾宫中的蠢东西,急于奉迎圣意所想出来的主意:同一批狩箭,做了份量不同的箭杆。圣人和皇子的箭最重,此外官职越是低微,这箭杆子越轻,便越不容易射中大型的猎物,不会与圣人相争。”   群青不由佩服吕妃,金子这样做箭,不过是克扣为了箭里面那点足金。   宸明帝心中如何不懂,但听到吕妃这样说,竟然笑了两声,觉得吕妃为了讨好他,花费了不少心思,不想计较那几分欺瞒。吕妃道:“没抓到破坏秋狩的人,臣妾心中不安,审问宫人,终于从这箭杆中找到线索,当日暗中射箭的人就是徐司簿。”   毕竟是宫官,宸明帝冷眼道:“押入刑部。”   徐琳已是面如死灰,看向宝安公主的眼神,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被拖下去时,她指着群青:“是你设的局,否则,你为何会如此清楚?除了你也是细作,还有什么理由?圣人,她确切是细作!”   李玹道:“住口。”   群青的余光中,徐琳被封住口拖了下去。   宫中现在只剩一个“天”了。   杨芙裙摆逶迤在地,她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一死了之,泪水涟涟中,她意识到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下了药的毒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更打击她的是,她喂了酒的那个“李焕”抱拳行礼,退了下去。而李焕带着近臣与暗卫完好无损地进了殿中,哑声道:“孩儿参见父皇。”   李盼冷笑道:“三郎,这种场合你随便地使用影卫,将皇家的威严置于何地?”   李焕望着跌坐在地的杨芙,实在说不出话,袖中双手紧握。方才他亲眼看到杨芙给影素喂毒酒,若不是影素替代他,她是真的动了杀他之心。   纵然他不在意杨芙是否爱他,可亲眼看到这一幕,难免心寒。   更讽刺的是,第一眼分辨出影素假扮他的竟然不是杨芙,而是王妃萧云如。   李焕道:“儿臣急于揪出细作,还请父皇母后恕罪。”   李盼笑道:“细作是太子抓住的,有人明知细作是谁,宁用影卫假扮三郎,都不愿意提前禀报圣人,便是要所有人都陪着三郎看戏。”   宸明帝猛地一拍桌案,令大殿寂静:“陆华亭,一次两次的倒也罢了,这是皇家宴席,非是你自恃聪明,玩乐之处。罚俸半年,好生思过。”   半年!狷素诧异地看向陆华亭。   群青不由抬眼,悄然朝陆华亭看去,他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安静地承受君怒,从背影看不出喜怒。   她把“天”抓了,陆华亭被罚了半年俸。   按说,这是喜上加喜的事。但不知为何,群青心中竟浮出几分愧疚。   只听李盼悄然对李玹道:“这青娘子当真合用。”   李玹没有说话。李盼又道:“孟相有事与阿兄相商。待春宵之后,便该商议一下,如何挫挫三郎的势头了。” 第83章   一直被宫女扶到偏殿, 杨芙都在垂泪。   模糊的泪光中,李焕脱了外裳,却没有其他举动。   半晌, 李焕竟将那覆面的半片金箔面具摘了下来, 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神色复杂地说:“我阿娘说过:夫妻之间,该坦诚相待。我自小便是个肆意的人,反正因这块胎记,无人寄希望于我, 想要什么, 我就自己拿, 自己抢, 自己要,不管旁人说什么。”   他缓了缓道:“记得小时候,大兄生病, 让我去长安献礼, 自桐花台上见你一面, 我就喜欢上你。可本王知道你是公主, 不可能嫁给无名小卒。愈是如此, 心火越旺, 战场之上,无不思妻, 我没有妻,想的是你,你可以说我寡廉鲜耻, 但我也曾真心真意。”   他用手指揩去杨芙的泪,叹了口气道:“今日影素若不换下你的毒酒, 你可曾考虑过后果?”   杨芙听见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若只有你我,我们尚可共赴黄泉。可我还有亲人弟兄,还有社稷万民,你尚且知道为母国复仇,若本王只顾自己,岂不是连你这个小娘子也不如了?”   杨芙拉住了李焕的衣袖,他却没有动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若信我,日后本王仍敬你为侧妃,供养你于仙游寺。只是少年时那轻狂的情爱,便当是旧事埋葬了吧。”   说罢,他面上亦掉下一行泪,然而神情却已有几分笃定的冷酷,那柔软的衣袖从杨芙手中抽出。李焕并未留下过夜,只身没入雨中。   夜雨顺着窗棂而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芙双眼已经红肿,她感受到巨大的空寂与茫然,眼神绝望。   -   让若蝉帮忙应付吕妃,群青披着刷了桐油的帷帽从狭道走向净莲阁,不出所料被狂素拦住。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点心,作势递给狂素,狂素指指室内,不为所动。   室内一灯如豆,陆华亭居然这么晚还在办公。群青肃下脸:“长史唤我,快些,不要耽搁事。”   狂素半信半疑,但群青声色俱厉时眼神实在是凶,他将她带进暗牢。   内室的烛火晃动一瞬,陆华亭从公文中抬眼,听了片刻,止住竹素要去查看的动作,继续写字:“狂素把人放进来的,罚他的月俸。”   他不阻止群青,是因这大宸律他上一世便曾修订过一遍,面对眼前公文,不免昏昏欲睡。;二来那徐司簿拒不认罪,若利用群青问出来,也省得他劳动了。   群青将帷帽摘下。   她冒雨前来,身上有些湿,冷眼瞧着徐琳。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徐琳已是披头散发,身上遍布大小伤痕。   群青相信徐琳也想见她,果然她一见她,神色便好像要扑上来撕咬她一样:“是你以宝安公主的名义,与我商议刺杀;又以我的名义,与宝安公主商议刺杀……就这样将我们两个都套了进去。”   徐琳冷冷道:“想不到楚国的宝安公主是个孬货便也罢了,你又怎么会有‘天’的印信?”   群青素净的脸上没有表情,只将三角印信展示给她看:“我确实是‘天’,回宫之后,得此殊荣。”   徐琳深感荒诞:“主上怎么会将一个叛将升为天?”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回答你。”群青道,“是你向太子揭露了我的身份?”   徐琳阴狠的眼中浮出得色:“当日你做小宫女,半夜带着揽月索要宫籍,我便起了疑心,故意藏了你的宫籍,后又叫刘司衣将宫籍送到掖庭去,你果然上钩。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可惜太年轻。做了细作,还想全身而退?”   那时群青满心想要逃出宫,其实已惊动徐司簿,想到自己为宫籍的奔忙,群青便觉胸中有股酸涩的情绪翻涌,她浮出个冷笑:“你问主上为何将我升为‘天’?因为主上变了,南楚宫变,昭太子被凌云诺给替代了。”   未料徐琳怔住,她死死望着群青的脸,仿佛想确认她说的是真的,她的嘴唇翕动:“南楚宫变,那我的云儿呢……”   “什么?”群青没听清。   徐琳说:“我女儿在昭太子手上。”   说完这句话,她泣不成声,似是被这消息击溃了,她低头蜷缩,颤抖哭泣起来,带得锁链响动。   群青怔然望着眼前这景象,胸中恨意不知染成什么滋味:“原来你为南楚卖命,是因这个?”   徐琳颤抖着递给群青一张纸笺,纸笺上字迹稚嫩,已被泪水打得斑斑驳驳,群青看见了“阿娘”的字样,便折起不再看。很难想象每一桩功绩,都是为了换取这样一张字条。   他以亲人要挟,不过是吊着你罢了,什么时候是个头?”群青道,“你聪明谨慎,不应该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徐琳哭过了,才道:“我也是打算过的。”   “除了机密、刺杀、揪出叛徒,禀报给主上之外,还有一条路。”   群青好奇那条路。   “我是大明宫中老人了,品阶也高,能升至礼部,做三品以上女官,便不必一直杀人。”   “三品以上又如何?”   “三品以上,可以参政,有更多军机提供给主上,若大宸要攻打南楚,还有机会出言反对。”徐琳慢慢道,“如今大宸已站稳脚跟,日后无非是攻打与谈和两条路,若谈和,礼部当值便可争取出使的机会,见一见我的女儿……”   说着说着,徐琳突然咳起来,吐出一口血水来,群青的手已伸出去,徐琳复杂地看着她的手,哽道:“我已不行了,被抓之前我便患了肺病,若非这念想撑着,到不了今日。”   “我可否求你一件事?”徐琳看着四面的黑暗,慢慢将手臂抬起,不知从哪取出了一枚印信,“我知娘子恨我,可我自知活不了了。可否请娘子代我传递消息,不要让南楚知道我已经折损。若可以的话,帮我问问云儿。”   群青接过那枚被汗水浸泡的印信:“将你的下线交给我,我便答应你。”   群青屏住呼吸,极快地抽出素帕包住那枚印信,同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徐琳的头已经垂下去,竹素用手指抵住她的颈侧,小心回禀道:“长史,自尽了。”   陆华亭闻言道:“这徐司簿嘴硬,审了一日都不肯说自己的下线,娘子一来便自尽了?”   群青转过脸,面色沉静:“我也不知她怎么回事,没说两句就要寻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侧眼打量着她,群青的脸色有些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似发现什么好玩的事:“娘子怕血,还敢深夜来此处。”   “徐司簿毕竟是背叛过我的人,我气不过,不慎讨扰,这就走了。”群青道,陆华亭却不让开。   他摊开手掌,烛火照着他昳丽的脸,黑眸沉沉望向她,四面静得烛焰都竖成一线。   群青明白,他要她交出徐司簿的下线。审了半天却被她吞入腹中,无法给圣人交差。   陆华亭不喜欢事情脱出掌控,自然也不喜欢对手的壮大。   “这些人给我,还能帮忙探听消息,否则我宫中无人,日后合作也不方便。”群青看了眼他的手掌,终究是不为所动,“长史罚的俸,我可以匀你一半。”   “这是南楚细作,娘子要将一群细作聚起来替你走动?”陆华亭漆黑的眼望向群青,微含冷意,“是不是忘了,你自己的把柄还在某手中。”   “长史是没有做过棋子,是以你不知道,这些人原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群青抬眼,“这些人我要带走,长史可以动手,除非你不想要解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她看了陆华亭两眼,破窗而出。   竹素和狷素俱是惊愕地看向陆华亭,陆华亭站在原地,似在出神。   想到方才群青剜他的眼神,明亮如刀。   他回过身,雨水敲窗,黑夜中已经没有了群青的影子。   也便是小事,大事是决不能退让的。   “将尸体处理了。”他平静道,“去跟青娘子说一声,明日是某生辰,请她在安定门相候。”   -   清晨,尚仪局的另一名典仪来敲门,给群青送来两身素色的官服,像女官服装,却更素。   若蝉见了好奇,便问:“这是什么服制啊?”   “明年春闱提前,需要人手,因吕娘娘推荐,群典仪和我一同去礼部布置。”   宸明帝重视这次春闱,这大约是吕妃的讨好之举。群青收好衣裳,趁着今日休沐,溜出了宫门。   昨日文素来传话,说是陆华亭要过生辰。她只相信,大约是又有什么事需要她。   安定门外,群青看到了陆华亭。   见她戴着羃篱出来,陆华亭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群青余光看见他似在随着她信步而行,便径直走向西市。   那边人声鼎沸,好像有事发生。   “某过生辰,娘子就请某吃面?”陆华亭说着,却也在街边摊位坐下。   “匀给长史半年的月俸,我也不宽裕。”群青毫不愧疚地拿过筷桶,又点了两碗面。   她选此处,是因为这里能将喧嚣之处看个分明。   结了冰的城墙之上,赫然挂着两句血迹斑斑的尸首,百姓围着那两具高悬的尸首指指点点。   陆华亭道:“那曝尸的两人,是李盼虐杀的匪寇。”   群青抬眼去看,手中醋盏的盖子冷不丁跌落下来,她急忙收手,半瓶醋已倒进了陆华亭碗中。   “娘子平日都是这样吃的吗?”陆华亭看着碗。   群青道:“是我们长安的风俗,长史尝尝就知道。”   陆华亭那双幽黑的眸望着她,微微一笑:“某问娘子要一样生辰礼物:人群中有两个斥候混在里面,想把尸首抢走,我要娘子击退他们。” 第84章   群青拾起两枚石子掂了掂, 起身朝人群走去。   刀片自人群中旋转飞出,还未触及捆尸首的绳子便被一枚石子击飞,撞在墙上, 墙上薄薄的一层冰敲碎, 飞溅的碎冰令围观的人抬臂向后避闪。   掷刀的人没看见群青,群青却已看清了那几个大汉,他们身量高大,眉毛浓黑、神情警醒地四顾。   又是一片刀片飞出来,再次被石子打歪, 这下几人看清了这暗中做事的羃篱娘子, 顿时数把利刃调转了方向, 裹着寒风向群青的脖子撞过来。   陆华亭目不转睛, 只见羃篱飘动,群青抓起身旁桶内的一柄木刷,当做剑抵开刀片, 惊恐四散的百姓让开条路。   她将木刷调转, 指着那几具尸首, 扬起女儿家的声调道:“墙上尸首, 是皇二子赵王李盼所剿山东土匪, 残害百姓, 不悬尸示众不足以平民愤!现在还有同伙想将尸首摘下来劫走,我们能否答应?”   墙下百姓一听说死人是土匪, 义愤填膺,全涌上前对着尸体唾骂,又称赞赵王英勇, 吵嚷声惊动了城上的守卫。拥挤中,那几名斥候只好趁乱离去。   群青趁乱坐回摊位, 捞了一筷子面吃:“尸首是你们挂的?”   陆华亭竟已将那面吃完了。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笑道:“是匪徒,主动投降的,只可惜李盼暴虐,还是被杀了。”   忽然看见群青左臂上有血痕慢慢洇出来,他的笑慢慢敛去。   群青明白了他的用意:“投降不杀,土匪最记仇,此事传回去,日后李盼危险了。”   “娘子,身上有伤。”陆华亭抬起黑眸看她。   群青毫无反应,身为细作,早就习惯了。想来是方才被刀片割伤的,伤口不重,是穿得太厚,限制了她的身手。   她只瞥了一眼,便直视他道:“长史想要的生辰礼,难道不是这个?燕王府分明有暗卫,偏要我去,见了我的血,才报了昨日杀徐司簿之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原本定睛望着那白色羃篱上沾染的血痕,她身上的血,就是比在旁人的伤更能激起他的反应,但听到群青讥诮的言语,不由微微一怔。   停顿片刻,他将群青的衣袖掀起,看见伤疤横亘在手腕上:“娘子将某想得太过记仇。”   说着右手从怀中取出药瓶,将药粉洒在伤处。   群青冷眼瞧他,若不知此人底细,看他垂睫的模样,竟有几分温柔之意。   “某提醒娘子一句,太子和李盼一母同胞,对其无比纵容,你对付李盼,太子恐怕会让你失望。”   群青脑海中浮现出徐琳死前的场景,她道:“太子只消当好储君就行,他如何待我,我不关心。再怎样,也比穷兵黩武的人强。”   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群青强行将手缩回,伤口挤压的刺痛令她微微蹙眉,便见他笑道:“原来会疼,还以为娘子不会疼呢。”   群青利落地将伤扎了,起身便走,陆华亭在她身边半步。像是一同行走,又似乎是各走各的。二人穿过喧闹的集市,群青道:“今日真的是长史生辰?”   陆华亭道:“真的。”   群青不由瞥了他一眼,连过生辰都在公务,确实有些凄惨:“方才吃面时,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面色沉静:“某在想,明年生辰,还能不能与娘子一起吃饭。”   二人走过喧闹的集市,卖花的妇人吆喝着将一簇簇鲜艳的簪花与蝴蝶送至眼前。   群青微微一顿。发觉他说的是实话,二人这一世又在不同阵营,胜负未分,再过一年,还真不知道谁死谁活。   陆华亭见她看那些簪花,也垂眼去瞧,那卖花的妇人忙吆喝留客。   集市上花贵,群青自己会做针工,从来不买。她已走出几尺,回头看陆华亭还在那摊位前,连银钱都取出来了。   那妇人自是眉开眼笑,看看群青道:“郎君,给娘子买花了。是新妇吧?”   是仇人。群青心道,二人之间距离那么远,这也能硬牵在一起。   “这郎君,白花不戴头,寡妇才戴。”妇人忙提醒陆华亭,他却偏抚摸花瓣,款款笑道,“某以为白花好看,不拘这些。”   他要将白花拿起,一只纤细素净的手比他更快,拿走了旁边的嫣红菊花。   陆华亭再一转头,群青将银钱都付好了。   妇人笑道:“娘子肤白,红的衬人。”   “谁说是我戴?”群青道。   妇人一惊:“这,哪有男子戴花呢?”   “旧朝便有。登科及第,重阳佳节,便有男子带花习俗,今日郎君生辰,不送点什么,似乎过意不去。”群青望向陆华亭,明澈的眸中带笑,冷冷吐字,“低头。”   陆华亭以黑眸望着她,半晌,竟真的慢慢俯就,风动衣衫,将鸦黑的发髻靠近她。任她将花簪上去。   确实有些怪,但嫣红花朵戴在他头上,不显滑稽,倒有种绮艳风姿。陆华亭并不在意,直身望着她,竟是挑唇一笑:“可以了?”   群青放下羃篱盖住脸,可惜未能看见她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未走两步,在人群中迎面撞见一张明丽张扬的面孔:“蕴明?”   是做寻常娘子打扮的丹阳公主。   丹阳惊异望着陆华亭鬓边,以手掩口:“你跟谁一起来了,怎竟做如此打扮。”   陆华亭一转头,二人本就没有挨着走,群青戴着羃篱,早就混入人群中跑了,留他一人面对丹阳公主。   他微一侧头,巧妙地避开丹阳摘花的手,笑道:“自己来的,听说今年春闱提前,是以冬日戴花,图个彩头。”   “这么巧。”丹阳笑靥如花,“我们也是来看新举子的。”   这厢群青顺着人群走到河边,河边站了不少人,她似乎看见了苏润,走过去一拍那人肩膀,果然是苏润,他对这巧遇惊喜不已:“青娘子!”   群青望向河面:“那船是做什么的?”   河上缓缓地飘过一船,甲板上坐十余名穿白衣的青年,布衣高冠,皆是读书人打扮。   苏润道:“是新举子游船。圣人先前发话,将春闱提前,取新年新气象之意。船上便是赴长安参加殿试的举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着那船上的面孔,有一两张她甚至有些印象,是后来燕王身边的重臣:“这些人都能做官吗?”   苏润道:“依大宸律,每年经过乡贡、层层擢选,取十八名士子,能入长安殿选的,恐怕有一半都能登高位。前年苏某是亦这样考进翰林院的。”   “苏博士,你说的不对。”身后一道幽幽的声音,令两人转头。   看见陆华亭和丹阳公主走过来,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看向河上,“大宸律说了,若值特殊年份,取士无有定数,你看那船上是不是有十九人。”   苏润一哽,向船上一数,还真的多一人。   便在此时,仿佛是应了陆华亭先前的话一般,那船上却先一步乱起来:一个内侍模样的人冲到甲板,举子们纷纷站起身相互看去,随即一个举子跌入水中,溅起浪花。   他伸出两手挣扎,那内侍却持长杆,将其摁在水中,口中叱骂。   岸边的百姓吵嚷起来,此状令几人都是一怔,群青望向丹阳公主:“公主。”   丹阳公主使个眼色,她的暗卫飞跃而下。不多时那打人的内侍、落水的士子都跪在了丹阳公主眼前。   大内侍未料有贵主路过,大呼冤枉:“殿下,此人不在举子名录内,却做举子打扮,提前藏在船上,混入举子之间,幸得奴才及时发现,不然,谁知他进宫意欲何为?”   原来是这种情况。   那举子浑身哆嗦,抬起头来,竟是泪流满面:“贵主,贵主!某不是歹人,张某有名有姓叫张其如,是江西的乡贡,三榜状元,按惯例该选入长安殿试,不知为何,今年突然改成了‘公荐’。”   “‘公荐’名单上没有某,却有比某小几届、尚未参加过乡试的举子,这其中难道没有问题吗?某远道而来,便是想求个公道,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还未说完,苏润已是激动起来:“是某同乡的贡生……”   群青止住他。   陆华亭对丹阳公主道:“今年的春闱,好像是太子负责,不如把人交给燕王府,查查此事?”   “事情尚未厘清,还是先与地方通气,查清此人身份。”群青生怕陆华亭抬高燕王,转向丹阳,“殿试出问题不是第一次,公主身边的苏家令便经历过龃龉,还遭人迫害险些丧命。公主能力又有威名,何必假手燕王,若能帮了这些举子,说不定公主府亦能取士。”   丹阳公主面色沉沉,本犹豫不想参与,只是听到群青的话,心中一动,红唇微翘:“苏雨洁,你若不屈,到不了本宫身边,但本宫不想让身边人受屈。”   -   群青一回宫,便被李玹急召过去。   有此急召,让她隐约感到,陆华亭叫她在外面做的事可能被发现了端倪。   果然一进殿中,面对的就是脸上顶着巴掌印的李盼。李盼一双妩媚的眼睛含着恶意看着群青,看得她毛骨悚然:“是你吧?”   群青只向他行一礼,有些怯懦地避开了他。   李玹道:“今晨你在哪?”   “休沐出宫了。”群青道,“去河边看新举子,不知二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李玹闭目,摆摆手让李盼退下。   “为何莫名其妙便有个羃篱娘子挑唆百姓。”李盼道:“皇兄,你身边有蛀虫,你还不知晓!”   李玹斥道:“就算尸体是燕王悬挂,人不是你虐杀?为何不做得干净些?现在消息已经传出去,那批匪徒本已安抚好,现在又激起了他们的仇恨,你能保证日后不西征,不借道?”   李盼喘着粗气,神色几乎扭曲,他既是跛足,又依附李玹,最大的作用便是上战场。如果不能战,他便一无所有了:“那我就去杀光了他们。”   “别再胡闹了。”李玹冷漠道,“来人拟手谕,以本宫之名将那沙匪首领请入长安招待,以礼相待,议和。”   群青眼睫一颤,她觉得有些不妥:“殿下,不能议和。”   “群典仪。”李玹止住咳嗽,看着她的目光复杂,“你职在内宫,政事复杂,谁让你多话。”   李盼惨着脸走了,走前他深深地看了群青一眼。   那夜之后,他努力在脑海中回想,越想越觉得夜里那个女冠就是群青,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偏生李玹又如此袒护她。   殿内,李玹将一份名单递给群青,微微一笑:“你看到举子入长安了。孟相送上了春闱的名单,这些人皆是孟相所选,东宫麾下,你且看看他们的文章。”   群青接过名录,后脊一阵凉意。   名单之上,竟然尽是上一世燕王和陆华亭所选,数年后位高权重之人,不知为何,孟光慎竟能在他们尚是举子时,提前将他们全部笼络至东宫麾下。 第85章   白日里, 群青随几位尚仪局的女官站在殿中,脑中却还在思考那份名单。   李玹让她看,她找借口将名单要回去仔细研读几遍, 以至眼底都有些发青。   她确定了一点, 除了她和陆华亭以外,孟相那边居然还有人知道未来的事,知道燕王招揽了哪些人。   上一世那些人并非同年同批做官,所以孟家才想出这个法子,将原本的乡试改成了“公荐”, 为的就是方便将燕王的人提前揽进太子阵营。   那日见到的落水举子张其如说的话也就不难理解了, 因为这场春闱, 原本就是一场有目的的挑选, 不知陆华亭能如何应对。   群青想明白此节,却并未声张。   倘若太子真按照这名单取士,燕王如上一世一般篡位的胜算一下子少了大半, 于她来说, 却算件好事。   但这样做, 也有问题存在。   一是那些未来的重臣, 这一世早早被拉拢, 不知品性是否会变化, 那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叫王宽的贪官,圣临三年便被杀了。   二则是像张其如这样本该在今年殿选的考生, 便白白失去了考试机会……   朱尚仪严肃的声线拉回了群青的思绪。   “按照宫规,春闱殿选便在德麟殿内举行,监卷、收卷、誊写、糊名之事, 从内帷抽调尚仪局女官负责,称为‘司考官’, 一则是女官心细,二则是避免新举子和前朝勾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身上和其他人一样,都穿着白色罩服,背诵宫规后,又开始布置考场。群青给殿内空桌摆上香篆,想到自己考六尚时的心情,她忽然抬眼问朱尚仪:“考生的名单已定了吗?还有可能改吗?”   “你问的什么话?”朱尚仪不满地瞥她一眼,“新举子们已进宫,住进了翰林院旁边驿梅馆了,怎么改?”   群青不再说话。   -   萧荆行踏入燕王府时,看见陆华亭在院内洗头。   即便是呵气成冰的天气,他亦是说洗就洗,将一头漆黑的长发浸在金盆内,听着萧荆行的话。   “我派人查了这几日的奏报,剑南道确实有举子闹事,地方上的一个叫薛主簿告罪,说剑南道公荐的举子本该只有六人,因他老眼昏花,放榜时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的名字,以至剑南道竟有十二人入选。”   “这多出来的六人前一刻还在为自己能去殿选狂喜,下一刻被告知是抄错了,他们自是不信,非觉得自己是被顶替了,张其如便是其中一个考生,竟伪造身份闹到长安。那薛主簿已向圣人上奏请罪请辞,既有了罪人,太子那边正好发落此事。”   “不小心多抄了六个人?”陆华亭揉搓头发,默了片刻道,“让燕王上奏,保这六人上长安殿选。另将这个薛主簿保下来,此人是个好人。”   “为何?这可是和太子对着干了。”萧荆行道,“你是怀疑,公荐顶替之事确有其事?”   陆华亭道:“那薛主簿干了一辈子主簿,还能不知剑南道每年送殿选的名额是六人?是何等的老眼昏花,能把六人抄成十二人。”   萧荆行接着道:“只怕此人老眼昏花是托词,故意出大错,以示对上峰安排不满,将事情捅出来……只是此举,恐怕连累他丢官。”   陆华亭将发上水拧干:“孟光慎在朝中势大,是因他是圣人的谋士,大宸建国的功臣。地方上可并非人人都畏强权,一把年纪尚能抵抗不公,此人不做官谁来做官?”   萧荆行闻言,嘴唇微动,半晌道:“你这不是思路清晰吗,何不自去说给殿下?”   陆华亭这才抬起头,用无辜的黑眸望着他,鬓边黑发微微蜷曲,发梢很快结了白霜,水珠滴滴答答落下,他玩笑道:“这不是我该说的。萧少卿,你是忠臣,我是佞臣。”   萧荆行望着他半晌,肃然道:“殿选马上就到,即便是能将那六人弄过来也未必能行。青娘子不是司考官?要不找她帮帮忙。”   陆华亭脸上笑意慢慢地消失,黑眸中只剩沉静,提醒:“青娘子与我们不是一路。”   他能想到的事,群青得太子信任,应已提前知道,她真的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因燕王府受打击,便会对太子有利。   他也明白,除却要共同对付孟光慎与李盼之外,他和群青没有别的关系,她自有主意,而他从无期盼。   谁会对政敌有期盼。   更何况此女惯会示弱,实则心狠,日后他有的是时间和她缠斗。   萧荆行一时无法接受:“不是一路?那你、跟她睡在一起?”   陆华亭似是失去了耐心,冷着脸直将他推出门:“我告诉你什么,且做就是。”   -   布置试场持续了三日,便迎来殿选之日。   天微微亮时,若蝉还在睡梦中。群青艰难地爬起来,呵一口气揉搓冻僵的十指,轻手轻脚地穿上衣裳,走一段冰雪覆盖的路,叩响长庆宫的宫门。   诵春看到她时,总是满脸欢喜,拿出新的绣样请她指点。   群青每隔几日便来一次,借帮诵春指点刺绣的机会,观察一下陈德妃:“娘娘近日身体如何?”   诵春说:“圣人让医官开了些安神的药,娘娘晚上不用祝祷也可以睡得好了。”   虽然陈德妃还是坐在床边,如同泥胎木塑,但群青还是留有一线希望,盼望她能醒来,得到一点线索。   等小内侍将药碗拿来,群青便端起碗喂陈德妃。陈德妃紧闭嘴巴,群青想到什么,自己先喝了一勺。   有些苦,但药没有问题。   陈德妃黑漆漆的眼睛,像镜子一样倒映出群青白皙沉静的脸 。再喂时,陈德妃张开了嘴。   群青一勺一勺地喂药,一抬眼,却看见诵春在窗光下看书:“可是在准备内选?”   诵春笑道:“自从群典仪跟奴婢说了那番话之后,奴婢便发誓好好准备明年的六尚考核。夜里抱着书睡,奴婢有种感觉,明年一定能考上。”   时间差不多了,群青准备离去,却感觉有人拽拽她的衣角,她回头,陈德妃在她手中塞了一物。   群青摊开掌心,只是一块姜糖,她没有失望,心中反而一暖,将半融化的姜糖包裹起来。   走在雪地中的时候,她想起,以前自己喝苦药的时候,阿娘也会给她备姜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及至进殿门,群青的步子猛地加快。   她发现殿内在吵闹。   吵闹的原因,是因除了今日应试的举子外,小内侍又带进来六人,说是领燕王手谕,让这六人一并应考。   原本应考的考生自是不愿意,对那几人指指点点,吵闹起来,坐在屏后的几个主考官亦是奇怪。   那六个考生面对众人,神情惊惶。也不怪他们无地自容,几人头发打绺,皱巴巴的布衣向下淌水;那张其如更是比上次群青见他时又瘦了一圈,还身患风寒,咳个不停。和殿中雪衣广袖的举子们相比,简直像逃荒来的。   群青只听身边女官窃窃道:“说是坐渔船赶来的,中间还翻过船,想必是没顾上换衣服便赶来了。”   “群典仪,你说我们该如何是好?”身旁的陈典仪打量着群青。   群青看看那几人,神情平静:“你我履职而已,若敲钟时还混乱,可是司考官的过失?”   说着便将一张空桌案搬到外面。   有她打样,女官们迅速动起来,陈典仪看了眼门外:“我去给他们拿罩衣,省得弄湿卷子。”   这六人套上罩衣就座,面露感激,其他人再不忿也只得跪坐,面对自己的考卷。   铜锣敲响,香篆燃烧。那六个举子们捉起笔,神态便已不同,殿内只剩奋笔疾书的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静静看着他们答卷,想必陆华亭把人弄过来废了不少力气。   反正都要一考,人都来了,她没有阻拦的道理。   殊不知门口还有一个头插金簪的年轻妃嫔。   此人是赵王的侧妃阮氏,也是李盼最宠爱的侧室,目光深深地看向殿内。   群青忽然听见了嗡嗡的声音。其他女官也惊讶起来:“苍蝇?总不会是那几人身上馊味太大,招苍蝇了?”   只见坐在最后的那六名举子,有几人身边盘悬着黑色的虫蝇,他们摇晃脑袋,有人拿手去挥,显然受了干扰。但那虫蝇却在他们身边盘绕不去。   陈典仪回头看了一眼窗缝,责备道:“群典仪,似乎是你没将窗户关紧,你去驱赶吧。”   “就是呀,朱尚仪安排得清清楚楚,若影响了考生,司考官要受罚。”   群青定睛看了一会儿,心下一凉。那根带尖刺的虫蝇本不是苍蝇,是虎头蜂!   若不能及时赶走,虎头蜂蜇人极痛,会致人头晕目眩,若它当真蜇了考生,那人这场考试便终结了。   但她若去驱赶,惊扰了考生,自有人会给她扣上罪名。   陈典仪目不转睛地望着群青,群青却径自走向角落的香炉:“群典仪,你去哪里做什么?”   群青用手指捻了一把迷迭香,摸了下自己罩衣后领,旋即一言不发地走向了两列桌案之间的过道。   群青的脚步轻而平稳,仪态端庄,左右看看,正是巡考姿态。   按宫规,司考官每隔一刻钟,便会巡考一次,考生们并不在意,反倒觉得这女官带过一阵极浅淡的香风,沁人心脾。   陈典仪盯着群青,却见群青根本未曾伸手打扰考生,只是缓慢地从那几名举子身边经过,那原本环绕举子的七八只虎头蜂竟飞过来,聚集在她的后领上。   见最后一只虎头蜂也飞过来,群青垂眼,快步回到屏后,几个女官看清她带着一领子蜂,都骇得向后退去。   群青灵巧地将罩衣反脱下来,将虎头蜂裹在衣服内。便在此刻,陈典仪伸手一碰,一只虎头蜂飞出来,叮在群青脖颈,群青一把将其摁在掌下。   小娘子被这般蜇一下,都会惊叫出声,陈典仪惊愕地望着群青的眼睛,那双眼睛眼尾翘起,冷冷地望着她,竟是生生受了。   “群典仪没事吧,我只是想帮你……”   “没事。”群青张开手掌让她看,绽出一个笑,“你看,它死了。”   陈典仪面色苍白地点点头,眼神又有几分狐疑,全然没看到群青的手指,极快地在她后领放了半块沾了迷迭香的姜糖。   “我把它拿出去烧了。”群青拿着团好的虎头蜂道。   陈典仪点点头。   群青出了殿门,走到隐蔽处,手一扬,便将虎头蜂放了,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殿内。   片刻后,陈典仪匆匆出来,向赵王侧妃阮氏附耳禀报。   阮氏面色发沉,她自是受李盼托付来的,小小一个典仪,没想到这么难对付,竟全身而退了。   话未说完,陈典仪便见阮氏的美目露出惊恐之色,她未回头便听见嗡嗡声,只见数只虎头蜂不知从哪里飞过来,扑面而来,两人惊叫出声。拼命驱赶却赶不散,陈典仪还是被蜇了几下,疼得她捂住脸颊。   阮氏更是鬓发散乱,大失常态。   朱尚仪闻声赶来,想叱骂陈典仪,可看见赵王侧妃,只叫好几个小内侍帮忙捉蜂。阮氏趁乱离开了。   有人抖出了陈典仪衣服内的半块姜糖,陈典仪闻到上面迷迭香的味道,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此物,此物可以吸引虎头蜂,臣让群典仪驱走蜂,她竟然……”   片刻后,群青便被叫出来。她看了阮氏一眼,对怒气冲冲的朱尚仪道:“尚仪,有人放蜂,故意扰乱春闱,若让此人得逞,尚仪局要承大罪。”   朱尚仪冷汗都下来了。   “冬天外面哪有那么多虎头蜂,还刚好跑进室内,只能是从养蜂人那处专门购买,又在室内放出。陈典仪这么怕蜂,恐怕不敢擅自转移,蜂笼在她身上,一搜便知。”   “臣只是有一事好奇,为何它们只绕着那六个新来的举子。”群青冷冷道,“后来想起来了,是陈典仪方才准备的罩衣。就不知道她是受谁的指使,要毁掉那六个举子的春闱。”   “别说了。”朱尚仪心中已有了计较,太子赵王与燕王之间的拉锯,岂是尚仪局能掺和的,“陈典仪回去领罚。群青,你也先休息一下。” 第86章   殿选的结果化作薄薄一片纸, 呈到孟光慎手中。   孟观楼在父亲脸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他站起来夺过那张纸看,孟光慎道:“复试八人, 十八人中只有三人入选, 剩下五个名额,在燕王带来的六人中。”   谁能想到一场谋划,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孟观楼情急道:“阿爷,儿子在松阳苦心谋划,没有一日敢懈怠, 为结识这些人花费无数心血。复试我们的人必须上去, 否则花费的人力与钱财覆水难收……”   孟观楼的话语被孟光慎手掌止住, 他方想起父亲最不喜他露出慌乱神态。孟光慎冰冷粗糙的手抚了一下他的脸, 黑眸无波无澜:“阿爷知道,我会解决。”   孟观楼憔悴的俊容上露出一丝动容:“阿爷,儿子与崔二娘子实在相互折磨, 能不能……”   “婚约不能解。崔家已抄家灭族, 只有崔滢一人, 你始乱终弃, 让圣人怎么看孟家?”孟光慎道。   孟观楼还要说话, 孟光慎眼中闪过冷色:“九郎, 你生来便锦衣玉食,弄得你连一点挫折都不能忍, 我若像你这性子,早就死了百次千次。”   “你以为我不知道还在服散,待在家里, 莫要出门。”孟光慎冷然出门,只将孟观楼失望的神色抛在身后, “来人,看好他。”   孟观楼定定地望着那份名单:“不行,必须要赢……把玉梅叫来。”   -   养病坊的病人熙熙攘攘。   群青颈上被蜂蜇到的地方肿痛起来,她没有处理蜇伤的经验,爬起来便赶紧找李郎中看看。   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知道性命多宝贵,不能冒任何风险。   她排在队伍中缓缓移动,排在身后的人似挪动了位置,群青忽然闻到几丝黄香草的气味,不必回头,便感觉到谁站在她的身后。   她听见了狷素的声音:“殿下的药今日是第三副了吗?”   陆华亭没有做声,只垂眼望着群青,以扇柄极轻地撩起羃篱白纱,她的皮肤缺乏血色,是以那红肿之处格外明显,看起来就很痛。   他的视线停顿片刻,将白纱放下。   不是站在太子那边吗,何必还要帮那六人?   “看清楚了吗?”群青道。   陆华亭道:“毒刺不拔出,会发烧三日。”   此话听得刺耳,正好医馆喧闹,群青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忽然几声犬吠传来,前面的人急于避退,将队伍向后挤压,只听有人道:“疯狗咬人了!”   群青挣脱队伍上前,周围的人已让出了小块空地,她看见李郎中在后院养的那只瘸了腿的黑犬挣脱了小松的锁链,正瞪圆眼睛,龇牙地咬住了一个妇人的裙摆向后拖,骇得那妇人腿脚发软。   小松无处下手,群青拿过他手上的锁链,绕了两圈,伺机套进狗脖子,手上使力,将狗向后拽,口中道:“听话。”   群青的手劲已是很大,未料她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挣脱出去,挣断了锁链。   群青看看手上断裂的锁链,又看向这黑犬在地上滴落的鲜血,有几分惊诧。这条黑狗她从前在医馆时常喂,是条暮年的老犬,连动弹都费劲,今日不知中了什么邪。   她扑过去抱它肋下,黑犬扭过脑袋咬她,群青看见一双发红的眼睛。   狷素一剑鞘击中了狗的脖颈,将它击昏,它这才瘫软下来,可在群青怀中,仍瞪着眼睛缓缓抽搐。   群青自觉有义务帮李郎中维护医馆的秩序,抱起黑犬去了后院,对病人们道:“没事了,大家看诊吧。”   陆华亭示意狷素排着,也跟了过来。   群青看见狗窝旁边摆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又隐约有熟悉的香气,不禁问小松:“你给狗吃了什么东西?”   小松说:“不是我喂,前几日它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要不行了,师父给它切了一点你拿的玉沸丹。”   群青神色一凝。   不多时,李郎中赶来,以手摸着黑犬的动脉,叹了口气,群青道:“师父,你给狗喂了玉沸丹?”   李郎中拧眉道:“这几日我一直在研究你给我的那盒玉沸丹。此药人用少许,可以加速血流,壮阳升温,见犬弥留才想着一试。”   陆华亭问:“此物可是和前朝所禁滑石散同源?”   “不是同源。”李郎中说,“玉沸丹主料应该是北戎高原上的未麻嫩叶,清香也是未麻的气味,中洲不长未麻,是以价格昂贵,这可比五石散罕见多了。”   群青看着黑犬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所以是服用过量,才会如此亢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年轻时认得一个北戎的游医,未麻的事便是他告诉我的。”李郎中拧眉沉思,“北戎的将士死战前,会大量采摘未麻磨成粉做胡饼吃下,便能得虎狼之师。现在想来,只怕人也似此犬狂躁嗜杀,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不听人言,不畏死伤……   陆华亭瞥见了群青瞬间变化的神色。   群青脑中回想起清净观那日的情形。   骑马破门而入的燕王,鬼面下通红的眼睛,无论她如何表明宝安公主的身份、如何求饶,他都毫无反应,还是用一柄长剑刺穿了她的胸口。   群青有强烈的感觉,那日那个人,很可能服过未麻。   群青抬眼:“师父,若一个人曾经服过大量未麻,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试出来?”   李郎中:“这我也并不清楚。要不六娘,你将玉沸丹拿一枚去。若头一次服用,只怕都会有些不适,而服用惯了的人恐怕没有。”   群青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从李郎中那里取了自己的药,便匆匆离去。   身后的人很快追上来,陆华亭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响在耳后,笑中带着警告之意:“你想去试燕王?玉沸丹有毒,某劝娘子不要随便试。”   还没说话,就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群青蓦地转头,二人离得太近,他殷红嘴唇就在眼前,群青垂眼看着它,想到陆华亭厌恶与旁人贴近,故意贴近,他果然向后微微避闪。   群青心里这才舒服些,抬睫望他:“你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她转身离开。   陆华亭停顿片刻,眼前是来往的百姓,脸前凝滞的热气这才散去。   许是习惯了争斗,面对如此挑衅,他竟无恨意。像被泼了一脸水,很清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初试结果出来后,群青便被李玹召进殿中。   她看见李玹撑着额角,好似头疼,便去香炉内添了勺迷迭香,顿了顿,顺带着将一小块玉沸丹放了进去。   她不仅试燕王,连太子也试。   闻到香气,李玹睁开眼,凤眸冷冷地看着群青:“你什么身份,你是不是忘了?”   孟光慎已同他说了初试的事:“从前殿下总是袒护青娘子,这次她故意向着那六个举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群青的眼中却十分沉静:“殿下说的是哪个身份?臣的身份是司考官,便是要维护殿选秩序,让赵王殿下扰乱了殿选才是臣的失职。”   “若说臣掖庭宫女的身份,我一日不敢忘,若无殿下提拔哪有今日,如此我便更要为殿下着想:那六个举子赶来匆匆,想必燕王尚未有时间与他们交往。殿下是东宫,而燕王不过是个皇子,若真是人才,考中之后,若殿下求贤,他们自会如臣一般向殿下靠拢,何必在考试时大加防范,失了气度?”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说到一半李玹便咳嗽起来,额角青筋都爆出,却只说了三个“好”:“依你所言,倒是本宫急切不自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咳嗽,是气的,还是对玉沸丹的反应?   群青拿捏不准,抿抿唇,道:“殿下唯有一处可以不自信,那便是燕王妃已有孕,殿下尚未有后嗣……”   “出去。”李玹终于顺了一口气,面色铁青地指着门口。   群青走了出去。   香雾之中,她的背影孤拔纤细,蓦地又让李玹想到桐花台上那道身影。   但李玹觉得,她的性子一定与群青天差地别,至少不该是这样。自作主张,又不听话,若从利益考虑,是不该留下她的。   “你只精于后宫,读过几本书而已,世事并不像你所想那么简单。”李玹道,“我已教训过二郎,复试你不要自作聪明。”   群青应是,走了出去。   若像李玹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若非李盼挑衅,她本也不愿生事。可李盼、孟家都在针对她,她不得不有所防备。   这日晚上,群青在清点徐琳留下的细作时,收到了一枚蜡丸。   是一个“杀”所写。   这个“杀”是个老宫人,恰在翰林院洒扫。群青命她在驿梅馆外待命,盯着那些举子的一举一动。   而今她发回了消息,说半夜有个青年悄悄进出举子的房间,她旁听墙角,是孟观楼的秉笔书童,叫玉梅。   玉梅停留约一炷香,已将复试试题提前讲解给入选三人。   这玉梅十分警醒,答案口授,留下的笔墨也烧了,只捡到一角烧毁的残片。   群青摩挲着这张纸片,穿衣出了门。 第87章   夜已深, 驿梅馆东西两殿都熄了灯。   孟观楼所荐举子占了新建的西殿,此处被松柏环抱,安静清幽, 能听到檐下冰化滴水的声音, 很适合休息。   王希便是那十八名举子当中的一名。   一日之前,得到了消息,他入选复试。然而这夜,他躺在铺位上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看到窗外晃动的人影, 他紧紧闭上眼, 那人却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犹豫片刻, 他披上棉衣开门, 面色微惊,来者竟不是玉梅,而是个穿着宫装的陌生娘子。   他警惕地要关门, 门却被一只素手格住。   “宫内已经宵禁, 不知你找谁, 还请娘子自重。”王希垂眼道。   然下一刻, 他眼中神色如临大敌, 因为群青手中拿着一角未烧净的残片, 那上面还有字迹。方才他明明看见玉梅丢在火盆里烧了,未料居然没有烧净。   群青瞧了他一眼:“方才可是有人进了驿梅馆, 给你们说了什么?”   王希不辨女官品阶,见群青居然叫得出他的名字,担心玉梅的事被揭发, 登时冷汗直冒:“方才是我去解手,没有外人进入, 娘子一定是看错了。”   群青直直地看着他,双眸映着月色,十分幽冷,她没有点破他,只是转而道:“你自小聪慧,五岁入县学,若非家贫母病,不得不帮家里耕种几年,不会到现在还未参加乡试。”   “你宁愿退学凑钱也不受同窗接济,该是自尊自立之人,怎么如今接受他人透题,如此心安理得了?”   她的话令王希勃然变色,眼中露出恼怒和羞惭交织的神色。   见他情绪波动,群青心中反而微松口气。那份名单上,她唯独对此人印象最好,上一世他身居高位,仍坚守本心,这一世即便是为孟观楼所揽,也未必认同他们的做法,带着他到了避人处。   王希冷而低声:“你既知道这么多,想必其他的事你也知晓。王某不过是一介布衣,为大人物所驱,娘子想让我自首,那会毁了我的前程。傻子也不会这样选的。趁我未告诉他人,你赶快离开吧。驿梅馆外有人,我若喊叫来他们,你就危险了。”   他说着,神情冷肃地转身,群青却拉住了他的袖子:“你是过了初选,可你没有考过乡试,若无玉梅帮助,能不能胜出你心里有数。若不纠结,你不会夜中难眠,也不会出来想和玉梅说话,你心中不痛快。”   王希不愿同娘子一般见识,可群青说话实在是太直接,他不禁恼了:“我怎么样与你何干?”   “你若靠玉梅入选,有此把柄落在孟观楼手上,日后还能不听他们的?”群青道:“你阿娘和恩师的教导,恐怕便要落空。”   王希眸中神色一顿,冷漠地地扯出袖子,“我阿娘生着病,只有为官做宰,才是对她的孝敬。书中大义、孔孟之道,难道可以换钱?至于什么把柄,我一介书生能如何拒绝?”   “我可以给你找条出路。”群青面色不变,眼神在月色下有几分诚恳,“既能守住自己的道,也不得罪孟家,你自己考虑。”   随后不管王希听不听,她凑上前,嘴唇微动,强行说了自己的方法,又将一块锦帕塞在他袖中。   群青敏锐地听到树丛那处有脚步声,她手中石子掷出,王希已看了她一眼,因恐惧逃遁回阁子中。   群青拨开树丛,确认那小内侍离得很远,无法听见二人对话,她才踩着一地枯枝,放心离开。   -   翌日殿选复试,群青清早起身,穿好罩服候在殿内。   举子们鱼贯而入,安静地在摆好的桌案前等候。统共八人,一个都没少。   王希也来了,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仍站在原地,手指捏着罩服边缘。   一旁,张其如他们低垂脑袋,时而擦擦冷汗,像紧张焦灼,没有睡好。   面对这种景象,殿内其他人却并无异色。   复试比之初试,考官更多,可能有皇子公主观考,又是当场评卷,对地方来的书生而言,紧张在所难免。   四名考官身着官服端坐在宽台后,形貌严肃。几人侧身恭维着坐在中间一个穿红袍的人。   群青认出此人姓蔺,官居五品大学士。   这蔺学士是孟相的学生,苏润说过,当年他与自己同做考官,曾眼睁睁地看着他因为揭破孟观楼被贬入掖庭,不发一言。   群青隐约觉得此人面部可憎。   此时,殿内人纷纷见礼。原是丹阳公主带着一个戴金箔面具的家臣,缓步而入。丹阳公主观选时还要挽着男宠,蔺学士躬身时,目光有些鄙薄。   丹阳公主只拿扇按了按,示意考试开始。因为这复试极长,极安静,答至一半,她就将手臂伸到了苏润面前。   苏润沉默了几息,按了起来。   小内侍敲响铜钟,群青与其他几名女官上前,收揽卷纸,交由考官。   她看见蔺学士面上笑意慢慢淡下,久久地看着那几份卷纸,又抬眼看他,两道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要洞穿她的脸。   “蔺学士何故露出这种神情?”丹阳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今年举子的水平太差了?”   “回禀丹阳殿下,不是太差,而是太好了。”蔺学士同身边人说了几句,随即便有一个小内侍出来捉住了群青的手腕,“典仪留步。”   蔺学士手捧卷纸,站起身道:“丹阳殿下,这次复试,恐有漏题之嫌。”   此言一出,殿内针落可闻,张其如他们则脸色苍白,须得扶着桌子才能保持端坐。   昨日里他们正打算睡觉,从窗缝射进一封飞书。几人展开一瞧,不是别的,是几道题目。   他们自然不信这会是真的文章命题,只当是恶作剧,只是既然看进眼中,躺在床上便不自觉构想起文章。   没想到方才拿过试卷,文章题目竟是一般无二。   蔺学士的话,重重锤击在他们心上:“以张其如为代表,几道策问,答得完美无缺,文章更似胸有成竹,好像提前构想过一般。”   蔺学士顿了顿,黑眼仁瞥向群青,“昨日小内侍禀报,看见群典仪去了驿梅馆与一名举子夜话。”   “本官本不想说,可今日看到这样的结果却是不得不问,群典仪既是内帏的司考官,能够接触试卷,为何还要行瓜田李下之事?”   登时,周遭女官们震惊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你昨夜当真去了驿梅馆?”丹阳公主面色微变,召群青过来,“你去那里做什么?”   令丹阳着急的是,群青走上前来,看看举子们,又看看她,垂下眼,竟是欲言又止:“臣确实去了驿梅馆,但绝没有行漏题之事,臣不过是司考官,若不进文墨库内无法接触到试题,而钥匙在朱尚仪那处,臣未曾接触过。”   群青道,“试题泄露事关重大,难道因为有人答得好便要说是臣泄题,敢问公荐的两名考生,难道答得就不好吗?”   另一名考官道:“他们比之张其如五人略有不足,但起码与能力相当,老夫相信他们没有借他人之手。”   群青心中微微一沉,昨夜她将残片上的字抄下来,飞书递给了东殿,想着要泄题也得泄得均匀才是。   本想着公荐两人得到玉梅完整的答案,定然发挥得更好,未料他们还留了一手。   她还没揭穿他们泄题,孟相竟用此事反拉她下水。   及至这一步,她转向丹阳公主:“既然蔺学士指控臣泄题却拿不出证据,臣也绝不认此罪名,还有一个方法,请公主现场出题,为这八名举子加试一场,以证清白。”   几名举子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蔺学士要开口,丹阳公主笑了笑,已经抚掌道:“好,本宫最喜欢的就是看读书人的热闹。本宫不通文墨,哪敢拷问未来的国之重臣?去请圣人过来,叫圣人来出题吧。”   登时,几个小宫女拉过素屏,又有人备好笔墨。   不多时,宸明帝踏入殿中,小小的殿内一下子便显得拥挤。宸明帝身后还跟着太子、燕王和几名近臣,他们原本在宣政殿议事,听闻殿选复试出了问题,便被宸明帝尽数带了过来。   李玹已听说方才的事,见群青跪在丹阳公主面前千夫所指,欲言又止,奈何宸明帝在说话,只向侧边扫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忽然发觉陆华亭也在看群青。   陆华亭面无表情地盯着群青看,似想从她脸上读出她心中打什么主意。   群青抬睫,见陆华亭已随着宸明帝走到正在挥毫做文章的举子之间。   几扇素屏之上写满飞扬的墨迹,殿中满是墨香,宸明帝走到每一扇素屏面前,细细观看。   一行人来到王希身后,只听陆华亭忽然开口:“你的文章可是你自己做的?”   王希的背影顿了下:“是某所做,不知长史此问何意?”   陆华亭侧头地望着素屏,笑道:“楚宣帝治桑这一小段,某似乎在哪里见过。”   宸明帝侧目,王希的头更低:“考生提前备好熟悉的素材,也是情理之中,还请长史不要刻意为难。”   李玹道:“蕴明,自己没有功名,便不要说了。”   “臣没有功名,不是不识字。”陆华亭笑道,“某是在去年的殿选中见过。”   此话一出,王希的笔突然从袖管里掉了出来,他捡起笔,讷讷连道恕罪。   “去年?”丹阳公主道,“去年他并没有来参加殿选啊。”   “你转过来,给某看看。”陆华亭对王希道。   李玹:“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盯着王希的侧脸:“回殿下,某在花船上见过那十八名举子,虽只远远看了一眼,但某过目不忘,记得王希是个坦荡君子,为何今日却一直低头,是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敢抬头与某对视?”   说着,他不经意瞥了群青一眼。   陆华亭那双眼上挑,含着笑意,眸光极是锋利。   他这道眼风,竟似提醒一般。   已暗示到这份上,群青盯着王希的背影,眼睫微颤,心中不确定的那部分陡然明晰。   “圣人,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禀。”群青犹豫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传来。   “你说。”   群青看了看李玹:“臣昨夜确实去了驿梅馆,那是因为初试时,殿内进了几只虎头蜂,考生王希不幸被蜂蜇了肩膀,臣听说他发了高热,唯恐影响今日发挥,所以给他送特制的药膏。”   丹阳公主说:“那你怕是不了解虎头蜂了。若已经发热,便说明毒素已经入体,人得昏上三日,上吐下泻,寻常的药膏抹上也无济于事。”   “殿下说的是。”群青纳罕道,“臣昨日见他时,他已经发热脱水,走不动路,臣还担心他今日来不了,未料他今日不仅来了,还精神极佳,简直和昨日判若两人。”   “判若两人”这四字一出,考生们面上变色,无数目光看向王希。陆华亭莞尔:“昨日还脱水不能考,今日便能考了,是遇上华佗在世,还是干脆换了个人。群典仪,你要不要上前认认,看此人,是不是王希。”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殿选竟敢替考,当真是胆大包天!   而那“王希”,终究是承不住这等压力,双膝一软,面色惨白跪倒在地:“草民没有。”   群青心中微动:昨夜她将虎头蜂包在帕中给了王希,暗示他以装病逃过复试,看来他昨夜确实选择了装病。   孟观楼也比她预料的更为大胆。   见王希一早高热呓语,蜷缩在床上昏厥过去,任人搀扶也无法去考试,竟直接令玉梅去替王希考试!   群青收到的消息,说这玉梅从小养在孟府,给孟观楼研墨递纸,行事低调,少见外人。此人极善模仿他人举止和字迹,今日一见,令她叹为观止,若非她有心注意王希,旁人都发现不了替考之事。   很快地,她联想到一件事,心跳加速。   当日孟观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替考,是否也是如今日一般,有玉梅的参与……   便听陆华亭道:“丹阳殿下身边,不是有个书画科的家令吗?可叫他鉴定一下此人初试和现在的笔迹,是否相同。”   丹阳看向身旁,金箔面具遮着苏润的脸,他跪下时,双手已是不住地颤抖。   宸明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苏润,面色不虞:“怎么,你脸上也有胎记,需要遮掩?”   他不满苏润在圣人面前仍然遮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润闻言,慢慢将金箔面具取下,露出的一张脸,却把蔺学士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只伸手指着他。   李玹身后,寿喜也骇得退了一步,急促地同李玹耳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悲愤紧张,苏润满面通红,叩首道:“罪臣苏润,去岁春闱入职翰林院,专精书画科,某认得此人笔迹,此人确为替考,而且与去岁孟观楼替考者,是为同一人!”   “你在说什么?”李玹垂眼,神色凌厉,“孟观楼才思敏捷,何需替考?” 第88章   苏润将头埋得更低, 按捺住恐惧:“臣所言皆是真的,有证物呈上,是前任掖庭监作裴监作提供的。”   寿喜上前几步, 准备去接, 宸明帝身边的大内侍却郑福先一步赶来,接过苏润的信递到宸明帝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宸明帝看了一会儿,猛地将信掷在李玹衣摆上。   李玹是元后嫡子,宸明帝对这个太子一向慈爱,何曾表现出这样的怒容?李玹面色大变, 跪下:“父皇息怒。”   群青随着满殿的人一起跪下, 视线中, 那封摊开的信件落在地上。   “朕都不知, 宫中的廷杖,何时成了你们铲除异己的工具。”宸明帝说完,指着蔺学士道, “去岁有人指出考生替考, 你们竟是一语不发, 眼睁睁地看着同僚被拉出去受杖?”   蔺学士等人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可怜几个来考试的举子, 初至长安便受到这种惊吓, 衣衫下脊骨发颤。   这春闱本是宸明帝想改善心情才举办的, 谁知亲眼看见其中龃龉,又牵出一年前孟观楼替考之事, 也难怪圣怒难消。   若说殿选替考舞弊是丑闻,那信上孟家指使掖庭监作处理掉苏润,则涉及了刑案, 这件事和太子有关,在圣人眼皮底下肆意主宰他人生死, 更令宸明帝的权威受到挑战。   李焕道:“父皇,孟九郎既是没必要替考,何必挑衅,该审一审身边人,看看是不是受了身边人的影响。”   他越说,宸明帝越生气:“剥去孟观楼官服,将此人还有孟观楼身边人,一一带去大理寺问询。”   李玹将头埋下去,不再说话。   玉梅瘫软着被拖走了。   大理寺的官差围住孟府的时候,孟府刚刚上灯。   孟观楼坐在屋内,木然地看着他们持令入府,将身边的侍女和小厮一并带走,又有两人将他按在椅上,不顾他挣扎,剥去外袍,只留里衣。   紫宸殿内,孟光慎早早地候在宸明帝帐外。   等候良久,出来的只有郑福:“圣人头痛不适,今夜怕是不能见人,相爷要不先回去吧。”   是求情也没用的意思。   郑福没能阻拦成功,孟光慎撩摆跪下:“圣人,子不教,父之过。七郎犯了错,该如何就如何,臣绝无包庇之心。”   他接着道:“只是臣恳请圣人三思:此事表面上揭发的是七郎,实际上怕是针对太子。太子于此事毫不知情,不久后便是元后祭日,还望圣人看在元后的份上,不要与太子离心。”   帐内,宸明帝翻奏报的动作停住。   郑福窥着帝王神色,不由暗暗地钦佩,孟相一句都没带燕王,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燕王安排这出戏,是在打压太子。   宸明帝不喜燕王是事实,这短时间燕王逐渐起势也是事实。   没病的时候,宸明帝还心宽,可逐渐衰弱的身体让人心窄,一点争斗都会引发猜测,对燕王刚冒出的一点好感又变成了猜疑。   孟光慎的声音继续传来:“丹阳公主以往从不参与政事,但这次却似乎站在燕王一边。说句不该说的,圣人也该及早考虑公主婚事,免得步了前朝昌平长公主的后尘。”   提到昌平公主,宸明帝开口了:“当年幸得孟卿投奔李家,否则,也没有今日的大宸。”   “臣不敢。”孟光慎道。   宸明帝将奏报拍得直响:“朕看军报,南楚新王已继位,此人居然是当年的‘代王’、昌平公主之子凌云诺;北边又有异动,派出去人至今未找到昌平公主的尸身。既然代王都能死而复生,朕恐怕昌平公主的势力尚存,不知在哪个角落谋划着复国夺位。这种时候,太子和燕王还不懂事……”   孟光慎忙道:“圣人无需忧心,即便是昌平活着,她也无法收拢民心,如今恢复国力才是最重要的。听闻北方有雪灾,臣愿意奉上手中所掌内库之财,作改善民生之用。”   宸明帝满意颔首:“朕不会因九郎之事迁怒到孟卿,可是替考之事众目睽睽,总得有个交代,让大理寺裁决吧。”   走出宫殿,月光拉长了孟光慎的身影,他的两肩落满了雪。他脸上恭敬褪去,漠然当中透出几分阴骘。   如今孟观楼进了大理寺,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再不成器,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陆华亭……   -   今年殿选的不光彩,让宸明帝失去了点状元的心情,只点了张其如等三人为第一甲,剩余人皆归为三甲。打马游街的活动亦被取消,只在宫中设宴款待,并在举子受封之前给四日假期,令其自行游览长安。   如此草草了结,不能看见状元游街的盛景,令丹阳公主深感可惜,便自行设宴,将中选的举子都叫至宫外的明月楼,与他们饮酒取乐。   群青在驿梅馆找到了落单的王希,带着他走至明月楼门口时,正巧碰见身着素服的丹阳公主出来,呵着酒气道:“怎么遗漏了一个?”   群青道:“公主,此人是那个考试时生病的王希,刚刚病愈,臣以为,应叫上他一起。”   丹阳公主:“怎么不进去?”   灯笼光的映照下,王希却低下头,神情犹豫黯淡:“草民……草民因替考之事已被除名,实在无颜与入选之人共享欢乐。”   “你的事,群典仪已禀报本宫。也亏得你气节高尚,选择生病,不然如何揭开玉梅替考之事?”丹阳公主道,“你放心,本宫应承了明年举荐你,你就有重考的机会。”   群青也说:“去吧,和他们一起。”   王希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走进明月楼。见他进来,坐着的举子都望向他,唯有陆华亭和苏润端坐。   王希只怕受到冷眼,面上赧然,手脚不知道如何摆放。张其如却两手端起杯,宽和道:“我们都已知晓了,你不是主动替考,是被孟家所迫。”   “就是啊,我们都是穷苦书生,理解彼此的难处。若受大人物提携,谁能如王兄一般,宁肯受难称病,也不愿考?”另一人也站起来,“王兄明年日后做了官,也一定是个好官。”   众人真诚的敬酒中,王希脸色涨红,眼中含泪,他忍不住看向窗外,窗外却只有纷落的雪粒,没了群青的影子。   举子们又向陆华亭敬酒致谢:“若非长史相助,我们也无法及时赶到长安考试,亦无今日中选。”   陆华亭黑眸中倒映着烛火,微微笑道:“你们还得感谢另外一人。”   众人面面相觑,王希刚想开口,陆华亭却瞥了他一眼,止住了他,他骨节分明的手压着酒杯向前一推,复又笑道:“若致谢只是饮酒,某替她领了。”   举子们便纷纷起身,在欢笑声中替他斟满。陆华亭满杯饮了,嘱咐竹素道:“去买些小花炮,你们临窗放了,便当是答谢此人,如何?”   举子们都道:“此法好!”   王希亦微笑起来。大宸的小花炮,是在裁好的竹段内填充硝火,点燃时有火星迸射而出,有除晦驱邪、祈求平安之效,即便群青不在场,也可以遥表心意了。   临近年关,城内添了许多盏红灯笼。   走在街上,群青问丹阳公主:“公主怎不与举子们一起饮酒?”   丹阳道:“他们要在一起饮酒作诗,本宫不喜欢作诗,也不喜欢饮酒。”   丹阳公主亲口说不喜欢饮酒,倒令群青十分意外。   群青和丹阳公主已走到卖灯处,更有小儿拎着红艳艳的红鲤鱼灯,在雪中欢快地奔跑追逐。   群青见丹阳公主一直盯着那几个孩子,似有艳羡之色,便走去买了一只鲤鱼灯,递给了丹阳。   丹阳是第一次收到小娘子送的灯,怔怔地望着群青被灯映亮的脸:“群典仪,你成婚了吗?”   群青摇头。   “难怪。”丹阳噗嗤笑出声,“你可知道,民间习俗,灯要儿郎给喜欢的小娘子送才是。”   群青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从不信这套民俗,不信这一套的人很多,陆华亭不就给她送过灯吗?   “谁说只有郎君才能送灯,臣以为喜欢便可以用自己的月俸买,我也可以给殿下买灯。”群青将灯递给她,“听闻从前殿下拥兵时,曾为救城内百姓而退兵,此事令我印象深刻,便当是为了百姓答谢公主。”   丹阳接过灯,笑得像个孩子,然而听闻往事,笑容又暗淡下来:“你可知道,圣人不喜本宫领兵,你说的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许女子走仕途,为何不喜欢公主领兵呢?”群青问。   “因为前朝昌平长公主。”丹阳怅然道,“你可听说过那个传闻?楚国国破,原是因为昌平长公主策划夺位,故意叫荒帝前去督战,意图谋反,结果因驸马背叛才功亏一篑。圣人虽然从昌平手中夺了皇位,但不喜强势的公主,只恐重演当年的事。本宫仰仗皇伯伯生存,自然要让他放心,皇权之下,饮酒养面首,过富贵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回头看去,群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远远跟随丹阳的两名公主府侍卫,恐怕是监视她的举动。   如她所料,丹阳公主并非无志,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难处。   “我们不能走在一起了。群典仪,多谢你的灯。”丹阳笑嘻嘻说罢,快步走回明月楼。   群青一人在街上徘徊,又想起丹阳方才的话。   身为旧楚的人,她是第一次听闻昌平公主曾企图谋反的事,若此事是真的,那禅师身为昌平公主的下属,痛恨李家,不断地指挥细作杀李家人便说得通了。   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昌平公主已死,单靠芳歇和禅师,也很难翻出什么风浪……   耳边巨响,唤回了群青的神志。她忙退避几步,只见前面有几只小花炮斜伸出明月楼一层的窗外,煌煌的烟火喷入夜空,璀璨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颊。   没想到这些举子有这等闲情雅致,倒令她回想起儿时过年的景象,她最喜欢看阿爷放烟火,想起来恍若隔世。   身旁百姓来来往往,群青站在暗处,仰头看这火树银花,觉得好看,却不知这烟火为谁而燃。   等小花炮嘶嘶寂灭,群青耳力极强,听得见窗内嘈杂劝酒声。丹阳公主已回到席间,坐在一众郎君之间饮酒,举止轻佻,她写了几张彩纸,又把瓷勺立在桌上,拨动勺柄。   这是大宸一种劝酒游戏,瓷勺在桌上转动,勺柄转到谁,谁便要饮一杯酒,再抽签作诗,做不出便加罚一杯。   眼下勺柄应是转在了陆华亭与苏润中间。众举子全都站起来,围观两人笺上作诗,两人同时抽签,同时笔走龙蛇,看得众人屏住呼吸,竟是难分胜负,大呼妙哉。   张其如道:“苏博士是去岁的榜眼,有文采是意料之中,未料陆长史也这样会写!”   丹阳公主歪头看看,却偏袒苏润:“本宫看,此局是雨洁的诗更好。蕴明再抽,再作。”   陆华亭已不知饮了多少杯,眸光潋滟,闻言笑笑,又抽一张彩笺,只是看清其上内容,便揉了丢在地上:“不会作,换一张。”   “是什么?”丹阳偏要捡起纸团展开,看了一眼,乐不可支,“‘宿敌’,怎么,遇到宿敌便不会写了,觉得晦气?本宫偏要你来写。”   陆华亭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却是搁了笔,招来小二:“你们可以题壁么?”   常有文人狂士,自负文采,饮酒之后把诗句留在墙上,便称题壁。一听陆华亭要题壁,举子们抚掌起哄,丹阳亦是来了精神。   小二为难:“那得看你写得好不好,若是写得美观,自然雅致,若是不美,我们是酒楼,只怕要赶客了!”   丹阳刚要开口,陆华亭已道“无妨”:“某这题壁,半个时辰自会消失。”   说罢,他于茶杯中涮净毛笔,只用酒液浸湿笔尖,自上而下,题于墙壁。   群青隔着窗,根本看不清他写什么,只听得写到一半,举子们便哄然大笑,又起哄说他耍赖。   她心中不免毛糙起来,想知道他写的到底是什么。   丹阳公主那两个侍卫守在明月楼门口。她是太子的人,自是不能进去和这些举子说笑。   群青从明月楼走过去,因心中实在好奇,等了许久,又从暗巷绕回来,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闪身进了明月楼。   举子们已离开,桌上只剩残羹冷炙。   群青走到那面墙壁跟前,墙上水迹已然半干,那飞扬神逸的字迹只剩一点,依稀可辨:   “金风玉露一相逢”。   群青看毕,转身便走,隐于黑暗风雪中。   难怪举子们说他耍赖,抽到“宿敌”,陆华亭根本没有作诗,直接抄了一首。   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第89章   书生们散去, 竹素方低声回禀:“方才买小花炮时,发现有家铺子价高,里面藏有违制的。”   依大宸律, 民间鞭炮规格有明确限制, 不能过大,如有超出规格的炮火,可能是南楚细作在埋线,就算不是,也有隐患。   陆华亭眸色微凛:“去探。”   竹素领命而去, 狷素道:“回去吗?”   “等等竹素。”陆华亭今夜多饮, 缓步慢行于人潮中。   临近年关, 街上灯火喧闹, 人来人往。   一直走到僻静处,陆华亭蓦地转头,有人一路尾随, 此时走到了面前:“陆大人许久不见, 前面有石狮子那处便是鄙宅。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进去坐坐, 喝杯茶?”   陆华亭认出眼前这个躬身相邀的青年就是吕妃的弟弟, 吕万户侯。   此人曾经坚持不懈地给燕王府递信, 就是想要陆华亭将西郊那块地低价转卖给他。想来今日相邀,又是探讨此事, 陆华亭冲他一笑:“不必。”   任他如何相邀,陆华亭都婉拒,吕万户侯笑容微僵:“都走到这处了, 权当是歇歇脚不成吗?我叫侍女给大人煮杯解酒茶。”   陆华亭面带笑意:“某是燕王府下属,你是宠妃胞弟, 某若是频频上门,传到圣人耳中,怕连累了燕王殿下。”   吕万户侯面色微变,嘟囔道:“群典仪出的什么馊主意,喝这么多酒,丁点不上钩。”   听到群青的名字,陆华亭神色微凝,唇边弯出讥诮的笑意。他提步向前,余光却见吕万户侯向黑暗中使了个眼色。   暗处还藏了人。   陆华亭脸色微变,狷素身上短剑已出鞘,挡在他身前,说时迟那时快,于那高墙上纵跃下七八名黑衣人,与两人斗成一团。   陆华亭抵挡两下,觉出这几人带杀气,身手远胜普通家丁,便寻个空隙将狷素推出去报信,对吕万户侯冷笑道:“喝茶还需要如此相邀?某进去就是。”   说着,只身跨进那朱红大门。   吕万户侯见他妥协,这才换上一副笑容,叫那几人收手,拥着他进去。   陆华亭走进前院,便见四个侍女已备好笔墨、印泥,围在石案周围,那石案上铺陈着一张纸,打眼一看,竟是转让地契的文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万户侯是这样待客的?茶也不给一杯。”陆华亭不动声色,瞥向吕万户侯,“难道这也是群典仪出的主意?”   被这样直勾勾看着,吕万户侯也有些紧张,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还请陆大人签了,随后有茶招待。”   陆华亭道:“先倒茶来。”   “先签了,随后有茶。”   陆华亭笑道:“我若是不签呢?”   吕万户侯下定决心,使个眼色,周遭围着那些蒙面人竟是一哄而上,强按住陆华亭的手臂,便要去蘸那印泥,按上手印。   却见陆华亭奋力挣扎,几个人都按不住他,“嗤”地一声,他拔出其中一人腰间铮亮的佩刀,慌乱之间,不知谁将吕万户侯用力向前一推,这刀子便没入了吕万户侯腹间。   吕万户侯摸到了血,眼睛瞪得奇大,哀嚎起来。   -   群青是被人半夜推醒的,银子神色慌张:“群典仪,快去正殿,吕妃娘娘召你。”   群青披衣而起,提灯来到正殿。吕妃披衣坐在主位上,手上端着的茶盏因不住的手抖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起通红的眼眶,一见群青,便恨然斥道:“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看本宫怎么发落你!”   劈头盖脸的指责,令群青的心跳陡然加快:“娘娘,臣出什么主意了?”   “先前你让本宫的弟弟时不时地请陆华亭上门做客,他今夜里便请陆华亭到府上喝一杯茶。谁知——谁知,姓陆的倒是胆大,竟拿剑捅了吕万户侯。”她说着便哭起来,“出了那么多血,本宫弟弟现下生死未卜,若他丢了命,我让你陪葬。来人,先给本宫捆了。”   群青听闻这惊变,怀疑自己梦还没醒,她掐住了掌心,强令自己清醒:“慢着!臣有一事不明。”   “臣只是叫吕万户侯邀长史做客,好叫圣人疑心燕王府与后妃外戚相交,做客而已,他若不愿不去就是了,何至于闹到伤人这一步?娘娘,中间还有别的事,是不是?”   但她还算了解陆华亭。此人深谋远虑,绝不冲动行事,在长安伤人,是会连累仕途的。   被她这样盯着,吕妃面上闪过心虚:“你知道吕家一直想要那块地,姓陆的偏是不肯让;吕万户侯不过是在家中备好了转地文契,想借机让他签了。”   群青没想到吕妃还惦记着那块地,竟自作聪明,强逼着陆华亭签契约,她勉强镇定下来,道:“长史出行,一般都带着燕王府暗卫,暗卫可以出手,何至于亲自持剑捅人。娘娘这消息无误吗?”   “怎么会不是真的!”吕妃冷笑,半晌道,“孟家一早知道此事,为本宫弟弟出借死士,强压着陆华亭签名。姓陆的倒是厉害,便是那种情况还不肯签契,反倒刺伤了吕万户侯……”说着,她又流下泪来。   眼前的黑夜寂静安详,群青心中却是阵阵收缩。这其中有孟相设计,显然是挖了坑等着陆华亭跳进去:“臣未曾叫吕万户侯备转地契约,更未曾要死士签约,娘娘不该自作聪明,事闹大了。”   吕妃压抑恐惧,冷笑道:“闹大了又如何?群典仪,事情一开始便是你策划的,与本宫没有半分干系,听明白了吗?你准备等着圣人的发落吧。”   “陆华亭如今在哪?”群青打断她的话。   “持械伤人还能容他?被刑部的人抓了现行,带走了。”   原来是孟光慎的局。   她与陆华亭设计孟观楼下狱,早知孟光慎会出手报复,但没想到这么快。   刑部夜中不上值,他们能来的恰到好处,一定是早有准备,目的便是将陆华亭带走,且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如今境况,自身难保。若此人真的死了,倒是没有人拿着口供威逼她了,但日后复仇恐无同伴。   他若真的死了,李焕也不会放过她。   想到此处,群青霍然抬眼:“娘娘以为把臣推出去受过便足够了吗?燕王得知此事,一定会奋力营救,若陆华亭不死,臣这小角色难消其怒,火一定会烧到吕家。”   吕妃强忍着慌张:“燕王府想保他,也得保得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保不住?官员犯事,按律先交到大理寺,不该是刑部。就算明日清晨圣人得知此事,也会将陆华亭转到大理寺的。燕王妃的弟弟萧荆行,就是大理寺少卿,想保陆华亭,轻而易举。”   被她提醒到这一层,吕妃嘴唇泛白:“何况孟相已向本宫递了消息,此事不会连累到本宫。”   “娘娘为何如此信孟相的允诺?”群青讥诮道,“若孟相是真心与娘娘合作,有他的死士在场,为何吕万户侯会被陆华亭捅伤?”   如此诘问,登时逼出了吕妃的泪光。   “孟相根本不在乎吕万户侯的生死,甚至未曾嘱咐死士一句保护他。娘娘、吕家,都不过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罢了。届时燕王府与圣人追究起来,娘娘是会被保,还是被抛,自己掂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妃终于动摇,苍白着脸问群青:“那你有何办法?”   月色勾勒出群青的侧脸,凝在她的睫上,她慢慢抬眼,眼中沉静,慑住了吕妃:“事情到这一步,只能做到底,陆华亭必须死。只有他罪无可恕、圣人怒不可遏,燕王府才不敢追究,只能弃了他。”   -   及至三更,刑室的灯烛未灭。   地上掉落数根打断的荆棘。   陆华亭垂睫,见上刑的人都打累了,坐在架下休息,不免讥诮地勾起嘴角,牵动伤口,很快额上血便顺着眼睫淅沥下来,模糊了视线。   孟光慎比他更明白时间有限,一旦天亮各司当值,燕王设法营救,便要放人。于是孟观遣人抓紧时间给他动刑,目的便是逼他画押。   画押承认陆华亭与吕万户侯争抢的那块地,是他买来给燕王豢养私兵所用。   一旦燕王养私兵罪名坐实,燕王府必遭重创,等到那时,燕王难证清白,便更顾不上营救他了。   陆华亭闭了闭眼,指尖稍稍一动,周身痛楚如火舌舐过。   上一次这般疼痛,还是群青以相思引毒杀他时。   也是命中相克,每次倒霉,都与此女有关。   他不肯出声,亦不肯画押,有人出门禀报,片刻后,孟光慎亲自跨进来望着他,官袍干净无染:“将九郎送进牢,你很得意吧。九郎在狱中,有人看顾,不会如陆大人这般吃苦。”   陆华亭布衣上绽开大片血花,手臂上剑伤深可见骨。见他垂着头,孟光慎撩开微卷的鬓发,抚过他的脸颊,却不慎将他唇边鲜血涂开了些,拉出一道宛如诡异微笑的艳红。   陆华亭的脸抵在他手上,然而那双漆黑瑰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像人,像满含挑衅的兽。   “你很会藏拙。”孟光慎望着他,森然感叹道,“我是陆家遗脉的事,何时发现的?”   陆华亭睫毛微颤:“在怀远时,便发现了。”   “那时你不过几岁,当真是聪明啊。没想到某的子女当中,九郎和宝姝皆受精心培育,倒不如没上过一天学的你。”   孟光慎笑笑:“枉你费尽心机,扳倒肆夜楼,从崔家人手中拿到证据,向圣人暗示我身份有异。你以为圣人会恼怒,会判我改名换姓的欺君之罪?我告诉你,圣人在怀远时知我身份。你以为李家天下如何得来,若无陆家私库财力的支持,如何能从昌平长公主手中夺权? ”   在几近凝滞的空气中,陆华亭只是那样看着他。   “当年昌平抄灭我陆家,便是为了积攒军费,只可惜我没有选她,我逃出去,便是想选一个我可以控制的帝王,圣人便是一个。圣人不会杀我,太子更不会,因我手握陆家私库,三个肆夜楼都抵不过,而这正是大宸国运需要的。”孟光慎琥珀色的双眸漫出冷笑,“七郎,你拿什么跟我斗?凭你这点聪明吗。”   陆华亭却是微微一笑,吐净口中淤血道,轻道:“你的私库,若真剩这么多,何必到处敛财,生意都做到了江南道。到底还剩几张底牌,你心里清楚。”   孟光慎的面色微变:“步步紧逼。为了陆婉,是吗?”   “事到如今,老夫可以告诉你。”孟光慎以眼神剜着他,“当年那一批逃荒至长安的孤儿寡母,你阿娘年岁相当,体力强健,聘上了李家的乳母。我为何娶她、说要照顾她,除却要借她接近李家外,仅是因为,她恰好也姓陆,如此一来,若诞下子女,陆家便算是延续了。”   说罢,听见陆华亭呼吸急促,他似是自得,微微一笑。   “圣人早知陆婉不过是我借以接近李家的小人物,从来也没把她当我妻看待。试问一个乳母,和谢氏世家贵女,谁的助力更大?我已仁至义尽,还想着将陆婉降为通房,是你阿娘自己坚持留在怀远,因你之过方才出事。你问我复仇,何不问圣人复仇,问自己复仇?”   孟光慎冷道,“你大兄,本就不是我的种;我留你一命,你得感谢你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不过如今,我倒是后悔,早知当年,便让增珈法师,将你当成邪魔诛灭了。”   陆华亭只用那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他。   未能诛心,孟光慎心生恼怒,又拿起那口供让陆华亭画押:“画了押,老夫饶你一命。否则今夜的伤,会让你日后短命,你知道我从不夸大。”   陆华亭一笑,手指攥成拳。   见他这样,孟光慎也并不意外,使个眼色,四个小厮解开锁链,将陆华亭拖进了内室,不多时,里面再度传来鞭笞的闷响。   孟光慎理了长袍,坐在椅上,纵很少有害怕慌乱,约莫是年岁上去,情绪激动后,亦有一瞬间的亏心。   没过一会儿,有人来报:“青娘子奉太子之命前来,要见相爷一面。” 第90章   群青将手中鱼符递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鱼符, 确实是太子身边内侍寿喜所佩。   烛光映照着群青清秀的脸:“太子让臣来帮相爷逼供。”   “我都逼不了他,你能逼得他画押?”孟光慎淡淡反问,“老夫记得, 娘子是掖庭绣娘的出身, 太子能下这样的命令,叫你来夜探刑部?”   他语带轻蔑,群青只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展开给他看,里面排满了细长银亮的针, 视之令人胆寒。她眉梢微动, “绣娘的针, 可不一定只用于刺绣, 用途还多着呢。”   “多久能拿到口供?”   “那得看他有多能扛。”   她身带寒霜,纵然神情平静,但也掩不住来意仓促, 小厮想阻拦, 孟光慎却笑了笑, 抬袖放行。   对他来说, 无论她来意如何都无所谓, 能逼出口供自然好,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因她有功而给她半分嘉奖。从她踏入此间的那一瞬间开始, 结局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门内血气扑鼻,群青一进那黑暗的牢房, 便听见身后人关锁大门的声音。他们把她也关了进来,手心浸出一层细汗。   今日事若不成, 她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但后悔也无意义。她举烛向内寻觅,这间刑室空空荡荡,只在角落停着一座黑漆漆的棺椁。   看到这棺椁的瞬间,她心中有某种不妙的预感,放下烛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开棺材盖,果然看到陆华亭微蜷其间,无声无息,白玉的脸已被汗水浸湿。   此人最恐惧封闭幽暗之处,如今骤见他被闭锁在这棺材内,竟让她产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群青伏在棺椁旁,探手试他鼻息,感受到了细若游丝的气息,心下微松。   以她细作的本能,此时应立刻针刺止血。她得把他弄出来,刚触到陆华亭的脖颈,他蓦然地睁开眼。   他望着群青的脸,却有几分迷茫。随即一双染血的手抓住了棺椁边缘,群青退避一步,他靠着本能自己爬将出来,摔在地上。   群青一手将他摊平,一手抽针在烛火上炙烤,刺入中都、交信穴,陆华亭忽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只是那手毫无温度,群青用力一挣,便挣开了。   -   宫中紫宸殿,灯烛通明。   李焕带着燕王妃觐见宸明帝,却被郑福挡在了门外。   他在得了狷素回禀,当下便要进宫,萧云如见阻不住他,便随他一同前来。   郑福道:“若是陆长史之事,殿下现在不能进去,吕妃娘娘正在面圣。”   李焕听得里面吕妃的哭声,心情更毛躁了。   宸明帝不召妃嫔侍寝,便是因头疼需要休养身体。这个时辰早该休息了,也只有吕妃这等宠妃能越过通传,直接进殿。   吕妃披发前来面圣,一见宸明帝便跪下,梨花带雨地哭道:“臣妾有要事禀报圣人。”   她思及群青的话,定了定神,抬眼望着宸明帝:“臣妾要检举,燕王府陆长史,欲对妾行不轨之事。”   此话一出,宸明帝的眼睛睁开,直直地看向吕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吕妃与燕王府相交,其实他早闻风声,不过是因宠爱吕妃,未曾过分,便不予计较。   而眼下吕妃啜泣道:“臣妾此前糊涂,因陆长史屡屡地给采烨宫送礼,盛情难却,便对他和颜悦色了些。但臣妾深知外臣与宫妃不能来往,屡屡告诫,陆长史皆当做耳旁风,前几日,竟是仗着酒意入采烨宫,摸了、摸了臣妾的手,拔了臣妾的簪,还对臣妾言语轻薄,若非臣妾厉声抗拒,只怕要酿成大祸。臣妾的奉衣宫女银子、典仪群青在旁,皆可作人证。谁此事,臣妾近日惶惶,还请圣人责罚。”   外臣与宫妃有染,在后宫中无异于一记惊雷。又何况吕妃、韩妃与宸明帝相比却是年轻,而陆华亭未曾婚配。   再看吕妃双目红肿,头发蓬乱的模样,宸明帝怒不可遏,手一抬,桌上的紫金香炉便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殿内侍候的十几名内侍宫女,全都跪了下去。   李焕在门口,听得浑身颤抖,面色发青,对萧云如道:“你总说本王对群青误会,哪里有误会?!”   萧云如亦是脸色苍白,为这惊变,一时无言可辩。   吕妃跪着道:“还请圣人将陆华亭下诏狱,以正宫闱之风。妾自请三尺白绫,发生这种事,实在无颜活着了。”   宸明帝瞧了她一眼,吕妃一下子说出了他要出口的处罚,倒叫他有些奇怪,但眼看着吕妃要寻死,只得叫人拦住她安抚。又下旨道:“来人,拿陆华亭,下诏狱!”   -   刑室内一片安静。   陆华亭的眼睫一下一下地颤动,眼前黑暗的牢房,与梦魇中青山绿水不断地交叠。   七岁前,他和怀远其他孩子一样,行走于山林间,叉鱼捕猎,过渔樵生活。   自然,最娴熟的还是煎药、看火。失去长子后,陆婉受了打击,开始缠绵病榻,对陆华亭的期许,不过是常伴身侧,平安长大而已。   阿娘常说,他阿爷孟光慎给李家几个小郎君做先生,便是为了艰难地养活一家人,因此她对李沣的赏赐感恩戴德,却从不花用,悄悄地俭省下来,给他攒着。   背着竹篓行走山间时,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前途。   孟光慎给李玹他们授课时,他偶尔站在窗外旁听。   李焕被罚站外间,和他搭话,叫他代写功课,翻看他代写的功课时,吃惊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呀?我怎么就不会呀?”   陆华亭但笑不语。   因为这些东西,对他很简单。若能换成银两,再好不过。   后来孟光慎发现他旁听,便走出来,将手搭在他肩上:“七郎,你阿娘离不了人。阿爷忙着授课,你若是再乱跑,你阿娘的药没人看,病情加重,都是被你连累的了。难道你想如此吗?”   他望着孟光慎,摇摇头,返回家中。   人都说他的阿爷是个温和儒雅的人,包括阿娘。   他有不同的感觉,又难以形容。是以父子之间,并不亲近。   孟光慎应也有所感觉,所以很少与他说话,只当他是家养的猫狗,角落的一株草。   后来,陆婉在寺中抽到他的短命签。增珈法师说,他命中带煞,若不积德行善,短命的命格便无法破解,令他阿娘忧心不已。   孟光慎将他送去寺庙中修行。   自此他做了增珈法师的徒弟,晨起时随众多小僧一起诵经撞钟,夜晚擦洗佛像金身,平日收殓饿殍。增珈法师为他抚顶,待他如慈父般关怀,他便也恭敬垂首,将师父赠下的檀珠戴在手上,不曾取下。   他本以为,这般无趣但平静的日子会持续到及冠时剃度,再持续漫长的一生。   直至楚国战乱,李家人招兵买马,开始四处举事。陆婉因有孕体弱,留在怀远旧宅,他回家照顾母亲。在那件小小的瓦房当中,他发现了墙角暗砖,其中藏着大兄的血衣,嗅闻之下,似有引兽的香料气息。   陆婉醒时,他便为阿娘奉药;趁陆婉睡下,他敲遍家中每一寸墙壁和地砖,发现了孟光慎的书房,与谢氏贵女多年往来书信尚有一二封,未曾销毁,昭示了阿爷的另一重身份,原来他离开长安之前,与谢氏已有婚约。   前因后果,无师自通地在他脑中铺陈开。   地下书房,藏匿着富可敌国的私库。   而床榻上,陆婉的肚子隆起,身上盖的,是打满补丁的薄被;桌上摆的,是最廉价的药物;手边放的,是用以补贴家用的绣布;床下藏的,是为儿子与丈夫攒下的银两。   正因陆婉浑然不知孟光慎身份,成了完美的掩护。此前她身为李玹、李焕的乳母,三度随李夫人进宫,与昌平长公主对话领赏,昌平公主都未曾想到,自己天涯海角寻觅的陆家逃犯,就藏匿在李家做教书先生,正是这年轻贫寒的乳母的丈夫。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依靠的,似乎只有师父。   于是,陆华亭翻山越岭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增珈法师。   增珈法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再醒来时,头晕欲裂,眼前黑暗狭小的空间几乎令人眩晕。外面是齐声而无情的诵经声,他终于意识到他在何处。   他在棺椁中。而外面的声响,是僧人们每次敛尸后所进行超度仪式。   答案很简单,增珈法师也是孟光慎的人。   棺椁之外,围站着一圈僧人。他们抵掌颂念,嘴唇一张一合,因火把的炙烤汗流浃背,听任那棺椁当中发出拍打挣扎的声音。增珈法师主持这驱邪仪式,他流下了一行清泪,将火把投掷在了棺椁上。   在火焰燃起的瞬间,所有人发出了惊叫。   那燃着火焰的棺椁居然被破开了。那少年如鬼魅般爬将出来,所到之处人人奔逃,他掰下断裂的木条,向上刺穿增珈法师的喉咙。   师父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是夜寺中火光冲天。弑师之罪是大不敬,他已犯过,为的是不让消息传到孟光慎那边。   惦念着陆婉,陆华亭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却只见李焕铠甲未卸,满头大汗地横抱着陆婉,大声责问他怎么才回来。   他阿娘已经诞下一个妹妹。   婴孩生下来就浑身青紫,没有哭声,脐带还连在母体上。   陆婉很明显是早产和难产,青白的手垂落下来。两人剪断了脐带,李焕艰难地抱着她出门,上了马狂奔向医馆。   陆华亭沉默地抱着襁褓中的妹妹。   每隔一会儿,他便用颤抖的手指,探一下她的呼吸。   那呼吸越来越微弱,而陆华亭再也御不动马。   那是他第一次相思引发病。   他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在他怀里慢慢地失去了温度。   在雪地之中,在无数次的梦魇中,生志在渐渐消散,而恨意渐浓。他似乎依然困在那棺椁中,便是满头大汗,用尽全力,依然无法挣脱,焦灼的、压迫的恨意,如扼着喉咙的一双手,会将他溺死在黑暗中,而在片刻之后,却又陡然消散。   这个梦境居然发生了变化。   于那诵经声中,传来了空灵的风声。风将大火扑灭,把棺椁推开,令天光重现。在劫后余生的喘息中,他头一次望见经卷中的仙迹降临。   是一道穿青色裙的身影,自模糊远处走到了他面前,渺渺茫茫,如风而散。   ……   因太久没有针灸救人,精神紧绷,群青蹲在地上,将六根针拔出,汗已浸湿眼睫。   她看见陆华亭睁开眼,安静地凝望着她裙摆,不知在想什么,竟抬手轻轻地抚摸她垂落的裙摆,直在她裙上留下了一串血渍。   群青正要说话,此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   她僵了片刻,意识到,不是她针灸有误,是相思引毒发了。   群青按住他的手臂,陆华亭别过头,反握住她的手腕,忽然用力将她推远。这一推力道极大,群青直接坐在地上,碰翻了烛台。   陆华亭已侧过身,群青取出药,刚触到他,便又被他用力推开。   情急之下,群青亦生出怒气,左手隔衣领扼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人翻过来,以全身力量压制其上,给了他右颊一巴掌,想叫他清醒些。   两人离得极近,急促的呼吸交叠在一起。   这一掌下去,陆华亭倒似真的清醒了,不再挣扎,他微微偏着脸,被烛火映得极亮的黑眸望着她,狼狈中有几分意外。   群青觉得,他大约从来没挨过巴掌。   但此时她顾不上这么多,左手压着他不放,她掌中半枚药丸已推进他口中,陆华亭忽然感觉到了药丸整齐的断面。   寒香丸。   是剩下那半枚寒香丸。   群青只见他垂下睫,近乎柔顺地吞下了寒香丸,他的唇便印在她掌心中。   “好些了吗?”过了一会儿,群青问。   陆华亭勉强撑坐起来,无谓一笑:“你想让某死,也没那么容易。”   不料群青揪住他衣领,那双清冷的眼睛望着他,平静地说:“寒香丸给你了,把林瑜嘉说我是细作的那份口供给我。”   陆华亭手中还有她的把柄,她得趁机要回来。 第91章   陆华亭似没想到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黑眸凝滞了片刻。   他垂睫,半晌,竟是绽出个光华璀璨的笑:“某很好奇。若某不答应, 娘子要怎么做?”   群青将他扯近些, 感觉到陆华亭微屏呼吸,方才看着他眼瞳里自己的倒影,认真道:“那我会作证,让你死。”   兵甲与人声打破夜中寂静,十几名金吾卫闯进来宣旨, 群青方放了手。   “圣人有谕, 陆长史对天子妃嫔不敬, 下诏狱。”   陆华亭看看这些金吾卫, 又望向群青,有几分意外。   群青的眼神却十分平静。   领头那名金吾卫见陆华亭周身染血,又见地上散落银针, 群青手中还捏着供词, 蹙了蹙眉:“依大宸律, 私刑逼供是重罪, 方才刑部侍郎已检举此女, 押入大理寺候审。”   陆华亭回头瞧了她一眼, 群青似是早料到有此结局,跪坐原地, 并未反抗。   其实她可以不蹚这趟浑水的。   此女处事谨慎,陆华亭从未期许她会搭救。   为何非要来,倒让他心中涌出一线波澜。   “群典仪, ”群青抬眼,见陆华亭的脸隐在阴影中, 一双黑眸望着她,倒映着熠熠的华光,“你等着。”   说罢他便被上了手镣带走。   群青没应声,亦被二人带走。   孟光慎立在门口以视线恭送她,那视线冷冷的。不久,李盼的轿辇到了:“太傅,陆华亭如何了?   孟光慎肃立夜中,似在平复情绪,半晌才道:“被带到诏狱去了,诏狱圣人亲掌,就连你皇兄也插不上手。”   “那吕妃不知为何突然出了昏招,看起来是罚,实则是让人脱离了我们掌控。吕妃宫中,有人在谋划。”   “果真是她?”李盼啧然。   “小娘子自恃聪明,不过是仗着太子偏爱,老夫才未动她,今日实不能忍。”孟光慎冷冷弯唇,“今日她敢亲自来,就别想着全身而退,干脆便将她从太子身边除去。”   李盼略加思忖,眼梢含笑:“那我去做,不会惹皇兄生气吧?”   “不久便是元后祭日,太子自几日前开始沐浴斋戒,你二人一母同胞,飞狐径一战又有舍己救命之恩。若是旁人,太子兴许会大怒,但若是你,”孟光慎冷冷道,“一个女使,还不足以与你相较。”   -   这厢群青被人带进大理寺。   她一面走,一面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她并非第一次到大理寺。眼前这一排这“笼”,是关押犯人的方寸之地,是她上次因崔滢尸首之事待过的地方。   这次倒是奇怪,那两个狱卒没有让她进笼,而是将她带到一排木头牢房,以钥匙开门,让她进去。   借着火把的微光,群青见这里面宽敞干净,还有床铺,不由回头问:“可是因为我有官阶,所以不用进笼?”   那两名狱卒对视一眼,并不答话。   群青安静片刻,听到那薄薄的木板后传来咳嗽声和磨牙声,又问:“隔壁都有人?”   “这一排都是牢房,怎能没有人?”其中一个狱卒说。   待要锁上牢门,群青又问:“大理寺萧少卿可在?”   “萧少卿外出公干去了。”那狱卒看她一眼,“少攀关系,此处全是有官阶的,要么便是显贵,不是你一人特殊。”说着,看她一眼,关上了门。   唯一熟识的萧荆行也不在。   陆华亭身陷诏狱,自是不能指望他,这个结局她在出门时已有过预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桌上连蜡烛都没有。群青在黑暗中静立片刻,做细作多年,她熟悉这种在陌生环境中的危机感。   想到此处,她拿帕子将桌案上的灰尘擦了擦,脱下外衣给自己盖着。   不敢在床榻上休息,她只趴在案上小憩。   不知多久,被响动惊醒,群青霍然起身,看见琉璃灯的一张笑吟吟的脸——居然是李盼,他带着两个小内侍,不知何时进了她的牢房!   这两个小内侍,手中端着木盘,盘上酒壶的样式她很熟悉。   上一世,她就是饮下鸩酒死去的。   群青知晓孟光慎不会放过这次铲除她的机会,但未料会这么绝,她忙去摇墙角的铃铛呼喊狱卒,但不知何时,这铃铛已被剪断。   李盼很欣赏她惊慌的神色,笑道:“群典仪,你猜是谁把本王带进来的?你便是大喊,旁人只会冷眼旁观罢了。”   隔壁声响归于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静观她的命运。   “臣不知何时得罪了赵王殿下。”群青道。   李盼说:“群典仪在宫中当值也有段日子了吧,怎么不懂讨好贵主,偏要与贵主对着干。”   群青道:“我供职六尚,不是奴婢。”   “在本王看来都一样。天下臣子,又何尝不是皇家的奴婢。”李盼露出犬齿,“便如本王上次告诉你的,做对的事,远比功绩更重要。”   群青说话便被他打断,他自腰上抽出那根鞭子:“等一下,本王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你让本王抽三鞭,然后本王会向圣人请命,让你做本王的侍妾。怎么了,看群典仪的表情,是不愿吗?”   群青垂目不语,忍了半晌道:“赐酒吧。”   李盼使个眼色,令小内侍把酒壶拿来,塞进群青手里,他就不信她喝得下去。   群青接过酒壶,掀开壶盖看了一眼,慢慢端起。   便在这个瞬间,她将酒全泼在木隔板上,又听一声脆响,桌上那琉璃灯被她拂到隔板上,击得粉碎。那两名小内侍慌忙去扶李盼,却已迟了。   烛火见了酒,一下子燃起几尺高的火苗,转眼烧出一个漆黑大洞来,隔壁传来慌张的骂声,拿衣裳几番扑打,却将火扇得更旺。   “南阁走水了!”远处的狱卒见着了浓烟,慌忙跑过来。   火光之中,李盼慌忙避到角落,望见群青冷而嘲讽的眼睛,被火光映得极亮:“殿下恐怕没有注意到这牢狱的提灯都是特制的吧,摔不碎,跌不破。多谢赵王殿下带如此贵重的灯前来,可是贵重之物,往往脆弱。”   她坐在案前,丝毫不避。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一个狱卒抢先进来,嘱咐李盼:“殿下快走吧,若是惊动了大理寺卿,不仅是小人掉脑袋的事,恐怕赵王府都要被参。”   李盼耳畔仿佛还萦绕那声碎裂的巨响,没有回过神来,深深看了群青一眼,被两个内侍推了出去。   李盼是走了,一大桶灭火的水全部泼在了群青身上,浇灭了她披帛上的火。   “娘子吓傻了么,衣裳都着了不知道躲?”那个带她来的狱卒驱赶她,“赶快出去。”   群青拿裳衣裹着湿透的衣裳往外走,看见邻近几间牢房内关押的人。也都纷纷被带到了安全之处,因为天寒,一个郎君竟还带着两名小厮,慌忙给他披干衣。   这南区的木牢房,果然是给有官阶的、尚未定罪的人准备的。   群青转过头,抓住了一个狱卒,嘴唇轻轻哆嗦:“我的衣裳烧坏了,能不能叫人给我送件新的?”   “娘子,小人知道你冷,可深更半夜探望,哪有这条律令?”   “那他带家仆服侍,便合大宸律了?”群青指着远处那人道。   狱卒一时哑然,许久才悄声道:“那是相爷家的郎君,又尚未定罪……”   群青只觉得冰水似乎浸到她骨子里,带得周身微微地颤抖。   虽然那人形销骨立,精气神与上次见面大不相同,但她果然没认错,是孟观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望着那狱卒:“我也尚未定罪,算起来官阶比孟九郎还高,现在要与其他男犯关在一处也便罢了,还衣冠不整。若等我出去了还记挂着在大理寺受了屈,与太子说几句,你可要想清楚,要不要得罪我。”   被她拽着不放,那狱卒只好悄声道:“娘子要叫谁来?小人跑一趟就是了,太远可不行。”   “不远,便在大理寺旁,教坊司。”   不久后,有人匆匆进来。   她罗裙飘荡,脚步轻盈,一见群青,便将包好的衣裙展开,盈盈下拜:“娘子。”   天真的狐狸眼,微丰的美人面,是玉奴。   群青换了衣裳,发现玉奴抿唇在笑,不禁有些忐忑:“笑什么?”   “娘子不嫌弃我的衣裳,真好。”她清甜的嗓音响起来。   阿兄的心上人,她怎么会嫌弃呢?群青的神色一软,玉奴忙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你穿着,我扛冷。”   群青将头上簪子拔下来,不顾玉奴的推拒,又取出一片金箔,包裹在簪头上,戴在玉奴发间。   她附耳同玉奴说了什么。玉奴虽懵懂,却还是点点头,提着篮准备离开。   却有一道声音急切地唤道:“玉奴、玉奴,是你吗?”   因木牢房走水,关这几间里的犯人,全被挪在一处大些的空牢房内。方才二人低声说话,不远处孟观楼便竖起耳朵,玉奴毕竟曾是他的爱妾,听到玉奴的声音,他再也按捺不住确认的心思。   他以为玉奴死了,直到那张鲜妍的脸出现在月光下,描的是清雅淡妆,穿的是教坊司的流仙裙,已无半分风尘之色:“郎君,你瘦了。”   孟观楼的眼泪涔然而下:“玉奴,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陆长史已助我脱贱籍,入乐籍,在教坊司内,无人欺负我了。郎君,你怎么在此处?”   沦落此处,便是孟相之子,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孟观楼沉默片刻,道:“玉奴,能不能抱抱我?”   就像从前一样。   玉奴蹲了下来,抱住了他。在这无私的怀抱中,孟观楼泪流满面,周身颤抖。   玉奴发间包裹着金箔的发簪闪着光,抵在他脸旁。   “郎君保重。”她告别要走,孟观楼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未曾留意呼吸间,自己的脸已是微红。   玉奴走到群青面前,冲她摇摇头,随后提篮走了。   群青垂眼,她给玉奴的金箔上含有少量未麻,孟观楼也面红起疹,证明他未曾服食过未麻。清净观内杀她阿兄的不是李盼,也不是孟观楼。   那还有谁,能模仿李焕举止,调动李焕的近卫入宫城?   她不愿细想,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孟观楼挠了挠手臂,又拉起衣领。手臂上起了红疹,莫名的燥热又盘踞在身体中。身旁小厮道:“九郎。”   孟观楼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呼吸越来越急促。   在家中,孟光慎已令医官针灸强行压制他的服散的瘾头。但今夜,不知怎么了,针灸仿佛失效,那股欲念突然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体内流窜,他想服散,现在就服。   只听“砰”的一声,所有人都见孟观楼倒在地上,他身子蜷缩,冷汗湿透了皮肤,在地上低吼翻滚,口吐妄言,就仿佛身上长了鳞片,要在地上蹭掉。   “来人,快来人!救救郎君。”小厮吓坏了,狱卒见状,连夜去请医官。不久后,大理寺卿黎舜也赶来此处,一圈人围住了孟观楼。   “孟郎君这不是病,”医官吞吞吐吐道,“是,是从前服散过量,约有七八年之久,如今骤然减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周人面色都变了变,尤其是大理寺卿黎舜。自前朝以来,便禁运五石散。孟府从哪儿来的那么多五石散,竟至常年过量服食?   这么多狱卒和犯人全都亲见此事,黎舜沉吟许久:“事关重大,容本官向上禀报。”   吵闹声中,群青在角落里裹紧大氅,没人注意到她,这才安心睡去。   李郎中说,他涂抹在金箔上的未麻量很少,对常人无害,但若是此前有服散的习惯,仅是闻一下,便能勾出馋虫,因此极度危险。   孟光慎想除掉她,李盼方才虽被她所退,但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如今,她搞了些事出来,他们总算是顾不上她了。   -   是夜,李焕和萧云如一直在殿外。   然而吕妃又是哭告,又是惊悸,始终不肯让宸明帝走,闹得宸明帝亦心烦意乱,圣怒难消。   李盼携着寒风而来,讥诮地瞧了李焕一眼,也要面见圣人,郑福却放他进去。   二郎是元后之子,又有残疾,宸明帝对他颇为溺爱;又因他完全没有夺嫡的可能,父子之间反倒更显亲近。   “父皇,儿臣想纳一个侍妾。”李盼想到今日之事,强压怒气,给宸明帝披好外袍,又恭敬倒上参茶。   “你的侍妾还不够多吗?”宸明帝道。   “儿臣这次看上的……”   话未说完,被递进来的军报打断。   宸明帝看完,勃然大怒,一纸奏折直接丢到了李盼脸上:“太子罚俸一月,赵王罚俸三月,禁足一月;元后诞辰前,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李盼面色急变,捡起一看,不由衔恨。   先前他虐杀匪寇俘虏,李玹下令将匪帮首领招至长安安抚讲和,竟令那匪帮闻风丧胆,只疑心是鸿门宴,干脆联合了些流民起兵造反。   李盼道:“父皇,儿臣可以去剿匪……”   “此事若非因你酿成,你皇兄出了昏招,百姓还不至受害!”   外间,李焕听得有些疑惑:“这不是前几日旧报吗?山东四县的乱,当日便压住了。”   “是长史提前交代的,若万不得已可以拿出来应急。”竹素低头,“若非属下离开长史去查那炮坊,也不会让吕家钻了空子。”   李焕听罢,跪下道:“父皇,儿臣愿去平乱。只是燕王府的长史素有剿匪平乱经验,若能将他先放出来应急……”   未料有此波折,吕妃的哭声顿时更大了,啜泣得肝肠寸断。宸明帝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萧云如柔声道:“父皇天子之躯,万望保重龙体。不如今夜先歇息,容后再议吧。”   宸明帝终是起了身,歇在皇后那处。 第92章   “七郎这孩子婚事无父母操持, 看在他母亲奶过三郎的份上,臣妾给他提过几次,他对男女之事似乎极不热络, 屡屡推拒, 总不会突然就转了性。”   马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用打湿的帕子给宸明帝净面。他张开眼看了看,皇后还用着旧帕,给他套上护额,她远不及吕妃细心, 动作有些粗糙, 但莫名质朴踏实, 让人仿佛回到了怀远。   “那吕妃, 也没长成什么倾城之貌呀。要臣妾说,她自己若是严明推拒,能出这等丑事吗?”   宸明帝蹙眉, 皇后便不说了, 服侍他躺下, “圣人, 战事比较重要, 要不然先叫他和三郎打仗去, 回来再罚?”   宸明帝一言不发,不知不觉睡着了。这一睡居然睡得十分安稳。直到晨光熹微, 金吾卫送来了木盘,是从陆华亭身上搜出来的物证。   木盘上放着染血的青铜鱼符,还有一支金簪。   宸明帝只看了一眼, 忆及吕妃的控诉,便冷淡地移开目光, 倒是马皇后拿手指碰了一下那金簪上打卷的榴花花瓣,哼道:“粉纸做的花,吕妃宫中的宫女,恐怕都不用这么廉价之物了。”   皇后无心之言,却令宸明帝出了神。   他宠爱吕妃,各种金银赏赐不断,吕妃又爱财,凡头上、身上佩的,全是足金和玉石,确实从未见她带过纸花。   恰逢旬假,宸明帝卧床休养,午后,李焕和萧云如前来侍疾。萧云如带了药石香薰,亲手侍奉:“燕王府长史闹出这样的事,叫儿臣一宿难以安眠,但儿臣总觉其中恐有误会,若长史意欲夺权,早就尚公主了。不如将吕妃娘娘身边的奉衣宫女银子叫来审一审,看看前因后果到底如何。”   宸明帝对这个懂事的儿媳一向宽和,看她怀着身孕,神情担忧,思虑再三,决定给燕王府一个辩解的机会。   -   不久,太子轿辇匆匆停在皇后宫门外。   李玹清晨得到若蝉的求救,得知群青夜里进了大理寺,便与孟光慎有过争执。   孟光慎道:“逼供之过,总要有人承担,若殿下硬要保青娘子,便是老夫和殿下来担,殿下想让谁来担?”   “昨夜未曾禀报殿下,是听闻太子妃有孕,不忍打搅殿下欢喜。恭喜殿下,要添个孩子,而老夫为殿下之大业,已折损一个儿子。”他冷冷道,“还望殿下,不要为儿女私情,让老夫失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孟观楼出了事,孟光慎说完便回去忙碌。但他的话成功劝阻了李玹,李玹的轿辇在去大理寺的路上掉头折返,挟着冷风,先去看宸明帝:“寿喜,你去看看她。”   他要先确定父皇的心意,再讨个恩典,保下群青。   李玹进来拜见,宸明帝兀自喝药,没有搭理。   毕竟太子处置赵王与土匪俘虏一事的决策,间接导致了军情。   不多时,锁链之声令李玹和李焕抬头。   陆华亭从诏狱出来,戴着手镣拜见宸明帝。   面圣之前,他已简单梳洗过。听闻夜里他被打得极重,可眼下这张洗净的脸仍是风采卓然,他脊背挺直,丝毫不见受过刑的样子。   然而叩拜之时,两袖上却有鲜血洇出,令李焕和宸明帝都定睛向那处看去。   知他吃了苦头,宸明帝神色复杂:“你可知罪?”   陆华亭的神色如常:“臣知罪,臣确实曾经违制出入采烨宫。”   宸明帝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臣以亡母声名起誓,绝无冒犯吕妃娘娘之言行。”陆华亭继续道,“吕妃受圣人恩宠,高高在上,想与她交好的文官数不胜数;若不打点吕妃身边奴婢,连进采烨宫都难,臣又怎么有胆量冒犯吕妃娘娘?”   李玹冷冷望着他:“口说无凭。身为外臣,违制出入后宫本就有错。”   陆华亭睫毛颤了下:“臣早有心仪之人,断然不会与宫妃有染。”   此话一出,却令李焕蹙眉,低声提醒:“你在说什么?”   陆华亭却在宸明帝的视线中再度下拜,更多血迹自双袖浸出,浸出点点艳丽的花:“臣心仪之人,便是吕妃宫中当值的典仪女官青娘子。因其身有官阶,恐不愿嫁为人妇,是故不敢言明。多次违规进入采烨宫,自知会授人以柄,但为见之一面,甘之如饴。请圣人责罚。”   此话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李焕和萧云如都怔在原地,特别是李焕,他的面色扭曲了,但又怕陆华亭自有计策,嘴唇开了又闭,莫敢开口。   李玹神色冷厉,抬起凤目,拍地道:“七郎不要浑说,圣人面前,不是你玩闹的地方!”   “圣人面前,不敢有违心之语。”陆华亭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的若是实话,”宸明帝的手指搭在鼻梁上,半晌,疑虑重重道,“群典仪又为何要对你施加刑,以至被金吾卫抓个正着?”   “她不是对臣施刑,而是前来施针搭救。”陆华亭道,“刑部之人违规上刑,迫使臣泼燕王的污水。若非群典仪使计从吕妃宫中脱身前来施针,臣已性命垂危。”   李玹望着陆华亭的侧脸,呼吸极沉。   宸明帝呼吸起伏,蓦地笑了:“既如此说,你二人倒是两情相悦,倒是吕妃无故攀诬你了?”   陆华亭道:“既是攀诬,绝不会无故。臣与吕万户侯之案已移交大理寺,也许是吕妃娘娘恐为此案牵累,是以先下手为强。”   宸明帝将碗重重搁在桌案上。   李玹道:“父皇,七郎一贯巧言善变,今日所说,皆是他一面之词。”   “事涉吕妃娘娘清誉,不敢有半句谎言。”陆华亭道,“臣身上榴花金簪,不是吕妃娘娘的,而是群典仪的。”   李玹蓦地梗住,手指攥紧。案上金盘上簌簌颤动的那朵榴花,刺痛了他的眼。   那厢,瑟瑟发抖的银子也被带了出来,翠羽道:“回禀圣人、王妃,奴婢方才询问银子陆长史与吕妃娘娘这几日谈话的内容,正着说,她会说,倒着说,她就想不起了了!”   皇后蹙眉道:“这个吕妃,仗着圣人恩宠,不知天高地厚……”   这时郑福进来:“圣人,吕妃娘娘说身子不适,跪在外面求见圣人。”   宸明帝已是忍无可忍,对陆华亭道:“看你这些年来孑然一身,难得有心仪之人,既是求到朕的面前,朕便给你个恩典。若你此行剿匪顺利,能将功折罪,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吕妃之事到此为止,阖宫休要再提。若有闲言碎语传出,朕严惩不贷!”   陆华亭白玉般的脸上神色微顿,旋即叩拜谢恩:“圣人既查明真相,便求圣人早日将群典仪从大理寺放出,她一日不出,臣心一日难安。”   李玹只觉有些眩晕,凤眸直视宸明帝:“父皇,群典仪曾是太子妃宫中女使,素来从未听闻她与陆长史交好,如此赐婚是否太过轻率?”   “你给朕闭嘴。”宸明帝冷冷道,“你是朕的太子,如此心思外露优柔寡断,如何堪当国之重任?准备一下,去北面治灾。”   被当面责备,李玹眼中闪过惨然之色,却偏不能显露狼狈。他定定地望向李焕,又转向陆华亭,脸色更加苍白。   “想这样削弱东宫力量?本宫不同意。”出门路过陆华亭时,李玹在他耳边轻轻道。   “我也不同意。”见陆华亭要走,李焕抓住他手臂,要一句解释,“把细作娶到燕王府,你怎么想的?”   触到粘稠血迹,李焕的手赶紧松开。陆华亭闻言只是挑眉,附耳道:“你算什么?”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本以为她会候审,未料第二日便有宫人拉开牢门,放她自行离开。   若蝉抱着两个包袱在外等候,悄声告知她不必再回吕妃宫中去了:“圣人说吕妃御前失仪,降为贵嫔,禁足在采烨宫中,还把银子贬到掖庭去了。”   群青并不意外。   这个结局,从她夜中给吕妃出招时起,便在她谋算中。   寿喜亦跟在身边,但不知为何,只是默默将她们送到尚仪局,便行礼离开。   尚仪局内女官见她,神色都很奇怪,口中道“恭喜”。   群青翻看着连日的文书,她不知有什么可恭喜的。尚仪局马上将要筹备元后诞辰,宫中寺观都要参与,阵仗极大,她亦报了名。只要宸明帝对元后的感情尚在,李盼便不会得到真正的处罚。   她还需做些准备。   群青在外间看见了竹素,竹素给她递来两样东西:“长史让交给青娘子的。”   陆华亭倒是遵守诺言,将林瑜嘉的那份口供还给了她,群青看清内容,便迅速藏在了袖中。如此一来,日后合作,便不受此人牵制了。   然那下面还有一份皇旨。   群青展开来看了一眼,又立在眼前对着光看了一眼,飞翘的双眸生出几许茫然。   她没看错吧?赐婚书。   她与陆华亭的名字并列在赐婚旨意上,让她感觉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陆华亭人呢?”她问竹素。   竹素不太敢抬头看她的表情:“长史随燕王南下剿匪了。长史说,三日后他便回来,迎娶娘子。” 第93章   “跟着我做什么?”群青走了两步, 发现竹素居然跟在身后。   竹素推了推狷素,狷素也推了推竹素,实在无法, 竹素开口:“长史说了, 这几日恐不太平,我与狷素算是娘子的人了,任您调动。”   事已至此,群青对赐婚没什么想法。   就算她有想法,她也无法更改宸明帝的旨意。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对于不能改变的事, 她只有一个反应, 将脚下的石子用力踢到湖里, 旋即走向了东宫。   她必须保住她在内宫的官职。   这是为阿爷报仇, 行走宫中的需要;也只有这样,日后才有再见阿娘的可能。   莫名其妙被燕王府捆绑,她对李玹总得有个交代。   李玹身披大氅, 背光坐在如山的奏折背后, 没什么表情:“你已经知道了?”   群青知道, 他指的是赐婚之事。   说着, 李玹还是抬眼, 凤眸望向群青:“你愿意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抬眼看了看他, 她脸上虽比初见时添了丰润的血色,但身上有一种孤拔气质, 像打磨好的玉石,以至于他想象不出她嫁为人妇的样子。   群青沉默了一下,突然跪下道:“臣愿效前朝徐昭仪, 嫁王扶山,只为帮昌平公主除去王家。”   她表明了对李玹的忠诚, 至于信不信,那便是对方的事。   李玹冷嘲道:“本宫不是昌平公主,何尝需要小娘子委身他人来帮助?”   群青却是行一大礼,李玹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得见她漆黑浓密的发顶:“臣请罪。若困于燕王府内宅,只怕日后不便再与殿下相见了。”   闻言,一滴墨落在纸上洇开,李玹转手便将纸揉去。   “此事你不必管。”李玹道,“日后照旧领职。燕王府无人敢阻你。”   有他这句允诺,群青的心揣回了腹中。却听李玹道:“本宫想起一件儿时之事。”   “初被贬至怀远,本宫带着卧房内的白陇客,你可知道陇客?是一种会模仿人言的鸟儿,是我阿娘从外祖家寻来逗我开心的。”   “我将带在身边,有一日陇客不慎从车帘缝隙掉在雪地里。我下意识地便要奔下车去捡,但太傅拦住了我,他说车队当中有昌平公主的人,若看见我的举动,必然会回报我留恋长安,还不知要怎么给李家做文章,于是本宫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陇客埋在雪里。事后本宫总是会梦到它,可梦里,我也仿佛是被缚住的华服偶人,无法动弹。”   群青听完,道:“白陇客不耐寒,就算去了怀远也活不久。”   “青娘子,若是你,会跳车去救它吗?”   “会。”群青说,“若是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不救,活着有什么意思?”   李玹以帕抚唇,一阵咳嗽,扫了眼帕上点点红梅,唇边竟带上嘲讽的笑意,他扫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要为天下君父,总有些代价,本宫有太多事要做。车既已行至此处,便不能回头看,一定要走到终点。”   说罢,他也不再多言:“群青,燕王府中有一份奏报,你替本宫拿来。”   “什么奏报?”群青冷静问。   “有人弹劾云州刺史刘肆君贪墨。”李玹道,“三郎和陆华亭硬要对本宫出手,本宫又怎能坐以待毙。”   云州刺史……此人是孟光慎的学生,也是太子一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从东宫退出,群青迎面遇到了孟宝姝。   她身着六品女官服制,眼圈和鼻子微红,看起来刚刚哭过。   看见群青,宝姝立即死死盯着她,恨不能生啖她的肉,这种恨意最终化成冷笑:“我阿兄要死了,你很得意吧?你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了。还想扶持那些个掖庭来的贱奴?你想得美。等着瞧吧,诞辰宴便是你的死期。”   寿喜过来劝导宝姝,她已先一步转回身,挺直脊背进殿进去找太子了。群青却觉得,那冷飕飕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   回崇敬殿之后,若蝉凑过来说:“听闻孟观楼在大理寺内突发疫病不治,孟家连白幡都挂出来了。”   群青踮着脚清点着库中仪式所用鞭炮和灯烛,闻言一顿。   孟观楼的“疫病”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她惊讶的是,孟光慎为免孟观楼服散的事传出,居然选择直接牺牲这个儿子,以至宝姝要去找李玹求救。   “孟相没有去狱中看他吗?”她不禁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蝉恻然道:“听揽月姐姐说,孟相让人递了一沓白纸进去。”   “白纸?”   “应该是让孟观楼写下些什么吧。孟观楼本就病重,看了那沓白纸,又哭又笑,将狱卒都吓着了。他将纸扯碎了,只给太子殿下和宝姝留了信。”   孟观楼入狱,有群青的手笔,难怪宝姝如此恨她。   只是对方既放了话,群青必须再检查一遍。   很快群青便发现了端倪,若蝉亦是惊叫一声,库内用于宴席的几十支花炮不见了。   这一车花炮,不知被谁到了院内草丛中。前两日阴雨连绵,盖着花炮的红布早已浸了足水,使它们成了哑炮。   几个女官围拢过来,不知如何是好。朱尚仪见了恼怒:“咱们尚仪局,最怕的便是承办大宴,我这眼睛夜晚都闭不住。偏生是你群青管库时,总出篓子!赶紧出宫买些补上。”   群青想了想,道:“可是民间采买的花炮,不比兵部来的经过核验。万一出了事,我们尚仪局担待不起。”   朱尚仪犹豫:“可是元后冥诞,按律有仪制要求,轻易不可变动。就连上个月韩妃生辰都有花炮,若是少了这一环,圣人责难起来……”   “臣会想办法解决。”群青垂下长睫,“听闻赵王殿下也准备了炮火,想来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尚仪局有没有炮,便不那么引人在意了。”   朱尚仪的表情略微缓和,但她很意外群青怎么知道这种消息。   这自然是群青派出手下细作们探听得知的。   她还知道,李盼做女装打扮,苦练屏后舞,便是想要用这张酷似元后的脸,博得宸明帝的歉疚和宽宥。   李盼真是豁得出去。   但群青也明白,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难斩断的。若这次不能搬到李盼,他会活到圣临四年,及至她前世死去,他还能在封地,搂着姬妾逍遥活着。   想到此处,群青打个唿哨,片刻之内,狷素一脸无辜地出现在她面前。   群青将画着鱼灯的纸展开给他看:“你去给我买三十三盏这样的灯笼。”   “三十三盏?”狷素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规格的小灯,一个摊子只挂那么一两盏,恐怕得满城跑。娘子,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我知道要满城跑。”群青平静地看着他和竹素,“去吧,午夜之前送来给我。”   狷素和竹素对视一眼,两道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每逢大宴前夜,尚仪局女官都要夜值。   星星点点的檐下灯笼,将大明宫装点得美轮美奂。女官们提灯登上木架,检查高处的彩灯,佛像下的鲜花与贡品是否完好。   “青娘子,你消息真灵通,赵王果然准备了烟火。”另一个典仪以肘碰了碰群青,示意她看远处,府兵们推着小车,将几车烟火整齐地排列在远处。   尚仪局的消息亦传回了赵王府:“我们的人已在外面等着了,可群典仪未曾出去买炮。”   李盼练舞累了,面上涂着粉彩,微微蹙起眉。不过很快他便舒展眉宇:“接着奏乐。”   他母后的冥诞,将是他的主场。在宫内当值,任何差错都可能是催命符。这桩过错没有,总能寻到其他的过错。   这厢,群青提灯钻进了偏殿内。   说钻,是因这两仪殿偏殿之内,挂满了画卷。短幅的挂在高处,长幅的卷轴垂下来,在案上椅上蜿蜒。   她灵巧地钻到画卷当中,画外的娘子便与画中的娘子借微光对视。   画像上的女子形貌温柔端庄,只是眉宇轻蹙,有些哀愁的样子,正是宸明帝的元后。   群青轻抚画中元后温柔的眉眼,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阿娘,心中泛起浅浅的酸楚,同时在心中对从未见过的元后道歉。   因她要对赵王出手,她向他的母亲祈求原谅。   忽地撞见一人,原是丹阳公主,群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提起灯笼:“丹阳殿下怎么这么晚也不休息?”   “我睡不着。”丹阳挤了过来,带过馨香气息,自上次赠灯之后,她与群青亲近了许多,“近日圣人又提给我议亲之事,烦闷得很。”   “是哪家子弟?”   “刑部侍郎之子楚怀尧,还有刘诞,这次元后诞辰,便要安排我与这些人相看。只可惜我一个都不喜欢。但皇伯伯的意思坚决,只有我成了婚,他才肯放我与驸马回封地。”   群青细细听来,这两人皆是孟相的人,是谁想争取丹阳公主,谁想掌控丹阳手中兵权不言而喻。   可是丹阳公主与宸明帝感情深厚,她外表开朗而内心敏感。上一世,她最终还是依从圣人的意思嫁了人,只是在这宫中更不快乐,只好成日饮酒做乐以作发泄。   “怎么感觉画像中的元后,似有哀愁之意。”群青道。   “元后本名杨贞娘,你应该知道,她出身旧楚皇族。因昌平公主忌惮李家,她只好慢慢地与皇家断绝来往,每日殚精竭虑的,又赴怀远那苦寒之地,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又在飞狐径香消玉殒。”丹阳公主摇扇道。   “公主若想试探那两人是否值得托付,臣倒有个法子。”群青想了想,转向她,附耳言语,随后道,“丹阳殿下在我心中是个极好的娘子,臣希望殿下能真的幸福。”   -   -   翌日戌时三刻,鼓声敲响,夜幕已黑透,殿中却被高高低低的灯照得美轮美奂。   二十名僧人空灵地敲击着木鱼声,口中念咒,宸明帝与马皇后坐于主位,神色肃穆庄严。李玹和李焕白衣如雪,向元后的牌位献上三炷香。   不知想到什么,宸明帝不免露出哀戚神色。   内侍口中唱喏,宣读各宫妃嫔献上的寿礼,这寿礼便由女官接过,摆在案上。   “吕贵嫔献上圣母观音相一尊。”   身旁的女官自盒中取出那尊沉甸甸的观音,摆弄了一下,递给群青,群青双手捧着走向供案,便在她将观音像摆在案上的瞬间,那尊观音像忽然拦腰断成了两截,观音的上半部分滚落下来。   在它摔在地上之前,群青拿手接住了它。然而身边已然一片寂静,她余光看到宸明帝冷寂的目光看了过来。 第94章   席间私语声骤然增大。   这种意外, 在大宴中也有发生。触了霉头的宫女或女官,常以挨罚降职为结局。   但这尊玉像又格外不同:宸明帝刚登基时,常因思念元后夜不能寐, 太史局便以观梦之术测算, 告诉圣人,元后逝世后位列仙班,化为观音。   而今在元后的冥诞上,致圣母观音像断裂,无疑是大不敬, 不禁让妃嫔们以扇掩面, 感慨这女官的官运要终结当场。   群青浑身发冷地垂眼, 手中观音上半部为实心, 下半部却是中空,断口边缘整齐,应是被人提前切断四分之三, 立起时头重脚轻, 才会断裂当场。   宝姝侍立另一侧, 弯起唇角。群青的仇人本就多, 方才失宠禁足的吕贵嫔——吕妃首先便不能放过她, 她都无须亲自动手, 只需借刀。   一片寂静中,那道纤细的青碧色迟疑了片刻, 将伤半截观音放在案上,又将下半部拿起来,转身下拜:“臣恭喜圣人。”   宸明帝气得想笑:“恭喜什么?”   群青将那下半截观音倒转过来, 只听当啷一声,一枚棋子掉落在她掌心:“吕贵嫔娘娘送来的玉像之内, 藏有一枚玉石棋子。”   “这又有何关联?”皇后道。   众人面面相觑,她接着道:“玉像右手托篮,篮中有鱼,方才内侍口误,这非是圣母观音,而是民间供奉的送子观音。民间传言,温州有一富商多年无子,虔诚供奉送子娘娘,一日送子娘娘托梦,递他一枚棋子,让他拿在手中,笑道‘送你一子’,醒来之后夫人果然有孕。”   “臣道恭喜,是因吕贵嫔送的送子娘娘当众显灵,定是得元后庇佑,在座贵主中有人有喜了。”   宸明帝面色稍缓,坐在他身边的郑知意已听得入了神,面色绯红道:“真的这样神奇?是我有喜了!”   太子有嗣,是举国欢庆之事。一时间,妃嫔和近臣都纷纷下拜,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被包围在这片浪潮中央,李玹面上浮现出极淡的笑,牵住郑知意的手。宸明帝便也不好再计较,淡淡赞赏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朱尚仪说:“群典仪博闻强识,凡典籍之事,从无疏漏。”   帝后都颔首。   群青已整理裙摆,退到一旁。她手里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棋子,幸好她袖中杂物中正好装了一枚棋子,否则差点无法脱身。   席间表演已经开始。   “咦?这人阵,往日不都是用烟火的吗?”马皇后淡淡一语,却令朱尚仪提心吊胆,瞧了群青一眼。   群青道:“臣等见民间有舞灯之术,擅请圣人与娘娘观瞻。”   话音未落,嫔妃们的惊叹声响起。只见三十三名宫女将鲤鱼形状的灯举过头顶,脚步轻移,这些光点静静地在夜色中漂浮流淌,真如鱼群在暗河中成群结队地游走,又像魂灵飞舞穿梭过冥府的夜空。   以此来几年元后冥诞,自有此时无声胜有声之意。   宸明帝久久注视着眼前景象,竟有种鼻尖酸楚的感觉。   小内侍快步过来传话,朱尚仪对群青喜道:“皇后娘娘恩典,晋你为正六品司籍。”   群青低头谢恩。   耳边传来惊叹声,原是那些舞灯宫女变幻阵列,刚好拿灯笼组成一个巨大“寿”字。   李盼不知何时到了宴席上,冷冷笑道:“心意不错,只是这寿字少了一点,未免不敬。”   他这一说,殿内人都注意到,这寿字确实少一点。是因原本那个当“点”的宫女走错了位置,和其他人撞在一起,跌倒在地。   这名宫女闻言大骇,更是乱了分寸,连爬带滚地到了宸明帝面前,仪态全无,十分扫兴:“圣人恕罪!”   李盼心中得意,这些没面过圣的蠢物,都不需要罗织罪名,自己便乱了阵脚。   然而,宫女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却令李盼神情凝固。她面如满月,眉眼端丽,连鼻尖的小痣,都恰好与少女时的元后极为相似。   被月色一照,宛如元后芳魂归来,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宸明帝久久地看着她,实在说不出责怪的言语,哽了半晌道:“无妨。”   这宫女又大着胆子道:“奴婢等出身掖庭,第一次面圣,未料圣人如此和蔼,可否讨个恩旨,将奴婢和姐妹放出宫去?”   宸明帝大手一挥便同意了,见她欢喜谢恩,竟也从胸腔里震出一声笑,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很少见到元后如此开心的模样。   李盼身边内侍见状,下跪提醒道:“殿下不能献舞了!圣人本就不喜郎君扮女装,此计今晚只能用一次,若再有一次,便显刻意,恐圣人觉得东施效颦。”   李盼却是面色阴骘,浑身颤抖:“你说谁是东施?”   他已穿上襦裙,面带妆容,活脱脱一个娇美娘子。数日节食苦练,做到这一步,不过是为了凭借酷似母后的面容,让宸明帝想起母后,继而对他生怜。然而他未曾料到,还未上场,有人竟提前将他要用的招数给用了!   他看向群青,群青站得笔直,绽出一个极清淡的笑。   她旋即垂下长睫,掩住眸中愉悦之色。   他毕竟是个皇子,扮得再像元后,能有真正的少女像?群青一张张抚摸过元后的画像,已将其神韵深深印刻在心底,包括她的妆容、神态,还有鼻尖上的小痣。掖庭之中,奴仆数百,找一个最有神韵的浣衣娘子并不难。   几场表演过后,宸明帝便叫开宴。嫔妃皇子们开动之后,女官才被允许动筷。群青坐下来,面对满盘珍馐,她只夹了一筷烧鹅放在碗里。   她想起阿爷和时玉鸣都喜欢吃烧鹅,还曾将一只鹅烤成了炭黑色。不似宫中的烧鹅切成小块,皮酥里嫩,泛着金红的色泽。   烟花的响声中,群青静静地将烧鹅吃下,她持箸的姿态端庄雅致,和当年那沉默别扭的小娘子判若两人。在宫中数年,她变化了许多,这不妨碍她将他们藏在心底,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忽然嗅到一缕柑橘气味从身侧而过,群青回过头。   然而衣香鬓影当中,并无其人。   大约是婚约给她太大的打击,才产生了幻觉,群青又给口中塞了一块烧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另一边,有宫女躬身来到丹阳公主身侧:“两位大人在曲江池畔,请公主赏迎春花;”   丹阳心知赏花是假,相亲是真,她揽了揽披帛,笑道:“外面多冷!叫他们进来,我请他们饮酒。”   过了一会儿,楚怀尧、刘诞两名文官一前一后进来,与丹阳对饮。这两人一杯一杯地饮酒下肚,谁也不愿输了面子。   丹阳公主不胜酒力,笑着点点那二人道:“你二人去偏殿等我。”   说着,她摇摇晃晃地去了东偏殿休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丹阳公主一去不返,两名文官亦是面色酡红,愈发酒酣耳热,心浮气躁,不能安坐。   二人先后离座,透过偏殿的雕窗,看见丹阳公主醉卧床榻,裙摆逶迤,如同一朵绽开的牡丹,身量的起伏,竟叫人喉头发紧。   两人窥伺对方,又尴尬地转开目光,生怕被看出心中想法:“这酒烈得很哪,难怪公主不胜酒力。”   “正是。”   “刘兄,我先去外间散散酒。”   “我也去。”   这厢楚怀尧见四周无人,在外面饶了一圈便快步回到殿中,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推开门进入偏殿,两个守门的内侍不仅没有阻拦,还无声地掩上了殿门,熄了两盏烛火。   楚怀尧见此状,心中有了底。不仅他阿爷、孟相暗中相助,圣人一直希望公主早日嫁人,恐怕对此事也是默许。   想到此处,刚才那酒更是灼烧着喉咙。他一步一步地接近榻上的公主,才触摸到她的裙角,便被一人用力推开。   推开他的是苏润。方才苏润远远地见到丹阳公主离座,犹豫了许久,还是不放心,跟了上来,谁知看到这种景象,苏润墨玉般的眸中几乎要冒火:“你疯了是不是?”   楚怀尧被打断很是不快,揪起苏润的衣领将他重重推开,耐着性子道:“我做驸马是早晚的事。公主醉酒,我来看看她怎么了?倒是你。”   “你是想轻薄她。”   “笑话,丹阳殿下又并非完璧之身,何谈轻薄。宫中贵主,谁养那么多家令。你没有轻薄过她?你又知道她不高兴?”楚怀尧笑道。   苏润气得一掌劈在他脸上。   此时刘诞也悄悄潜入偏殿,得到了宫女和内侍的默许,他奔向红裙烈烈的丹阳,生怕晚了一步,这既定的权位便被另一人夺去。   他一进来,便见楚怀尧和苏润扭打一处,骇得退了两步,待要出门,却被挡住了去路:床下、门口突然冲出来数名暗卫,将楚怀尧和刘诞都按在了地上。   自门口进来的人,一身艳红官服,衬得皮肤苍白如玉,唇色嫣红。陆华亭看了看苏润,挑起嘴角,自袖中取出素帕抛在他身上,又对丹阳行一礼:“殿下,此二人宴席上对殿下不轨,臣拿了?”   “陆卿,你怎么每次都坏本宫姻缘?”方才清醒地听着一切,丹阳公主枕在袖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然她用袖子擦干眼泪,又浮出灿烂的笑容。   陆华亭看看那两人道:“公主,某也跟着三郎叫你一声阿姐。阿姐走南闯北,气度非寻常娘子可比,何必恐慌嫁人呢。姻缘讲求真心,若非得与鬼共枕,倒不如孤身更好。”   丹阳闻言起身,给楚怀尧和刘诞一人当胸一脚:“不过两杯薄酒,你们便露了鬼面。给我捆了,本宫要见圣人。”   楚怀尧和刘诞这才清醒,只觉方才像被鬼上身了一般:若丹阳公主醒着,他们哪里敢当面轻薄?二人这才反应过来,从偏殿关门的内侍宫女,不,从醉酒开始,便是一场试探。如今被瓮中捉鳖,不禁脸色惨白,连连求饶。   外面却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几令宫殿颤动,随后是混乱的声响。   “走水了!快取水!赵王殿下的药发木偶戏炸了!”   登时,四周的内监宫女都冲出去救火。   所谓药发木偶戏,便是将木偶机括藏在烟火当中,点燃高悬的烟火芯子后,其中藏的木偶和花灯便依次展开跳跃出来,如同变脸表演一般走马观花,令人目不暇接。   李盼命人从江南道运来这种特制烟花,屡次尝试无碍后方在宴席上表演,此时方绽出第二只木偶,后面的一车烟花却先一步爆开,一簇火花冲向了木偶,登时使得木偶燃起了熊熊火焰,接连绽放起来。   前一只木偶不及脱落,便被后一只木偶顶了出来,飞炸到空中,带着火焰砸在殿顶,又从木构中渗漏,火星如雨落在了室内,迸溅在贵主们身上。   未及众人反应,李盼冲过去紧紧抱住了宸明帝,灼热的火星都落在了他背上。旋即贵主们才混乱尖叫起来。   朱尚仪差点昏厥过去,只觉身边影子一闪,群青第一时间提起角落里的水桶,冲过去浇在李盼身上。   她也不知道木偶戏为何会炸,但她知道,倘若李盼因救驾受伤,即便是他的过错,宸明帝也会因为怜子而不予追究。   普通人本就难与皇子抗衡,她所做的一切,便白费了。   不知因为吃痛还是别的,李盼的面容白似鬼,周身淌水,扭过身冷冷望着群青,若非圣人在侧,他恐怕早就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内侍与金吾卫都跑动起来,殿内的火很快便扑灭,近臣全都集中在一处。   这时,有一年轻的文官移步而出,捧着龟壳对宸明帝道:“臣太史局冬官杨昶,主理占卜事务,祭典前卜有离卦,离卦为火卦,意为走水之患,臣调整到对位宫殿,以避开危险;然而今日还是出事,臣方才再卜,离卦再生,恐怕是有人以厌胜之术施咒,火有灾,位不正,意在攻击圣人明德。看方位,是一女子,很可能是南楚细作。”   厌胜之术在民间流行了几年,嫔妃们相信的便有很多,纷纷露出恐惧之色。   冬官,不过是太史局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但若大胆看准时机,奉迎贵主,日后却可能得贵人赏识,自此平步青云。此人的出现,无异于给李盼递了台阶,李盼大喜,与杨昶对视一眼,便以目光允诺他高官厚禄:“你就说是谁吧。”   群青望向这名冬官,对方亦用凉凉的眸子望向她:“殿下觉得是谁,那就是谁。”   “心术不正之人,方才母后冥冥之中,恐已给出提示。”李盼一面说着,忽地想到了什么,赶紧招手,暗令自己身边内侍去搜查证据。   此话一落,一些人不由联想起方才那尊突然断裂的观音像。方才虽圆了过去,但仔细想想毕竟不详。   不久那内监疾步而来,慌张道:“圣人、娘娘,在群司籍的住所内,搜出此物。”   一只拂尘和一只桃木娃娃掉落在地,令众人退了半步,旋即一道道视线全都凝聚在群青脸上。   群青也看见那桃木娃娃。   这不是初当细作时诅咒陆华亭的娃娃吗?早知能被人翻出来,当初她就将它找出来随札记一起烧掉。   回头一瞧,见若蝉被人捆着上了殿,神色激动又委屈。群青将她口中巾布取出来,若蝉道:“这两样东西都是奴婢的,奴婢从前是女冠,这拂尘是拿来祈福的,与姐姐毫无关系。”   郑知意身边,揽月亦道:“若蝉使这拂尘,我们清宣阁的人都知晓,绝不是什么厌胜之术。”   “那如何解释此物?可没人拿此物祈福的吧。”李盼以足尖碰了下桃木娃娃,抬起脸,望着群青。   郑知意和揽月对视一眼,此物从形状上看就像那不祥之物,确实无法开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说没人拿此物祈福了?”一道声音响起。   旋即一只修长的手从李盼脚边,将桃木娃娃捡了起来。   近臣们不禁私语起来:“陆长史怎么回来了?”   陆华亭凝眸仔细端详那只桃木娃娃,随即将其攥紧:“殿下,此物是某送给青娘子,让她祈福的。你看,上面写的是某的名字。”   说着,他将娃娃翻转,李盼面色微变,这桃木娃娃上果然绣的是陆华亭的名字,围观的贵主们掩口,简直是啼笑皆非。   “什么祈福之术用桃木娃娃,长史也不怕早死?”李盼道。   “赵王说笑,代死之术你听说过?人偶替某受灾,战场之上,方能无往不胜。”陆华亭笑道。   “平叛如何了?”宸明帝闻言开口。   陆华亭敛了神色,行一礼:“祈福有效,三城之乱已平,燕王殿下让臣先回来向圣人报喜。”   宸明帝微松口气,但听着外面太监忙碌灭火的声音,面上不见喜色。金吾卫匆匆进来回禀:“圣人,先炸的那车烟火已覆土浇灭,但那车炮……规格违制,本是不能入宫禁的。”   李盼道:“本王屡次检查无误,怎会多出了违制的炮火?去查是谁放在这里的,断不可放任此等危害宫闱之人!”   陆华亭道:“二殿下再想想,毕竟三千座违制炮火与庆典烟火都是一船运送,下面的人拿混了也未可知。”   李盼陡然转过眼,对上这张年轻昳丽的面孔,满眼不可置信。   陆华亭自袖中取出奏报奉给宸明帝:“燕王府暗卫发现城内有家烟火铺子藏有违制的炮火,挤死了城内其他的烟火铺子,顺藤摸瓜,背后竟是二殿下的产业。臣早有担心,加紧核查,不想还是出了事。今日之事怎么发生的,赵王殿下心知肚明,却还扯什么厌胜之术,混淆视听。”   众人哗然。李盼想解释,竟是百口莫辩。孟光慎的脸色发青,袖中手指暗暗地攥紧。   宸明帝看罢奏章,大怒,手都在颤抖,任凭李盼跪下请罪,还是叫了三声“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事不行,敛财倒是精通!你对得起朕的栽培,对得起你母后死前的遗志吗?”   李玹道:“父皇,此事还需细查。”   “你若为他求情,你也一并受罚!”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盼,他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只听宸明帝道:“传令下去,褫夺赵王封号,贬为郡王,幽禁宫中,非令不得出!”   这个皇子,基本便算是废了。   “父皇,”李盼哽咽道,“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群青看着李盼踢打挣扎,衣上血迹渗出,还是被金吾卫架走,消失在门外。她心中紧绷的那口气,这才缓缓呼出。   郑福进来,擦着脖子上的汗:“圣人,缸中水用完了,去曲江池取水来回也要许久,外面正刮大风,下风向的屋顶,恐怕要拆除一些,不然这火星子蔓延过去,恐有隐患。”   群青想到什么:“旧楚地下留有地道,地道低处还有水缸,里面蓄满雨水。可以从两仪殿西侧殿入口下去,舀水救火。”   马皇后嘱咐这几名女官道:“还是尚仪局当值得力,那赶紧去指路吧。”   几名女官提裙出了门,群青与陆华亭擦肩而过,低声道:“烟火是你换的?”   陆华亭没有看她,只含笑道:“娘子还是不够狠,这般温温吞吞,要复仇到几时?某送你一礼,作新婚之贺……”   还没说完,群青便擦过他出了门。   陆华亭垂睫望着手中的桃木娃娃,上面还插着一根银针。 第95章   群青将赵王被幽禁的消息递了出去。   大宸皇子中, 能领兵作战者,只有燕王和赵王。如今赵王被废,南楚那边很满意她的功绩, 隔日便送来纸笺, 又交予她十名细作,还有蔚然的信。   蔚然在信上说,她阿娘朱英已伤愈醒来,只是郁郁不乐,在蔚然家中将养, 让她放心。   群青顺着向下看, 纸笺下方, 赫然绘制两形态各异的鸟儿在云间飞翔。群青心中一动, 拿针顺着图画的轮廓划开,让窗光透过这镂空的空洞,投在墙上。   是四个蜿蜒的字“安好, 勿寻”。   能以这种密文与她沟通的, 除了阿娘还能有谁呢?   所以朱英当真活着, 就在南楚。只是阿娘性子坚韧硬气, 不肯成为南楚胁迫她的工具, 所以宁愿与她天各一方, 让她不要相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惜的是,朱英低估了她性子的执拗。   在成婚之日确认阿娘还活着, 多少让群青心中得到了慰藉。天色微明,群青沐浴完毕,将长发拨到颈前, 擦干身体,穿上层层叠叠的吉服。   已有三个妇人进了房中, 笑嘻嘻地帮她张罗起来,其中一个道:“恭喜小娘子新婚,小人是群大人请来帮娘子梳头的,叫我王娘子即可。”   群青一抬头,便在镜中看见了群沧慈爱的目光。群沧手中还拿着三枚通宝,温柔地笑道:“一会儿出了门,阿爷给你把喜钱挂在身上。”   群青心中胆怯,因她不是真正的群青。   于是垂眼时,她发觉出和陆华亭成亲的一桩好处,至少可以借他的手,早日扳倒孟光慎,为群沧家讨回公道,直到那时,她才能坦然地接受这枚厚意。   “娘子的头发真是又黑又密,日后肯定有福气。”   “眉眼也是秀气。”   一个妇人将群青的头发梳起,另一人为她点妆描眉。   面对夸赞,群青便如木偶一般配合。第三个妇人给她手中塞了一只木盒,群青打开,盯着盒上镶嵌的两个赤-裸缠抱的小人足足半晌,面不改色地合上了。   那妇人不由大为佩服:“不愧是在宫中当值的娘子!老身走街串巷这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落落大方的新娘。”   群青没有说话,她只是不觉得此物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王娘子又递她一把遮面的扇。这扇上鸳鸯针脚粗陋得惊人,群青转着看了看,在妇人们惊异的目光中,拉开抽屉,自己取出针线,快速补绣起来。   正这样想着,窗外的嘈杂声传入室内,王娘子推开窗,惊道:“怎么来得这样早。”   群青向窗外看去,便见细雨之中,一顶红艳艳的花轿已在等候。陆华亭一身红衣,头戴发冠端骑在马上,狷素他们亦已换了绸缎新衣,跟在他身后。   雨丝沾衣,愈发令他的姿容明艳,得引得街巷上的百姓频频回头。然陆华亭却毫无反应,一手勒着缰绳,那白马百无聊赖,在原地迈着碎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似觉察到什么,他抬眸望来,群青已将木窗合上,又绣了两针,咬断线头:“走吧。”   -   花轿抬进燕王府时,吹吹打打的喜悦声响盈满院落,天色却昏暗下来。   寿喜道:“瞧这乌云厚的,一会儿天公不作美,落了大雨可就丢脸了。”   轿辇中的人却没作声。   太子轿辇经行燕王府,便令人停轿,又不许声张。于是这顶镶金的轿辇便静静地停在墙外,眼看着花轿抬进燕王府。   李玹将轿帘撩开,正见陆华亭弯腰,将群青从轿中迎出。   绿吉服,金丝履,团扇遮面。   新娘下了轿,却没有搭新郎的手,径自走到前面,又微微回身,带着雨意的风将二人衣摆吹叠在一起,竟有对峙之意。   群青按王娘子说的,以扇遮面,只看见六个宫女训练有素地俯身将毡席铺在地上,直通青庐。   片刻后,柑橘气味靠近,陆华亭到了她身侧,知她不悦:“娘子不会觉得某恩将仇报吧。”   这还用问?群青没有言语。   “娘子所为已得罪赵王和孟家,除了与某成婚,借燕王府之势保护,还有别的选择?”   群青道:“那也不能拿婚姻之事玩笑。”   陆华亭瞥了她一眼,见她神情认真,微顿片刻,笑道:“娘子有想嫁的人?”   “没细想过。”群青道,“但长史日后的姻缘,也一并耽搁了。这是赐婚,即便是事成之后和离,想要再行嫁娶,恐怕困难。”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娘子想得太长远了。某是夜行孤舟,只看眼前。”   群青垂眼,看着脚下的火盆。陆华亭见她不愿动,先一步拎摆跨将过去,又转身望着她,朝她伸出手。   铺毡毯的宫女们顿时面面相觑,连带着殿内主位上的李焕也蹙眉,因这火盆是新妇跨的,哪有新郎先跨的道理?   眼看着群青要将手搭在陆华亭手上,李玹放下酒杯,凤眸冰冷,他隔着衣袖,抚摸着袖中硬质的机括。那是他防身的袖箭,他的手指游移良久,向下一摁。分明是极简单的动作,他却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手指颤抖起来。   那支袖箭破空而出,朝陆华亭背后袭去。   那个瞬间,群青和竹素都听见了风声,然而陆华亭握住她的手只是紧了片刻,又恢复如常。群青自扇上抬眼,对上陆华亭的黑眸,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未变,微含笑意,耳边的乐声也依然喜庆热闹。   一时间,群青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在喧闹声中跨过了火盆。   “回宫吧。”李玹放下车帘,嘱咐寿喜。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他的语气极轻。   这顶车撵离开得无声无息,像从没来过。   这厢,宫女内侍们拍手贺喜二人终于走到了青庐内。而绸缎围拢而的百子帐之内,燕王府的教习娘子已是愁大了脑袋。   坐在对首这二人,不像是新人,倒似怨侣:   结发之时,这娘子先开口,试探着问能不能不剪她的头发。   得知不行之后,她才如木胎泥塑一般任宫女剪了她一截青丝。   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两缕黑发结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但那气氛却浑然不像欣喜;   再便是合卺之时,二人端起酒杯,却要教习娘子摆好了姿势,才勉强将手臂套在一处。   群青只觉二人相互角力,这一杯合卺酒到了唇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到口中。   她一抬眼,陆华亭已是将她的手臂拖过去,强行先一步将酒饮尽,黑眸含笑,微带挑衅地望着她。   群青便将酒杯移开,手臂一伸,强行抵在他唇边,道:“郎君喜欢饮酒,这杯你也饮了吧。”   教习娘子大惊失色:“不行啊,合卺酒本就是要两人一同饮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厢陆华亭已就着她的手饮尽了杯中酒。   他望着她,唇色泛着殷红,无谓地拭了拭唇。群青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捡起扇挡住了脸。 第96章   二人又起身向殿中主位上坐着的燕王与王妃谢礼。   面具都遮不住李焕脸上的霜寒之色, 倒是萧云如微笑着给群青赐下玉如意。   群青对大宸婚礼流程并不了解,暗窥着陆华亭做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   好在新娘无需走动, 群青透过扇观察着陆华亭挨桌敬酒时的侧脸, 倒是礼仪周全,对答如流,心想,此人确实善伪装,旁人根本看不出这成亲是权宜之计。   婚礼自晌午开始, 直至天色泛黑才结束, 纵是群青身体极好, 也几度魂游天外。小内侍拖长腔调叫“送入洞房”时, 群青竟松了口气。   两个宫女推动殿门,终于将喧闹隔绝在二人身后。   新房内点满了高低喜烛,群青环视四周, 见悬帐飘起, 把偌大的偏殿分割成几处。   像他们这种情况, 确实要分开些才方便。   此处没了外人, 陆华亭已将身上绸花摘下, 丢在桌案上。群青见他拂开床上洒满的花生果子, 靠坐在床头歇息。   床帐上悬下一条红绸,拂在他脸边, 愈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他拿手握住,一把将其拽下来,缓了片刻, 方才慢慢解开吉服。   群青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猛然看见他额上闪动的冷汗, 随后便看见他肩上晕开的血迹。   血气和雨的潮气混在一处。群青微怔,方才她果然没有听错!确实有暗器射过来,射中了他。   陆华亭拔出匕首在火上烤了烤,只听一声脆响,一支极短极尖的三棱袖箭掉进地上血泊里。   群青道:“方才怎么不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王府不是对细作极为敏感吗?   陆华亭抬睫注视着她,烛光之下,这双瑰丽的眼中含着戏谑:“娘子,婚礼上某若受伤,你可知旁人会如何议论?”   “如何议论?”   “说你克夫。”   “那又如何了。”群青顿了片刻,见他握着那段红绸,自怀里取出帕子,按在血液流出之处,随后从他手中抽出那红绸,缠在了伤处,“我来吧。”   陆华亭便也没有推拒,向后靠在床头,任她靠过来:“有此名声,不是影响娘子再嫁吗?”   群青盯着这张脸看了看,他仰视人时,有种极为专注的神色。当真奇怪,分明知道危险,她却总能感觉到心跳。许是烛火炙烤,她额上亦生了汗,便直起身将发冠和吉服拆卸,丢到一旁。   陆华亭刚动了一下,未料群青冰凉的手指又搭在他手腕上诊脉,他便不动了。群青看了眼地上的细箭:“箭上有毒。怕影响明日一早面圣谢恩。厨房在何处?我去煮点白芨汤止血。”   陆华亭嗯一声,群青便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这是燕王府,又去摘陆华亭腰上的鱼符,他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厨房在左手边,娘子别走错了。”   说罢才将鱼符摘下给她。   群青前脚离开,陆华亭推开窗,竹素站在外头,惊愕地接过那支染血袖箭看了看:“是太子殿下的防身之器,这是何意?”   这有什么不懂的?   陆华亭唇边漫出冷笑,不就是不想让他们今日圆房吗。   他稍探出身,远远地能看见两个宫女提灯带群青走向厨房的背影,他嘱咐竹素:“跟上去。”   -   燕王府的厨房和宫中各殿厨房规格相似,有一药柜,拉开来看,寻常草药一应俱全。   群青抓了些止血草药,丢在沸腾的砂锅内。她望着沸腾的砂锅,觉得就这么站着,多少有些浪费。   自厨房的木窗,能看到李焕办公的寝殿。   眼下夜已深沉,寝殿内却仍亮着,燕王接触政事时间短,不如太子熟练,于是笃信勤能补拙,也常常处理政事到半夜。   电光一闪,闷雷滚落而下,眼看便要下雨了。等竹素过来询问,两个守在厨房的宫女进来,皆是大惊失色:汤锅还在火上滚着,桌上搁着扇,群青已是凭空消失,可是她们方才根本没看到她从正门出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内,李焕对着奏疏生气:“这刘肆君,平日里便频频上报南楚骚扰云州,近日又是水患,总归就是变着法地管宫里要钱,且不说这水灾是真是假,谁知道拨给他的钱又进了谁的口袋?若非我叫张其如暗访,都不知道这其中有此玄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博古架背后,群青便靠在暗处,听着室内的动静,若有所思。   桌上那封刘肆君贪墨的奏折,应该便是李玹让她拿取的那封。看样子,不久李焕便要上奏此事了。   她又看了看,见李焕扶着研墨的萧云如坐下:“翠羽说你脚肿了,怎还一直站着。”   “没关系。”萧云如道,开口道,“臣妾想与殿下去一趟云州。”   李焕道:“你有身子,如何去得了那么远的地方?”   “臣妾亦有自己的想法。”萧云如低声道,“而今殿下虽军功卓著,可是若论民生之举,还是不比东宫;殿下此前留下过践踏百姓的恶名,如今云州有灾,若能去救灾,恰是殿下消弭误会的机会。”   便是此时,雷声大作,雷雨滚滚而下,未关的窗内吹风,竟陡然将两盏灯火扑灭,室内一片昏暗。萧云如一惊,李焕护在她身前安抚,一面命人点灯。   宫女们进来,七手八脚地灯火重新点亮,纷乱才平息下来。   李焕看着烛火片刻,忽地拍着桌子怒道:“有人进来了,干什么吃的你们!”   方才屋内黑下来的片刻功夫,案上奏折竟已被翻乱了。   燕王府周围的暗卫登时箭矢齐发,雨声与兵戈打斗声交织在一起。竹素在外禀报,他低着头,不敢面对李焕的逼视:“殿下……已经抓住了!”   群青已从窗户翻出去,潜回厨房。她的双肩被雨淋湿,抖开外裳给自己披上,遮挡住身上洇开的血迹,然后端着碗回到了殿中。   陆华亭靠在榻上,耳边听见窸窣的动静,伴随这响动,血气与雨水的潮气混杂在一起。   他起身将白芨汤端起一饮而尽,走到垂下的帐幔前,帐幔上依稀透出群青的影子。   群青坐在地上,方才暗卫们放箭太快,她躲避不及,臂上中了一箭,燕王府的箭弩带着倒钩,拔出来时极疼。   她咬住披帛缚紧肩膀,将袖子拉起来给自己包扎。   陆华亭用食指将帘幕挑开,群青一手将帘子拽下,他再次将帘幕挑开时,群青已迅速将衣裳穿戴整齐,抬眼望着他:“你要干什么?”   陆华亭道:“娘子的血,让某睡不着。”   因他的目光锐利让人心虚,群青别开脸。   陆华亭的目光便顺着她的侧脸,看向她的脖颈。   群青身上薄薄的襦裙被雨水和冷汗浸湿,混杂着鲜血,皮肤上亦凝着一层冷汗,呼吸因吃痛起伏,正是狼狈至极,但他却不知为何挪不开视线,只静静地看着。   蛇妖化人,想来就是此刻。   外面雷雨大作,拍门声响起,陆华亭转身开门,将盛怒的李焕抵在门外,只留一个门缝:“三郎,新婚之夜叨扰,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知道丢什么了吗,辛苦搜证罗列的奏疏没了。”李焕见他果真已脱去吉服,惊怒之余,向内室看了好几眼,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吃了这哑巴亏,悻悻离开。   陆华亭回来,掀开帷幕望着群青,左手捏住她肩上伤处,右手在她袖中一探,便将藏在袖中的奏取了出来。正要翻看,说时迟那时快,群青转腕夺了过来,争抢之中远远地一抛,便将那奏疏投进火盆中。   陆华亭转过眼,群青看到他脸上的冷意,只是因吃痛,虚脱地靠在了柱上,松了口气。   李玹那边,总归是有交代了。   “那是贪墨之证。就算是为保东宫,是不是有些不择手段了。”陆华亭蹲下,冷冷逼视着她。   群青睁眼对上他的目光:“你明知我会丢官职,亦为自保娶我,难道不算不择手段?我不是在保东宫,是在保我自己。”   “娘子本是南楚细作,难道真心想在大宸步步高升?”   “我不仅要升,还要及早升至三品。”群青坐在地上道,“若能做绯衣史,日后出使南楚,才能借人质互换的机会,将我阿娘救回来。”   陆华亭闻言,顿了片刻,望着她的眉眼:“你阿娘在南楚?是谁告诉你的?”   “不论你信不信。你若想拿到相思引解药,除了帮我,请问长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一下,陆华亭望着她,竟是无言以对。   “至于水灾之事,你我都知道是真的。”群青望向窗外。   二人静下来,便听得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   上一世圣临二年,便是雨水丰沛的一年,云州宛州皆遭水灾,又因云州刺史侵吞赈灾款一案,救灾不及,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陆华亭顶住重重阻力将刘刺史下狱,但那也是后话了。   群青道:“王妃说得对,远水难解近渴。与其在圣人面前与太子相互攻讦,倒不如你与燕王亲自去一趟,一则挽救百姓,二则,亲自取证,岂不是比那一纸奏疏更有份量。”   三则离远一些,方便她在宫内发挥。   刚想到此处,便听陆华亭微笑道:“娘子想让某走,最好是别回来。”   片刻之后,他自袖中取出一团半死不活的云雀,放在群青裙上。   见自己与南楚传递消息的云雀被他捉住,群青不由惊怒,好在云雀没死,被她捏了两下又活转过来,扑腾着翅膀钻进她的袖中。   话说清楚,他不会再干涉她与南楚的通信了。   “三郎不信你,明日还会试探,娘子知道如何配合,方不露马脚。”陆华亭道。   试探什么?试探他们是否真的感情深厚?   “等一下。”群青正要起身,只见他取出一枚金镯,以袖擦拭干净,那金镯璀璨的光映在他专注的眉眼上。   他隔袖拉过她的手,将镯子套了上去,竟是不大不小,尺寸正好。   群青听闻民间嫁娶,有送金之习俗,想来是为了减少他人疑虑,便没有推拒,任凭这冰凉的金饰贴在自己腕上。   陆华亭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好似很满意:“早些安寝吧。娘子睡床,我睡地上。” 第97章   躺在床榻上, 群青手臂上伤隐隐作痛,竟是辗转难眠。   只听窸窣响动,旋即帘被拨开,现出陆华亭的脸:“娘子可是睡不着?”   “什么东西?”群青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行军用的牛皮囊袋。   陆华亭取出树脂样的药材, 兀自递到她唇边:“没药切片。放在舌根下, 可以止痛止血。”   燕王府旁的不说, 随军止血的药材最是优质丰富。群青将其塞进口中,陆华亭敛敛衣裳, 又躺回远处。   群青闭上眼,这一下子, 竟如昏过去一般。   以至于她再睁眼时,阳光带着鸟鸣落在她脸上,照得她有几分茫然。   她披衣起身,隐约见陆华亭还躺在地上,故意放轻了动作。但待到掀开帘子,他已背向她, 将蹀躞带束好。   似是知道群青要更衣梳妆,他没有朝这处看,先一步走到檐下等候。   陆华亭取了一把天青色的伞, 听见她出来,伞面如圆月, 对着天光绽开, 转了一转:“走吧。”   群青和陆华亭并肩而行并非第一次, 挤在一张伞下还是头一回,柑橘气味萦绕在侧, 她看了看他的侧脸,陆华亭目视前方, 却忽然把伞又朝她倾斜了一些。   不是这个意思,群青用手指捏住伞柄,陆华亭道:“娘子臂上有伤,免得浸湿了衣裳,引人注意。”   群青收回了手。濛濛细雨之中,她看见池边垂柳竟已吐出新芽。   立在紫宸殿门外,群青听着两个小内侍相互说话。   连天的阴雨成灾,江南道的玉沸丹尚未溯源,桩桩件件都让圣人头疼。   至于赐婚谢恩,反倒成了角落里的事,以至两人在殿外长久等候。   群青心中默默地打算。她知道,太子每日下朝后都来紫宸殿侍墨一个时辰。   一会儿碰到李玹,她便告诉他,奏折已拿到烧了。   殿门开了,先出来的却是李焕。群青又低下头,她感觉到陆华亭瞧了她一眼。   李焕走到陆华亭面前,隐隐看了一眼群青,言有所指:“原本准备今日上朝参张刺史,奏折都没了还参个屁。”   “你与圣人说了要去云州之事?”陆华亭道。   “我想了一晚,王妃与你说的在理,已向父皇请命,亲赴云州。”   陆华亭:“太子是何反应?”   “皇兄本是想亲赴云州,不料被我抢了先。他据理力争,可父皇不允。”李焕低声道。   群青心想,水灾奔波,宸明帝定是担心李玹的身体,却不知此举只会让太子更没有安全感罢了。   李焕离开不久,李玹果然被郑福拥送出来,郑福为他裹紧披风,口中劝道:“殿下身体本来虚弱,圣人也是为殿下着想;先前让殿下去治雪灾,不过是一时气话,既然孟相出了钱,自是不用殿下奔波。殿下何必因此事与圣人置气呢?”   李玹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一转眼,望见并肩站着的陆华亭和群青,他陷在狐毛披风中的脸庞更加苍白:“你二人新婚,本宫未曾到场,不知寿喜备下的礼可周全。”   群青行礼:“谢殿下厚礼,臣妇也在府中备了给殿下回礼,只是不慎掉进火盆里烧了。”   李玹自她话间意识到,他要的那封奏折她已经销毁,难怪今日燕王在朝堂上什么也没说。他点点头:“没关系。”   这二人之间机锋,陆华亭如何听不出来,他惊讶于此女居然当着他的面传递消息,黑眸幽深:“殿下可知娘子是半夜备礼,险些被暗卫当成刺客射杀,止血到半夜才歇下。”   李玹望着他:“群司籍是太子妃身边旧人,你与三郎应该照看些。”   “臣的妻子,臣自会看顾。”陆华亭定定望他,“但燕王府规矩不可破,若有下次,伤的恐怕就不只是手了。”   李玹的手指攥紧,望他半晌,拂袖而去:“父皇很忙,免去你二人谢恩,回去吧。”   李玹走了,陆华亭没有看她:“太子如今自顾不暇,娘子为他,值得吗?”   群青清秀的脸上仍没有太多表情。   本就是交换罢了,她若是介意这么多,早就死了。   “做棋子,要有棋子的自觉,生路自己挣。指望旁人有情有义是死路,上一世不就死过一次?”她说着转身,拎裙下了玉阶,她的背影纤细挺直,“我回去当值。”   狷素接过收起的伞:“长史在想什么?”   陆华亭望着群青的背影:“我若不娶她,她应该很容易死。”   死在别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   想到此处,他内心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   李玹回到殿中,孟光慎已在等候。   孟光慎道:“殿下不必执着于亲赴云州。刘肆君是我的亲信,我叫他做好万全准备。便是燕王去了,也拿不到什么证据。”   李玹:“刘刺史贪墨之事,看来太傅早就知道?”   孟光慎听出他语气中暗含尖刺,平和道:“治国并非那么简单,刘刺史的作用,不在贪墨,而是负责‘调配’,他如兵部沈信的作用是一样的。殿下知道,私库之中实际并无那么多钱财,国事总有轻重缓急,若无协助‘调配’的人,雪灾如何得解,功绩又如何记在殿下头上?”   雪灾,李玹并非不愿前去治理。当日东宫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车架,可出发前夕,他身上相思引之毒再度发作,不得已倚靠孟家私库方得解决。   为掩盖这频繁发作的“病”,他已是费尽了心力。谁知私库中的钱财,也并不干净。   他仿佛在用染墨的手画图,越是想画好,却是越涂越黑,与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   “万事万物,在太傅口中似乎都有道理。”李玹道。   “殿下是好太子,却不谙弄权之道,老夫身为太傅,不过是尽本分。”孟光慎道,“如今燕王势大,陆华亭狼子野心,他与群青先是削了赵王的兵权,又一步步策划赵王幽禁,殿下已失左膀右臂,除了依靠孟家,我且问殿下,该如何自立?”   李玹:“若无群青,今日太傅便已被三郎参了。”   “她有忠心是真,赵王之事有她的手笔也是真;如今这枚棋又被陆华亭挟制,该考虑别的路了。”   “别的路是什么路?”   孟光慎没有说话,但两人心中都明白。   案上奏折一本本从李玹指间滑落,他面上露出嘲讽之意。   夺权时,他尚没有想到这么快便走到兵刃相见这一步。   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是太子。云州百姓,是他的子民,可是他却只能受困于东宫,就像笼中困兽,眼看着三郎日渐强盛。说不定哪一日,这项上人头,也会为他轻骑快马所夺……   孟光慎叫宝姝进来:“殿下若想要女使,宝姝可以替代,她的心,始终是向着殿下的。”   李玹止住宝姝行礼:“伤好些了吗?”   宝姝低着头道:“已好多了。臣不过是一时担忧才失礼,只要殿下无事就好。”   那日药发木偶戏爆炸,宝姝突然扑上来挡在李玹臂前,以至被火星溅伤手臂,李玹心中便有个疑影,而今这疑影终于浮到水面。   宝姝抬眼,眼中仿佛真的含着情意。李玹与这双眼对视着,心里觉得她可怜。他们都可怜。   李玹吩咐寿喜叫医官,为宝姝查看伤势:“将宝姝娘子,封为良娣吧。”   -   群青回到尚仪局,便觉察氛围的古怪。   众人看见她,都有惊慌之意,与旁人窃窃私语,等她走近,又匆匆散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司籍的职责,群青上一世已很熟悉,只消编纂修订宫规即可。群青走到架边,刚要拿下典籍,新上任的典仪先一步将其抱走。   群青一把拽住她:“这是我的职责,为何越俎代庖?”   似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典仪回头,但见一双极黑的眼睛,一下子怯了:“你还不知道吗?你得罪了孟良娣,日后恐怕不再有机会当值了。”   “孟良娣?”群青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孟相之女宝姝,她被太子殿下封为良娣,已搬进鸾仪阁了。”   群青闻言,转身便去找朱尚仪。   殿中,朱尚仪跪着,身侧主位上,贵主的裙逶迤而下。   再向上看那贵主的脸,宝姝头戴鹤冠,真的是良娣的打扮,只是她眼下那颗泪痣变得有些黯淡:“元后冥诞的事,固然有赵王之失,但尚仪局也要担责。群司籍既有个会作法的小侍,又带着拂尘,多少身染晦气,日后宴席只要有她经手,恐怕都不会顺利了。”   信奉佛道之事,是前朝留下的习俗。朱尚仪亦无法辩驳:“青娘子毕竟是太子写过荐书的人……”   宝姝把玩着扇:“我是太子良娣,你又安知我的意思,不是太子的意思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听了片刻,并未进殿,直接离开了尚仪局。   “怎么回事?怎么走了。”   “还以为要进去领罚呢。”   女官们纷纷聚拢过来,惊异地望着群青的背影。   “她走了?”宝姝捏紧扇子,呼吸急促,她心中的恨意沸滚着,几乎要将五脏六腑融化。   凭什么此人出身卑贱,却能一路压着她。   害死她的一个阿兄,还能嫁给她另一个阿兄。陆华亭不肯给她一个正脸,却愿意娶这个卑贱之女。   而她自己,甚至连自己的人生,都无法做主。   朱尚仪旁边,是她准备好的大鼎,鼎中之水表面浮着一层蜡,封着下面滚烫的沸水,水中又泡了花椒。   若群青一定想要继续担职,那便请她当着众女官的面,把双手放进这除晦之水当中。   可没想到,群青居然直接走了。   “她既敢走,恐怕群司籍是自知身染晦气,无颜留在此处,无法操办大型仪式。”宝姝冷笑一声,“日后便不要安排她履职了。”   朱尚仪微叹口气,本以为群青会来辩一辩的。如此一来,日后群青在尚仪局,恐怕是待不住了。   宝姝鬓边步摇摇晃。   她现在不是女官,而是贵主。若还不能帮父亲除去群青,她便枉为孟家之女。   -   群青走出尚仪局,雨后的天边满是红霞。红霞之下,她看见陆华亭和狷素立在官道边:“你怎么来了?”   陆华亭望着她的脸:“某来看看娘子的宫官,是否被某影响了。”   群青垂眼,与他并肩而行,只道:“太子将宝姝封为良娣了。”   “某知道。太子此举,是与孟家结盟。”陆华亭道,“至于娘子,此路不通,可以换条路走。”   群青眼睫微动,她直接离去,想到的也是这件事,她留在内宫,只是为了早日做绯衣使。若与宝姝缠斗,便太慢了,她等不起。   “我先前考取过尚服局宫官。燕王妃说,帮我留着封官旨意。”   陆华亭道:“走吧。”   见她看过来,他也以黑眸望向她:“现在就去找燕王妃要懿旨。如此可算尊重同盟?”   片刻之后,二人站在萧云如面前。   群青望着萧云如一手扶着腰际,一手举起朱印,刚要印,陆华亭道:“青娘子在尚仪局已是正六品。”   萧云如的手一顿:“既是如此,那便封为六品司衣,平调至尚服局吧。”   群青立刻行礼道谢。   “不必谢我。”萧云如抚着肚子,肃然道,“青娘子既有宫官之能,本宫愿意兑现诺言,调你去尚服局,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王妃请说。”   萧云如望着雕窗外细细的雨帘,道:“自奉迎佛骨后,大宸与西域十八国始有通商;圣人迫切想要推进与西域通商,你可知这是为何?”   群青略加思忖,道:“是不想西域十八国与南楚联结,攻打大宸,宁愿稳定通商,与其交好。”   萧云如点了点头:“琉璃国与高昌宾使过几日又将至鸿胪寺。尚服局在准备给宾使的样品,大宸盛产之物,无非瓷器、丝绸,尤其刺绣彩绸,娘子既有专长,便请你代本宫负责此事,万不能出了差错。”   群青道:“臣明日就去看看。”   “还有一件事,想嘱咐你二人。”萧云如犹豫片刻,看向陆华亭,“殿下对你二人婚事,一直存有怀疑。蕴明,你若是真心喜欢青娘子,便不要留下把柄,叫人疑心。”   二人都是一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群青很快明白燕王妃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不通人事,嫁人之后,种种注意事项,她阿娘曾说过,来梳头的几个娘子亦对她讲过。   别说元帕之上没有落红,陆华亭睡在地上,随便一个宫女传报,便足够引起李焕的怀疑。   李焕并不算良善,不过是看重旧谊。若叫他知道她并非陆华亭真心喜欢之人,他杀起自己,恐怕便和上一世一样轻易。   不过是在燕王面前演得更亲密一些,对她来说并不难。   -   晚膳摆好,桌上的荤素菜肴琳琅满目,品相极其诱人。   没想到燕王府吃得这么丰盛,倒也不全无可取之处。   群青夹了一枚炸虾,这虾做得极好,虾头鲜香酥脆,很快下了半碗饭。   门声一动,从外面进来一个陌生的教习娘子,侍立门边,不苟言笑地注视着两人。   “吃莲子么?”陆华亭忽然剥了两枚莲子,放入她碗中,群青手一顿,忽然意识到,盯着他们的这名教习娘子,便是李焕的眼线。   她吃了两口饭,陆华亭已为她夹了两筷菜,群青刚夹起虾,停顿片刻,夹进了陆华亭碗中。   狷素见状,登时轻咳一声。   陆华亭亦望着碗底的虾,没有说话。   他吃不得虾,若非群青不知,他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不由瞧了她一眼。   群青与这双黑眸相对半晌,见他不吃,心念急转,意识到什么,道:“我帮你剥开。”   说着取出素帕以酒液沾湿,擦净手指,剥掉了虾壳,递到陆华亭嘴边。   狷素深吸一口气,背向窗外。   陆华亭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只是吃得有些慢。   群青又擦了擦手,在那教习娘子的视线,多少有些影响食欲。她怕这教习娘子看出自己对这炸虾的偏爱,夹过之后,忙又给陆华亭夹了一只。   她拿起素帕的时候,陆华亭搁下箸,在桌下拿手背轻碰了下她的腰。   群青腰上最是敏感,她一惊,下意识便重重扣住他的手,力道几乎将人指骨捏碎,陆华亭未料她反应如此激烈,吃痛之下没有放手,五指加重了力道,直从碰变成了用力拧。   有人在侧,群青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余光看见他手背上有些红疹。不及她思考,二人暗中抗衡,只听嗤的一声,群青坐的木凳打滑,险些栽倒,她顺势直接贴靠在了陆华亭颈间,赶紧用手将木凳捞回来。   那瞬间,她感觉对方的身体僵住了。   吃着吃着便偎在了一处,那教习娘子的目光别开,亦变得有几分难言。   两人沉默地贴靠两息,陆华亭侧了侧头,蓦地站起来,群青只觉得腰上一紧,旋即身体腾空,日光在眼前一晃。他直将她拦腰抱起来,一手掀开帘子,将她丢到了床榻上。   群青借力轻巧地在床上一滚,余光看见那教习娘子快步出门去了,喘了一大口气,身上沁出了汗水。   “群司衣,被政敌抱着是什么感觉?”   陆华亭气息未定,偏要将帘幕掀起,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群青一把将帘子拉下。日光透过鲛纱,只隐约见帘外郎君漆黑的鬓边,玉白的脸,倒有几分朦胧的美丽。   她躺在褥间,被日光照着,竟是半晌不想动弹。   陆华亭垂眼,亦有片刻凝神。方才抱她的感觉残留在袖间。   此女身量极轻。圣临四年,地上那具尸首的模样再度袭上心头。想到此处,他蓦地注视着帘幕。好在群青鬓边发钗的亮光一晃,她尚是鲜活能动。   “娘子平日里可是吃不上饭?”   不过是多夹了两只虾,群青闻言道:“月俸少,是不如燕王府伙食好。”   “娘子还喜欢吃什么?”陆华亭平静道,“燕王府管够。” 第98章   帘幕拂在群青脸上。她睁眼时, 殿中已经空空荡荡。   想来燕王要启程去云州,燕王府有的是事务要忙。   陆华亭这床榻很软,枕被亦是上好的绸缎,她整理床铺时摸得出来。这几日群青睡得极好, 不如说她的适应能力极强, 在哪儿都能睡着。   她整衣出来, 却是一怔。   她看见原本空荡的偏殿中添了一张妆镜台,抽屉上系着红绸。   她抚上梳妆台的桌案, 下意识地,她觉得是给她的, 但也有一种可能,宾客赠礼无处摆放而已。   想到此处,便将手收回,将腰上尚仪局的鱼符摘下,换做尚服局佩鱼符。   -   “群青?”朱尚衣看了看燕王妃的懿旨,冰凉如水的目光落在群青脸上, “在尚服局一日职都没当过,燕王妃竟将你调到此处。”   朱尚衣本名朱馥珍。群青记得,上一世此人当值极为认真细致, 对库内上百中衣料如数家珍。只可惜不会奉迎,得罪了顾尚衣, 郁郁不得志, 最终被顾尚衣赶出宫去。   群青对她印象不错, 故而没有辩解,只将备好的绣片奉上, 问:“朱尚仪,最近宫中可是有什么难处?”   群青进来时, 已留意到尚服局的氛围压抑,女官们人人脸上神色仿佛大难临头,眼前的朱馥珍更是憔悴压抑。   朱尚衣一蹙眉,本就忙碌,见她问东问西更是不喜,她步履如风,带着群青穿过殿中一排排木头织机、绣架,掠过堆叠的锦绣衣物,一直走到后殿的院落内。   六个宫女挽起袖子,正在坛中清洗布料。   朱尚衣抓起一旁的一摞云锦抛至群青怀里,指着一个空缸道:“你去与她们一道染色吧。”   宫女们抬眼,视线在群青身上徘徊一瞬,又纷纷低下头去。   很显然,这种粗活这并不是女官需要做的活计。染液伤手,尚服局的女官大都有刺绣本领,从来不碰。六品司衣,本该是朱尚衣的副职,却竟被赶来与宫女一道染衣。   群青没有发作,是因为她看见手上这匹妃色云锦,上面确有一道一道触目的褪色惨白。她翻看着一旁从库中取出的云锦,一匹匹亦是惨不忍睹,宛如哭花了妆的美人。   “所有的云锦都是这样?”群青走到染缸前,把云锦放进去。   “不止云锦,还有其他几种料子,听说泡过洪水,唉,除了上面的几匹是好的,底下的全都糟污了。”染料刺痛手指上细小的伤口,宫女们不一会儿便要把手拿出来晾一晾,口中纷纷抱怨。   “偏生云锦和花锦在高昌宾使要的商样的单录上,可苦了我们尚服局了。就是,没日没夜、加班加点地染,好几日没睡觉了。”   群青拿着染好的云锦瞧了瞧,拧干了走到朱尚衣面前,问:“贡品质量不过关,为何不上奏?”   “你以为我未曾上奏?”朱尚衣抬眼冷道,“云锦、花锦,只有叙州、云州两地上供。叙州丝短,云州发水受灾,刺史连连上奏叫苦,能上供都不错了,此时还要挑剔贡品质量,你要圣人背上苛待百姓的罪名?”   朱馥珍是个好官,只是太过忠直。云州受灾,宸明帝不予追究,朱馥珍不愿意据理力争,压力只好由尚服局自己担着。   群青抬眼:“朱尚衣的法子,便是让尚服局自行补染?”   朱馥珍的脸色很难看:“依照惯例,水泡织物,难道不该晾干补染?”   “这不是普通的水,洪水是污水。”群青将湿透的云锦在她面前抖绽开,“你看,即便补色勉强覆盖其上,透光之处斑斑驳驳,不能细看,晾干之后薄脆僵硬,穿在身上,亦有染疫风险。你明知这批云锦是做通商样品之用,就不怕耽误国事?若宾使当真追究,你让尚服局所有女官一起受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话,让朱馥珍本就烦躁的内心更添焦灼:“那你说,尚服局该如何解决?”   “换了新的。这批云锦,根本就无法用作样品。”   换了新的?云锦数量要求皆在单录上,尚服局能从哪里变出新的?   朱馥珍将手中奏疏用力摔在桌上:“尚服局上下一心,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你若是来捣乱的,现在便给我走!尚服局不是燕王妃安插闲人的地方。”   如此呵斥,无异于当众打脸。   外面刺绣的女官们默默听着,口中嘟囔:“原本宝姝做司衣得好好的,偏是因这个青娘子的缘故才调出了尚服局,朱尚仪既是宝姝的老师,怎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是了。”女官们纷纷附和。   “听宝姝说,这青娘子可是厉害,辗转在东宫和燕王府之间,也没有倾城之貌,许是很会揣摩人心。直接做司衣,我怎么没有这般好运气。”   话音未落,便听一道极清的声音传来:“列位都停一下,跟我过来。”   正刺绣的典衣们一怔,群青再如何,毕竟官居六品,只得不情不愿地聚拢过来。   朱馥珍见群青不仅面不改色,竟还有脸将众人都叫过来,脸都红了:“我叫你出去,回到后宅承宠,做你的美娇娘!不要在这里耽搁大家履职。”   “朱尚衣,朱馥珍。”这话令群青心中微刺,转身,一点光落在她脸侧,这双青黑的眼望定朱馥珍,加重了语气,“尚衣可还记得,顾尚衣在任上时,你居何职?”   朱馥珍手指微微攥紧,只觉不堪回首。   群青道:“顾尚衣在时,你虽为司衣,却因她任人唯亲,被罚去管北仓库;顾尚衣被赶出宫,你才做了尚衣,不是吗?”   “顾尚衣被罢官,是昔日我做掌宫宫人时向太子殿下参奏,又荐你继任。”群青面不改色,指向自己,“因此,你今日能做这个尚衣,都是托了我的福。”   顿时,无数双眼睛,敛声闭气地看向朱馥珍。朱馥珍的脸更涨红,她本就心力交瘁,一时急火攻心,耳畔嗡鸣作响。看她要倒下,身旁的女官连忙扶住她。   群青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尚衣不感谢我也就罢了,别学顾尚衣凭心意用人,打压副手。”   朱馥珍睁开眼睛,推开身边女官的搀扶,追去了后殿。   群青已在地上铺开衬布,两臂一抖,那匹云锦宛如泼墨一般展开,周围围了一群宫人。   朱馥珍见她蹲在地上,取了一柄羊毛小刷,将盐水与染料调和,顺着纹理慢慢刷在褪色之处,使那妃色云锦的色泽晕染开,有了泼墨桃花一般的纹路,倒是十分别致。   群青道:“你们以为宾使可以糊弄?自圣临元年以来,民间丝商与西域便有私下通商,西域的皇室早就用上了叙州云州最时兴的料子,若是见到大宸宫中提供竟是被水泡过又复染的粗制滥造之物,你猜他们会如何作想?”   “若朱尚衣执意要用这批云锦,只有这样处理,称是手工绘染,才勉强有所交代。”   女官们原本已是专注地听着,又炸开了:“可是这上百匹,这样补,得补到什么时候去。旁的绫罗与刺绣也要准备,我们断是没有时间的。”   “但凡是去岁要,库里还有剩余的云锦,偏偏今年库里一匹都不剩。也不知这高昌宾使为何偏要这么多云锦和花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朱馥珍没有言语,默默看着群青用羊毛刷补色,神色略略微缓。她的手指修长,动作娴熟妥帖,又有绘画之功,一看便是极熟悉意料之事。   此前听说这青娘子,都是从宝姝口中,难道她当真误解了?   刚想到这里,群青便站起来,对她道:“尚衣,我要请假半月。”   “你……你说什么?”朱馥珍瞪着她。   这正是尚服局忙碌之时,怎有人刚来就请假半月?   “我要请假半月。”群青对周围女官道,“自宾使进宫,到带着商样走,中间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可以如此处理几匹应卯,先备单录上,等我回来。”   “缺的云锦、花锦,列个单录给我。若我能带新的云锦回来,我们便不必用这糟污的冒险。”   “云锦只有云州有,不是一匹,是八十匹,群司衣从哪里带回来?”朱馥珍定定地望着她。其他女官面上惊愕,只觉她说的天方夜谭,可看群青的神色平静,却又不像玩笑,不免生出些敬畏。   “当着诸位的面,我与朱尚衣打个赌。”群青也望着她,“若我能解决此事,日后尚服局大小事务,你都必须与我商量。”   说罢,她转身走出尚服局,深绿官服飘动。   -   燕王府,行李已收拾好,狷素和狂素正在将行李往马车上搬。   狷素道:“长史,要给夫人留个信吗?”   陆华亭坐在车内,正将暗箭缠进护腕内,听闻“夫人”二字,停顿片刻:“留什么?不是留了梳妆台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女做惯了细作,行走坐卧都悄无声息,留她在内室,和豢养笼中蛇在内室给他的感觉并无区别。   从未见过她散发梳头是什么样子。他很好奇,于是添置妆台。   可惜没看到她用梳妆台的样子便要走了。   陆华亭手上动作蓦地一停,随后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皙白俏丽的脸。   陆华亭身上杀意尽卸,垂眼望着她,弯唇道:“怎么娘子,有什么话叮嘱?”   群青说什么都有可能,总归不会是专程来送别的。   随后马车向下一陷,群青直接钻了进来,挤坐在他身旁,令他动作僵住:“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第99章   云州江灵寺内, 香火缭绕。   云州刺史刘肆君跪在蒲团上,向祭台上的佛像玉身下拜:“燕王等人已经快到了吧?”   “儿子已经派了车驾去码头相迎。”刘肆君的长子刘幽有些慌张,“就是怕燕王过来搜证,存心找我们的不痛快。”   刘肆君道:“无妨, 治灾之事, 加固堤坝、疏浚老井, 该做的都做了,外城景象一派平和, 进来时他们便能看到;人都拢在内城,内城又与刺史府有长堤阻隔, 我不是叫你将他们接至府中好生款待,府中家丁上百,燕王便是带着几个暗卫,也得看清了眼前形势。”   刘幽“嗯”一声,心中稍定:“可是燕王府处事凌厉,就怕他们铁了心, 与对叙州一样。”   刘肆君说道:“燕王妃带着几个月的身子,不过是在圣人面前做个样子,难道还真的是来救灾的?除非, 燕王不想看顾他的妻儿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至末尾,有些阴恻恻的。见刘肆君盯着那佛像, 刘幽也向佛像看去, 惊异地看见那帷幕后叮当掉出两枚钱币, 落在供案上。   佛像后竟藏着人!这个人在听着他们对话,亦或者说, 父亲是在询问背后那人的意见。   再看这通宝,式样与大宸通宝不同, 上面有腾蛇标记,是南楚的钱币。   刘幽一句话也不敢说。   刘肆君又拜下去:“明白。”   -   车内空间狭小,一抬手,便能触碰到身旁人的衣袖,所以群青尽量不动。   只是每隔一会儿,她用食指抬起帘子,朝外看看。   连日阴雨已停,远远地,衣衫褴褛的百姓,木然行走在长长的堤坝上,看上去水灾似已平息。   陆华亭侧过头,便能看见群青修长的颈,她几乎是缩在马车的墙角里,这一路上都很沉默,看来晕车极不舒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故意说话:“云州的贡品都拿不出,娘子打算从哪取到多余的云锦?”   群青顿了顿,低声道:“收罗来的贡品,一般存放在刺史府私库内。云州受灾,百姓家宅被淹,难道刺史府也被淹了?”   按照楚国官宦之家旧制,江南道几个州的刺史府,建在高处的巍峨宅邸,远目可见。   “所以娘子觉得,刘肆君是故意低价收了些糟污的云锦充作贡品,城内肯定还有?”   群青不答话了。   她知道陆华亭此行是来查抄刺史府的。若真要问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待陆华亭抄了刺史府,她跟在后面捡漏即可。   只是这种打算自然不便告诉陆华亭。她转过脸,看着他腰间的黄香草香囊,马车颠簸,她想闻些东西止吐。   陆华亭顺着她的目光一瞥,便懂了,幽黑的眸望着她的脸:“保命之物,不好离身。娘子开口要,我就给你。”   群青闭上了眼睛。   陆华亭注视她片刻,将外裳脱下,群青眼睫微动,他已将衣裳放在她膝上。衣上尚有沾染的黄香草气息。   群青默然披在身上。   陆华亭发觉,他很喜欢看她被逼到角落的样子。   说时迟那时快,群青的手突然向他腰间探去,陆华亭捉她的手腕,却已晚了,只听“嗤”的一声,她手中银针割断香囊,香囊已落在她手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放在鼻端嗅了两下,随即揣进怀里:“长史的保命之物现在在我身上,记得跟紧一些。”   陆华亭抚摸着香囊的断口,脸色称不上好看,却见她又半死不活地靠在车壁上,侧颜孱弱。   还没坐稳片刻,马车猛地一停,陆华亭一把撑住车壁,群青险些掉下去,外间传来连连的道歉声,旋即探进来一张长髯白面,此人一拱手道:“下官刘肆君,迎见陆大人。接下来需要坐船,还请下车。”   突然拦车,未免热情太过,但马车已停,群青只好走下来。   外面站着一个妇人,另有一对穿华贵衣裳的年轻男女,施施然行礼,这三人见群青看来,皆露出和善笑意。   “这是下官夫人和一双儿女,为迎见贵主一并前来,还请贵主上船。”刘肆君。   群青不动声色,打量着刘肆君备的这条乌篷船,船身上布满刻痕,有些陈旧。耳边却听见陆华亭已经回礼:“刘大人,府上安好?”   “府上受灾,杂乱无章,让贵主见笑,不如咱们先安置在外城客栈?”刘肆君道,“宴欢楼,备酒以待。”   陆华亭推辞道:“燕王殿下本也不是来玩乐的,都受灾了,怎好让你们款待?”   说着,将腰间玉佩摘下放在掌中,“此行来云州,衣食住行,皆由燕王府自己出钱。”   玉佩玲珑剔透,无一丝杂色,他示意刘肆君去接,刘肆君微微一怔,赧然接过,口中连道感谢。   群青看见他与妻儿交换了眼神,几人便都笑着点头,笑中有几分开怀。   她的目光,又落在刘肆君女儿的裙角上,真丝襦裙裁改过长短,走动时露出了绣鞋。   正想着,手上一凉,陆华亭的手扣在了她扶在船身的手腕上,带了几分力道,阻止她转身:“娘子,何不上船?”   群青停顿片刻,坐了上去。   这厢李焕扶着萧云如下来,对陆华亭轻哎一声,低声道:“怎么回事?”   李焕转过脸示意前面,前方码头上分明停泊一艘画舫,下面隐有几个人端立等待。   以李焕的直觉,他以为那才是来迎见皇子的规格。刺史亲自来迎,带着家眷不带府兵有些奇怪。这次出行燕王妃在侧,便不得不防备一些。   陆华亭跟着群青坐进小舟,探出头淡道:“刘刺史既都携家眷来迎了,殿下上船吧,不要将酒菜耽搁凉了。”   刘肆君忙道“是是”,又弯腰抬手,招呼燕王夫妇上船。   乌篷船掠水,渐行渐远。   这厢画舫旁边,焦灼在岸上徘徊的锦衣公子,确实是刘肆君的儿子刘幽。   听得手下来报,刘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接走了?我等在这里两个时辰,动也未动,他们被谁接走了?”   “岸边留下的只有空马车。”   “是谁敢截走刺史府的人?走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追?”   下属冷汗涔涔,自是答不出他的话。   马蹄声渐近,是竹素骑马过来,拱手一礼,冷声道:“路途遥远,我们殿下先去外城最大的酒肆洗尘,待到沐浴休整完毕之后,明日一早拜访。”   说完之后,也不待刘幽回话,拨转马头便离开了。   刘幽虽然不快,但慌张的神情淡了些。   “果然是宫中贵主,刺史府都不够下榻的。来了竟先要去酒肆吃喝。快去打听,看他们是否真的去了外城。”   不多时,下属来报:“似乎是去了宴欢楼,小郎君可要去禀报刺史?”   “既是明早拜访,收拾一下,明早相迎就是。”刘幽道,“看来阿爷说得不错。看燕王府这样子,也不像是真来赈灾的。”   -   宴欢楼上,燕王府已与刘肆君一家同坐一桌。   群青只听陆华亭凑近耳畔,漫不经心道:“娘子尚仪局当过值,你觉得刺史家的娘子,仪态如何?”   群青抬眼望着对首刘肆君的妻女,这几人饮酒时以袖遮口,面对燕王妃回答妥帖,便道:“尚可。”   此时狷素抬进两箱金银,刘肆君看了看那箱中金银,不由站起来道:“哪有让贵主反过来送礼的?”   “刘大人不知道燕王殿下的脾性吧?”陆华亭挑起笑容,又敬他一杯酒,“这几日便请刺史好生招待,明日便带我们逛逛刺史府。”   刘肆君连连应承,只是额上生了细汗,坐不了片刻便要站起来请辞,手放在头上:“下官有头晕之症,此时晕得厉害,实在是不胜酒力。”   刘夫人便也站起身扶住他,忧心说要回府。   陆华亭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俊俏的脸上已无一分笑意:   “礼也拿了,饭也吃了,你们说走便能走?”   刘肆君僵了片刻,强作镇定:“陆大人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六个暗卫突然破门而入,将几人团团围起来,手中箭弩对准几人,惊得那年轻的小娘子低呼一声,捂住了脸,眼神中满是惊慌。   刘肆君环视这几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群青见他攥指发力,手背上青筋迸出,身上应该有功夫,大约是在考虑破窗逃出去,她搁下杯,手指一动,以掷针刺中他的麻筋:“酒中下药了,你们未服解药,逃不出去的。”   刘肆君吃痛,神色都扭曲了。   另外三人见状,接连跪了下去,再无方才镇定的仪态,拼命冲着燕王叩首求饶,哭成一片:“殿下饶命,实在是世道不好、云州受灾,草民们无生路,方才想出这个法子。”   李焕将酒杯墩在桌上:“陆华亭,给个解释。”   “殿下问他们要解释啊。”陆华亭慢慢地饮尽了杯中剩下半杯酒。   狷素将几人都捆起来,抬手一撕,那“刘肆君”脸上长髯便撕了下来,整块皮肤都红了。   利刃逼在颈侧,他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交代道:“草民们本是江州的江湖艺人,听闻叙州、云州两地官员往来极多,便与卖消息的庄子合作,做起了这桩生意。反正来云州的官员,大都未曾见过彼此,我们可以假扮是官,把送礼接待这等人情往来骗到手中。干一票就跑,回头官府发现是假扮的,他也抓不住人,涉及送礼亦是不敢声张。只是不料……”   只是不料骗子也竟有被骗的一日。   “不知殿下是如何发现的?”   李焕冷笑道:“你们装得挺像,除了破船之外,谈吐之间,倒能唬人。”   群青道:“小娘子的衣裙是改制过的,行走之间习惯提着披帛,不让它拖在地上。想来真丝衣裙昂贵,是为反复穿。刺史府千金买丝裙量体裁衣,不会这样珍惜。”   那假扮刘肆君的小娘子闻言,竟是愣愣地点了点头,一想到再没有下次了,便又啜泣起来。   他们哭得李焕一时无言。   萧云如转头看着李焕:“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理这几人?”   “本想着今日便能见到刘肆君。”李焕道,“让我绷着弦,白饮了这些酒。”   “殿下,刺史府不能去。强龙难压地头蛇,刘肆君那边必有应对,若是去了,查起来可就碍手碍脚。”陆华亭持杯,垂眼看着这四人,“给他们机会,再干一笔。”   群青眼睫微颤,不由佩服。   也是天意,眼前骗子恰好四人,两男两女。   李焕和萧云如都看向陆华亭,李焕指指他们,又指向自己:“你——确定?”   地上跪着的几人一怔,虽不知要干什么,听出有生路,便不顾一切地要抓住,“刘肆君”道:“殿下要干什么,我们愿意干。”   陆华亭笑道,“你四人今日已见过我们的模样,明日到刺史府上,不会露怯吧?”   “我蔡老六扮人,从无失手,不仅乔装像,言谈、仪态无有不真,便是扮玉皇大帝下圣旨,都不会打磕绊!”   “好。”陆华亭道,“拿衣裳面具来换上。若能撑过三日,来渡口,取解药、领赏。”   -   翌日天蒙蒙亮,燕王车架驶入了刺史府。   刘肆君和刘幽,皆是第一次见燕王府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燕王下轿,心内有几分忐忑。   燕王果如传说中面具覆面,周身杀伐肃杀之气,刘肆君的眼神随即落在燕王妃滚圆的肚子上。   看起来没几个月便生了。他想起南楚给他的指令,燕王妃若是命丧此地,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波澜。   再下来的便是陆华亭与夫人,这两人翩翩地走到他们面前,刘肆君盯着陆华亭看了看。   孟相说此子阴毒无比,务必小心,虽然看上去容貌气质平平无奇,刘肆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听陆华亭的夫人突然开口:“听说云州盛产玉石,府中有座观音,可否一观?”   虽说讨要礼物很正常,这还是第一次见刚进门就要打点的,刘幽蹙眉。   刘肆君却蔑然笑道:“有,诸位先在鄙人园中歇息片刻,稍后让犬子给夫人包起来。”   能索贿,日后陆华亭也脱不开干系。能要钱,总比来要命好。 第100章   租来的牛车进了内城, 越向里走,越难行。   群青掀起车帘向外看,手心开始冒出冷汗。她是经历过宫倾的人,最害怕的便是这等乱景。   排队领粮的百姓淤堵了街道, 团团围在守卫身边, 妇孺啼哭吵嚷的声音不断地传出来。这些人蓬头垢面, 比外城看到的更加糟糕。   陆华亭道:“刘肆君应是把外城受灾的百姓集中到了内城,免得让殿下看见。”   李焕身子紧绷, 面具掩住了他的神色:“为何吵闹?”   竹素骑马伴行,道:“好像是放粮不均。”   萧云如道:“殿下, 我们下车看看吧。”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阻住她:“外面很乱,臣替王妃去吧。”   萧云如蓦地反握住她的手,像长姐那样抚摩着,宽慰道:“既做王妃,这是该我做的事。若这么容易便伤了损了, 那它也不配做我萧云如的孩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罢,她毅然扶着车壁下车,李焕立马跳下车, 小心地扶住她。   守丞已指着妇人的鼻子骂起来:“闹什么闹!想多讨粮还没有讨粮的样子,越是吵闹, 越没有你的粮。”   这妇人一手拉着孩子, 眼里已蓄满泪水:“这是你的粮吗?这是刺史府的赈济粮!都跟你们说了, 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决不是我多要, 我也读过书,干不出这种事, 你不给我,我便横在这里。”   “读书人家的不知体面?”   “不体面怎么了,再饿就死了,体面能当饭吃吗!”   守卫抬手便将碗中米汤倒回锅:“没有你的了,走!”   任人推搡,那妇人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后面的百姓忍不住替她说话,向前涌来。   守卫忙着维护秩序,萧云如走过来,拿过勺和碗在锅内舀,在最底部舀方才到了一些米,盛在碗里,递给那妇人,对守卫道:“这粥太稀,本难果腹,要我教你如何打?”   守卫想发作,但见是个锦衣妇人,又挺着肚子,只走近几步瞪着她。狷素挡在萧云如身前:“不得无礼,这是燕王妃娘娘。”   守卫呵然笑道:“燕王一来便去刺史府了,你说是燕王妃便是燕王妃?”   话音未落,李焕大步过来,一脚蹬在他膝盖上,把鱼符在他眼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她不是难道你是!”   那守卫挨了打,不敢言语,直挺挺跪下去。李焕又道:“去把我们带的粮从车上卸下来。”   百姓们并不都见过李焕,但有人认得这铜面具,便指着他议论起来。   李焕和萧云如亲自指挥放粮,群青从客栈的窗户看到,那一队拥挤的百姓暂时恢复了秩序。   “你有救水灾的经验?”群青问。   陆华亭本默然走在前,闻言回转过头,群青打量了一下这张脸,他的神色如常轻松:“没有。怎么,娘子怕了?宝安公主的女使,民生治国之策总该学过吧。”   群青佩服此人的镇静。纸上谈兵是一回事,可真正看在眼中又是另一回事:“这是生民,无宅无粮,若处置不好,会死人。”   陆华亭看到她脸色微微发白,不由怔了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死。”他肃了面容,“刘肆君心中有数,每当百姓受不了要举事,他便派人续一袋粮来。这种程度的稀粥尚可吊命,只是不能维持。”   水灾之后紧跟着的往往就是瘟疫,若吃不饱,这才是问题。   陆华亭见桌上有一碟点心,没什么表情地推给她: “娘子饿不得,吃一口吧。”   群青咬了一口,想到方才见到的场景,便觉难以下咽。   客栈中,云州司马和户部的张其如都到眼前回话。   时任云州司马的薛州,从前是剑南道的一个主簿,便是他捅出了举荐之事。春闱一案之后,被燕王提拔到这里。再看薛司马身边的张其如,又是燕王府选中的举子。   看到陆华亭的棋早就埋到了云州,群青心中松口气。   陆华亭道:“燕王府带的粮顶多能吃三日,何时将存粮放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主簿耷拉着脑袋:“存粮早用光了。”   “那赈灾的钱?”   张其如急道:“这便是下官为何要上奏燕王殿下,可圣人却迟迟不给回复。圣人将赈灾款拨下来,刘刺史至今不问商贾买粮。粮是一袋一袋地送,便如大人看到的,都是稀汤。”   薛司马道:“老臣恳请燕王殿下上达天听,早日将刺史府抄了,也好为百姓主持公道。”   陆华亭道:“便是某今日回宫拿到圣旨,中间几日打算怎么过?”   群青问:“城中还有哪里有粮?”   张其如顿了顿,转向她:“若说积粮积财之处,除了寺庙道观,就是外城商贾手中有余粮,但是……他们要钱。”   “他们不要钱才奇怪。”群青道,“屯粮抬价,人心如此。外城粮价现在如何?”   “米石大约已到二两银,我们先前已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他们不愿降价,再问便是关门闭户,说自己手上也没有余粮。”   群青道:“薛司马可以连夜命人将消息放到外城。”   “什么消息?”薛州问。   “就说,燕王殿下带粮和布匹来了,命下属在内城售卖,米石价一两银,布一两一匹,已经抢疯了。”   话音未落,陆华亭和张其如的目光都落在她脸上。   “这不好吧?”张其如愕然,“这,燕王殿下的粮分明是免费散给百姓的,燕王妃身怀六甲还在分粥……这、这谣言若是传回宫中,对燕王殿下不利。”   陆华亭觑着群青,旋即垂眼看着盏中水:“娘子,不好吧。”   她只梳双髻,侧脸如瓷,眼睫如蝶翅,看上去端秀素净,想出的主意却暗含着对燕王府的恶意。   燕王的名声,那是群青最不在意的东西:“百姓都要饿死了。长史要人命,还是要名声?”   -   这夜三更,铃声轻响,一辆牛车悄然驶入城门。   提灯赶着牛车的人,是云州本地的富商。及至内城,他才发现,那里已有两三辆牛车挤在门口,车上和自己一样,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米粮。   彼此看见,面上都有些尴尬,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起来。   “你们说燕王卖粮之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吧,我家家丁打探好几日。前些日子总有人想闯出来抢粮,昨日夜里变得极为清净,定是饱了才不闹。”   “燕王是宫里来赈灾的,连这点蚊子腿肉都不放过?”   “金山银山,也是一毫一厘堆叠出来的。更何况燕王养兵,底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云州刺史尚且知道搜刮,怎么皇子就要清白了?”   几人都笑了一阵,又有人说:“若真似传言所说,内城的饥荒几日便能得解,他得带了多少粮来,能填饱那么多肚子?是只带了一点,还是陆续运来的?”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低沉紧张起来,有人抱怨道:“这燕王真是个棒槌,好容易抬起的米石价,叫他一两银给破坏了。”   “若叫燕王把粮卖够了,我们囤的粮便是水中臭石头,别说二两银,半两银也卖不上,不能再等了,谁能早进去,谁还能少亏些。”   说到此处,城门开了个缝,几辆牛车争先恐后地往内城。   云州司马薛州举着火把:“干什么?”   “我们进去卖粮。”   薛司马木着脸道:“现在不是开门的时候,不要闹事。再说百姓不缺粮,卖什么,回去。”   这薛司马被几名高大的燕王府暗卫拱卫着,和前几日躬身弯腰求着他们卖粮的模样判若两人。这让富商们愈发确信,燕王定是带了足量的粮,这钱再也轮不到他们挣了。   瞬间,几人着急起来:“今明粮够,几日后总归不够。都是为了解百姓之困,粮多些难道不是好事吗?让我们进去吧。”   “我等保证绝不惊扰百姓。”   群青躺在床上,听到了车铃声,旋即是喧闹的人声。她本就和衣而眠,掀开被子从窗外看去。   内城街道上燃着一丛一丛的篝火,是灾民在庇身的棚架下点燃用来取暖和煮米用的。篝火照着人影晃动,听说可以买粮了,灾民们朝着一辆辆牛车涌去,寂静的街道顿时变得如闹市一般人声鼎沸。   群青穿梭在人群中,耳畔听着那些富商的骂声。她一转头,陆华亭缀在她身后,她停时他也停,火光照着他的玉白面颊:“娘子去哪里?”   群青步履极快,一边走一边顾盼:“我去买云锦。”   陆华亭看向身侧:“选择卖给灾民的,是廉价蔽体之物,你如何知道有云锦商人会来?”   群青道:“云锦是云州所产。便如海边之鱼廉价,原上牛羊廉价,在云州,普通的云锦不算贵价之物。”   说着,她便看见了卖云锦的丝商,那丝商冷冷地瞪着她。   今夜百姓能买粮,自是欢喜,将所剩银钱全部交付,但掏不出一两银的米石价。这些商贾听说燕王卖粮是假的,面上变色,想驱车跑出内城,云州司马与燕王府诸人已经把城门锁紧,以身躯挡在门口。   他们带的粮和布就像被灾民团团围住,若不低价卖出,便有遭哄抢的可能。   此时这丝商怒而不发,看向群青的表情,简直像要生吞了她一般。   群青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翻看起云锦,试探道:“这云锦,多少钱一匹?” 第101章   “云锦, 要八十匹?”那丝商先是一怔,旋即冷笑,“就是跑遍全城,恐怕都找不到八十匹云锦。”   群青不由一怔。   她记得云州光去岁便产出云锦、花锦千余匹, 她没想到, 其他料子都能顺利买到, 这牛车之上,只有十匹云锦。   盛产云锦的云州城中, 竟连八十匹云锦都找不到。   身旁伸过指节分明的手,手掌上放着两枚明珠, 群青想阻拦,陆华亭轻按下她的手臂:“某很好奇,为何连丝商手中都没有云锦。这么多云锦都到何处去了?”   那丝商接过明珠,沉吟片刻,道:“刘刺史的长子刘幽,喜穿白色云锦, 是以每年质地最好的云锦,都以上贡名义被刺史府便宜收去了。这一部分你们就不要想了。”   “剩下一部分呢?”   “剩下一部分,被江灵寺买去了。”那丝商道, “卫塞节悬挂的经幡,全是云锦织造, 但普通人要能从寺庙中抠出云锦来, 恐是痴人说梦。”   “刺史府和江灵寺, 娘子选哪个?”   群青道:“你要去刺史府?”   陆华亭应了。   “那我选江灵寺。”群青说,“可以先碰碰运气。”   她只请了半月的假, 眼看时间流逝,不好再等下去。   陆华亭垂眼看着她的脸, 微勾唇角,此女一贯独来独往,是嫌他太慢了。   他问:“娘子是女客,如何进入寺中?”   群青道:“方才那丝商说卫塞节将至,每逢此节,需要绣制大量经幡,通常要向外寻绣娘。”   陆华亭瞥向竹素,片刻之后,竹素气喘吁吁地返回:“城内确实有告示,招两名绣娘绣经幡。”   -   江灵寺外,挤满了妇人。   竹素的话又回荡在群青脑海中。   “招两名绣娘”,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前来。   水灾愈是影响生计,外城的妇人们愈是想着法儿地贴补家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站在绣娘之间,听着她们的讨论。   “今年做这活计,不知能挣多少。”   “卫塞节没有几日,经幡差得还多,总该招几个人吧?”   “听说今年来了个姜绣娘,绣得又快又好,偏要与我们来争抢,只怕今年悬了!”   几人看到群青,见她年轻面生,没有多加留意。   群青头梳双髻,身穿襦裙,是云州常见的未婚娘子的打扮。她理袖出门时,陆华亭还盯着她看了片刻,二人四目相对,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群青便将羃篱扣上,与他擦肩。   燕王主持赈灾已有两日,燕王妃亲身施粥,更被云州百姓称为观音娘娘。想来用不了几日,事情便会为刘肆君所知。一旦骗子那边败露,刺史府便要对付他们了。   想来陆华亭心中也明白,单独行动,不要让人看出她与燕王府有瓜葛,她才安全。   这时,一个小沙弥走出来,将众人请进寺内。群青一进门,便听到身边的绣娘们顿时小声议论起来,语气中充满酸涩羡慕。   入目是一副斑斓的禅画,在画上飞针走线的那个妇人,恐怕就是妇人们刚才提到的姜绣娘。姜绣娘的手指绷得紧紧的,绣得太快,令绣布微微地震颤。   绣得又快又好,确实令只有普通绣工的妇人自惭形秽。   群青又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住持。   江灵寺的住持,法号度厄道人,他白须白眉,望着姜绣娘的绣作,似乎对她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绣娘一处席位基本已定。   想到此处,群青道:“民女想与姜绣娘比试。”   此言一出,妇人们都转头看她,那姜绣娘眉头一蹙,不满被如此不识相的人打断,把针戳在绣布上,上下打量着群青:“你看起来不足二十岁,又是外地口音,也难怪娘子如此自信。我家在云州世代刺绣,跟你比刺绣未免浪费时间,便比比基本功吧。”   说着,拈起一段彩色丝绷在指间,三两下,便将一根头发丝粗细丝不断分开,变戏法一般劈成八份。   于绣娘来说,劈丝越细,绣出的织物越生动。寻常的绣娘可以将丝线一分为四,能一分为八的已算是绝技,如此随意便一分为八,更现出姜绣娘绣工的纯熟。   群青走到她身边,拿过一段丝线。   刺绣已有好一段时日没练,她微微定神,将丝线一分为四,顿了顿,再度分开时,心道不好,劈是劈开了,但并不均匀,好在外人看不出端倪。   “你的绣工倒是不错。”一旁姜绣娘话音未落,便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叹。群青抬头一看,姜绣娘说话间又将那八分之一的丝线一分为二,脸上笑容傲然。   能将一根丝劈成十六根,这是一般人无法做到的。群青垂眼看看手中丝线,已是无法再劈了。   许是看到群青神情凝重,妇人们乐得看笑话,掩口道:“小娘子年轻气盛,外面的随便来绣娘,怎么可能比得过云州刺绣世家,不若认个输吧。”   却见群青走到姜绣娘身边:“娘子将这根丝给我。”   “你要做什么?”姜绣娘只觉她不自量力,然而群青已看清那根丝,将它捞到手中。   这根丝只有十六分之一,实在太细,在群青指间不见其形,只见一星颤动的白光,提醒众人她指间还存在一根丝线。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姜绣娘难以置信,众人也全都屏住呼吸。然而群青已将其起绷在指间,放在飞翘的眼前,轻轻一抖。   度厄法师捋须的动作停住了。   指间一星便做颤动的两星。群青将两根丝拈开,妇人们鸦雀无声。姜绣娘眨了下眼,只疑心自己在做梦:“不可能,十六份已是极限,从未见过有人能把丝劈成三十二份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说我比姜娘子绣得更好,绝对不是空口白牙乱说的。”群青淡道。   阿娘也说过,普通绣娘的极限是十六份。   她能将十六份分开,因为她是习武之人,指间比寻常的绣娘多一缕剑气。自从做了细作,便能控制气息,手若不稳,会影响人命。   群青微微握紧手指,这事自然不可能告诉姜娘子。觉察到度厄法师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群青又指着那张禅画:“姜娘子不熟梵文,第三行梵文拼错了。”   姜绣娘欲言又止,脸色泛红。度厄法师不禁问道:“女施主会梵文?”   “姜绣娘虽绣得快,但不会梵文,对照着经卷绣不仅慢,且易出错;此时便需要一个会梵文的娘子专绣经文,姜绣娘来绣图案。”群青道,“两人通力合作,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绣完三百张。”   妇人们全都散去了。   小沙弥将群青引到寺中,拿果子给她吃:“女施主可以留在此处了,我去取经幡。”   他前脚离开,群青后脚便在库中发现了三十匹尚未动用的云锦。   和姜绣娘跪在内堂蒲团上,群青开始刺绣,她手下梵文形状优美,比经卷上手抄的更加舒展。觉察到度厄法师在自己身后,似乎在看着她绣经文,群青趁机道:   “法师,今年雨水多,寺中云锦若放置到明年容易生霉。我有防雨的黄色花椴相赠,可否换了这些云锦?”   度厄法师眉眼都没动一下,不过问她的动机,更不在意她的小心思:“可。”   受到如此包容,群青心生愧疚,绣得更快了。   她与姜绣娘速度虽快,但三百经幡的数量毕竟巨大,落在群青针线间的窗光,从明黄移作了混黑。   傍晚时,姜绣娘快步走来,悄然对她道:“寺中来了两个人,好像是度厄法师的仇人。”   听见熟悉的声音,群青微掀帘幕。她看见陆华亭,陆华亭也瞥见了她。   狷素刚要叫人,便见陆华亭微一垂睫,狷素会意,低头缄口。群青将帘幕放下,二人装作不识,陆华亭这才抬起眼,望着横眉冷对的度厄法师。   “孽障!”   度厄法师的禅杖捶地,发出钝重声响,令群青手中针一抖,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度厄法师道:“燕王口谕已至江灵寺,燕王妃也已亲身拜访,举国寺观本就不受皇家限制,你还想用皇权压我们不成?”   陆华亭的语气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淡:“燕王殿下并无此意。某自知是讨钱来的,绝不会趾高气扬。只是云州如今受灾,百姓平日的香火钱不少,法师是否可以考虑拿出来修建新庙,以工代赈,增添来日香火。”   城中现银最多的地方,除了当铺钱庄,就是寺观。楚国的寺观一向有济世救灾的传统,若想快速调度银两赈灾,来找寺观住持,确实是最快的。   度厄法师与陆华亭说话的语气,与对其他人截然不同:“若是别人求救江灵寺,无有不应之理,可若燕王来,老衲偏不能答应。”   陆华亭道:“某知道,你在等我前来,我来了。”   度厄法师冷笑一声:“你明知增珈法师是我师弟,犯下滔天罪过,还敢踏入寺中,有你这等欺师灭祖的孽障做谋臣,燕王又是什么良善之辈?”   也是冤家路窄,这度厄法师竟与增珈法师熟识。   增珈法师之死本是陆华亭的逆鳞,群青不由掀开帷幕,生怕陆华亭在江灵寺大开杀戒。   然而,陆华亭毫无反应,隔了一会儿,黑眸平静:“法师要如何才肯答应赈灾?”   度厄法师道:“取‘莲花座’来。”   两个小沙弥很见师父如此生气,跑进内室,合力拖出一个沉重的莲花蒲团。陆华亭垂眸,这蒲团之所以沉重,是因垫子下面藏有钉板,是专供有罪之人赎罪用的。   度厄法师拨动佛珠,语气归于平静:“想要江灵寺赈灾,可以。当年增珈法师未尽之驱魔度化之事,便由老衲代劳。跪。”   群青看见陆华亭沉默片刻,竟真的撩摆,慢慢跪于莲花座上。   面前有金盆盛盐水,水中团着荆棘。他把手放进水中清洗,再拿出来时,指间添了数道血红的伤口。   陆华亭手指松了片刻,慢慢握紧铜锤,发出一下一下的木鱼敲击声。   狷素呼吸微抖,不敢相劝,只好攥拳站着,怒视度厄法师。   度厄法师浑然不见,又冷然嘱咐那两个小沙弥:“去拿棘条来。”   跪在莲花座上,尚能勉强平衡,若是再用棘条抽打,钉板便要深深嵌入膝中,是想废了他这两条腿,陆华亭和狷素的面色微变。   群青掀过帷幕,道:“经卷上说,不是只有修行之人才可度化他人,心念纯粹、从无恶行之众生,亦可作□□度化他人。不知我是否可以代行度化?”   度厄法师见她出来,怒火燃到她的身上:“哪一卷中有此等内容?”   “琉璃国浩海谈经卷,第一百三十三卷,雉浩法师的徒弟所言,法师称赞了他。”   度厄法师微微一怔。   群青垂睫,她有几分忐忑,生怕度厄法师隔着她柔弱的皮囊,嗅见了她骨子里的血气。   度厄法师的神情却缓和下来:“女施主确然熟悉佛法,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钻研经卷者,已不多见了。”   说着,度厄法师竟退至一旁。   群青便擦净手,抽出供案上净瓶中的柳枝捏在手中,走向陆华亭。   陆华亭只见她裙上悬挂的如意结慢慢靠近。   旋即群青面无表情地将柳枝点他的头上,陆华亭浓密的眼睫猛颤一下,那冰凉令人心惊的露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下来。   睁开眼,他有些出神,望着那枝青翠的柳枝捏在她玉石般细长的五指间。   群青刚将柳枝插回,便听度厄法师道:“把香灰水端来。”   一转头,小沙弥端来一杯浑浊的水。度厄法师拿起杯,看他的眼神毫无温度:“香灰水饮下,便算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他微微的颤抖的手,昭示这杯来意不善,陆华亭冷眼望着他,不肯喝。   度厄法师将杯强行递到他眼前,群青截过杯,端起来自己饮入口中。   陆华亭阻止不及,黑眸稍惊地望着她。不过这惊讶没有持续片刻,只听“噗”地一声,群青将香灰水喷了他一脸,旋即她拿手背擦了擦湿润的唇,道:“法师,如此驱邪可以吗?”   陆华亭微侧着头,水珠将他绮丽的面容沾湿,他的神情难以言喻。群青不必看,也能感受到他的愠怒。但她没有办法,总不能以身涉险,若不如此,二人如何脱困?   度厄法师沉默片刻,未再发难,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被:“你走吧。江灵寺会将银两捐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瞧了群青一眼,慢慢地从莲花座上起身,快步离开。   度厄法师又将群青要的云锦取来,包好递给她:“天黑了,施主将这些经幡拿回家去绣,绣完送来寺中即可。”   “届时我会将黄花椴一并带给法师。”他有驱赶之意,群青心中明白,女客留在寺中毕竟不便,她收拾好经幡,便行礼离开。   度厄法师目送着她离开。   旋即寺内各个角落突然闪出数个穿黑铠甲的护军,几个小沙弥被挟持在他们手中,只敢发出低低的呜咽。   一柄利刃也抵在度厄法师颈间。   披蟒袍的少年着急地走出,此人眉眼阴柔,正是芳歇,他冷道:“方才你看着她夺杯饮下,为何不阻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度厄法师道:“香灰水中没有放相思引,放的是酒曲粉末。”   芳歇一怔,旋即目光狠厉,将那利刃逼得更紧:“你可知这机会多重要?为何错失良机?”   度厄法师仍然漠然阖着眼,仿佛没有感觉到颈上的,“修行之人,有所不为。我到底不肯杀人,要不你们杀了老衲吧。”   芳歇身边暗卫道:“殿下,禅师不一定失手。”   芳歇收回手,抚摸着利刃,半晌,似想到什么,面容平静下来。 第102章   群青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前的狷素抿了抿唇,小心地看着她:“青娘子没事吧?”   “没事。”群青道。   兴许是伏首整日,群青眼前有些花, 她用力捏住自己的后颈, 只觉头昏脑涨。幸而陆华亭的牛车静静地停在街巷背处, 连灯都熄着,想也知道, 是为了避免度厄法师知道她二人的关系。   她见左右无人,快步钻进车中, 顾不得浅淡的酒气扑面,靠在了软垫上。   “走吧。”陆华亭低声嘱咐竹素驱车。群青倚靠着车壁,余光看着陆华亭白玉般的手指在幽暗中伸展,他在给指上伤口涂药,沉默地听着狷素回话。   狷素:“云州境内,是有家赌场, 实际是挂在刘幽在名下,这大公子平日里也会去玩两把。辛家钱庄,有个通向地下的阶梯, 下去就是赌场,现银流动很大, 赌注也大。”   “有多大?”   “有孤注一掷的赌徒, 恐怕命都押在那处, 只是不好进。”   陆华亭只是点了点头。   狷素将车帘放下。   群青问:“既然大宸律禁赌,怎么赌场听起来比楚国时还要更多。”   陆华亭:“世家所谓私库, 便如孟光慎手中那个陆家私库,并非埋在地下的宝藏, 而皆是流动的银钱。要将这些银钱藏匿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为官府所知,只有藏在酒楼、赌场的进出项中最安全。”   群青忍着眩晕:“云州叙州两地的赌场,实际上是陆家私库的一部分?肆夜楼、叙州的钱已追回,若此番顺利,还差多少?”   陆华亭道:“某以为陆家私库所剩无几,若非如此,云州不会贪墨救灾款,挪用去北地,给太子治灾。”   他忽然微微靠近群青耳畔:“拜娘子所赐,某没有耐心再花四年。”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他的声线带着些纠缠的冷意。群青心知他说的是上一世她下毒导致他功亏一篑的是,这重生对她来说,确实更有意义,但如今再提此事又有何用?   群青面无表情。覆水难收之事,她就从来不会多想。   陆华亭神色微凝,他忽然看到群青耳际的皮肤红了,连同整个脖颈都泛红,不动声色退开。   “还差多少云锦?”陆华亭问。   “还差二十匹。”群青说,“我总觉得此事凑巧:先是云州上贡劣质衣料,刘肆君又提前买走城内的云锦,偏这批云锦在通商的单录之上,满城遍寻不得,倒好像是故意戏弄我一般。”   陆华亭转过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此人逼视别人时,目光明亮得让人有被刀抵着的感受。她定定反看回去,他才微微一笑:“娘子知道,云州紧邻南楚国境,屡报与南楚摩擦,向宫里要增援。但某与燕王都以为,摩擦是假,要兵要钱是真。”   群青道:“你觉得刘肆君与南楚可能有勾连,收走云锦,是为破坏和谈的一步棋?”   旋即她意识到,方才他盯着她看,是在从她神情判断,南楚有没有给她什么任务。   一时间,心中涌起一团怒火,升至头顶,又产生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旋即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睁开了。   陆华亭一怔:“娘子?”   见群青毫无反应,他立即以指尖触碰她颈间动脉,方才注意到她整张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红。   “长史?”   “去弄些解酒汤送来。”陆华亭嗅到酒气,收回手。那杯“香灰水”中恐怕掺了烈酒,她没有下咽,但只是入口,也让她醉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华亭把群青慢慢扶到榻上,见她坐正,反身将门锁紧。   旋即他脱去外裳,去内室沐浴。   以他喜净的习惯,被沾湿衣裳实难容忍,哪怕身上有伤,也是要第一时间沐浴的。   待到出来,陆华亭微微一怔。   灯烛下,群青竟然还在静静地绣经幡,若非她面色仍然绯红,他都要以为她是清醒的。群青看见他,放下了手中针线,抬眼目不转睛地将他望着。   她平日视人,目光中含着暗含戒备。她极少这样不设防地看人,这一双眼被灯光映照得极为纯净,暗含着信任和憧憬。   陆华亭垂眼。他已换好干衣,只是漆黑的湿发未束,蜷曲着散在颊边,被这样注视着,竟生出衣冠不整的赧然。   不过这个念头极快地被压下。他慢慢地走近她,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欣赏这张不设防的脸。   看了一会儿,陆华亭蓦地一笑,他只可惜,此女清醒的时候不能看到她这幅样子。   门被敲响,狷素将解酒汤递进来,陆华亭道:“拿纸笔来。”   狷素应一声,又送了一趟。   竹素道:“这么晚要纸笔做什么?”   “想是长史想好了那赌场如何布防吧。”狷素翻个身,“那地方狭小隐蔽,要想藏人恐怕得废些力气。”   竹素点点头。   房间之内,陆华亭将纸铺在桌上,笔尖在纸上游走,时而抬眼,极快地勾勒出人形。见群青要从床榻上起身,他轻道:“娘子别动。”   群青于是又坐了片刻。   运笔未完,衣襟窸窣相碰,陆华亭侧头,群青已挤到他身边,望着那副画。   画上娘子衣着梳发与她皆相似,是云州打扮,只是没有添上五官。   “娘子,好看么?”陆华亭侧眼,故意问她。   群青盯着看了一会儿,竟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寒梅盛放,令陆华亭微怔。她想要拿起近看,一伸手便碰翻了烛台,自己也吓了一跳。陆华亭立即将烛台扶起,艳红的蜡油流淌了一路。   陆华亭方才擦净手上蜡油,只见她以指蘸取桌上蜡油,饶有兴趣地在画上涂抹,坚持将美人的嘴唇,涂成了混沌的一团。   陆华亭强行将画卷起,群青不免失落。   他心念微动,从行李中取出一盒胭脂,旋开以指蘸取,见恰好是殷红颜色,便将群青转过来,点在她唇上。   他的指尖微凉,群青的眼睫颤了下,居然没有闪躲。   此举极大地激发了陆华亭的恶劣。   他又垂睫,再度蘸取,如专注作画一般,一点一点将红色覆满她的唇。   群青平素从不使用如此艳丽的颜色,不知是何模样。鲜艳如血的红,更衬得肌肤如雪,她双眸漆黑地望着他,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妖异。   陆华亭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取出素帕,替她擦了干净。   他转身要走。群青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如玉笋,凉意越过手上细小伤口的刺痛,激电般漫卷至心头。陆华亭垂眼,定定地看着她抓着他的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已全然忘却男女大防,像孩童挽留玩伴一般,紧紧地拉着他。   他没有挣开,只将她带到桌案前,看着解酒汤片刻,道:“喝了吧。”   群青端碗饮毕,又拉住他的手。   陆华亭一顿,慢慢地反握住她,群青的手被牵住,眉间不安的神色逐渐消去。陆华亭将她牵到床榻边坐下,二人都没有说话。   他注视着二人交握的手,那仿佛是一个锁,将他锁在了原地,令他无法动弹,亦无法思考。   “长史,方才得到消息。”突然门被推开,陆华亭蓦然抬眼,狷素道,“刺史府那边恐怕是瞒不住了。”   “听说有三个南楚刺客摸进了刺史府,直奔刺史府客房,一柄剑插进‘王妃’的肚子里,才发现那里面是个枕头。蔡老六他们骇得魂飞魄散,连夜卷着铺盖便逃了。而今刺史府灯火通明,说是找寻刺客,实际上,刘肆君已驾车出门,去拜访殿下和王妃了。”   “刘幽呢?”陆华亭问。   狷素说:“还在赌场,他每逢月中便去那里小住几日,赌场事多人多,应该还不知这件事。”   “现在就去,事不宜迟。”陆华亭抓起外袍,又从桌下摸出一把短箭,看了眼锋利的箭头,单手将其排整齐,“你二人将所有护军调到王妃身边,立刻就去。”   陆华亭观察了一下群青的神色:“从哪来的解酒汤,不管用。”   竹素急道:“这已是最浓的了!香灰水有异,恐不是一般的酒,要时间长些才能慢慢清醒。长史何不将青娘子留下?”   “这客栈,刘肆君的人稍后便会搜来。她这样如何留下,跟我在一起才是安全。”陆华亭牵着群青的手紧了紧,先扶她上车,“走,去会会刘幽。” 第103章   牌与骰的响声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刘幽正在房内看书。   下属推开房门:“少主,外面有个人,恐是来砸场的。”   此处是赌场,常有擅赌狂妄之徒不信邪, 前来露一手的, 刘幽并不惊讶。他把书翻了一页, 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他手上有多少筹马?”   “来时换了一千两,押筛一炷香时间, 现在手中已有近万两了。”   这个数字,令刘幽目光离开书卷片刻, 又接着阅读:“引他去梅花桌,一桌便够他输回去了。”   “梅花桌他也赢了。”另一名下属前来汇报。   凡赌场,大都有自己控制输赢的关窍拿捏在主人手中,梅花桌便是安置在赌场中的定海神针。刘幽皱起眉:“磁石呢?”   下属嚅嗫:“今日磁石刚好坏了。”   他们简直不敢描述外面的场景。梅花桌从庄家到赌徒,皆是赌场主人自己的人所扮。无数双眼睛,隔着烟气, 不着痕迹地交换着笑意,只等肥羊入局。   谁知揭盅时,磁石失效, 那些视线变得僵直。两筛静止下来的点数,与那红衣郎君所言分毫不差。而他只是挑起眉梢, 微笑环视众人, 随后将筹马拢至自己面前。   刘幽把书摔在案上, 心中紧张起来:“自己带着磁石,又会听筛, 莫不是同行来搅局?此人什么来头,他可有说他要什么吗?”   “他说了, 想跟少主赌二十匹云锦,要最好的橙色。话已放出来了,外面也有好事者围观,若是少主不现身,会落人口实。”   刘幽看了眼自己白衣,他爱好收藏云锦,城内人人皆知。这番话听在耳中不啻挑衅,仿佛要将他珍惜的东西收入囊中,刘幽手指微微地攥紧。   赌桌外围的人让开道,陆华亭只见一个白衣郎君在众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二人相互见礼,刘幽的目光有些古怪地落在陆华亭身侧。   这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旁还有一个娘子。   此女仪态端正,立在陆华亭身边,羃篱下隐约透出肩颈的曲线,有欺霜赛雪之风韵。她安静不语,两人的手牵在一处。   “陆郎君擅长掷筛,不知牌九是否一样擅长?”   陆华亭笑道:“刘郎君若擅长牌九,某也可以陪你。”   他语气中暗含狂妄,自然令刘幽十分不快。刘幽掏出锦帕,擦拭读书人光滑干燥的双手,含傲道:“听说你想从某手中要云锦,若是直接求某,今日便可以给你。但你想跟某独,除非筹马够大,否则某不想沾染这铜臭气味。”   他也有傲的资本。刘肆君这个儿子不仅擅读书,而且极擅博戏,再过两年,他便会入朝为官,靠一手牌九闻名长安。   陆华亭不语,将所有的筹码推到他面前,刘幽甚至没有拿正眼看。身旁侍从解释道:“我们少主想要更大的筹马才肯赌,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郎君可想好。否则日后谁都来砸场闹事,叫我们少主如何是好?”   陆华亭闻言,眸色更深,一手随意地把玩桌上那副打磨得光滑如玉的竹牌:“押某这条命,你可愿意赌了?”   要用命换二十匹云锦,周遭静了片刻,刘幽神情微凝,他又略带狐疑地打量着群青,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陆郎君,这娘子不能在旁边。传闻民间有娘子善看牌、听筛,若是她站在一旁看牌,暗中给你提醒……”   陆华亭一时觉得他的想象力很丰富。   赌场的人要来驱赶群青,陆华亭只觉手上冰凉的感觉一紧,那不安传到他体内,他右手抓起扇,将那两人挡开:“不行,我娘子离了我会害怕。”   他瞥了群青一眼,口中道:“刘郎君,某都押上性命了,何不订立文书,免得事后,口说无凭?”   刘幽心道,区区二十匹云锦,值得此人如此大动干戈,难道他还会赖账不成?若不是脑子缺根弦,便真是不怕自己死得早,当即叫人拿纸笔来,两人各自签下。   陆华亭看了眼刘幽的签押,单手将纸折起,收进怀中。一旁传来清脆的响声,侍童已将竹牌洗好,推至二人面前。   刘幽将牌分为两手,看清手上牌,暗暗窥测对面,陆华亭也正望着他,竟与他一般喜怒不形于色,无法从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刘幽极擅算牌,他沉静时,周遭的人皆不敢打扰他思路,他自四张牌内推出两张先牌,慢慢地掀开,是“双人”。   陆华亭亦翻过先牌,也是双人,可惜点数不足。   刘幽深谙配牌规则,很少失手,再加上对面站立的侍童微微摇头,已然提示他,陆华亭摸到的牌是乱的,其中没有天牌,先牌失利,后牌便更无胜算了。   刘幽于是掀开后牌,陆华亭亦将后牌摊开,点数果然不大。然而刘幽的神情只放松了片刻,霎时凝重起来,后牌加上先牌,四张牌恰组成“双椒”,周遭的人反应过来,如沸水议论起来。   陆华亭道:“承让。”   他输了!   这一输便连输三局。刘幽额上生出冷汗,此人配牌如此快速轻易,还故意装作失利,玩弄他的心态,可见其人急智不可小觑,心中不免焦躁难忍。   这时有下属跑进来凑到刘幽耳边道:“大人传话来,问少主您可有签什么东西吗,最好是小心提防,燕王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配牌需要全神贯注,刘幽正在输赢关键时,哪能容忍这等干扰,一伸手将他拨到一边:“待我结束这局,去向阿爷回话。”   那下属又说了几次,被刘幽赶到了一旁。   七局过半,周遭围拢观战的人越来越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私语声、洗牌声、叫好声一波一波地冲入群青耳中。她逐渐能嗅到烟气,头脑如大梦初醒一般混沌,头痛至极。   一手将羃篱掀起,群青看到陆华亭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扣在他修长的指间。   这副画面,竟让她指间生出微微的麻痹。群青怔了片刻,又把双眼闭上。   奇怪,怎么做这种梦。   眩晕中,她勉力定神,耳边清晰地听到细铃的声音。   身后不住地有人挤来挤去,混乱中有人轻拍一下她的肩,随即群青看见一只缀细铃的香囊掉落在地。群青定定地望着脚边香囊,香囊上绣了一只小兔,从它的颜色和样式能看出来,这并非旧物,是她阿娘最新绣制的东西。   她转头望向人潮,下意识地想找到方才掉落香囊和拍她的人,便见一个妇人的背影,和她阿娘一般走路颠簸,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群青的心揪紧,她即刻跟上去,松开了手上桎梏。   刘幽出了先牌。陆华亭的眼睫一动,忽然觉得左手一空,如同弦断,他当即回头寻觅,人潮中不见群青的身影,他转脸望着牌面,黑眸幽深。   陆华亭记牌,靠的是骨牌背后纹路。骨牌尺寸相当,而打磨后留下的竹纹各不相同。开赌前他已将纹路一一默记,是以他看刘幽拿牌,对方手上牌在他心中一清二楚,是以战无不胜。   配牌时,需得全神贯注,然此时,刘幽将陆华亭后牌掀过,目露喜色,冷道:“陆郎君,你输了。”   会输,那便证明方才的赢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也是情势逆转,陆华亭竟是连输三局。   洗牌之声清脆快速,如波涛涌动,刘幽望着陆华亭毫无表情的脸:“决胜之局,陆郎君可想好了,你若是再输,就要赔命了。”   -   这是李焕和萧云如在内城放粮的第四日。   灾情暂时平息,燕王府的暗卫挨家挨户地派发艾草和药包,暂时没有出现疫病。城内灾民有余钱的皆解了粮荒,实在没有财物傍身的,便由燕王府每日熬粥施济。   李焕从未干过这么难做的活计。手里舀着白粥,稍微舀少一些,眼前的小乞儿口中骂骂咧咧,他的脾气上来,萧云如接过勺子道:“殿下忙碌一整天了,去那边饮水,让臣妾来吧。”   于是李焕退至一旁,远远地看着萧云如施粥:“竹素,你去给王妃添件衣裳,别让她着凉了。”   竹素领命而去。今日排队领粥的灾民,比往常多出许多,以至忙碌到了深夜还未歇息。   刘肆君的车架便是此时来的。   刘肆君提灯快步下车,环视眼前景象,随后便带着家仆跪在了李焕面前,下拜道:“臣救灾不力,请燕王责罚。还请殿下和娘娘到刺史府上说话,不要劳损贵体。”   李焕不动,刘肆君便长跪不起。   关于蔡老六假扮的燕王府人马,两方心照不宣,都默契地不提。   李焕擦净脸上的汗,冷若冰霜道:“城中情况,本王的奏折早已快马加鞭呈入宫中,现在做这一套已经晚了,回去等待发落吧。”   刘肆君面上沉痛,抬起脸道:“殿下,您再考虑考虑?”   李焕未闻惧怕,倒听出了破釜沉舟的威胁之意,不免盯着他,刘肆君的一双眼也定定地望着他,袖中手指一抬。   李焕暗道不好,那些排队的“灾民”已一哄而上,将萧云如团团围住,燕王府数名暗卫冲过去,只听硝火一声爆鸣,待烟雾散去,萧云如已没了影子。   李焕放下袖,见地上只剩一朵鬓边花,不由心神大乱,当胸踹了刘肆君一脚,又拔剑抵在他颈上:“你敢掳燕王妃?你要干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下若杀了臣,便不会有燕王妃的踪迹了。”刘肆君道,“臣想与殿下谈谈。”   “什么?”   刘肆君抹了下唇角的血,仍是望着他道:“犬子幼稚,在赌场恐怕乱签了什么契约,还望殿下从长史手中拿回来,不至叫我刺史府家毁人亡。殿下给臣留一条生路,臣自然会给燕王妃和小世子一条生路。”   李焕的剑尖微微的抖。   如此冷的天,萧云如甚至没有披上一件外衣,想到此处,他只觉自己的心也被冷风吹得生疼,然而他知道此时不宜激怒对方,于是将剑入鞘,假意道:“本王这就去赌场。若敢伤害王妃,本王要你的命。” 第104章   烛影摇晃, 群青紧随着那妇人,上了二层楼的一间房。   门口的守卫眼一眨,随即面上变色,因为这娘子掠过他身边的瞬间, 他腰上所佩短刀出鞘, 被她悄然取走。   冰凉的刀刃贴着群青的手臂, 她把刀藏在袖中。这是身为细作的惯性,在一个人、未知前路的时候, 只有傍身的利器是她的依靠。   她意识到可能有诈,但实在舍不下阿娘的线索, 是以看见芳歇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阿姐。”   芳歇——眼前戴玉冠、穿蟒袍的少年,叫做南楚少帝凌云诺更合适。他身边暗卫已挡在门口,封死群青的去路。   群青彻底清醒过来,手心冒了汗。   原来云州刺史,当真与南楚有勾结。   芳歇一双略含阴郁的桃花眼在烛光下熠熠, 他快步上前,拉住群青的衣袖。早有人将那香囊递给他。他把香囊放在群青手中,小心道:“阿姐拿着, 这就是朱英姑姑给你做的针线。上次我告诉阿姐,可阿姐不信我, 不知这次的诚意, 是否足够?”   群青垂眼看着香囊上那只毛绒绒的小兔捧桃, 想到了阿娘给她未绣完的生辰礼物,鼻尖一酸:“我阿娘在哪?”   “南楚尚书, 蔚然家里。”芳歇顿了顿,道, “这段时日,我已熟悉政事,清理了昭太子旧部,眼看一切平顺,阿姐和我一起回去吧。”   群青捏着香囊,只道:“你此行,禅师知道吗?”   芳歇僵了一瞬,旋即道:“孤如今已经当政,大权在握,想要谁在身边,无需经过他人同意。阿姐,跟我回去。从此不必做危险任务,与朱英姑姑共享天伦,何必忍受母女分离之苦?”   群青动摇了一瞬,但她脑中掠过前世南楚的下场、宫倾时长安城的景象,她发觉那些记忆已变得模糊。她能想到的,只有她的职级、尚服局等待着的云锦,很快清醒过来。   禅师肯定不容许她存在。她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和自由赌博。   想到此处,群青道:“我已经成亲了。”   芳歇陡然看向她平静淡泊的眼睛,群青从他眼中看到了痛苦,他道:“阿姐不是说,你不会成亲吗?你说过要跟我一直在一起的。”   出宫之前,她的确这样想过。现在群青只想回去,给自己两巴掌。   芳歇忽然抓起她的手腕,用手指摸她的脉搏。   这冰凉的触碰,令群青脑中蓦地闪回一段记忆:陆华亭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床榻上坐下。   在反应过来前,她立即手抽回,竟是走神了。   “阿姐你尚未圆房,所谓成亲不过是权宜之计。”芳歇说,“便是阿姐真的嫁人,孤也不在乎。”   群青给了他一个巴掌。   “你知道宫中多难熬吗?多少日夜,在梦里得见阿姐,记得那时行医,在山洞避雨,你将外裳遮盖在孤的脸上,上面还有你身上香气。为何偏偏从寺中出来,遇到的第一个娘子是你。”芳歇低头望着她,“旁人可以娶你,孤为何不行?”   这时,一个暗卫推门道:“禅师上楼来了。”   暗卫们神色紧张,芳歇也变了神色。   群青没料到禅师和是芳歇一起来的,从他们的神情判断,芳歇是瞒着禅师行动。也就是说,禅师并不知道会撞上她,也无法预料他会如何发落她。   芳歇面上犹豫,拉住群青,好像在做决定。群青听得一群人的脚步声到了门口,为了自己的性命,她断然推开芳歇,躲进拔步大床之下。紧接着门被推开。   从两片床帘的缝隙间,群青看见禅师进来。   她只知禅师南楚细作们的主人,她从安凛那里听说过禅师是如何冷酷毒辣处置叛逃的细作,但这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看见禅师的真容。   禅师的身量,比一般男子瘦小,以至刺绣长衣有些松垮。他以黑纱蒙面,说话的声音低不可闻。禅师没有理会芳歇,像是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在屋内环视一周,慢慢朝她走来。   群青屏住呼吸。好在禅师的脚停在数步之外,用手理了一下被勾住的床帐。   他长袍下鞋履,就在群青眼皮下方。看见鞋上半露的金菊,群青微微一怔。   这是一双绣鞋。   禅师原来是一个女子。   紧接着,群青又是一怔,她看见禅师下属反剪着带进来的娘子,是个孕母,且很是面熟。竟是原本应该在赈灾的萧云如!   萧云如眼中有坚毅之色,并不求饶,但浸湿的鬓发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说明,她实际上并不舒服。   群青看着她的肚子,有些忧心。   他们又将萧云如带起来,用大氅裹住她,像是要离开。   若将燕王妃掳去南楚,只怕李焕怀恨在心,日后报复南楚。   等禅师离开,芳歇快步过来,将群青扶起。   “我若要跟你走,你如何保证禅师不发现我?”群青低声问。   芳歇道:“换了衣裳,与我同车,有暗卫在,阿姐不会有事。”   “我要与燕王妃同车。”群青说,“方才我听见她要留着燕王妃,威胁燕王,禅师必定留活口;倘若燕王追上来,她的车是最安全的。”   “殿下,此时若不告诉禅师。”   “不必了。”芳歇凝望着她,道:“但愿阿姐不骗我。”   群青任由他给自己披上外裳,蒙上眼睛,被带着下楼、上楼,直至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芳歇才将她轻轻一推,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群青攀上车时,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   是禅师骑在马上,似有所感,转过了头,幸好群青钻进马车的动作极快,禅师没有其他的动作。   车内原本有一名负责看顾萧云如的女暗卫,惊了一跳,陡然出手,被群青扭住手腕,以刀柄击倒在地,旋即群青以身体压住她,将她捆住。   做完这一切,群青看了一眼萧云如。   如此利落的身法,她的身份应该已暴露。   萧云如缩在角落,她墨黑的瞳孔中虽有惊异,但更多的是涣散:“青娘子……”   群青将她手腕上绳解开,突然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根银簪,手腕上已被簪头割开,血鲜血顺着袖淋漓而下。   群青摸到血,又看见她的肚子,登时头晕冒汗,赶紧裁衣替她包扎止血:“王妃何必这样?还没到绝境里呢。”   “刘肆君应是与南楚勾结,以我为人质,若是与三郎谈判不成,便把我交给南楚,干脆让云州乱了,再假装平乱,届时可以演一出贼喊捉贼,假称燕王与王妃殒身难中;对南楚来说,杀三郎、掳了我,皆对开战有益。”萧云如的目光飘忽,“哪怕不能帮到燕王府,至少不要成为累赘。”   平日里萧云如端肃端庄,而今在这没有旁人的车厢中,却显得如此消极和疲倦,与往日判若两人,群青心中觉得古怪,握住她的手:“何故如此放低姿态?燕王府又不只有燕王,王妃亦是主母,怎么会是累赘?我会将王妃救出去的。”   眼前群青的脸被日光笼罩,一双眼睛专注视人时,愈发显得顾盼生辉。群青看着她的肚子,更有种天真情态,萧云如神色微动:“青娘子的阿娘,是什么样的?”   群青只道:“我阿娘很好。”   萧云如颔首:“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去了,记忆中只有阿爷的继室。所谓高门,不过是外表光鲜,内里相互倾轧之事难以启齿。”   群青道:“王妃管理内宫事务,应该知道,宫中亦是如此。”   “我努力治理内宫,便是希望,宫中事务清明,继而天下清明。我受了委屈,但可为天下之母,庇护他人,叫更多人免受我那样的委屈。”萧云如的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可这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做他的母亲……青娘子,你不该来救我。”   群青满腹疑虑,但顾不上追问,因为原本在行进的马车陡然停下,她将帘掀起道缝,外面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林间滚动的浓雾当中,鬼魅般现出数辆马车,挡住前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燕王和陆华亭追来了。   陆华亭掌握城门的符信,想查到南楚的车马并不难。   双方隔雾对峙,群青的心悬在空中。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处林木围拢,极适合埋伏。   刚想到此处,便见旁边的车队中一架马车缓缓出列,驶入草地。南楚的一名暗卫遥遥喊话:“燕王妃就在这车内,燕王若要救王妃,可以以身相替!”   话未说完,群青看见对面那车帘缝隙探出一张弓,那持弓的手苍白,只听“嗡”的一响,箭矢带着劲力飞向中间那辆车,血花迸溅,车辙碎裂,陆华亭竟是一箭将这个假的人质射死了!   他未听喊话便已破局,南楚这边不免惊慌,谁知对面那人却并未停下,紧接着挪转箭头,又是一箭,直冲芳歇和禅师这辆车射来。   芳歇偏身躲避,含怒不发,谁知又是一箭,钉住了他的发丝。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数箭准得邪门,险些伤了少帝,林中南楚的埋伏登时万矢齐发,如无数条银线,击碎眼前的浓雾。   这埋伏,原是为射杀燕王准备的。等他们射得差不多了,竹素几个竟是持盾冲来,与南楚的暗卫交起手来。群青找到机会,在帘外放出鸣镝。   狷素一见那天女散花,便惊道:“这、青娘子的鸣镝,快!在那辆车!”   有一人策马而出。   李焕本就高大,骑在马上更是威猛无匹,他浑然不顾扑面而来的飞矢,提着刀直向群青这处策马奔来,怒意勃发,令人望而生畏。   车帘被掀开,群青觉出杀机,压着萧云如靠后,一看是黑纱蒙面的禅师爬上了她们的车,群青只觉毛骨悚然。芳歇很快追来,拉住禅师,禅师似是怒极,反身给了他一个耳光,直令芳歇捂着脸颊,目光幽然地被两个暗卫拖到车上。   若非芳歇硬要带走群青,她便不可能找机会救下萧云如。群青看不到禅师的脸,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杀意,想是恨不得她死。   “王妃,伏身,抓好!”禅师身量瘦小,群青眸光微转,扑向禅师,果然将她扑出了车外。群青滚落在地,向马掷针,余光看着那马车载着萧云如朝李焕奔去,才顾得上和禅师缠斗。   禅师身上的功夫极高,群青几番变招,皆被对方压制,禅师枯瘦的手指掐住了她的咽喉。并不柔滑的一双手,手上有粗糙的茧,却如蚂蟥一样缠住她,绞灭她的生机。   群青去摸刀,方才打斗时,袖中刀掉落在地。却见白光一闪,群青暗道不好,禅师先一步捡起了刀,刀尖向下。刺客搏杀之间,哪怕慢一步,都可能要了性命。   那一瞬间,她似乎又听见了细小的铃声。指尖碰到的是从身上掉落的羊头香囊,她将香囊攥紧在手中。   不知是否是错觉,群青感觉对方的动作停凝了片刻,旋即那一刀悍然落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闭上眼,周身冷汗浸湿衣裳,心中涌上奇异之感,刀竟然偏了半分,插在她颈侧的草地上。   禅师的血滴在到她手背上,原来是肩膀中箭的缘故,群青顾不得多想,徒手掰下箭羽,将禅师推开。禅师落了下乘,边反击边舍了群青,反手散出一把银针,与南楚其他人一起,连滚带爬地上了车。   狷素将群青扶起,她看见几名暗卫围在燕王身边,不禁问:“燕王怎么了?”   “殿下救王妃时候,中了南楚的暗器,医官已止血了,娘子别担心。”   群青走向马车,陆华亭立在车旁等待,他黑白分明的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脸,并无往日笑意。   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为何在南楚的车队中。她忽然想到,此人不会以为是她与南楚里应外合,引燕王受伤的吧?   还没开口,陆华亭转身从狡素怀里接过云锦,温声道:“剩下二十匹云锦,帮娘子放在车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看了陆华亭一眼:“长史赌赢了?”   陆华亭眸中一顿,旋即扯起唇角:“某没输过。” 第105章   “给她把脉。”车上, 陆华亭对郎中道。   群青想推辞,那郎中不敢违逆命令,已经搭上了她的手腕,她只得作罢。心中一动, 请教道:“把脉竟能看出是否圆过房吗?”   陆华亭一顿, 车内静了片刻, 郎中叹口气,囫囵道:“小人医术不精看不出来, 也许医术好的郎中可以。”又道,“娘子未受重伤。”   群青道:“那请郎中先给他包扎吧。”   陆华亭手上腕带已被渗出的血濡湿, 是张弓太过用力,撑裂了旧伤,伤口看着触目惊心。他不以为意,静静地将腕带拆下,竟是微微避开郎中的手:“不必烦劳。”   另一辆车上传来郎中徒弟的喊声:“师父,王妃的脉象我不会看。”   郎中向陆华亭匆匆施礼, 找到了由头提箱下车。   群青瞥着陆华亭倒出水囊里的水濯洗伤口,突然又走神,想到她的手握在他指间的情形。   她想起丹阳公主的话, 陆华亭看着有礼,实则心高气傲、不近女色, 她确实也没见过此人与任何绮念联系在一起。到底出于什么心态, 他会那样做?   若只是事急从权, 怕她走失,做如此亲密动作, 未免荒诞,但若是想羞辱她, 也不是全无可能。她心中有个疑影,如鼓泡般在水面上游走不破。   想到此处,她抓住了陆华亭的手指,侧身捞起新的腕带:“我来吧。”   不知是她的手太凉还是碰到伤口,她感觉陆华亭的手缩了一下。二人手指相触,群青额上沁出些冷汗,她试探着自己的感受。   陆华亭问道:“娘子与小郎中相识多久?”   “你说芳歇?”群青道,“得有一年了。”   她缠得轻而细致,丝毫没有碰到伤口,但几番触碰之下,陆华亭终于忍不住垂眼凝视她,弯起唇角道:“娘子在医馆对待小郎中也是这般?”   不过一年光景,不知是怎样的温柔旧梦,能牵引南楚少帝冒着风险也要带她回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未料此人如此敏锐,只恐试探被发现,幸而她性子稳重,不动声色道:“芳歇乖巧,不似长史喜欢审人。”   不料陆华亭骤然用力攥住她的手,因用力巨大,群青惊异地看见血又渗出来,她将手抽出,陆华亭忽又用那只手捧住她的右颊。   群青只觉脸侧湿漉漉的,望着眼前昳丽的一张脸,陆华亭专注视人时,双眸幽黑而明亮,讥诮道:“你是我陆华亭的妻,亦是我的仇敌,怎么可能放你走?”   说罢,他已意识到失态,收了手。群青手上、脸侧沾了他的血,狼狈中透着绮艳。陆华亭盯着她看了片刻,自袖中取出素帕递给她。群青已是愠怒至极,拿过素帕沉默地擦拭。   狷素挑开车帘,道:“青娘子怎么跑到南楚的车队去了?您不知道,抓刘幽、审赌场的人,沿路追踪布卡,但凡晚一步,都追不上娘子了。”   说着趁停车功夫,把客栈遗留的行李搬上车,似要匆匆离开。   群青挑帘,望着外间来往百姓,她心中明白。南楚少帝和禅师敢同来云州,定然不止随身带的暗卫,云州还有南楚的人:“刘肆君如何了?”   陆华亭靠在车壁上:“抓住了。但余党未清,此处并不安全。”   这时,郎中匆匆地来报:“回禀长史,王妃的胎位不正,小人不善妇科,这种情形,尽早回长安诊治为好。”   两人都下了车去看萧云如。   萧云如道:“臣妾无妨,可以陪着殿下。”   “你犟什么,此处有我和七郎留守就可以,你在此处又能帮得上什么,赶快回去!”李焕面色忧虑,说不到两句话,便是一阵咳,口中喷血,直骇得竹素面色惨白。他身中南楚暗器,暗器已拔除,但余毒残留。   陆华亭见状,冷道:“臣叫殿下不要下车,你听了吗?”   李焕一上战场,便热血贲张、无法控制,没好气道:“下都下了,要死也是我该的。”   “胎位不正可能伤及性命,还请王妃早日回去。”群青劝道,“臣可以先送王妃回宫。”   萧云如沉默着,没再反对。   李焕转过脸看着她,是群青舍命将萧云如救出来,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望着群青片刻,直起身子,拱手道:“本王妻儿,托付给青娘子了。”   陆华亭道:“狷素竹素,你二人跟着青娘子的车走。”   群青又看向陆华亭:“燕王府来了多少人?”   “随侍十二人。”   “就十二人,云州的南楚细作不知多少,若是云州乱了,如何抵挡?”   晚风之中,陆华亭冲她一笑:“娘子不必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先回便是。”   -   回长安日夜兼程,中途,萧云如便因体力不支长睡不醒。群青悬着心,竟连晕车都忘了。好在只在中途遇到过一次流矢,牛车便脱离江南道的云雾,一路奔向宫门。   萧荆行已带着医官,和燕王府宫女们在道旁迎候,他不能去扶萧云如,只是远远跟着,眼中满是忧色:“一收到七郎的来信,我便请了医官,现在便调养,但愿有用。”   宫中医官亦分品阶,品阶高低反映在袖子颜色之上,见萧荆行带的医官仅为白袖,乃学徒医官,群青悄然问:“赶着回来,便是因为云州没有好的医官。萧大人为何不请一位金袖的妇科圣手?”   萧荆行道:“娘子不知,宫中三位金袖医官,都去为圣人侍疾了。”   “圣人病了吗?”群青不禁问。   萧荆行微一颔首:“收到燕王奏报云州治灾情况,圣人便头风发作,太子监国已有多日。”   单是看到奏章,宸明帝便已大怒。云州刺史一旦归案认罪,定会斩下孟相一方势力,还会牵连太子。在这种情况下,若她是李玹,最有利的结果,便是放任云州乱了,刘肆君死无对证、燕王受伤,让此案变成无尾之案。   想到此处,她的心又提起来。   萧荆行又问:“要不要去求皇后娘娘,调一位金袖医官来看看?”   “先别惊动圣人娘娘。”群青看了看宫内,翠羽和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将萧云如扶至榻上。   她总觉得萧云如的这个孩子似有隐情,但萧云如不愿说,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对萧荆行道:“你若信得过我,帮我悄悄地带一个人进宫,我师父李郎中是城内有名的医者,让他先为王妃看诊。”   这时,萧云如转醒,唤一声:“青娘子。”   群青忙到榻前,却见翠羽端着木牌,上有半枚凤印。萧云如鬓发散乱,望着她:“我这些时日若是不济。凤印给你,内宫事务,你可以代为调度。”   似是望见群青的表情,萧云如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我知你行事,多有冒险之处,怕不能担责。没有关系,事有三分把握,便可以去做了。青娘子既有勇气,又有能耐,适逢多事之秋,此印给你,本宫才能放心。”   说罢,她便在药香作用下睡过去,群青握紧了凤印,对萧云如一拜。   萧云如说的多事之秋,不无道理。这一世芳歇继位,南楚异动比上一世更早,燕王又受了伤。眼下和谈与夺嫡同时发生,宫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事情如何发展还不知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国乱是群青的梦魇,她自是不想让南楚与大宸打起来,如此一来,与西域诸国的和谈便显得尤为重要。她不及休息,叫狷素驱车将云锦带回碧泉行宫。   木箱打开,尚服局的女官围过来触摸,分外惊喜:“是干燥的云锦,成色也好,比糟污的好多了!”   群青问:“这几日商谈时,可有人看了云锦?”   沈司衣边走边道:“司衣你不知道,高昌宾使看了云锦和花锦,他眼光当真毒辣,先前用羽刷清洗的云锦,也能让他看出端倪,好在太子殿下圆了过去,高昌宾使又要我们将云锦装了车,说要送回高昌王室试用。当时娘子还没回来,实在无法,昨夜只得将那些云锦硬着头皮装了,幸好娘子回来了!”   “哪辆是高昌宾使的车?”   眼前停着的是琉璃国与高昌国宾使形色各异的马车,沈司衣向其中枣红的一辆车一指。群青给狷素使个眼色,快步走上前去,与车夫攀谈。   那高昌车夫生得膀大腰圆,见一个纤巧白皙的娘子翩然而来,竟会说梵语,便被她吸引了注意。那厢狷素已悄无声息地绕到车后,将云锦调换过来。   那高昌车夫笑得开怀,松下旁观的女官们亦是松了口气,皆掩口而笑。   朱馥珍候在道边,像一竿高挑的竹,见此情景,脸上又是涨红,竟是躬身下拜,便如竹弯了腰:“我欠娘子一个道歉,说到就该做到。”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朱尚衣知错就改,不咎其过。本宫以为群司衣有功,再升一阶为四品补衣,晓谕六尚,如何?”   群青一转头,望见李玹挽着宝姝从殿内出来,众人纷纷见礼。   李玹的脸色比上次相见更苍白,人也更瘦,凤目凌厉得如同刀裁。寿喜说,白日监国,还要接待宾使,宵衣旰食,加重了李玹的负担。但他自己却不觉得。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而一旁的宝姝见此状,脸色发沉,目光如刀锋落在群青脸上,嗔道:“这段时日嫔妾陪在殿下身边,都不算苦劳。有人带回几件云锦便要升官,这官也太好升了,嫔妾不同意。”   李玹闻言一笑,拍拍她,状似亲昵,可笑意不达眼底,也不准备改变主意。他看向群青,却发觉她并无想象中喜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看见这样的李玹,和珠玉装点的宝姝,只觉有些陌生。她想了想,向前行一礼:“臣有事奏请殿下。” 第106章   李玹道:“进殿说罢。”   奏折堆叠了东宫的案头。群青站在珠帘后, 看宝姝为他研墨,李玹宽衣广袖坐在案前,倒真有几分帝王气象。   他将一副袖珍卷轴递给寿喜,寿喜又把它递给群青。   群青展开卷轴, 是一副水墨丹青, 其上画的是华贵满身的女人, 手持团扇,扇上绣暹罗扑蝶。   群青一看这扇, 眼前几乎浮现出当日的场景:这画的是旧楚时昌平长公主,她便有一把这样的扇, 扇上绣的正是十七公主杨芙养的那只狸奴。   李玹道:“高昌的王后儿时来过旧楚,对前朝昌平公主手中的精巧扇面念念不忘,是以做此图传阅。宾使这次前来大宸,是想要为王后带回这样的立体之绣,装饰于王族服侍,你可知是什么绣?尚服局可否赶制?”   群青道:“殿下, 这是缂丝绣,是以线为经线,代替绣布, 在其上穿梭编织而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缂丝绣,我遍观刺绣典籍, 也没听说过书中有此记载, 不知是哪派野路子。”宝姝道, “殿下,臣妾观此画许久, 觉得更像中洲的双面绣。我再不济,也是世家出身, 尚服局当过值的,她一个掖庭奴婢又怎么能知道从前的公主用什么扇?”   群青没有说话。   宝姝想要权力,会刻意与她争权,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见宝姝咄咄逼人,李玹只是一笑,问群青:“你方才要说什么?”   见群青不答,他挥手令宝姝退下。方才抬眼,看向珠帘后那道纤细身影。   群青道:“臣自云州返回,未料云州刺史与南楚暗中勾结,燕王和长史留守云州,恐怕……”   燕王消失的和美氛围,就这样被她轻易打破,李玹脸色陡然结冰:“这非你分内之事,别说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内沉默片刻,群青竟是撩摆跪下,继续道:“若生变数,云州会有战况,长史已经上奏,请殿下允燕王府参军带人去往云州,抑或是派人增援。”   李玹骤然将墨笔掷向她,珠帘发出脆响,那道纤细的身影却丝毫未动,令他的心火骤燃:“你一个内廷女官,是担心谁让你昏了头徇私,偏向燕王府说话?”   群青冷道:“殿下是太子,听闻可能有战况,为何不先考虑国祚平安,却要先考虑我担心谁?”   李玹一口气堵在胸中,却是一笑:“原来本宫让你失望了。”   群青的确有几分失望。她早已意识到李玹并非上一世百姓印象中的温仁之君,但却还是希望他能与燕王有所区别。她抬头,眼中倒映着明亮的烛火,竟有几分脆弱:“殿下,臣经历过国变,明白金戈之下,任是公主王孙、官宦之家,都如土沙。我留在宫中做女官,是想堆好一个沙堡,不愿争来争去,弄倒了它。”   李玹凝视着她许久,面色复杂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可你要记得:便是有所牺牲,也必须先分明沙堡的归属,才好堆得更高。亘古以来,帝王之道。”   得到这样的回答,群青不再言语。电闪雷鸣中,她行一礼,快步离开东宫。   李玹靠在椅背上,从窗外看到她离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他面上没有表情,蓦地将桌上镇纸拂落在地。   “去召王镶,让他带人去云州。”良久,李玹淡声吩咐寿喜。   寿喜匆匆而出,响动惊动门外的孟光慎,他听得李玹命令,大步迈入殿中:“殿下,为何出如此昏招?”   风雨如晦中,李玹批阅着奏章。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脸上甚至有几分释然的笑意:“本宫是太子,做太子的决定;如今既然监国,做的便是国主的决定。”   难道有国主愿意让江山失地,黎民蒙难?   孟光慎瞧了他一眼,旋即道:“殿下可别昏了头,你只是监国,这国主之权,圣人想收回,随时可以收回。云州叛乱、燕王蒙难,贪墨与燕王两桩事便都解决了。这一城折损,事后可追,若让燕王回来,便麻烦了。”   “原来太傅早就知道云州有南楚的人。”   孟光慎听出了责怪之意,唇线微微一绷:“殿下一心想做光风霁月之君,难道忘了那件事吗?”   李玹的手猛地一颤:“太傅威胁本宫?”   “想要做仁善之君,也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只要有那件事在,殿下就不是昔日那个无暇的皇子,又何故自欺欺人?”   孟光慎大步出了门去,宝姝不安道:“阿爷,你是不是和殿下吵架了……为何殿下摔了东西?”   “这件事情你不必管。”孟光慎拍拍她的发顶。宝姝惊讶地发现,不过一年时间,阿爷青丝间丛生的白发,如同神像上裂隙中漫生的青苔,竟令他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阿兄之死、桩桩件件细细想来,都是使孟家崩落的雪片。她感到深深的恐惧:“圣人一直不喜燕王,即便太子有错、我们有错,多年的好恶,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是吗,阿爷?”   “你说得不错。”孟光慎微笑,“人心是最偏颇的。只要圣意不改,燕王和陆华亭,便一辈子都别想染指那个位置。”   -   群青在宫中书架中寻觅,终于找到了记载缂丝绣的典籍。缂丝绣是民间发明,虽然进献给昌平公主,却并未普及,只在一本内侍做的宫记中有记载。   然而踏入崇敬殿内时,尚服局的女官们正分列在两排绣架前,赶制双面绣。   “是谁让你们绣双面绣?”   女官们道:“殿下的旨意下来,暹罗戏蝶的事交由孟良娣负责了,孟良娣命臣等赶制双面绣,免得宾使着急了。”   说着她们急忙继续赶制。群青站在一片飞针走线声中,又一次有了被排除在外之之感。她问朱馥珍:“你可曾告诉大家,那张暹罗戏蝶的画上其实是缂丝绣?”   朱馥珍道:“方才我提了,大多数女官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绣法,自是难以信服。”   群青翻开宫记,给她看上面的图画,那把暹罗戏蝶的扇子就在其上,朱馥珍微微意动,然而却道:“看起来似乎确实更像是缂丝绣。可是你看这上面的织法,纬线需要一根一根地穿,每根纬线的位置又不尽相同,一人一日恐怕也穿不了多少;现在尚服局的女官和绣娘做双面绣,一人两日好歹能绣完一副。原本宾使就只有一张图画,凭一张图画又如何确保还原精准?对六尚来说,事能做成、能了交差是最重要的。”   群青见说不动她,拿着典籍转身离开。   “你先别走。我知道是孟良娣是有意针对你,可你若是生气,岂非正中他人下怀?”朱馥珍拧起眉,“你绣得比她们都快,留下来带教她们,我分出三个绣娘给你做缂丝绣如何?”   群青道:“事关邦交,精确当然重要,我没有生气,只是明知是错的事,我实在做不下去。不愿叫尚服局为难,你且如期赶制吧,我去想别的办法。”   女官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群青身为女官,性格确实是太恣意了些。孟良娣受宠,偏要打压她,虽是补衣,却无实权,也不知这次她能在尚服局待多久……   燕王府的灯笼在雨幕中发出晕黄的光。   狷素带着进贡的蛇果去殿中时,望见地上铮亮的斧头和长刀,双眸微睁。   群青跪在一片木条当中,正在给木板上画刻线。尚服局以为缂丝绣费劲人力,殊不知典籍之中记录了缂丝织机的尺度。是前朝民间的绣娘所设计,宫中曾有一架,她儿时被阿娘带去还摸过。她想试试参照图纸,将其还原。若能做出来,日后也好用。   狷素望见群青纤细的手拎起长刀,刚要提醒一句当心,便见她已将三两下将木板劈开,又细细雕琢。   雕墨线,劈木板,钉铁钉,群青额上细汗和空气中的潮意混在一起,她心中极为平静专注。   许是因她知道,做这样的事,比做细作杀人更有意义,哪怕只是一架织机,那也是她儿时读书刺绣时真心想做的事。   “青娘子做的是织布机吗?”狷素好奇地摸着简陋木架上的转轴,竟没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群青将一根一根的经线绷在木架上,应了一声:“我吵到王妃了?”   一抬眼,未料狷素撸起衣袖,拿起斧子便帮她劈起木头:“可是尚服局的活计?青娘子要做多少个这样的织机?”   群青阻拦不及,只觉有些荒诞:“不是尚服局的,是我自己想做。我说了,你能帮我做吗?我要四十架。”   狷素面色一凝,果然放下了斧子。   他道:“青娘子,你稍等片刻。”   说罢他捧起那本典籍,起身出门。片刻之后,群青只感觉院中火光大盛,脚步不休,她忙去窗边看,便见三十余名府军集结成列,就连王府的司膳也在列中,每人手中抱着一叠木料,安静地听狷素吩咐。   不多时,众人散开,院子里响起了纷乱而迅速的劈木板的声音。   群青脑子一嗡,忙将狷素召进来:“何必兴师动众,惊扰王妃休息。”   狷素道:“娘子一个人得做到什么时候,这样能快一点嘛。”   群青一笑:“你也不问我做来何用?”   “必是有用。”狷素道,“长史说了,娘子比其他普通人都聪明,所以娘子要做的事不必发问。”   群青神情一顿,不想她在陆华亭心中,竟有如此高的评价。这句话若是旁人说的,恐怕无妨,但是从宿敌口中说出,却是另一种感受。   狷素又从怀里取出鸽信筒中信笺给她看,纸上字迹依稀能看出适写花笺的赵体:“群青之令视同吾令,不要贻误。”   群青看了半晌,第一次问:“燕王与长史何时回来?”   “长史发信,王镶带人支援,云州之困已解,他们已经协同大理寺押送刘肆君回来,只是路上洪雨阻道,走走停停,恐怕需要时间。”   待他走了,群青又看见摆在殿中那座黄梨木妆台。她走到妆台边,抽屉上鲜艳的红绸尚未拆下,微微晃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轻轻将抽屉拉开又合上。   手指停顿,抽屉内并非空无一物,竟有一朵赤红绢花,灼人视线。   总归旁边无人,群青散下长发,坐在妆台前梳头。她将那朵绢花戴在鬓边,镜中自己的神情竟有几分陌生的鲜妍,她对危险极为敏感,很快摘下,不动声色放回原处。   殿门被人敲响。   看见门外李郎中白须上沾满夜露,神色凝重,群青心中一沉:“师父,是不是王妃的胎有什么问题?”   李郎中悄然进宫给燕王妃诊治已有数日。他掩上门,才有些凝重道:“六娘,我早说不给贵人诊脉,宫中明枪暗箭无休止之时,你揽这些事,只怕有危险。”   群青道:“起码师父医术高妙,能保燕王妃平安。如今燕王府中只有我,若王妃有闪失,旁人要治我的罪才更容易。”   李郎中一想,的确如此,面上愁色更浓。   “师父,王妃到底有什么问题?”   “她虽转过了胎位,但母体极虚,宫内那名医官,却一味开养胎的方子,又不听我言,再这么下去,母亲没力就是一尸两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医官只是个白袖品阶,水平不够也有可能。群青心中刚浮起疑虑,李郎中便道:“我看见他进来看诊之前,与鸾仪阁的内侍说话。”   鸾仪阁,那便是如今宝姝的人。这医官很可能已被收买。幸得李郎中道:“我趁他不在,把药倒了,换成我的。你可要告诉王妃,把他换了?”   群青神色冷凝,思忖片刻,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师父你便当做不知道,拦在他前面,换了他的药就是。”   李郎中叹了口气,又望着她道:“这个王妃脉象十分古怪,她此前似乎服食过过量活血散淤之药,伤了身体,毒性已经侵入血脉,所以这一胎十分凶险。”   群青不由意外。   她想到萧云如总是身体不适、服下药丸的情形,那药果然是伤身的。但箭在弦上,追究这些已没有用了。   圣人赐的下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进燕王府,证明宸明帝在病中也关切着这个孙儿,燕王府的平静背后潜藏着无数双注视的眼睛。   “师父,你先尽量为王妃调养,我做些准备。” 第107章   钟声之后, 白马观观门开启。   四十台织机被小内侍依次抬进观中。   此时正是女冠们祝祷之后的休息时间,原本在打水的、小憩的、相互说话的女冠们全都围了过来,像一群雪白的鸟,好奇地打量着织机, 又望向群青和若蝉。   她们的眼睛黑白分明, 又被常年的封禁磨损得有些呆滞, 与外面的宫女和女官全然不同。   群青听若蝉说过,白马观中的女冠们, 大都是楚荒帝在位时,从民间招揽的穷苦少女。她们终生待在观中不得外出, 也从未窥见天颜。道师会教她们绣经幡,以打发漫长的时日。   门框上经幡飘动,群青挽起一条,见上面的刺绣针脚细腻,精细不输宫中的绣娘。   若蝉把半枚凤印奉给道师。宫中见凤印如见后宫之主,女冠们纷纷举手行礼。   群青道:“我是尚服局四品补衣群青。今日来此, 是想请诸位协助。高昌国想要一批特殊的织物,尚服局人力不足,是以我想到让你们帮忙加工这批朝贡。”   让女冠做朝贡织物, 这可是前所未有。一个女冠怯生生道:“大人,我们只是女冠子, 手艺粗陋, 未曾考核入选, 如何做得了六尚的活计?”   “这些经幡难道不是你们绣的吗?”群青侧头看着飘荡的经幡,温声道, “我以为你们的绣功,并不比尚服局的绣娘们差。”   若蝉道:“协助朝贡织物, 可以增加俸银、旬假,若是做得好,将来可以去尚服局当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闻此言,女冠们的神情亮起,挽着手,纷纷雀跃起来:“可以出观!”   “就算是不能出观,能换些银两寄给家人也是好的。”观中生活清贫,在银钱上也很困窘,只盼获得贵主们的赏赐,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   又有一女鼓起勇气道:“请问大人,可是需要在织机前工作?可我们没有见过刺绣时用织机的。”   看到织机,女冠们纷纷附和。   “这种绣原理与织布相似,使用织机,定是比人力容易的。只要肯学,我会教你们。”群青道,“诸位若愿意,现在坐在织机前。”   天暗了,若蝉带着小内侍们挑起数盏灯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昏黄的光照着女冠们缠绕经线的洁白手指。   群青从第一个女冠开始亲自教授。天青色的纬线缠绕在云梭上,群青手持云梭,按照垫着的图纸,在经线上跳跃钩织,如同拨奏古筝。完成一排的勾织,便用木刷把纬线压紧至底部,如此反复。   女冠们纷纷挑出长长的丝线,绕在云梭上。   无数张古筝完成了稚拙空灵的演奏。   群青在织机间行走,披帛逶迤在地。她看着日复一日间,各个织机上木刷归线越来越快,云梭缠绕得越来越快,绣面上的图案自下而上,渐现雏形。   宝姝得到消息,已是七日后。   这日天降微雨,孟良娣的轿辇停在白马观外,宝姝下了轿辇,快步跨进门槛,便被这四十女冠在织机前忙碌的情景惊住了。   她慢慢地走到一架织机前,讶异地看见那一尺见方的绣布上织出了半朵芙蓉,每一片花叶轮廓立体,用的是普通的银线,图案散发着饱满的辉光。   另一架织机上正在织的是水仙。   宝姝一把抽出垫纸,纸上临摹的是宫廷画师的万花图。若要尚服局工艺精湛的绣娘做双面绣,需要三个月。可眼下,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根本未曾经受过女红训练的……女冠子,只要小心地勾穿云梭,推动木刷,便能把绣样编织出来。   双面绣需要有经验的熟手,即便是相互教授,也需要时间。宝姝盯着那绣出的图案,只觉体内忽冷忽热,竟生出恐惧之意。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暹罗扑蝶”的扇面,也许那扇面上的确不是双面绣,而是眼前织机上不曾见过的绣法。   “是谁让你们在此刺绣的?”宝姝问。   太子良娣亲临,女冠们纷纷放下云梭,向宝姝行礼。道师说:“织机是尚服局群补衣送来的,刺绣之法,亦是群补衣倾囊相授。”   “荒唐!宫中寺观,皆隶属太史局,由圣人亲掌。她区区四品女官,竟敢调动圣人的人帮她做事。你们成日刺绣,那谁来祝祷。”   “祝祷之事,小女冠们没有耽搁。”人群中传出一道声音,“再说群补衣,她拿着凤印呢。”   燕王妃自身难保,竟连凤印都给她了?宝姝一时哽住,脸气得发白。   孟良娣勃然大怒,女冠们不由担忧起来:“良娣若不准许我们碰朝贡,那、那群补衣此前答应的酬金和旬假还作数吗?”   宝姝在织机间转了两圈,想到双面绣,一时无法完成,咬住了唇。再转过身时,神色已经如常:“你们既已绣到一半,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继续绣吧,先前允诺给你们的,自然也会兑现。只是太子殿下此前下旨把朝贡之事交给本宫,你们日后听本宫的吩咐。”   这日群青收了伞过来,便见通身锦绣的宝姝,带着奉衣宫女和几个内侍站在观中。   群青心中一沉,却见女冠们还在正常赶织,只是她们低着头。   宝姝道:“这批绣样是本宫负责,自然要来盯着进度。”   群青陡然抬眼:“你说什么?”   宝姝的神情越发愉悦,对身边内侍道:“还不给给群司灯宣旨?”   那内侍道:“传太子殿下手谕:正四品补衣群青,即日起平调至尚寝局,任尚寝局正四品司灯。”   未及他念完,群青拿来自看,看到“司灯”二字,只觉荒谬。   虽然她知道对李玹重权势,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枚可以挪动的棋子,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到寒风扑面,冷雨浸骨。   群青望向宝姝:“有些事我正愁不知如何收尾。从我手上抢的东西,望你接得住。”   她的瞳仁漆黑,看看那些织机,微带笑意,令宝姝生出森寒之意。   “我就是要抢你的,怎么了。你从我手上抢走的还少吗?我的阿兄,殿下,朱尚衣,在六尚的本该是我……”   群青撑了伞回去。好在她努力升任,不过是为了做绯衣使换回阿娘,至于在尚服局还是尚寝局,其实没有关系。   宝姝叫道:“你说那句话是何含义?”   见群青不回头,宝姝不免心乱,疑心织机遗存了什么问题,吩咐奉衣宫女道:“去尚服局调两个十年以上的绣娘过来。”   奉衣宫女却带来了更紧急的消息:“孟良娣,燕王妃今晚恐要发动了!”   宝姝头上鎏金的步摇轻晃,神色也变得紧绷起来:“这样好的时机若不抓住,如何对得起殿下和阿爷?走!”   -   群青是从尚寝局混乱的账目中被狷素唤回去的。   萧云如自傍晚开始腹痛,直至午夜还未生下。通明的灯火照着内侍和宫女们不安的脸。   燕王妃的奉衣宫女翠羽在门口迎接:“青娘子回来了。”   翠羽眼圈微红,通身颤抖,说了殿内的情况。她忽然小声道:“青娘子,您可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   群青边走边问:“什么风言风语?”   “前些日子,宫中宫女口耳相传,说太史局算出咱们燕王府的小世子命格不详,是因为燕王杀戮太过,王妃、王妃在闺中时,妇德不检……”话未说完,翠羽便气得啜泣起来。   “妇德不检?”群青的脚步一顿,如此恶毒的流言,有几分诡异,众人皆知萧云如乃世家贵女,向来德行兼备,难道炮制流言的人不觉离谱吗?   此人偏挑此时放出流言,却好像是有备而来。   此时殿内一声尖叫:“王妃昏过去了!”   翠羽忙道:“王妃不让娘子进去。”   挣脱翠羽阻拦,群青进了产房,与端着血水的两个产婆错身而过,听见产婆抱怨:“母体孱弱至此,没有力气,再这样就危险了。”   群青看见了萧云如惨白的脸,纵然习惯了鲜血,鼻端浓郁的血气,还是令群青腿发软,手心冒汗。   “王妃。”她轻轻叫醒了萧云如,“不要害怕,先不要睡,我叫师父给你施针。”   萧云如涣散的眸子落在群青脸上,稍显动容,她嘴唇翕动,似想说什么。   “不能施针!王妃现在气力尽失,一针下去恐怕要气血倒逆,不知哪里来的野郎中,想要谋害王妃。”群青侧眼一看,徐医官已被捆在柱上,却还嘶声道,“王妃相信下官,下官才是宫里的医官,王妃,别害了自己性命。”   李郎中一针下去,萧云如眉头蹙紧,冷汗之流。徐医官顿时喊叫得更厉害,整个帐内都充满了恐慌的氛围。   “把他嘴堵上,眼睛蒙上。”群青冷眼道。   这下耳畔总算安静了。   两个产婆用热水浣了手,又过来帮萧云如使力:“王妃,这个孩子头有些大,是要费些劲的。”   萧云如闻言,突然攥紧了群青的手,忍着痛苦,撑着一口气道:“你现在快点离开。我已嘱咐过翠羽,就说六尚有事找你;还有你的师父,也不必再为本宫施针,现在从后门离开。”   群青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反握住她的手:“王妃,若不施针,你可能有性命之危,臣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萧云如幽幽地说,“殿下和长史不在,若要给燕王府沉痛一击,除了此时还有何时?可怜我机关算尽,还是自讨苦吃。你待我好,我萧云如不是不知恩的人。我能做的便是替长史保全你。走呀。”   话未说完,一阵痛楚便如浪潮般将她的神情撕裂。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产婆们喜道。   李郎中忽地暂止扎针,将群青拉到一旁,神色严肃:“六娘,这个胎儿确实有些大。”   群青道:“什么意思?”   “孩子的模样一定有问题。”   群青脑袋一嗡,蓦地想起那个流言。   李郎中道:“我是大夫,不管诞出来的是阿猫阿狗,只管保命救人。而在宫中如何处置,还需要你来衡量。”   外面传来拍门声,翠羽惊慌道:“青娘子,孟良娣带太史局的五位大人,在外面叫门。”   群青面色苍白,思忖片刻,锵地拔出帐边悬剑,握在手中:“师父,多余的事你别管,继续施针。我去应对。” 第108章   燕王府的府兵把守门外, 群青远远便听到宝姝的叱骂声:“本宫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探望燕王妃,你们一个个兵甲加身、凶神恶煞,想干什么?”   狷素说:“王妃待产, 需要安静, 不便探望。良娣回去吧。”   “你一个传佩卫士敢阻拦本宫, 是越俎代庖,你就不怕本宫现在就拿了你?”   群青经过翠羽身边, 轻声道:“你去请皇后娘娘过来。”   翠羽面上不解,谁不知马皇后性情懦弱, 遇事只会推诿,若真有什么事,在场的奴婢都免不了责罚。   “青娘子,皇后娘娘不大可能会为我们主持公道,说不定会反害了王妃。您还是如王妃所说,快些从后门离开, 奴婢已交代他们,便说没有见过娘子。”   群青却道:“现在就去。”   翠羽摇了摇唇,只好领命, 一旁站在一起的宫女和内侍们垂着脑袋,已是人心散乱, 叫苦不迭。   群青走到狷素身边。狷素见她手上拖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 骇了一跳:“娘子!”   群青手腕一抬, 那抹寒光直指宝姝,宝姝只觉眉心一凉, 住了口,太史局的几名官员都看着眼前这个小娘子。   她的眼尾微翘, 这张不算极漂亮的脸被月光照着,眸光中沉静的杀意,如同晃动的露水。   “你疯了,用剑指我?”宝姝道,“看你敢不敢杀我呢,来,在我脸上画道儿。”   群青知道她在激怒自己,轻轻向前一抵,宝姝眉心花钿应声而碎,宝姝登时抚着额头,后退几步,怒不可遏:“太史局诸位大人已测算出来,燕王世子有祸国祚。群青你如此相护,小心脱不了干系!”   “小世子还未出生,你便测算出来了?若是算错了,你想如何承担责任?”群青注视着那几人,那几人都低下头,不敢回视。   “等着看就是了。”宝姝站定不走,看起来十分有把握,“若是算错了,不必群司灯出手,本宫自己便上奏领罚。”   “定是徐医官帮王妃转胎时,觉察了什么。”狷素对群青说,“娘子早该听我的,那徐医官一经发现,就应该把他赶出去的。”   群青却没有说话,默默留意着远处的声响。方才已看见孩子头了,分娩也就是这片刻的事。生产如过鬼门关,这么紧急的时刻,她能做的便是不让外面的事惊扰到萧云如。   突然,婴儿的啼哭响起,宝姝睁大了眼睛。旋即殿内传来铜盆跌落的声音、产婆的低叫,让一切变得极静,唯余风声。   “生出来了吗?”见产婆跑出来,群青问她。   产婆直直跪伏下来,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道:“娘子,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狷素挡在门口,群青快步走回殿中。   在木摇篮中,襁褓内,群青看到了新生的胎儿。   瞥见它的模样,她心中一颤。   婴儿颊上覆盖巴掌大的红斑,口唇之处,更是狰狞骇人,是个无法掩饰的畸胎,正在艰难地呼吸。   群青立刻看向萧云如,她怕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宫中诞下畸胎,是极大的不祥,更是一种危险:旧楚诞下畸胎的妃嫔视为有罪,会被白绫赐死。   萧云如鬓发散乱地靠在帐中,已有宫女帮她擦洗过身体,她的神色却是格外的平静。她淡淡地看着它,眸中既没有多少喜爱,也没有憎恨,像是在思索什么。   萧云如对伏在地上的产婆道:“你去上报吧。”   产婆汗流浃背,愧怍道:“奴婢职责所在,不得不报圣人,万望王妃珍重:圣人自病后,心意难测,妃嫔今日得宠,明日便失宠……”   哪怕燕王功勋卓著,王妃如今诞下畸胎,便有可能立失圣心。   话说至此,产婆鞠一躬,仓促从后门退出去。   外面隐约飘来宝姝的声音:“还说不是畸胎,本宫都听到了!发生这种不祥的事,岂不恰恰证明太史局测算的是真?今日本宫在此,必须按宫规处置。”   群青一顿,帮萧云如掖上被子,又嘱咐一旁的宫女照顾好她:“王妃产后虚弱,休息片刻,臣有办法应对。”   说着掩上殿门走了出去。   宝姝逼视群青:“本宫和其他太史局大人亲眼所见,燕王妃诞下一个畸胎,你以为挡住本宫,就能封住消息?”见群青落败,她的神色无不快意,“真是天可怜见,你我的帐,现在就可以清算。”   她说:“群司灯找江湖游医偷偷地进宫,给王妃胡乱用药,致使王妃诞下畸胎,你们还不去,把群司灯和那庸医拿下!”   “不必了。”群青道,“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说着抓住被捆住的徐医官,丢到宝姝脚边。徐医官一见宝姝,口中呜呜叫唤。   宝姝道:“我说的是李郎中。”   群青面上淡淡疑惑:“哪有这号人物,从始至终不都是徐医官负责王妃的胎?”   宝姝冷笑:“我阿爷已派大理寺卿查了萧荆行的出入记录,递至圣人案头,你便是将李郎中放走,金吾卫也会将他抓回来处死的。”   群青却毫无惧意:“我让萧荆行延请李郎中进宫,是因太子妃害喜严重,为她送偏方的,与燕王妃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他难道不在内殿?”   徐医官呜呜地点头,群青道:“他随太子妃去仙游寺休养了。仙游寺是琉璃国宾使住地,孟良娣该不会去那处吵闹吧?”   一刻钟前,郑知意的马车载满行李,候在燕王府后门。   待李郎中上了车,揽月便催发车,马车没有点灯,晃晃悠悠奔仙游寺去。郑知意说:“瞧孟宝姝那得意的样子,若不是青娘子硬要我躲,我还怕了她!”   揽月道:“如今孟良娣觊觎太子妃之位。您有身孕不能冒险,奴婢觉得青娘子说得对,该避风头的时候,是要避开。眼下正在和谈,哪还有比宾使住地更安全的地方?”   ……   宝姝切齿:“好,你都安排好了……可燕王妃诞下畸胎,这总是不争的事实。燕王脸上不过有一块胎记,便遭圣人厌弃,你猜圣人知道此事会如何?”   话未说完,只听内侍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马皇后得了消息,匆匆下轿辇。   宝姝见了马皇后,并不惧怕。皇后平日里见她都诺诺不敢开罪,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只怕一见那畸胎,就吓得六神无主,还有好戏看了:“还请母后一定要主持公道。”   马皇后已快步进了内殿,看见摇篮里的孩子,果然骇得险些昏倒,被奉衣宫女扶住。   翠羽满脸不安,生怕马皇后迁怒萧云如。群青站在一旁,定定看着皇后苍老惊慌的侧脸。   马皇后扶住了摇篮,复杂地看着她刚诞生的孙儿。   有一瞬间,宛如噩梦重临,她想起产婆将李焕抱出来的一瞬间,婴儿脸上红色胎记狰狞。她当即吓昏过去,醒来之后,听闻诞下这样的婴儿是母亲失德,元后为她求情,才保全母子俩的地位和性命,只是宠爱和温存离她而去。   自此被宸明帝厌弃,为府中人耻笑,抬不起头三十年。   她望着帐中的萧云如,便宛如看见了当年恐惧的自己。不知原因,也受了疼,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命运偏就选中了自己。   见到那婴儿容貌,宝姝掩口,提醒道:“母后,这种事若放在旧楚,可是要双双处死的。若不罚王妃,流言传遍阖宫。”   毕竟李焕是皇后亲生的,宝姝怕她不忍,提醒道:“父皇尚在病中,诞此畸胎实在不祥,又与国祚相连,万一影响父皇的病怎么办。”   这些话和当年刺耳的讥诮渐渐重合。   宝姝还在身后提醒,不妨马皇后蓦地转过身,一巴掌拍在她脸上。   这一掌掴得宝姝鬓发都散了,殿中人皆惊,宝姝更是大骇,她望着马皇后,对方双目通红:“你父皇的病,和女人生孩子有什么干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宝姝脸上生疼、头疼欲裂,简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只疑心马皇后吃错了药,她平日不是最怕宸明帝吗?   “来人。”马皇后道,“负责王妃的医官是谁,医官用药不当,致使王妃生下病胎,拉下去杖毙!”   徐医官闻言,面如土色,登时挣扎起来,宝姝见状,连忙道:“母后……”   马皇后冷冷地瞪着她:“你给我住口。本宫是皇后,难道还教训不了一个小辈?孟良娣深夜扰王妃生产,罚俸半年,贬为良媛,叫太子亲自来领罚。还有你们——”   马皇后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几乎有些狰狞,“世子是体弱生病,不宜见人,谁若再散布谣言,就拔了舌头,一起杖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走了几圈,又大步走到门口,指着跪伏在门口的太史局官员道:“滚出去!”   那几人官阶本就低微,造此呵斥,连忙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那徐医官已被拖下去,没了声息。宝姝气得浑身颤抖,连同手也微微发抖。阖宫的宫女内侍全部跪下,大气不敢喘。群青一同跪下,却是微松口气。   翠羽已是有些呆了,喜极而泣,悄然问:“青娘子如何知道皇后娘娘会帮我们?”   群青不过是在赌,赌后宫女子的酸楚,赌马皇后同为女子的心。   可就算今日之劫渡过,畸胎和流言传遍宫中,很显然将重击燕王府。   群青心道,自云州回来,一切白干,不知陆华亭会是什么表情。   先前几番推攘,燕王府一片狼藉,眼下风波过去,翠羽带着内侍宫女将一切归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送凤驾离去,回来时,看见翠羽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朝她跑来:“王妃不见了,王妃不见了!”   群青赶到殿中,只见苍白的帐幔被风拂动,床榻空空,只整齐地留下了萧云如的宫装、绣鞋、发钗头饰,一旁的摇篮也空了。   “方才王妃令奴婢和逢欢去打水,回来时王妃和小世子就不见了。”翠羽说,“肯定是那流言害的!杀千刀的非得说王妃闺中不检点,王妃听了流言,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群青当即想起在南楚的牛车上,萧云如曾用金簪割破手腕,她道:“去宫中井边、池边找找。”   宫中人变了面色,当下散开,四下寻找。   群青则提起灯,沿着宫道一路疾行,一边走一边留意着两旁的树丛。萧云如刚生产不久,应该体虚无力,还抱着世子,不会走得太快。   这时,群青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身影,走在宫道上。   萧云如仅穿雪白的中衣,披发赤足,正抱着那孩子在宫道上行走,走得很快,前面就是太极殿了。   “王妃,王妃!”群青叫住她,一路疾追。   终于靠得近了,萧云如转过身,看见群青,她道:“你担心我会寻短见吗?”   她又看了眼襁褓中的孩子,风吹起她的中衣和长发,竟有种破碎哀凄之美,与往日端肃形象不同:“我不会的,至少做完这件事前不会。”   说罢,她上前重重扣响了太极殿宫门上的铜环。   群青一怔,因为宸明帝就在太极殿中养病,为免打扰已将监国之事交给太子。夜中叩门惊扰圣人,是极大的不敬,萧云如不可能不能不知道这点。而她脱簪被发,竟恰好是请罪之礼。   萧云如已叩响数声,旋即在地砖上跪下来:“罪媳萧云如有事禀报圣人。” 第109章   太极殿内, 宸明帝一直关切着燕王府的动向,直到消息传来,他眼中的期望破灭, 蒙上一层晦暗。   圣人久病以来,韩妃在身边侍药, 道:“燕王看来到底没有帝王命数。”   宸明帝没有做声, 但内心不得不认同。   宫中之人大都知道他对燕王的厌恶,来源于李焕面上胎记。眼下燕王的孩子又是这样, 人越衰弱,越迷信上天的指示。   这时外面的扣门声凄厉响起,像催命一样打破了殿中宁静, 殿中侍候的奴婢都窃窃私语起来。郑福回禀道:“圣人, 燕王妃脱簪披发跪在外面请罪,说要见您一面。”   宸明帝多少有些不快,可想到燕王妃大约是受了惊吓, 也便容忍了:“让她先回去吧。”   外面的叩门和请罪声却催促得更紧。   燕王妃如此失态,闹得整个太极殿都手忙脚乱地点灯,宸明帝仓促裹上了大氅,被几个奴婢扶着走到门外, 心怀不满地望着这个原本极为懂事的儿媳:“深夜吵闹有失体面。朕不追究你的罪过, 先回去吧。”   放在往日这已是极严厉的斥责。然萧云如面无表情, 目光空洞:“臣媳有事要禀。”   目光极快地扫过萧云如抱着的襁褓, 宸明帝不忍看, 生硬道:“如是此事朕已知道了。”见群青站在一旁, 韩妃道:“燕王妃失态,你也忘记了宫规?还不将王妃请回去?”   然而群青犹豫片刻,撩摆跪在萧云如身后。她能感觉到, 这件事对萧云如极为重要,若不让她说出来,才会真正害了她。   “你……”   萧云如道:“罪媳要禀的不是此事,而是之前的事。”她看了眼襁褓,终于道,“世子如此,并非毫无因由。罪媳嫁给燕王前,曾经有孕,寻常药物无用,服用大量的寒雪丹才得以堕胎。药物太强损伤母体,才影响到世子,与流言所传毫无关系。”   四面鸦雀无声。纵然群青已猜到部分事实,却没想到萧云如敢当着宸明帝的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宸明帝显然也没想到,他脸色都变了,韩妃问道:“你怀了谁的孩子?”   “回母妃,当然不是燕王的,是北戎人的。”   不顾宸明帝的脸色,萧云如表情如旧,徐徐道来,“当时,旧楚与北戎尚在交战。有一队北戎斥候,潜伏在长安城内,原本是打算等北戎可汗攻进来时和北戎军里应外合的,不料北戎却被李家打退了。于是这队斥候便成了残部,假扮成胡商伺机休养生息。”   “那时罪媳本打算拿体己钱做些买卖,以抗衡继母苛待,未曾认出伪装,以至引狼入室。他们客居萧家别院筹划,打算趁城破之夜给李家重重一击。那夜,他们被我的侍女撞破了身份,便杀了我的侍女,又凌辱了我;那些人作恶时,被一少年一刀砍杀,救我那人戴青铜鬼面,沉默寡言,身边带着一个叫狂素的暗卫。我知道他是偷潜进来的,因为他说的是北地官话,只杀了几人,不及多说,便又追着剩下几个逃走的斥候离开了,只将衣裳留给了我。”   群青的心沉重地跳起来。   萧云如所说救她的人,是李焕无疑。   然而李焕既有手段在攻城时悄悄潜入城中,若他想见杨芙,为何不趁此时前往清净观中?   萧云如接着道:“罪媳自小到大,谨慎小心,是世家贵女端庄典范,为的便是不让别人挑出毛病,从未想过会被此事毁却人生。回了家中,继母知我失贞,作威作福,要通晓家族,只是见我拿着李焕的衣裳,不确定身份,未敢擅动。及至后半夜,我实在畏惧人言,难忍熬煎……”   “便想去河边,投水自尽。”   她停顿一下,才继续道,“结果,我看到那个叫狂素的暗卫后脑受创,倒在冷溪中,我便去河里找,在浅滩当中,找出了不省人事的三郎,他的面具已经不见了。借着外城的火光,我看清了他的脸,他发丝淌血,也是被人击昏的。”   宸明帝不由打断:“外城有火,那是何时?”   “当时城门已开,到处都是喊杀声,长安城破,但那对想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干系呢?”萧云如平静道,“李焕醒来,却急着要走,那时我才确定他是燕王,心中又抓住了一线生机。萧家再大,在新皇面前也要低头,我守着规矩,只能随便下嫁,半生遭人指点,可我不想那样,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她问他,能不能回来找她,她愿以萧家军为筹码,助燕王一臂之力。   看着她的眼泪,李焕半晌不语,只是道歉,说他有喜欢的人。   “罪媳万念俱灰,不愿强人所难,待李焕离开,转身便投了水。”   李焕兴许也为她的决绝所震惊,返身将她捞了出来,答应了她,随后匆匆离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每一日都是熬煎,两个月后,竟然有孕。为防此事为人所知,也不敢玷污皇家血脉,是以罪媳给自己下了猛药。原本郎中说,因寒雪丹伤害,我不会再有孕了。未料竟有了世子,而若再堕胎,我可能有性命之危。”   萧云如望着襁褓,“我多么侥幸,希望它能康健,而又心知犹有隐患,如今瓜熟蒂落,想是上天对我撒谎的惩罚,罪媳愿领责罚,只求圣人明鉴:”   她道:“城破之时,燕王与我在一处,所以当日飞马践踏两坊、伤害百姓之人,还有清净观凌辱宝安公主之人,不是燕王而是他人。这就是罪媳想禀报之事。”   宸明帝死死望着她,许久才道:“不是燕王,那你说是谁?谁会戴上三郎的面具、骑上三郎的马、指挥三郎的下属,蓄意谋害他?”   萧云如从世子的襁褓中拿出了一枚瑜石带钩,一叩道:“这样东西,是罪媳当日在河边捡到的。此人当日就站在桥上,旁观下属与燕王打斗。太子殿下的身高身形,与燕王相似。何况当日,燕王悄悄潜入城内绞杀北戎斥候时,告知过长兄。”   风拂过群青的发鬓,她没想到萧云如之事,会带出清净观之事的真相。   萧云如手中那枚黑色的瑜石带钩闪动着晖光,是七品以上命官才可以佩戴于蹀躞带上之物。它对李焕稍显贵重,也只有节度使嫡子寻常使用。   两坊之事,死伤甚广,差点葬送宸明帝到手的帝位,又差点令燕王被赶出长安。如此阴毒计谋,他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人不是燕王,而是他亲手带教的太子。   这个孩子他非常了解。李玹的性子随了元后,高洁而温吞,事事都要看他的眼色,有时甚至有些优柔寡断。   太子又是怎样做到血洗宫城的第二日,又若无其事地与他一起去安抚宝安公主,仿佛一切没发生过呢?   疯了。肯定是攀诬。从她失仪夜半叩门开始,便完成一场有预谋的攀诬。   宸明帝厌恶夺嫡之事,阴恻恻地瞪着萧云如。他一时没想好如何处置她,于是他指向群青:“内廷女官未行引导宫妃之责,竟叫燕王妃胡言乱语,给朕拖出去。”   他想通过处置身边人来震慑萧云如。   萧云如却道:“罪媳无一字虚言,圣人想杀,便杀我,不必牵连他人。”   铃声和宫灯迅速靠近。   竹素跪在宸明帝面前道:“属下有证据上奏,证明王妃所言非虚,那日之人确实是太子。”   “好啊,七郎都安排好了。”宸明帝说,“当日两坊之事发生,七郎便不死心,朕倒想知道,太子体弱无法骑射,如何能假扮燕王顺利闯进宫城?”   群青的手指触着冰凉的地面,她也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圣人看了群沧的奏报便知。”竹素坚持上陈,“旧楚的言官群沧,便曾报过陆家通敌,以旧楚之军需,换取过北戎的未麻种子,藏在漕运中带回旧楚,此事为真。圣人既知孟相是陆家后嗣,他手中留有未麻便也说得过去,长史推论,那日孟相给太子服过未麻。”   “北戎上战场的死将,有服食未麻胡饼的传统。只消短时间内服食未麻,便是虚弱濒死之人也可回光返照,只是药效激退后,身体会变得更差。圣人想想,建国之后,太子身体是否大不如前?是否用了大量祛火败火的药材?”   宸明帝没有说话,那时他只当李玹是操劳过度、心火太旺,还请名医为他看诊,汤药如流水一般送至东宫却不见好,一度令他极为忧心。   他攥着奏折的手微微颤抖。   江南道流窜的“玉沸丹”几乎掏空了地方商贾的银钱,令他头痛不已,而若太子便是这个源头……   只听“喀”的一声咳,宸明帝的血喷溅在睡袍上。韩妃惊叫一声“圣人”,身后的内侍们一涌而上,扶住了将倒未倒的宸明帝。簇拥之中,他虚弱道:“郑福,去传召太子,立刻传召太子。”   一行人涌进了殿,竹素方敢招呼跪在身后的宫女,李焕抢先而至,抱过襁褓,他看着萧云如,见她单衣赤足的样子,震动至极:“你……为何连那等前事都说出来?你日后在宫中如何立足?”   “殿下觉得臣妾不敢,是因你我虽结为夫妻,你却不了解萧云如,如今你终于了解了我,我很高兴。”萧云如疲惫至极,却是笑道:“我这一年,本就是偷来的,如今恩已还了,不愿再阻碍殿下与宝安公主厮守。”   说着她精疲力尽,昏倒过去,李焕一把扶住她:“将王妃送回去,我去求见父皇。”   宫女们七手八脚将萧云如送回燕王府,群青方脱了身,转身走在宫道上,反刍萧云如的话。   夜中高耸的宫殿宛如一只只蛰伏的巨兽俯视着她,她脑中闪过纷乱的画面:年少时她跟在宝安公主身边初次入宫;宫变时混乱的宫城;时玉鸣嘱咐她的神情;闯入清净观内拔出铁剑刺向她的凶手;李玹夜中批阅奏折的瘦削身影;李玹聆听郑知意说话时的神情;画上年少时的李玹骑马围猎时的英姿。   她与迎面而来的太子轿辇相遇。李玹尚不知道宸明帝的召唤所为何事,掀开帘子时,满脸意外地与她对视。   他从来没见过群青用这种深沉的神情睨着他,她的眼眸漆黑,明亮如刀,仿佛含了薄薄的泪。   李玹叫寿喜下去给她添加衣裳,可群青没有停步,待寿喜下车,她已经走远了。   群青觉得自己走在回燕王府的路上,可仔细一看哪里都不是,她居然在宫里迷路了。   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在眼前的断壁残垣中找了个缝隙把自己塞进去,抱膝坐在了阶上。   远处马鞍上的铃声却始终不休,时远时近地徘徊着,越来越近。有人下马,提灯走近,撩摆蹲在了她面前:“娘子可是累了?”   寻到她,抓住她,不让她喘口气,似乎是此人最擅长的事。   群青不想睁眼,可还是勉强睁开。陆华亭的黑眸映着灯光,倒是衣冠齐整,容色鲜丽得灼人。   她的脸色几乎透明,陆华亭从袖中取出一袋桂花糖递来。   群青没有接,反盯着他腕上那处月牙状的疤痕:“你当时在想什么?”   陆华亭顺着她目光瞥了一眼,容色不变:“什么都没想。”   群青闭上嘴。她觉得想在此人身上找安慰实在愚蠢,便是他有晦暗之时,也不会告诉旁人。   陆华亭的视线抬起,幽幽落在她襟前绣的棠花上:“娘子在清净观中被刺伤时,在想什么?”   群青蓦然抬眼,幻痛与耻辱同时涌上心头。   旋即她想到,清净观的尸体都是他敛的,知她被刺伤何处也没什么奇怪。   群青瞥着他:“我在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陆华亭望着她的眼睛,含笑道:“我以为证据指向太子,娘子会难过。”   群青不说话了。   陆华亭唇边笑意微敛,却不防群青突然起身,将他拴在树干上的马绳解下来。随着她的动作,那匹骏马焦躁地打着响鼻,马鞍上银铃颤动,群青道:“长史骑这么烈的马。”   陆华亭没有说话,却见群青突然翻身上了他的马,双眸漆黑:“我想骑一下,可以吗。”   他还记得此女秋闱时的表现,分明是心结未消,骑不了马。果然她坐在其上时,那僵硬不安传给了马,它焦躁绕圈,后蹄一撂便要将她甩下去,陆华亭一把拽住了辔头。   白马被制他掌中,动弹不得,只得被他拽着,迈着碎步向前。   群青在狂乱的心跳中,感觉到风动了,马蹄缓缓地踏过落叶,已走了许久。陆华亭一手提灯,一手掌着辔头,蓦地转过脸问她:“娘子,想快些吗?”   未等群青回答,他已将灯递给她,加快了步伐,白马随着他快走起来。   群青感到眩晕,扯住了缰绳,她迫使自己一遍一遍地回想噩梦中那个戴青铜鬼面、骑马踏破清净观门板的人。   他并非天生杀神,也非不可战胜,面具背后是李玹,不过是犯了错的李玹。   她可以给阿兄报仇,给自己一个交代。   挂在天上的圆月迎面而来,不知何时,这些念头消散在风中。群青悬着灯,见陆华亭拖着辔头跑起来。他们越来越快,只见塔尖的灯火越来越近,她忽然又有了年少时纵马过回廊时冯虚御风的感受。   陆华亭侧头瞧了她一眼,群青的发丝和披帛高高扬起,她笑时,宛如琉璃破碎,光彩飞扬。 第110章   狷素拉开门, 只见陆华亭和群青牵马回来,两人头发和衣裳都被汗湿透了,活像水里捞出来的。   群青见狷素盯着自己, 张口道:“方才马脱缰了,跑着去追, 幸得没有伤人。”   群青面不改色, 狷素不疑有他:“长史,这马也太野了, 属下的马给您骑吧。”   陆华亭捆缰绳的动作一顿,只见群青已经快步进殿,半晌才问:“王妃已安顿了。”   “多亏青娘子周旋, 燕王妃和小世子都无大碍。只是人言可畏, 不知过了今夜是什么光景。”   燕王与太子皆被传唤至太极殿中对峙,阖宫都等待着圣人的裁决,燕王府这夜注定无眠。   陆华亭道:“我先更衣, 一会儿再说。”   陆华亭刚沐浴完毕,一掀帘便瞥见群青竟睡在地上,平素他睡的地方。   旋即他注意到这殿中和他走时不太一样,妆台上下堆满木箱和书册。   “什么东西?”陆华亭问。   翠羽跟在身后:“是尚寝局的账册, 奴婢帮着搬进来的。”   “尚寝局的账册也要娘子来管?”   翠羽小声道:“还不是孟良娣。青娘子好不容易做了织机, 孟良娣要截胡, 撺掇着太子殿下, 将青娘子平调至尚寝局。六尚之中坏账最多的就是尚寝局, 那里面有好多蛀虫。”   翠羽好奇向内瞥, 陆华亭不动声色将帘放下:“不去服侍王妃?”   翠羽快步离开。陆华亭进了殿,走到群青身后,才发现小案上竟摆着酒壶, 他试着向外倒,竟是一滴也没了。群青裹着被子侧身睡着,姿势规矩,偏生半干的长发蜿蜒在席上。   他垂眼望着,两指挑开她的长发,指尖轻触她颈上动脉。   这原本是判断人醉酒程度的方法,只是群青极少如此顺从,只消稍一用力,便能掐住命门。陆华亭心中微动,手指也跟着稍稍一动,群青陡然扣住了他的手,陆华亭也未松手,扣住她肩膀,强行将她翻了过来。   群青身上累极,却无法入睡,想来是陆华亭回来,她有些紧张,因此适才饮酒助眠。他突然一碰,她骑过马后刚平息的心跳又紊乱起来,不免愠怒。   偏生陆华亭幽黑的眸盯着她的脸不放,讥诮道:“我看看娘子如何做到说谎话不脸红。”   群青顿了顿,道:“谢你牵马。”   她的面色几近苍白,偏生眼尾带着凌厉的弧度,这般盯着他时,让他有种想弄碎瓷器的冲动。   陆华亭道:“你往常也这样,随便睡在旁人地界?”   群青睡在地上,正好散酒,闻言略过了刺耳的部分:“这不过是块席子。你身上既有伤,便去睡在床上,不过是换换位置。”   陆华亭闻言不语,拈起酒杯,见群青眼神中有阻拦之意,他已将沾染口脂的一边用指腹抹去,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望着她一笑:“娘子既可以睡某的席子,某亦可以如此。”   说罢也不再为难,撩起帘子坐在床上。   群青道:“圣人这次可会废了太子?”   陆华亭道:“东宫是圣人一手教导,自小带着他围猎下棋、读书治国,生恩不及养恩厚,单凭燕王,圣人下不了狠心。”   群青道:“你在说太子,还是说自己?”   陆华亭弯了弯唇:“孟光慎不会坐以待毙,自有法子对付我。”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狷素敲窗:“长史,郑公公来了,叫您接旨!”   陆华亭出门接旨。群青在窗边听到了旨意内容:“燕王府具剿匪、云州治灾之功,圣人早就想赏,原礼部尚书致仕,尚书一职空缺,遂令陆华亭任礼部尚书。”   “恭喜陆大人。”郑福看了眼燕王府的匾额,提醒道,“圣人已赐下宅邸,还请陆大人与夫人尽快迁出王府。”   燕王府众人望着陆华亭,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   群青明白,大宸朝中命官,不得与皇子结党。这道圣旨明着给陆华亭升职,实则是强行将陆华亭和燕王府分开,叫他日后不得再辅佐燕王。   郑福道:“圣人已将监国之任暂交给燕王殿下,至于太子,圣人暂令太子幽禁行宫思过。”   结果与陆华亭所料几乎相同,宸明帝心中的天平偏向太子,不过是将他幽禁。好在监国之权在燕王手上,萧云如暂且安全。   陆华亭接了旨,和衣躺在床上。隔着帘,他看见群青慢吞吞地坐起身,便道:“你若累了,明日再搬也一样。”   群青道:“现在还不到累的时候。”   她挽起发髻,穿好官服,便起身将那些未看完的账册往箱子里装。群青装书入箱,快速而细致。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突然道:“当年娘子伴在宝安公主身侧,做的是伴读吧?”   群青微微一顿。当年在宫中,杨芙不喜早起,都是她每日来整理箱笼。只是世人的目光都被十七公主吸引,当年她从不觉得,身为伴读是值得注意的。   更何况,她做细作已久,都要忘了做伴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陆华亭起身,帮她将账册装进箱内。此人容貌华美,沐浴之后更显昳丽,黄香草气息几乎无孔不入。   太子虽未被废,但监国之权已落于燕王之手,距离上一世的结局不过一步之遥。一旦燕王掌权,他二人这赐婚便可作废。陆华亭上一世尚未来得及娶妻,但对郎君来说,娶妻生子似乎是不可放弃的事。   而等她换回阿娘,也便没有留下的理由。   想到此处,群青问道:“你几时放过我?”   她的声音极轻,陆华亭幽黑的眸微顿,半晌,他从香囊内抽出一根黄香草,轻抛进她的箱内,道:“相思引之仇,你想如此轻易就算了?好歹要陪娘子找到下毒之人,你我再清算。”   群青不再说话。   无论是爱是恨,这强烈的牵绊纠缠着她,竟使她能稍稍安下心,走过这段艰难的路。   -   太子妃的车架到达仙游寺。   天微微雨,揽月小心地扶着郑知意下车,郑知意望着对面那一团莹莹的灯笼,捡了块石头掷过去:“在东宫便是冤家。没想到来到此处,还要做邻居。”   对面提灯观望的,正是被圣人贬居在仙游寺的燕王侧妃杨芙。杨芙一早恭候在此,躲开石块,讥笑道:“我当她有多受宠、群青有多厉害,到头来,连一个孟宝姝也斗不过,还不是灰溜溜地被赶过来了。”   “太子妃。”这厢,揽月扯扯郑知意的衣裳。   郑知意转头,便看见通明的寺前立着的德坞,他手捻佛珠,比上次见面时长高了,面容更加沉静,她认出了他:“小和尚!”   德坞分明若琉璃的眼睛望着郑知意,又怔然望向她的肚子。   上次见这位年轻的太子妃,她分明还是少女模样,可眼前看到的,提醒他这少女马上便要做母亲的事实。   揽月忙将群青的信交给德坞。   信是梵语写就,请求宾使庇护太子妃,德坞看了,竖掌行礼,请郑知意进佛堂内休息。   待他一走,郑知意催促揽月:“拿出来吧,我饿了。”   揽月实在无法,悄悄地从包裹中拿出一只猪蹄,又叫李郎中在门口放风:“听说琉璃国的宾使都用素斋,一会奴婢赶紧开窗散散味。”   郑知意有孕后极是嘴馋,大口啃猪蹄:“到这里来倒是清净,只是吃肉得偷着吃,实在麻烦。”   正说着,李郎中“哎”一声,郑知意迎面便撞见了抱着两床棉被进来的德坞。德坞见郑知意举着猪蹄,也是一惊,旋即敛目退了出去。   “他不会生气了吧?”郑知意不安道,“若是得罪了宾使,可是会给大宸招致灾难?”   话音未落,德坞却又进来了。   他手捧一只木盘,盘内有瓜果菜肴,中间还有一瓷盘,上面竟然放着一只鸡腿。   德坞看了看郑知意,将木盘推到了她的面前,口中说了什么。   郑知意问:“他说什么?”   李郎中道:“他说仙游寺不仅有素斋,别国宾使餐食中有肉食,日后他会每日给太子妃送来。”   郑知意怔怔望着德坞,歪扭行一礼。德坞对她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燕王妃诞下畸胎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仙游寺。   这厢,杨芙抿住了薄薄的唇。   她为抢夺燕王之爱的萧云如的惨败感到快意,又为另一个女人的惨痛感到恐惧,想到国破之时,自己的遭遇,杨芙道:“她一定活不下去了吧。”   她催促自己的奉衣宫女去问,燕王妃是否寻了短见,就像当时被流言中伤的自己一般。   奉衣宫女却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她跪下道:“听闻当年两坊之事又被翻出来,当时策马闯入城中杀害百姓的并非燕王,而是太子。圣人大怒,已令燕王监国,将太子幽禁在行宫了。”   杨芙听完,神情怪异:“你说什么?那日之人不是燕王?”   那么闯入清净观“凌辱”自己之人,便也不是李焕了。   杨芙想到了当日情景。那戴面具的人,杀害了观中二十余名守卫,用剑毫不留情地刺中挡在棺材外的群青,旋即掀开棺材,看见藏在其中,骇得几乎不会动弹的她。   他没有卸下面具,鲁莽地压了上来,却在她挣扎时突然停下,似是忽然惊醒,他停顿了许久,在她耳边发出低而涩的声音:“对不起。”   翌日宝安公主失贞消息传遍宫闱,而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日“燕王”根本没有玷污她。   她只以为,他的道歉是为污蔑她的名声,而污蔑她的名声,不过是他想强娶她的手段。   她将他的停下,视作李焕真心爱她的证明。不曾受到伤害,造就她对国破的侥幸,让她觉得,与太子和燕王周旋是一场游戏,她终能凭借美貌把持燕王,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却没想到,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李焕!   杨芙唇色惨白,一头栽倒下去。   “杨芙那边怎么传了医官?”郑知意问。   “宝安公主心口疼发作,忽然昏过去了。”揽月道。想了想,她还是没有将消息告诉郑知意。   太子被囚于行宫。怪道青娘子要将良娣送到此处来,宫中恐怕要乱了。   -   孟府之外被金吾卫重重把守,宝姝不得进入,道:“你们疯了吗?这是我家宅邸,我阿爷还在里面,你们如此监视,他明日怎么上朝?”   “良娣息怒。”王镶低声,“圣人已下令,在未麻一案查清楚之前,孟相暂不得外出。良娣这样闹,只会起到反效果罢了。”   宝姝的衣裳已被雨水打湿,嘴唇因寒冷而哆嗦,她甚至没见李玹一面,李玹便已被金吾卫带去了行宫。连圣人最忌讳的国祚之事都未能将燕王扳倒,难道一夜之间,孟家便要落败了吗?   她看见阿爷出来,目光一亮。   孟光慎手上的灯照亮他花白的发,神色却还是很平静。隔着佩刀金吾卫,他道:“你回去吧,不必担心。今夜陆华亭应已升任礼部尚书,这旨意是我提议的。”   宝姝慢慢地平复下来。   孟光慎轻道:“你只消做好在六尚的差事,务必促成通商。其余事,皆在我掌握中。”   说罢,他直起身子,转身回到宅中。   宝姝定下神,回头上了轿辇:“去白马观,看看那批绣样。” 第111章   织机的声音一直响至半夜。   终于在第三日时, 一名女冠刺绣时低呼一声:“木刷不动了!”   无论如何踩踏板,木刷始终松弛地悬在空中,无法像之前那样随着踏板的节奏快速下刷, 将织线排紧。   有了第一台,很快便有第二台、第三台织机停摆, 女冠们不由哗然。   宝姝连日挑灯, 在白马观催赶进度。她快步走来,自己试了试, 木刷的确不动,又观察织机上下完好,根本看不出问题出在了哪里。   女冠们见她面色发白, 小声道:“可是要去问问群大人?”   宝姝像被踩了尾巴:“你上次没听见殿下旨意, 竟要去问一个已调出尚服局的人?”   女冠们纷纷求饶。   “都看着我做什么?”宝姝道,“木刷不能自动,便用手推啊, 若不能在宾使离开前及时绣完这批绣样,别说之前的赏领不到手,只怕要领罚!”   一片惶惶的机杼声中,宝姝心跳极快, 命人拿来群青的那本宫记, 宫记之上记录了织机的做法。   宝姝在陇右时并非没学过机关术, 她拆开一架织机, 对照图纸翻来覆去检查, 半晌, 狠狠将灯笼摔在被拆开的织机上。   零碎的木头很快被烧得焦黑,骤然冒起的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宝姝心中涌出深切的惶然,她望着停摆的织机, 这里面每一个零件都不曾缺少,群青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手脚,竟在宾使等待时出了岔子?   -   翌日一早,群青在尚寝局的账房翻取账目时,一个畏畏缩缩的女冠被小内侍引了进来。   一进来她便道:“司寝,您之前带到白马观的织机出问题了。”   群青神色冷清地听她说完,温和道:“我也不知问题在哪里。”   “那您能去看看吗?”小女冠祈求道,“若织机修不好,我等无法如期完成孟良媛的任务。”   群青不为所动:“我都调任尚寝局了,怎能越俎代庖,去管尚服局的事。”   小女冠一时哽住,再看这娘子眉眼冷寂,恐怕真如进门时尚寝局的小内侍们所说,是被太子“发配”到此处,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管了。   群青听见她哽咽,道:“孟良媛不会责罚你们的,因为她责罚你们也无用。木刷要手推,便比织机慢得多,今晚她便会知道,你们再如何赶都赶不出绣样,她会从尚服局叫另一批人来帮忙的。”   待那小女冠离开,群青将箱装好,碰上一个穿枣红袍的内侍从外面跨进来。   那人被她骤然凌厉的注视吓得心中一突,这才想起行礼:“尚寝局监事梁秋,见过司灯。不好意思啊,这尚寝局,乃是六尚中又穷又累之处,平日里都是宦官奔忙,骤然来一个如此年轻俏丽的女司寝,奴才觉得过两日殿下就会心软收回成命,这才怠慢,没来给司寝交代事务。”   群青眼中霜色淡去。   上一世,这位梁公公靠谄媚一路向上爬,侍奉在燕王身侧,还说服她在见陆华亭之前饮下那杯鸩酒。   他如今正在尚寝局当值,群青不打算报间接的杀身之仇,但也不想让他如此顺利地去燕王身边。   “再没落,尚寝局下设司宝司还是富过的,库内尚有荒帝留下的寝具、珍宝,圣人不喜奢靡,将那些东西尽数留在库中,为何账目上越来越少?”   梁公公顿了顿,悄声道:“群司寝是不知道,这尚寝局的小内侍最难管理,这些人好赌,少不得有人手脚不净,奴才试着抓过,实在是抓不住。”   群青看了他一眼,道:“江南道水灾频发,近日大宸与高昌和谈通商,燕王定然不想动用国库银两,贡品很可能从司宝司当中抽调,劳烦梁公公从今日起将库内点清,做好准备。”   说罢她抱着一箱账本走了。   等群青的身影迈出门槛,梁公公面上笑意消失,周围的小内侍围上来议论纷纷。   “到底会不会管事啊?”   “听说她是掖庭宫女的出身,燕王妃选入尚服局。听说她本是太子手下女官,眼下怕是太子失了势,才沦落此处。”   “难怪只是一味查库房账本,绣娘怎么会算账,还装模作样。那么多账本,保准她看上七天七夜也查不完。”说着,纷纷哄笑起来。   群青在殿内将账本分类,一年的库帐,需要交给礼部核查,而尚寝局每月都会莫名丢东西,积少成多,前任司寝因此被罢免,如今只有她一个司寝管事。   宝姝借李玹之手把群青贬到尚寝局,同时也将这烂摊子交给了她。   若想安稳度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但群青还想升至三品,便不得不拿尚寝局这沉疴开刀。   礼部当值第一日,陆华亭回来时几近深夜。   陆华亭下了车刚一推门,便见群青立在阶上,竟在提灯等他。他顿了片刻,走到她面前:“这宅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群青望着他漆黑的眼,神情无辜:“能有什么问题?”   陆华亭瞥着她手中灯,一手松开官服衣领。群青问:“今日宾使的情况如何?”   陆华亭就知道她有消息打探,笑道:“娘子对我这么好奇。”   “从前都是太子在碧泉行宫与宾使谈判,如今李玹被幽禁,突然换成新任的礼部尚书接手,宾使恐怕猜到宫中有变,借机发难,不然你也不会回来这么晚。”   陆华亭道:“宾使已经被某说服。”   群青道:“如何应对的?”   陆华亭看了她一眼,轻道:“某送高昌国一份大礼,以表心意。”   “高昌国三面环海,木易生腐,从别国购入的不腐硬质之木,价值千金,特别是紫檀木,比金银珠宝还要贵重。我答应给宾使一批紫檀木料,宾使便同意与燕王接着商谈了。”   紫檀木确实贵重,群青忍不住道:“国库虚空,你从哪里来的紫檀木?”   “娘子可还记得德麟殿?”陆华亭道。   “我记得,被李盼的药发木偶戏点燃了房顶。”   陆华亭一手拉开门:“圣人令燕王府修复重建,德鳞殿内屋顶梁柱是紫檀木,是荒帝在位时所建。圣人不喜奢靡,也没有用紫檀木之风,某便责令用普通木料重建,换下来的紫檀木拿去找匠人裁切。”   群青心中佩服。陆华亭也看见了宅中装帐目的箱子,足足十二箱,几乎将他们的卧房堆满了。   “你可知下面的人怎么说你?”陆华亭道,“娘子,驭人有术,别把自己累坏了。”   以他对群青的了解,此女并不擅长看账。他很好奇,她要如何应对尚寝局之事。   群青确实不会看复杂的帐,就算是埋头账册,上手也需半个月,还不一定整理清楚。   这个方法太慢了。   是以她只将物件出入的账册按月整理好,每个箱子随机抽出一册,平摊于灯下,多年的细作,速记和找规律她总是会的。   十二月间遗失的各种零碎之物陈列在群青脑海中,看完十二册,她约莫看出了门道。   陆华亭在她身后饶有兴趣地看,已替她说出来:“木枕、镜架的折损最多,几乎每月都要采买。”   群青心念急转,不动声色道:“是么?我都没看出来。那你帮我再看十二本,把采买最多的标出来。”   陆华亭黑眸微凝,似乎很难接受下值之后还要再做这种事,但见她面颊苍白,一言不发地从箱中取账册。   群青余光瞥见他挽起袖子,在灯下记录,道:“从前听闻你聪明,却没想到你对数字如此敏感,儿时数独可是从未输过?”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半晌,陆华亭唇边极淡地笑:“娘子在训狗。”   群青不说话了。   约莫看了三个十二册,群青便合上账册:“不必再看了。司宝司丢的东西,都是荒帝从前喜欢却遗在库中的寝具,大都是紫檀木所做,因圣人并无此好,分不出区别,想必是内贼,将紫檀木一年当中陆陆续续盗走,送出宫外去卖了换钱,其他丢的东西则是掩饰。”   陆华亭静静听着。   群青道:“每隔几月,便出一批大货。此人宫外有稳定的渠道,且不是卖给长安人。”   群青连日来原本没有太多头绪,只是听了宾使之事,忽然有了想法:“紫檀木在北地不算稀缺,犯不着为了普通价格如此冒险,再者宫中寝具皆有标记,百姓商贾不敢收。除非此人是偷盗宫中紫檀木,高价卖给高昌的商人。”   陆华亭向后靠在了椅上,望着她:“娘子所说有理,只是尚寝局上下沆瀣一气,若无证据,恐怕很难拿人。今日晚了,先熄了灯吧。”   群青只道:“你明日几时去给高昌宾使送紫檀木,下一道文书给尚寝局。”   翌日,尚寝局的小内侍便为礼部的礼单,口中抱怨。   “要给高昌宾使备礼,为何要从内宫抽调?尚寝局本就没什么东西,都给了宾使,圣人、燕王殿下没有用的如何是好?”   说归说,却不敢造次,按照礼单,将东西一样一样从库内找出来,放在群青桌案旁边的空地上。   若蝉帮群青核对,摆在最上面的盒内,装着一枚极精巧的紫檀木雕扇座。   梁公公的目光频频扫过她们,含着不满:“尚寝应当知道,库中东西本就丢了许多,现在还要抽调,陆尚书是您的郎君,若是您给他行了方便,这东西对不上的事东窗事发,日后朝中可是要弹劾陆尚书的。”   群青道:“陆尚书下令,跟我有什么关系?公文上既然盖了印,依礼部行事是职责所在。”   梁公公转身要走,群青叫住他,把名录给他看,“来尚寝局这数日一直忙着对账,尚不认识下面的人,请梁公公把人叫进来,我做个名录,再至门口等我训话。”   梁公公瞥了她一眼,点点头走了。   不多时,尚寝局的小内侍便一个一个地进来,向群青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官职,随后出门。   屋内窗户微敞,纸张被风微微吹动,若蝉忽然脸色一白:“姐姐,没了。”   “什么没了?”   她小声道:“宾使要的那方紫檀扇座没了。”   她打开盒子,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方才人来来往往,奴婢盯着看也没看清到底是谁。”若蝉声音颤抖,“你马上要去碧泉行宫了,怎么办?”   群青悄然离开座位,将桌上的板块墨锭塞进盒中,掂了掂重量,又将盒子盖好:“走。” 第112章   群青一出门, 许多目光汇聚在若蝉拿着的一叠木盒上,梁公公的视线,格外灼人。   群青只作未见。, 处礼部侍郎裴嘉走过来,拱手催促:“宾使已在碧泉行宫等待, 司寝备好了礼便随我来。”   梁公公与几个小内侍迅速交换眼神:“今日之后, 只怕是见不到这位女司寝了。”   前方群青却忽然停下来,对礼部侍郎道:“我突然感觉头晕, 应该是早上没有吃好的缘故。裴大人,梁公公是尚寝局监事,让他代我去吧。”   梁公公一怔, 看着群青将两只木盒递给裴嘉:“礼单之中, 这紫檀木雕扇座和灯架最小却最贵重,怕从间隙中掉落摔裂,还请大人亲手拿着, 交给宾使。”   裴嘉面上点头,却有些不悦,转手把木盒给了梁公公:“司寝细致,但在下是礼部侍郎, 有别的职务在身。既然梁公公代你去, 让梁公公拿着就行。”   众目睽睽之下, 梁公公陡然看向群青, 这小娘子脸上充满关切, 神情像是浑然不知。   这盒子的重量, 又叫梁公公冒了冷汗,一时头脑塞住,眼珠狐疑地凝向锦盒, 又移向一旁的小内侍。   难道那木雕扇座还在盒子内?   “梁监事,还站着做什么。”裴嘉不住催促,梁公公只得点了两个人,小跑跟上。   群青站在檐下,神情淡淡地目送一行人离去。   进了碧泉行宫,梁公公额上盈满了汗。陆华亭着紫色官服坐在宾使身侧,不接他手上东西,反挑起笑道:“从尚寝局过来,也不算远,监事怎么出这么多汗?擦擦吧。”   梁公公慌忙拿袖擦了擦脑袋。陆华亭微敛笑意,对宾使道:“尚寝局监事前来献礼。”又以目光示意梁公公呈上来。   锦盒在宾使手中打开。   高昌宾使一怔,随即口中称赞不止。   陆华亭望着那盒中,紫檀木雕扇座完好无损。梁公公面色惨白地侍立一旁,见他看过来,勉强挤出个笑容。   回去之后,梁公公越想越气,只想破口大骂,谁知刚跨进崇文殿的门槛,便听群青冷道:“拿下。”   旋即一群内侍冲出来,将他和身后两个小内侍拿绳索捆了。梁公公手脚扑腾,悲愤道:“群司寝,我是尚寝局监事,你如此待我,总得有个凭证?”   群青道:“原本我确实没有凭证,不能确定尚寝局失窃之事与你有没有瓜葛。不过今日我确定了,其实你一直监守自盗,从前的失窃之物是不是都经了你的手?”   “胡说,你造谣!”   “方才殿内失窃的紫檀木雕扇座,我都不知在哪里,”群青微翘的眼中隐含笑意,“若不在监事手中,你是如何完璧归赵的?”   此话一出,周遭内侍们闻言哗然,面面相觑,有的是心虚胆寒,有的是愤懑:“梁公公,每次失窃你都要罚我们的俸,谁知道是你自己干的?”   “好你个群尚寝,你故意试我……”梁公公气得唇发抖。   “你故意当着礼部的人的面把东西给我,下官如何敢不尽心竭力。方才若非我打开锦盒看到你把扇座换了石头,我差点便叫你暗害了!”他说着看向身后的小内侍,“是这东西手脚不净拿了贡品,我搜了他的身,方才发现,与我无关。”   “想你也有个同伙,里应外合。”群青的眸光扫过紧跟着他的那个小内侍,“能在我眼皮底下取物,有点本事,一起带下去。”   若蝉:“带去何处?”   群青道:“跟陆大人打一声招呼,送去让他的人用刑吧。”   “用刑?”见若蝉跑走,梁公公已听到了,大声道,“本官和陆大人同为朝廷命官,他凭什么敢对我用刑?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宫中用刑?如此行事简直酷吏所为,你也是,难道不怕被参?”   他出言辱骂,群青站在阶上睨他:“你是不是忘了,陆大人奉圣命,一直在肃查宫中细作。你盗窃宫中财物卖给高昌人,想来与高昌人长期往来,是不是高昌的细作,难道不是审一审才知?”   盗窃宫中财物本事重罪,若通敌叛国更是死罪。梁公公压根不知她是如何知晓高昌这回事的,怔了一刻,百口莫辩,当即跪下:“我不是细作!司寝,那不过我结识的几个高昌商人,酒肉朋友,绝无通敌叛国之事,我悉数交代还不行吗?”   群青一笑:“是你说的悉数交代,先去殿中等着。”   她笑起来,如冰溪乍破,光芒绽放,自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尚寝局众人不知何时寂静下来,一双双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年轻的女官身上,此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个软柿子呢?   她抬眼时,皙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们的姓名,我已一一记住。自即日起,良云和良行负责重新盘库。若日后再有失窃,一旦抓到,便去和梁公公做个伴吧。”   众人齐声应是。群青要推门,便是一顿,有两个小内侍先一步冲进去,替她摆好桌椅笔墨,便如同此前对梁公公一样。   群青进殿,身上才放松下来,她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训话,但若不立威,只会被看轻,日后只会更加难行。想到此处,她道:“你不会梵文,是如何与高昌人搭上线的?”   梁公公跪得腿疼,忙解释道:“不,我还是会一点梵文的,实在不行比划也行。在商言商,没有什么难的。”   群青瞥了他一眼。   在她印象中,高昌人多疑防备,并没有那么好接近,所以长安的高昌商人极少,想要交成酒肉朋友也很难。此人虽为内监,但于谈商之事上,却有些天赋,说不定有用。   正想着,若蝉回来了:“陆大人答应帮姐姐用刑,但要你现在去碧泉行宫一趟。”   群青搁下笔:“碧泉行宫的谈判出事了?”   若没记错,今日已是通商谈判的最后期限,所有的国礼和商样都会在今日装好。明日下午,高昌国宾使便要启程返回高昌。   若蝉道:“是孟良媛,她那一批的缂丝绣出了问题。”   -   群青推开殿门,便见宝姝僵立的背影,殿中宾使的窃窃私语声飘荡着。   对这一幕,群青早有预料,但没想到这么快。   高昌国王后对缂丝绣念念不忘,还专程让宾使捎来“暹罗戏蝶”的画卷,便是对这立体绣样寄予厚望。然而这批绣样拿到手,却不如想象中精致,万花图花叶的部分还算细致,越向上,越松散粗糙。   宾使不过是传阅了一下绣样,竟使上面的绣线蹦弹松散开来。见到彩线松了,宝姝大骇,立刻道:“这张是绣娘的失误,再取一张好的。”   然而新的绣样,用手轻轻撕扯,也有脱线之处。宾使见状,不由失望地摇了摇头:“这应该不是王后要的绣样。”   “这就是贵国王后要的绣样。”群青道。她走上前来,宝姝看了她一眼,只觉是被群青暗害,忍耐道,“这是尚服局从前负责这批绣样的女官,且叫她来解释吧。”   宾使见她通身素净,并不如宝姝珠翠披身,不由道:“听说楚国南北分裂后,国力远不如前;北宸只留皇室躯壳,财宝、技艺皆流至南楚。云锦虽好,但这丝织工艺看起来不如旧楚,看来是王后的价出高了。”   言语之间,竟有犹豫毁约之意。   帷幕之后发出了一阵摸索。群青向那处瞥了一眼,便知燕王闻言难忍,换了个姿势。他受伤之后病一直未好,需要卧床,便叫人直接抬着床榻出席。   近来南楚频频挑衅,有备战之意,让燕王很是烦心。群青确定,若不是燕王此次受伤,按照上一世他的性子,说不定会立刻筹备与南楚的战事,只是因为伤了身,这才必须通过通商与西域诸国交好,以压制南楚,延缓战事。   这对群青来说算一件好事,前提是,通商必须达成。   这时,众人听得响声,都向门外看去。   从外面抬进殿内的是一架木头织机,抬织机的其中一人,便是满头大汗的梁公公。他抬完织机,便垂手到了群青身边。   群青察觉到陆华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他一眼,从容走向织机,抚摸了一下:“宾使应该未曾见过缂丝绣的过程吧?”   她止住鸿胪寺的译语,替她翻译的竟是梁公公,此人梵语说得颠三倒四,连同比划,译语着急地看向陆华亭。陆华亭摇了下头,止住了他。   此女又有办法了。   宾使不答话,群青自顾自地架好布,放置经线,捆紧云梭,一系列动作在指间行云流水,沐浴着天光。   终于在她摇动踏板的时候,那位高昌宾使离了座,怀着半分好奇,走到织机前旁观。   他亦是第一次见木织机,见群青将底图垫在下方,云梭穿梭经线间,底层的图样慢慢显出,微微睁大了眼睛。   “王后要的立体绣样,并非用针线刺绣,而是用云梭把彩线钩织在经线上,如此一来,只要有底图,再复杂的图画都可绣出来。”群青道,“这样编织,本就比普通的刺绣更慢,更耗眼力和手艺,难道宾使没有发觉,绣样的色彩比寻常绣样更丰富吗?”   梁公公:“在我们大宸,须得选出眼睛硕大、绣过十年的宫女才用得了这种织机,这么大的布料要忙碌一个月。”   宾使听后一怔,不由拿起那张散了彩线的绣样,仔细看了看,确实看出了不同:“色彩确实更鲜艳,可它确实并不匀称。”   梁公公道:“都说啦,一块绣布绣一个月,快不得。万花图的下半部分那才是正常工艺,上半部分,是因为你们急着返回高昌,赶工了才会略有松散。若是时间足够,必然是一批完美的绣样。”   没想到他们如此理直气壮,一时竟叫宾使判断不出真假,难道真的是此等原因?   群青手下动作却越来越快,云梭穿梭,几乎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她将踏板踩得越来越快,木刷下压的也越来越快,只听咔嚓一声,木刷的晃动停了下来。   宝姝不由凝神,织机,织机就是这样坏的!   群青蹲下,取下一块小小的木转轴,拿给宾使看,一道裂痕,赫然横亘转轴上:“日夜赶工,织机难承劳损,会损坏零件。我们的缂丝绣,本就是精细造物,绣娘一日只取精力最好的三个时辰劳作,方才得到昌平公主扇面上小小的一块刺绣。若因赶制给贵国王后的贡品,损坏了我们的织机,我看是我们尚服局损失更大。早有别国愿意出钱也愿意等,售卖他国,对我们更好。”   宾使望着眼前织机,抓紧手上绣样,一时间又有些犹豫。   若缂丝绣真如此珍贵,不能完成王后的嘱托,回去可是要受罚的。   然而他道:“这个转轴是磨断的。即便是售卖他国,只要还需要绣那么多块布,它一样会损坏,是你们织机的问题,与赶工无关。”   “宾使说得不错。”群青自袖中取出另一枚木转轴,递给他看,“发明织机的人,便是发现了这一点,是以织机的机身用普通木料,唯有这个转轴是用坚实的紫檀木制作,就是为了能用的久一些。”   “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月宫内忽然支不出半分紫檀木料来,所以尚服局只得用普通木料制作转轴,又频频的磨断,你手上刺绣,便是被织机停摆所影响。”   高昌宾使闻言,脸色登时心虚发白,他瞥向陆华亭,想到了礼部尚书私允他的那一批紫檀木料,想不到此事竟与自己有关,他的语气登时好了许多:“既然娘子保证缂丝绣没有问题,那我们便先付一半的白银,待到缂丝绣按照宫中的品控绣好,再运送至高昌便是。”   群青把小小的绣布抽出来,其上只简单绣着一朵洁白的优昙婆罗,她行一礼:“这块小的绣片已经完成,还请宾使带回给王后,请她放心。” 第113章   殿外, 群青看着小内侍将一箱箱国礼装在车上。   若蝉站在她身侧,小声问:“燕王和高昌签了这通商文契,若南楚有开战之意, 高昌可是会阻止?”   “但愿如此。”群青道。   若蝉若有所思。这时群青看见梁公公跑了出来,直奔她来:“司寝, 你知道殿内在商议什么吗?”   “什么?”群青示意他继续讲。   “高昌宾使方才说, 王后本是旧楚女子,对家乡的人格外亲近。既然已缔结盟约, 燕王若能派使者一同返回高昌,面见王后,想来可以讨王后的欢心。”   若蝉:“那与青娘子有什么关系?”   梁公公说:“他说方才那娘子能言善辩, 就很合适, 指的不就是司寝您吗?”   高昌路远难行,若蝉眼中顿时现出忧虑。   群青忽然抬眼:“是不是只有三品以上、封为绯衣使才有资格出使他国?”   梁公公道:“确实如此,可是, 老天爷,这宫里谁愿意为一个三品虚衔,一路上吃土跑那么远去出使……”   话未说完,群青已然提着官服裙摆, 快步返回殿中。   “殿下, 臣愿意陪同使臣回高昌。”   群青已经在尽力掩饰自己的目的, 睫下眼眸中闪烁的光, 却透了出来。   陆华亭望着她半晌, 道:“大宸立国以来头一次出使之事, 总该我这个礼部尚书与司寝一起去,才好开个好头。”   群青没想到他不曾阻拦,竟要同去。更没想到, 这么一件可做可不做的事,礼部尚书想亲自去做,礼部在场数人,竟无一人反对。   李焕沉默片刻,道:“你就这么离了职守,礼部之事谁来负责?”   陆华亭道:“通商之事一过,礼部能有多少事要处理?再说,不是还有侍郎吗。”   李焕道:“本王只是监国,宫中之事,千头万绪,需要帮手。更别说还可能有潜藏的危险。”   “宫城之内已然驻防三层,殿下不必挂心。”   “若去高昌,路远难行,路上安全,亦不可控。”   “确实路远难行。”陆华亭顿了顿,道,“不就更没有让司寝一人前去的道理了吗?”   二人温言慢语,群青的眼睫微动,却听出了其中交锋。   她不知陆华亭为何一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她一起走,也不知李焕为何阻拦,但陆华亭既然如此决定,定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对她来说,亦是有害无利。   她温声道:“臣与陆尚书一起,路上可以相互扶持。”   此话一出,礼部那几个人又是纷纷附和。李焕见状,冷声笑道:“那你们便一起去吧。来人,拟旨。”   群青和陆华亭一起走出殿门。   朝臣们已各自散去,唯独宝姝站在宫道上,冷眼望着陆华亭:“陆尚书,放着国事不管,想陪着娘子出行便撂下公务,合适吗?”   陆华亭闻言道:“礼部之事是何事,追究你当日考尚服局时作弊吗?”   没能做女官,却被迫嫁给太子,本就是宝姝心中的痛。群青心中觉得他这话有些过了,扯了扯陆华亭的衣袖,他却站定,不为所动。   果然宝姝道:“我当日是堂堂正正考入的尚服局,怎会像崔娘子一样还要家中帮衬?”   陆华亭道:“我说你有,便有办法让你有。若非如此,怎么连织机也不会修。”   宝姝眼眶红了。   陆华亭仍是那张鲜妍的脸,冷笑道:“孟良媛,以权压人,被压的人便是如此感受。你既然信奉这一套,夺人功劳时,怎么不想想旁人?”   说罢,他也不再刁难宝姝,径自回去。   “阿兄,我是好意提醒你。”宝姝眼中含泪,恨然望着他的背影道,“阿爷没有骗我。你就是恨我们家,就是要与我们不死不休。儿时你救我、我帮你保留亡母遗物的情分,我只当自己喂了狗。”   脑海之中,浮现起二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李家尚在北地招兵买马,谢夫人带着她去大营看望阿爷,她还小,从孟观楼和李玹的营帐偷偷溜到了李焕的营帐中。   在营帐中,她撞见了陆华亭。   少年在篝火前拭刀。他身上缠着绷带,微卷的头发散着,他抬起眼看她,篝火的影子跳跃在极黑的瞳仁中,苍白的脸,漂亮得近乎瑰丽。   阿爷和孟观楼都曾叮嘱过她,不要离陆华亭太近。从旁人口中,她得知陆华亭也是她的阿兄,远房庶子的那种阿兄。   他因无处可去,投奔李焕帐下,愿豁出命陪着李焕打天下,求得一席之地。和这乱世中,许多的草芥平民一样。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阿爷和孟观楼都让她离陆华亭远一点,又让许多人盯着他,分明他看起来相当可怜。   宝姝在家中千娇万宠,她并不知道何为恶意,觉得天下人都合该喜欢她。于是她走近了他,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而他身上全是尘泥。   陆华亭没有理她,也没有伤害她,相反,还给她糖吃。   她从此开始了偷偷溜进李焕大营的游戏,从陆华亭看她的眼神中,她确认这个阿兄也是喜欢她的。   后来发现了这点,孟光慎便叫谢夫人将她带到陇右去,又借故叫人搜李焕的营帐,搜陆华亭随身携带的东西,并未发现任何不利于她之物。   李焕颇有微词:“太傅都搜了几遍了,到底找什么东西,就不能相信七郎是真心想跟着我们的吗?”   任凭旁人动作,陆华亭只是安静地望着宝姝。宝姝回他一个微笑,她不会说出去的。   就在前一日的傍晚,他第一次对她开口。他将一枚陈旧的黄玉珏送给她,说这是亡母遗物。   若她能代为收好,日后再见,凭此信物相认,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帮她做。   宝姝将那枚黄玉珏藏在自己那里。直至天下大定,圣临元年进宫,需要权臣帮扶,这才拿了出来,让陆华亭帮她成为杨芙的奉衣宫女……   连绵的雨打碎了模糊的记忆,沙沙地落在窗外。   群青在书架上的匣子中找到了碎成三段的黄玉珏。   她对此物有些印象,她不知陆华亭出于什么心理,从宝姝处讨要回亡母遗物,却将其搁置此处。   陆华亭进了书房,望见群青手中拿着黄玉珏,便是一顿。旋即他望向群青的脸,她正用金丝小心地将黄玉珏缠补完整,半垂的眼睫,竟有几分让人心惊的柔美稚拙。   他望着她好一会儿,道:“娘子,你在做什么?”   群青道:“你都要陪我出使,我既会修补,为何不帮?”   话音未落,陆华亭突然将她手上黄玉珏拿了过去。   陆华亭望着她指上因用力拧缠金丝留下的红痕,将此物撂在桌上,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这不是我亡母遗物。”   “群沧状告陆家通敌,引入未麻的的旧案,大理寺已在重审。当年此案成了诬告,是因为群沧虽然拿到了陆家和北戎的通信,但却丢了关键的物证。少了的这枚物证,便是北戎二王子从小佩戴的一块黄玉珏。”   群青听至此处,拿起玉珏透光看去,果然看清玉珏上细小的纹路,正是北戎王室的凌霄花图腾。   “当年孟光慎还在陆家时,暗令死士潜入群家,将这玉珏盗走,以至群家失去物证,遭遇家门惨祸。”陆华亭道,“我阿娘死的那日,我在密室当中,发现这枚玉珏,便将其取走。但孟光慎始终怀疑我,对我几番跟踪搜寻,总得将它放在安全的地方。”   “是以我谎称这枚玉珏是母亲遗物,把它赠给了孟宝姝,让她保守秘密。她也知道孟光慎和谢夫人成婚后,从来避讳提起原配,若令父母知道她与我相识,他们必然将此物收缴,于是便悄悄藏了这枚玉珏,准备拿来号令我。”   “孟光慎这些年在外到处搜寻这枚物证,怎么都查不到,它就藏在自己的小女儿妆奁里。”   陆华亭撑在桌案上,黑眸定定地望着群青,像在观察她的表情:“娘子,如何?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实在可怕。”   群青确实有些意外。   此人少年时便会如此伪装,能利用人心,埋这么长的线,细想令人不寒而栗。   但她上一世与他缠斗,便早知道此人璀璨的外表下藏着多么可怕的东西。而今补全前情,反倒没有了惧怕,取而代之的是种异样的感受。   好奇,又恐惧靠近,怕被吞噬。   见他撑在桌上的手上系着绷带,群青道:“好像松了,我帮你重系一下。”   她的声音和打结的动作都很轻,如耳边模糊的夏雨一般,让陆华亭鬓边莫名渗出汗意。   “生逢乱世,有人想称王称霸,有人只是绝处求生。你能走到这一步,是你的本事。”群青道,“既然是证据,那就拿到大理寺去。”   群青抬眼看人时,黑眸中水波浮动,偏生她开口道:“我什么都不怕。”   “收拾行李吧。”群青起身。   陆华亭道:“娘子,路上艰苦,东西不必带太多。”   路上的确艰苦。   马车西行两日夜,雨淅淅沥沥不停,道路已越来越荒,歇脚处也越来越破旧。   特别是吃食,桌上渐渐没了新鲜菜肉。   高昌宾使一行人本就吃不惯中洲食物,携带胡饼也被雨水打湿,苦不堪言,又一次下车时,群青只觉他似乎瘦了一大圈。   眼前的客栈简陋不堪,雨自屋篷滴答到了饭桌上,再看桌上的熏鸭腊肉,高昌宾使终于不满道:“我记得地图上还有别的客栈,为何偏挑此处歇脚?”   陆华亭敛袖夹菜:“你记错了,沿途所行,只这一家客栈。” 第114章   高昌人生得高大健壮, 浓密的胡须覆面,群青还是能看出对方的脸色并不好看,似在隐忍。   宾使道:“来时并没用这么久的时间, 一定是走错了路,否则现在应该走到河西郡了。”   陆华亭持筷把烧椒酱揩在馒头上, 心平气和道:“来时也没下雨呢。雨水下刷, 泥足深陷,原路是走不得的。”   两个宾使愤然交换了眼神。   译语说:“宾使说了, 自签过契约之后,陆大人就变了副脸色。王后邀约,并非勉强, 若百忙不想去, 可以推拒,何必在燕王面前应承?”   群青心道,“一签契约就变了副脸色”说得太委婉了。这几日, 宾使饥饿,陆华亭奉水;宾使刚要就寝,陆华亭就催赶路,倒像是故意折磨宾使一般。   滴答的雨声中, 陆华亭温声道:“以礼相待, 是大宸的品德。我们可没这么说。”   “啪”的一声, 是高昌宾使把筷子拍在桌上, 留下摇晃的桌案上吃到一半的干饼, 回房去了。   这客栈残破, 只有一名伙计前来收盘,还满脸的不情愿,用抹布驱赶几人, 群青只得仓促把饼塞进口中。   “这条路上,是不是确实有别的歇脚处。”灯下,群青展开舆图。   陆华亭一面铺床一面道:“这一路上娘子安静,我以为你不会操心这些。”   离了宫闱,又有陆华亭操持,群青不想放过这难得的休息机会,睡了一路,此时终于抬眼:“我确实不想操心,可你没觉得阁子越来越小?”   确实逼仄,陆华亭转个身,两人衣摆便摩挲一下。   这张脸被灯烛映照,如暖玉生光,他拎起被他碰落的披帛,垂眸轻轻放在她膝上,道:“难为娘子了。”   “我们是不是在躲什么人?”群青问,“否则很难解释为何要临时更换路线,一路偏僻取道,又住宿荒野。”   陆华亭道:“燕王府有信,先前的路线已经走漏。安全起见,变换道路,我们也只好先在此处挤一挤。”   群青便放下了地图。   不论陆华亭让她挤在一处,是安全起见,还是怕她给南楚发信,想要亲自看守,她都无所谓。她此行只为获得绯衣使的身份,只想勉力完成,绝不会让南楚破坏通商。   群青从袖中取出手帕,揭开,里面居然包着半个干饼,安静地啃了起来。   陆华亭未料她如此反应,微微一怔,道:“路上餐食简陋,娘子是不是没吃饱?”   群青道:“还好。宫中侍奉,比这更难吃的都吃过。”   陆华亭望着她:“我们去外面吃些东西?”   “天黑夜半,外面哪有客店?既是躲避刺杀还不安稳待着。”群青惊疑,低声提醒,“这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草。”   陆华亭已将外裳抖开,披在她肩上:“走吧,不要惊动门口暗卫。”   群青觉得自己跟他出来出来实属离谱,但她又十分好奇,此人要带她去何处。   客栈向外,的确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片石溪。水声渐近,林木葱茏,月照溪上,照出银白的色泽,在夜中看来,如同仙境。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许久不见这样的野趣,群青鬓边发丝被带着湿气的山间风吹起,心情也疏阔起来。陆华亭刚要开口,她已提起裙摆踩入水中:“我们去对岸,别惊动客栈中的人。”   她平衡能力极强,在水中石上行走不难,眼看快到对岸,群青却脚下一滑,踩进了间隙,身旁人蓦地箍住她的腰,将她稳住。   见她站稳,陆华亭方才松了手指:“娘子,石上有青苔,小心。”   群青停了停:“你走得这样稳。”   陆华亭无谓道:“走得多了便走得稳了,这种水涧,我担着两个桶也过得去。”   群青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月光下的侧脸,此人高冠束发,锦衣加身,自初见起,言行举止,无不风姿绰约。很难想象他曾经挑着扁担,行走在这溪间。   这厢陆华亭已蹲下去,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打磨,突然“砰”地斜掷进水中,旋即用手在水中一捞,抓出一条比手掌略大的灰鱼。   群青看得一怔。   这便是捉鱼之技?   陆华亭已一手挽起衣袖,一手拍晕鱼头,以匕首娴熟地褪鳞,再划开鱼腹,一手利落将内脏拽出,在水中清洗干净。   群青看着他修长手指上的血在水中晕散,将目光转向溪水:“这是行军时学的?”   陆华亭把几条鱼在树枝上串好:“征战在外,多少得有些点活命本事。总得让娘子吃饱。”   不多时,烤鱼架在了架上。群青看着陆华亭坐在地上烤鱼,有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他二人似乎脱离了大明宫的束缚,挣脱了官阶和身份,在这间隙里喘了口气。   陆华亭只听见窸窣响声,抬眼见群青坐在石上,背对他散下长发,不由一怔:“你在干嘛?”   这一路风尘仆仆,群青看着溪水,犹豫道:“我想洗头。”   “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梳洗?”   群青转过脸,不解:“你都能烤鱼,我为何不能洗头?”   陆华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的眼带锋芒,长发却在夜色中散发着乌黑的光泽,愈发衬得脸颊和脖颈皙白,宛如林中妖鬼。   群青倾身,刚将长发浸入水中,陆华亭又在身后道:“你难道不知冰水洗头,要给女子留下病根的吗?”   群青道:“我忍得了。”   “可以待回了客栈,烧热水洗。”   “那还得问伙计讨热水。”   “我已经讨要了热水,可以让给娘子先洗。”   群青听闻此言,只得算了,接过陆华亭手上烤鱼。   鱼皮上洒了胡椒和盐,一口咬下去热气腾腾。   “娘子,好吃吗?”陆华亭似笑非笑道。   群青点点头。火光晃眼,她以身形遮挡,心跳在胸腔内跳动。   宾使还歇在客栈内。客栈之外,还有燕王府随行暗卫站岗。   群青简直不敢想,若宾使知道礼部尚书带着司寝半夜跑出来,在石溪烤鱼,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客栈那边两个宾使推门而出,群青即刻抖掉外裳扑灭了火。远远地听见高昌宾使出来,同暗卫们吵嚷。他们以手捧腹,似有痛苦之状,原是这客栈内食物吃坏了肚子,嚷了许久,方才被劝回。   群青心中同情这两名宾使,三两下吃完,道:“回去吧,明日还赶路。”   在那简陋的客栈内,陆华亭果然要来了一盆热水。   群青道一声谢,在隔间仓促梳洗擦身后,躺进被褥中。   不多时,黄香草的气息近了。隔着轻薄的帐子,她看见陆华亭散着头发,低头系好里衣的系带,又慢慢地包缠手掌的伤口。   到底吃人嘴短,群青道:“地上不净,要不你上床来睡吧。”   陆华亭的动作停顿,群青当即后悔了。   然下一刻,他拉开她的被子,直接躺了上来。   他身上黄香草气息扑面而来,群青方才发觉这客栈床铺的逼仄。她手心生汗,不敢动弹,几乎不能顺畅地呼吸。但听身旁的人睡得悄无声息,便也一动不动。   就这样半梦半醒至清晨,群青陡然清醒。   她对危险极为敏感,外面分明有打斗声传来。   她坐起身,陆华亭也睁开眼睛,旋即门被敲开,有一个高个子的伙计进来告罪:“方才外面是有山匪作祟,想趁着凌晨客官熟睡,来抢东西,刚进门叫嚣,已被外面的几名暗卫打走了。还请检查一下财物可有丢失。”   “没有人进来,自然没有丢东西。”群青的目光从那两名伙计脸上略过,忽然她惊讶地看见,窗外两个宾使匆匆上了车,驱车便走,似是生怕他们追上一般。   旋即译语跑进来禀告:“宾使留了信,此地距离高昌已然不远,他们要赶着回去复命,就不等二位大人了。二位若真想见王后,可缓缓慢行,他们在都城恭候二位。”   很显然,这一路吃住都磨人,宾使昨夜刚上吐下泻,早上又被盗匪骚扰,实在忍不了了。他们不信任陆华亭的安排,想要与他二人分道扬镳。   “分开走倒也无妨。只是你说路线已暴露,他们自己回去安全吗?”群青道,“先叫暗卫跟上,我们追上去。”   陆华亭在窗边吹一呼哨,随行的那二十名暗卫当即缀上了宾使的车。   陆华亭倚在窗边看着他们走远,道:“娘子不必着急收拾,我们缓缓走就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群青还有些发懵。下楼时,客栈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冷风洞穿,不住地吹拂她的脸,她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大约是早上有盗匪闯入,有所损坏,桌椅板凳都被挪到一旁,几个伙计正在清扫大堂。   见二人下来,早上叩门问询的那名伙计迎了上来,群青道:“我有东西忘了,我们的车在外面,让车夫等一下。”   那伙计笑着应是,快步出了门。   群青返回楼上,陡然抓住了陆华亭的手腕,低声道:“不对,昨日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伙计。屋顶漏雨都懒得修理,还会有那么多人打扫大堂?昨日那伙计连招待吃饭都爱答不理,今日清晨便不可能挨户叩门,询问有没有丢东西。方才那些人,根本不是这客栈里的伙计。” 第115章   群青很希望闭上眼再睁开, 感知到的杀意就能像梦一样消散。   窗洞大开,是为散去血气;“伙计”佯装洒扫堂屋,实际在她说话时, 全都侧耳倾听,严阵以待。   这些人就在下面, 专程在等着扑杀他们。   确实比一个人遇险好些。跟她一起倒霉的, 还有她的宿敌。   她看见陆华亭闻言不语,反而垂睫望着她抓着他手腕的手。   群青安静等待几息, 只以为他在思考,片刻之后用力摇晃了下:“你睡醒了吗?”   陆华亭突然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如冷玉,轻贴着她的手背。同时有人踩着一棵巨树的树枝破窗而入, 只发出细微声响。   “送走了吗?”陆华亭问。   进来的人是一对男女, 其中的女子,正是平时在宫外活动的暗卫文素。文素急促道:“宾使身后追兵只是残部,楼下这些才是重点。早晨他们兵分两路, 一伙人佯装盗匪闯进来,另一伙趁我们打斗时混进客栈,眼下根本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的伙计了!”   群青总算知道陆华亭频繁变换路线的用意。   即便变更路线,这伙追兵仍如幽灵般追了上来。如今宾使分道而行, 他二人落单, 这群人不去追击宾使, 反倒控制客栈, 呈现出剿杀姿态, 像是一开始就冲着他们而来。   “是孟相的人?”群青反应过来。   脚踩楼梯的声音传入耳中。   “娘子快换衣裳, 沿窗而下,树下有马;属下等下楼将人引开,或可拖延一时半刻。”说着, 文素将黑色罩袍解下,露出内里和群青几乎一样的官服。   情况紧急,容不得耽搁,也拿不了任何东西。陆华亭黑眸冷峻,只从包裹中抽出一袋箭放入袖中:“走。”   有人安排逃亡,比自己逃好得多,如若不是非要骑马的话。   一见那匹马,群青已难受起来:“你会带人吗?”   陆华亭解绳的动作顿了下:“没带过别人,娘子可以试试。”   群青还要说话,被他拦腰抱上马。   陆华亭催马疾行。天光还没有大亮,冷雾寒风如利箭般扑面而来,群青的呼吸有些紊乱,她的额头慢慢渗出冷汗,那种僵劲不能动的感觉再度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暗器的闷响,身后陆华亭的身体有片刻僵硬,他自袖中抽一根箭,反手扎在马臀,马儿嘶鸣一声,腾空而去。   风声中,群青忽然回头,看清了雾里追兵,约有十骑,持剑覆面。   孟相手下死士,民间素有可怕名声。前几次只是要从他们手上抢物,这次却成了被他们刺杀的目标。   陆华亭勉力稳住马身,只以为她要掉下去了,却见群青一手抓住箭袋,抽出一箭攥紧手中,停顿许久,用尽全身力道飞掷身后,将那个催马赶上来的死士贯穿胸膛。   群青精疲力尽,好在马冲过雾气弥漫的狭道,便冲进最近的关西镇境内。四周开始有了屋舍和炊烟,不久冲进市集人群当中,在四处叫卖、牵驴响动的掩护下,二人下马弃马。   只是群青有了心理阴影,环顾四周的摊主、百姓的脸,不敢放松警惕,总感觉其中还埋伏着死士。   -   千里之外,大明宫中,宸明帝摩挲桌案上奏报和那枚黄玉珏,又咳出了一口血。   孟相是开国功臣,可也确实无度,终究与宸明帝治国理念背道而驰。   韩妃说:“圣人,听闻近日太子忧思过度,身子一直不好,急召了几次医官。”   宸明帝道:“他如此自伤是为何,难道要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韩妃侍疾在侧,每逢几日都要细致谈起李玹的近况。宸明帝不是不知她的用意,可他终究是老了,心软了,夜中急召,接李玹出行宫拜见。   李玹叩拜请安,他的脸色比几个月前更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   他看到了桌案上尚未盖上印玺的圣旨,道:“父皇终于要处置孟家了。”   “朕原本不想下狠手,一路以来,孟光慎对你帮扶良多,日后还能辅佐于你。可朕没想到他竟为了财政,放任毒物蔓延,一旦将你控制,只恐日后李家都成了傀儡、空壳。”   李玹垂头良久,道:“父皇,控制谈不上,此事说到底是儿臣的错。打天下苦矣,若我能像三郎那样身体争气,就不会浪费父皇多年栽培。儿臣日思夜想,自厌自伤,以至生出心魔,听孟观楼说有良药能让我策马,便急于尝试,根本不知那是未麻。”   他再抬起眼来,原本凌厉的一双凤眸已是通红:“儿臣罪有应得。若父皇打定主意处置太傅,请容儿臣再去见见太傅。”   宸明帝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一时心中不忍,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李玹的双眼,却看着那处置孟家的圣旨。   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宫闱。   传到燕王府,最不能接受的人是李焕:“又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落下!积攒战功的人是我,操劳受累的人也是我,太子才在行宫幽禁几日,父子二人便哭上了。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父皇的事?”   奏折挥落的声音惊哭了世子。李焕讪讪地看着萧云如把世子抱起来哄,自己躬身把奏折捡起来。   吐出心中淤积之事,萧云如的身体反倒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她说:“陆七郎总说,生恩不及养恩,殿下早该看清。”   李焕看着萧云如怀里面带胎记的世子,仿佛看到了当年被马皇后抱在怀里的自己。他眼巴巴地看着阿爷过来,只看到他视若无物的身影,他带着李玹骑射,带着李玹读书……   李焕的手指攥紧:“难道只有那一条路了吗?”   “殿下,只怕有人是要先一步了。”竹素肃着脸禀告,“行宫之外的金吾卫已换了几批,我们的人都被调走了;还有陆大人和青娘子,中途遇到截杀,宾使是回去了,但他二人和宾使的队伍冲散了。”   李焕怒不可遏:“去找啊。陆华亭仇家不少,早提醒他在宫外危险,他偏要此时此刻出宫!”   “臣妾倒有不同看法。”萧云如沉吟片刻,还是说道,“父皇心中始终偏袒太子,眼下太子回归东宫,只是时间问题,除非有一件事,能彻底翻转眼前格局;七郎此时出宫,在外人看来,他顾不上宫中事务,又是刺杀良机。他若不提供此等纰漏,太子那边也不会因轻敌有所动作。”   李焕道:“可父皇马上下旨处置孟家,若是孟家,孟家此时对七郎动手,除了泄私愤又能有什么意义?”   萧云如垂眼道:“殿下是不了解世家了。孟家的前身是陆家,宁覆皇权也要苟活,不会那么容易赴死。想来太子也明白,若真除去孟家,就算他能回到东宫,也如双臂被斩,坐不稳太子之位。他不能抗旨,又要保住孟家,那便只有掌权一条路。只怕太子和孟家暗中联手,早就在筹备与殿下一样的事,只在等待时机,而眼下,时机到了。”   李焕脸上浮现出杀伐决断的神情。   以他对李玹的了解,萧云如说的,很有可能便是真相。   他的手指蜷起,轻轻摸了摸世子脸上的胎记:“你放心,七郎走前有所交代,我会按他说的备好一切,绝不让你们母子遇险。”又转身对竹素道:“去找,陆华亭和群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群青混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见陆华亭脸色发白,便知他身上带伤,取一锭银进客栈落脚。   陆华亭顺从地任她拉上客房,等掩上门,才坐下来,靠在床柱上。听到帘后水声,不由屏住呼吸,犹疑道:“娘子哪里伤了?”   群青正咬着裙摆,擦拭腿侧的手停顿片刻,这可不好说。骑马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好在她本来能忍,快速擦洗后便出来。   对于群青要水先洗自己这件事,陆华亭一言不发。   他看着群青尚未擦干的头发,一把抓住她解他衣裳的手。   “一会儿还要继续跑。箭头不拔,恐会发热。”群青扯开他的外裳,他身上的热气几乎发烫,她摸到他后肩上那枚箭镞,却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瞥向他,“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孟相的人会出手?”   “我仅是猜测,不想他真的动手。看来他也急了。”   “他怎么连我一起杀?”群青的神色暗含倒霉。   “娘子,你本是南楚细作,如今与李玹反目,又与宝姝争锋,出使路上,易生‘意外’,你若是孟光慎,放得过你自己?”陆华亭对她微笑,“又何况你我夫妻,合该同生共死……”   他的黑眸涣散片刻,是因群青拔箭时,手上用了几分力气。   群青丢下箭头。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带血的脸,能如此惊心动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像在她手中受难,反像在挑衅。   陆华亭垂睫,望着她细长手指上沾染的血,无谓地看她,“手脏了,洗洗吧。”   这日的奔逃,让群青心中绷紧了弦。偏生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时刻,她想要拥抱温暖的感觉尤为强烈,像溺水之人想要抱紧浮木一般。   她不知为何会生出这种出格的感觉,把手浸泡在水中洗去,只听陆华亭道:“再往西数里,应该临近剑南道境内,入城盘查符信,可以甩掉那些人。”   陆华亭一手撑着,和衣躺下:“娘子随身带着宫籍吧?分道而行,不是不行。我头晕,先睡一会。” 第116章   陆华亭很安静, 躺下去就没了声息。   群青见他脸色不对,一手钻进袖中,按住脉搏, 另一手极轻地摸了下他的额头,触之如沸水, 吓得群青立刻把素帕打湿盖了上去。那暗器上带毒, 他能撑到现在才昏已是不易。   逃脱之法,他方才已经交代清楚, 能说出分道而行,肯定是自己走不了的缘故。   但此人人事不省,若撇下他自己离开, 便管不了他的死活了。   群青犹豫了片刻。   这厢陆华亭仿佛被困火海热浪之中, 而他应对困境的方式,便是一动不动。偏生有一只手顺着他身上摸索下去。   他几乎痛恨被旁人触摸,而此刻知道是谁, 却不知为何忍住反骨,忍受这种冰凉的触碰。   也算是算计过,争斗过,防备过, 同行过。   他很了解群青, 便是丢下他, 那也不会如何。   群青的触碰小心柔和, 她从他腰上囊袋索出一锭金, 随后轻轻地盖上了被子。那触碰退去, 只将他留在火海炙烤中。   关西镇的集市,贩夫走卒拥挤热闹,群青已悄然混于人群, 寻到了镇上唯一的医馆。   一路行来,她没发现死士。但死士极擅循迹追杀,再晚些就不一定了。   群青随身带着宫籍,向西行对她最是简便。然而她还是先将金锭换开,买了一丸百毒解。   这唯一的医馆很小,内堂也混乱。群青在前面取药,身后地上便横着几具尸首。药童正试着用草席裹住摆在堂内的几具尸首,抱到后院去。   排在群青身前的公子转头,不时打量她,又看着几具尸首,神色哀怜,似乎很想对她感叹几句。   群青差点以为他是死士扮的,十分防备,又瞥见他细皮嫩肉,衣着讲究,应是镇中为数不多的富户。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那些尸首:“这些人是病人吗?”   “什么病人?”取药的郎中不悦道,“流民盗匪罢了,年纪轻轻有手有脚,偏要横行乡里,相互打斗倒在我家牌匾下,爬进来讨药吃,他们还拿不出钱来还呢。”   国乱虽然平复,乡里滋生的盗匪尚未被完全剿灭。这种情况并不罕见,群青又看了看那几具尸首:“可是要把他们葬了?”   “葬了?”郎中嗤笑道,“你是从繁华的地方来,我们这边无这习俗。有亲人才会埋了,这种为害乡里的,合该平摊在街道上人人踏上一脚。”   那公子看了群青一眼,不赞同道:“何必吓唬小娘子呢?死都死了,曝尸荒野多粗鲁,我看还是葬了吧。”   郎中呸一声,群青却是扭头,目光落在那公子脸上,对他微微一笑:“公子善心啊。”   片刻之后,那小童跑出来:“那娘子和那公子有说有笑,把尸首装上牛车,说要替我们葬了!”   紧接着,那公子也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惊慌地道:“你们见那娘子没有?我说叫她等我一等,理个衣襟的功夫,人就赶着车丢下我走了!”   旁人闻言,却是回以哄堂大笑,徒留这公子捶胸顿足:“家里六房美娇娘,还好意思讨别人的欢心,这下活该了!”   -   天色轻微擦黑时,陆华亭竟然自己醒了。   他撑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灌下去,整个身体仍像被热浪炙烤,持杯的手不住地抖。   视线当中,是竖成一线的烛火。他不知过了多久,但房内沉寂,表明群青离开有段时间了。   群青最擅长的就是逃生。一个人先走,总比两个人都逃不掉要好。   原本他就是这么打算的。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将头上掉落下来的素帕攥在手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中蔓延。   陆华亭搁下茶杯下楼,这里是集市,来往商贩叫卖不绝于耳。他知道此时徘徊人前是极大的冒险,然而逃到此时,他却心生漠然之感,漫行街上,任凭风吹起鬓边发丝。   商贩们见他身着锦衣,都围拢过来。卖花妇人道:“郎君买花吗?”   陆华亭拈起绒花,面无表情地看,这属于娘子的发饰是如此柔软,需要以手指托住方能稳住形态,绒毛在风中轻颤。   七嘴八舌之间,五颜六色的面具被风吹得簌簌颤动,架子上的面具一大半都是狰狞的恶鬼面,杀意暗藏。   卖面具的人手扛装面具的木架,自人群当中无声地靠近了他,蓦地从木架中抽出一把长刀,从身后砍来。   刀锋掀动绒花的瞬间,陆华亭捏住一支箭,反手穿透那人的腹部,他的心情似乎坏到极点,用力之大,带得那人连同沉重的木架一并仰倒下去,血飞溅出来,令周遭的商贩全都惊叫出声,迅速让开一块空地。   人群当中的死士登时卸去伪装,如嗅到血意的鲨一般围拢过来。   陆华亭在包围圈中,恍若未闻,垂眼望着地上那人,冷冷一笑:“我叫你们打扰我了?”   顷刻之间,几人打斗成一团。   几乎清空的街上,传来了铃铛的响声。   一辆牛车狂奔而来,占领了街道。群青看清楚灯柱斜倒的场景,心中一尘,她叫车夫停车,旋即掀开侧帘道:“陆华亭!”   陆华亭停顿了片刻。   慌乱之中,两人合力将他拽上车。   牛车被刀劈了好几下,所幸没有散架,飞也似地驶出街道。   赶牛的车夫是燕王府旧部,在路上遇到群青,他对躲避刺杀之事驾轻就熟,问道,“陆大人,接下来往哪里走?”   陆华亭后肩伤未愈,艰难地取出画好的舆图丢给他,旋即靠在车壁上,喘了口气。   群青道:“你怎么碰上他们了?”   见陆华亭半晌不语,大约是那些人追到了客栈,经过了一场恶战。群青把解毒丸递给他:“吃吧。”   陆华亭望着那枚药: “这是你借我钱的用处?”   群青面不改色:“我身上没带钱。”   陆华亭:“怎么不直接走?”   群青没有说话。   确实冒了些险,但总算又继续同行,如今他完好地坐在身边,她竟然有庆幸的感受。   “你知道你在发热吗?”群青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觉察话语间似乎有几分越界,便立刻住口,有几分后悔。   她从小旁观宝安公主的命运,已经怕了沉湎爱情之人,绝不愿意殷切主动。更何况从她在宴席上第一次遇到陆华亭起,就没见他对任何娘子热忱过。   也许他也是一样,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若有人殷切主动,那人一定会惹他厌烦。   尴尬的是,这辆牛车原本是那公子的座驾,车内狭窄,两人脚下还塞了一具木箱。群青不想碰到陆华亭,但两人几乎贴靠在一起。   陆华亭如绷紧的弦,自上车起他便尽量不动。他高热未退,热气隔着衣襟递过来,化作异样感觉,从身侧传到她身上。   群青突然想到一件该做的事,解开襦裙。   陆华亭怔了下,待看到她打开脚下木箱,内里一男一女两具尸首,便反应过来,也脱了自己的外衣:“我正要去找,娘子倒是提前找到了。”   给尸首穿衣裳这种事,他果然非常熟练。群青看着陆华亭在颠簸的车厢中给两具尸首套上了外衣,盯着那女尸头上光秃秃的发髻看了片刻,朝她伸手:“头上饰物也给我吧。”   群青又拆下头上所有的簪子放在他手上。   牛车一路狂奔,此时却急急停下,群青一把扶住车身。   “陆大人,舆图不对呀,前面没路了!”车夫惊慌道。   群青立刻向外看去,四面木叶萧萧,对岸的山峦隐在雾中,夕阳铺在前路上,照亮了前面的断崖。   陆华亭道:“舆图无错,就是这里。你先走,自己找个地方躲。”   外面传来车夫应诺之声,驾牛者把鞭子交给陆华亭,他的靴子踏在枯叶上,一路跑远。   看陆华亭的反应,他们应该还没有落入绝境,但前有断崖,后有追兵,群青心中无法平静,陆华亭倾身把车帘放下,大有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牛车就这样诡异地停在道中,车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死士尚未追来,四周静谧得可怕。车角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空灵的响声,这一瞬间,群青有种错觉,仿佛四面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一样。   “青娘子。”沉默之中,陆华亭忽然开口,“你有感觉吗?”   他如此发问,群青心头蓦地一突,只道自己一定领会错了:“什么?”   陆华亭伸手,挑起她肩上的一缕发丝。   她方才摘掉簪子而披散头发已是失礼,这个动作在陆华亭做来,更是从未有过的轻佻失礼。群青惊而抬眸,看着自己漆黑的发丝,缠绕在他修长的指间。   头发应当没有连接什么身体部位。然而群青却感到丝丝缕缕的麻意,随着他细微的动作灌入头顶,遍布全身。   陆华亭缠绕着她的发丝,似在细细感知,旋即抬起黑眸,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像在认真问询:“那为什么某有感觉?”   群青很难描述此刻的感受。   她的身体像被定住了,然沙沙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她的耳朵、她的判断描绘出车外的场景:死士们携刀,即将把牛车包围。   她半晌才找到言语:“弃车。”   陆华亭道:“我不想下去。”   到此关头,他竟然说“不想下”。   弓弦拉进之声细微入耳,群青再也无法遏制住紧张:“他们不敢过来,会先放箭。”   “你我赌一把。”   “赌什么?”   “赌我们不会死。”   话音未落,陆华亭忽地离座,反身将群青抵在背板上,自下而上触碰她的唇。   柑橘气息没顶而来,群青没料到他以身为掩,下一刻,耳边传来箭矢撕破空气的啸叫,无数箭矢带风声钉进身旁的背板中。   伴生于危险,那一瞬间的相触,如蜻蜓掠水,轻易地越过了恨,到达了禁区。吻的感觉,近乎尖锐。   箭从四面八方来,牛哞然受惊,向前拔足狂奔。已被扎成刺猬的车厢,就这样缓缓向前,骤然消失在崖下。   数名死士跑到崖边向下看。崖下是一处深潭,车厢斜斜砸落潭中,几乎四分五裂,贱起巨大的白浪。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破碎浮木漂浮在水面上,顺流而下。   见此状,其中一名死士道: “快,去下游寻!”   几人顺流而下去寻,不足一里处有个石坎,挡住了破碎的车。   车中无人,死士们便在水中打捞,直至捞出两具面上带血的尸首方才停下。尸首发上钗环,在月下闪耀着冷冷的光。 第117章   “殿下, 陆大人和群大人遇到流匪劫持,不幸车毁人亡,尸身正在运回途中。”   李玹手中琴弦蓦地崩断, 发出剧烈的声响,震得宝姝心头猛跳。   然而香炉中烟雾静静缓缓上升, 窗外树叶纹丝不动, 宫外侍卫也早已换回了太子心腹。一切风平浪静,令这两人的死讯显得并不真切。   “殿下还念着青娘子吗?”沉默中, 宝姝道,“也许他二人做个伴,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殿下不要伤怀, 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是更重要的事?”   他明白, 却偏要问。近日以来,宝姝就以思念父亲为由,穿梭于孟府与东宫之间, 协助孟光慎传递讯息,东宫的人手已经暗暗安插在宫城内每个角落。   “殿下会荣登大宝,臣妾会陪在殿下身边。”宝姝说。   “这就是你对未来唯一的想法吗?”李玹把琴推到一边,“我还记得, 你小时候在大营中与本宫下棋, 你说陇右的娘子伶俐, 不输郎君, 日后要做女官, 还要用很多很多的女官。”   宝姝哑然:“殿下, 那是我年少轻狂。宝姝能有今日,皆是家族抬举。如今阿兄已死,阿爷马上可能被处斩, 我总不能看着孟家如同崔家一般覆灭。”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李玹说,“本宫允准,你去做吧。”   宝姝愕然唤了声“殿下”,李玹却坚持下了口谕:“孟良媛犯上,贬至仙游寺,无诏不得外出。”   宝姝还要挣扎,被寿喜强行劝了出去。殿中只剩下李玹一人,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寿喜叹口气:“殿下这是何必呢?太子妃走了,孟良媛也贬,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   李玹突然问:“郑知意怎么样了?”   “也不知道青娘子如何安排的,太子妃吃喝都好,还胖了些。”寿喜一笑,意识到提了不该提的名字,笑容立刻敛了。   好在李玹的表情只是一凝,还算平静。   “本无情愫,何必连累她们性命。本宫唯一的孩儿尚未将世,怎么能冒险,待安顿好一切,再接她们回来不迟。”   “寿喜,有些念想,该断了吧。”   他自柜子上方取出盒子,里面还留着群青绣的那件祷服。李玹的手指抚过上面精致的绣纹,停留了一下,旋即把祷服投入火中,片刻后他将那把断弦的琴也丢进去。   火焰腾起来,李玹咳呛起来,他以手掩口,额上青筋冒出。   -   群青醒来时,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发疼。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身上的厚棉被,被客栈窗外的阳光刺了眼。   陆华亭在拨弄炭盆,鬓发沐浴着金光,几乎鲜丽。   昨夜摔进水潭,水是如何冰冷刺痛,二人夺命狂奔又是如何疲累,她竟然已经全无记忆了。   脑海里残留的,只有唇齿相触那一刻的感觉。想到此处,热气冒至头顶,整个人有种飘忽的感受。   “这是在哪?”她问。   陆华亭道:“到渠阳城中了。”   昨夜二人逆向游出水,顾不得歇息,沿着林中向西跑了一夜,远远地看到城墙轮廓,群青实在精疲力竭,坐在了树下。   “娘子是不是撑不下去了。”陆华亭道,“要不我们休息片刻。”   群青是想歇息片刻,奈何精神紧张,闭目半晌却无法入眠。陆华亭自蹀躞带上摘下囊袋,取出没药切片递给她。   群青想起此物是助眠所用,自是不肯:“这种时候怎能睡觉?”   “为何不行?你已扛了一日一夜,再不休息,会死。”陆华亭道,“我醒着就是了。总归我白日睡过。”   “你不信我?”见她不接,他面无表情将没药切片放到唇边,要自己咬下一半。群青一把将没药拿过去,含至舌根下,不知何时便没了意识。   陆华亭坐在群青身边,等到天色微明,城门开启,他俯身将她抱起,走进城中,寻了个客栈,一阶一阶抱上二楼。   他垂眼,日光将她的脖颈照得几乎透明,托在手中,如指上绒花一般。他走得很稳,群青一点也未醒。   他走得很稳,是因为走得很慢。   ……   “你饿么?”陆华亭将火盆盖好,“听说渠阳铜锅甚好。”   群青饥肠辘辘,一想出门未免冒险,说不定引来追兵,抱膝沉默片刻,白皙的面上难得有几分迟疑:“要不楼下买几个饼算了?”   陆华亭:“那娘子去买饼,某出门吃铜锅。”   话音未落,群青套上外衣,便下了床。陆华亭就候在门口,待她跟上来,方一起下楼。   酒楼中正是午市,食客喧哗,香气缭绕,群青饿得想啃桌角。不及陆华亭翻看食录,群青看着邻桌道:“要铜锅羊肉。”   陆华亭沉默片刻,对伙计道:“要一份铜锅羊肉。”   热气腾腾的羊肉软烂入味,陆华亭道:“娘子吃过衡阳铜锅?”   群青摇了下头:“从前在家中,常吃阿娘做的,不过太久,有些不记得味道了。”   说至此处,群青停顿了片刻。南楚蔚然的手写信,每月都来,附带着朱英的只言片语,只是月前蔚然说南楚准备与大宸开战时,阿娘的留言变得更加冷淡。   想是朱英担心两国真的交战,她会被迫窃取机密,不想她为难。   但她如今已是绯衣使,马上可以出使南楚,换回阿娘。只要能坚持活着,很快就有重聚的一日。   群青将思绪拉回:“你给燕王和王妃传信了吗?”   “已经知会过三郎。圣人处置孟家的圣旨即将颁布,孟光慎此时杀你我是为心安。”陆华亭道,“恰逢圣人在行宫休养,近日夜间,东宫把军需一批一批送进宫城,只看太子会不会下定决心背水一战。”   群青问道:“那这段时间,我们去哪儿?”   陆华亭靠在椅上:“你我都‘死’了,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了。”   想去哪就去哪。   自群青年少入宫以来,就没有过如此空闲自由的时光。   能忘了云雀,任务,亦不被宫中诸事束缚。   休整完后,群青望着窗外的落雨。   转瞬即来的雨,困住了这狭窄的房间,如同被放逐世外。   原本和陆华亭一路同行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如今见他沐浴出来,却感到了不自在。   群青坐在床上,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车上说的,是真的吗?”   陆华亭动作一顿,旋即走近了她,二人的脸贴得极近。   群青道:“你不介意相思引之毒了?”   他似想答,却不知道如何应答,答案是直接吻住她的唇。雨气中,冰凉柔软的感觉再度带来战栗,群青下意识向后,陆华亭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行延续这感觉,用的是捕猎的姿态。   像神交已久,终于触碰,至此方神魂归位。   直至摸到她渗出的冷汗,他方回过神,克制放缓。   二人分开时,群青唇色已然嫣红,陆华亭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垂睫盯着她的唇半晌,礼貌问道:“还有旁人如此吗?”   群青万没想到他问出这种话,蓦地抬眼,眼波明亮锋利,反问道:“难道你有旁人吗?”   “我又不似娘子,裙下之臣颇多。如何拿苏润坏我名声,你不是最知道吗?”陆华亭笑笑,看向窗外的雨,“我陆华亭只有一妻,我不在乎她是什么身份,不仅要日日陪在某身边,死后还要葬在某的棺椁里的。”   -   二人棺椁运回长安花费数日。因天气渐暖,尸首又泡过水,回来时,面目已经难辨。   燕王悲痛万分,不仅哭迎棺椁,还在上朝时破例请求追封陆华亭为相国,又不顾宫规,在燕王府大操大办。   种种失态景象,传至宸明帝耳中,令他心中极为失望:“南楚边境不稳,燕王不警醒国事,倒是一蹶不振。知道的以为是七郎没了,不知道的,以为他死了妻儿。”   李焕从小没心没肺,也不知道他老子死的时候,他有没有这么悲痛欲绝。   如此一想,本就病重衰弱的宸明帝更添猜忌。   不久宫中又有流言纷飞,说李焕曾与陆华亭密谋夺宫,内宫的驻防皆安插为燕王府心腹,便是证据。现在人死了,李焕明白自己功败垂成,他才会如此失态。   宸明帝闻言,没有理会。只传太子,让李玹注意宫城的驻防,李玹诺诺应答。   待李玹从行宫回来,燕王和王妃便被禁足府上。至此,燕王失了圣心,整个宫城似乎已在太子掌控之中。   听闻当夜燕王府晚宴中,燕王饮了一杯樱桃酒,忽然吐血不止,不久又陷入昏迷。   萧云如想了办法来到行宫,泣告宸明帝:“父皇,太子下毒要害三郎,东宫如此行事,定然意图不轨。父皇,救救三郎!”   宸明帝听见外面的吵闹,心中难以平静,却只听见韩妃拦在门外,以养病为由劝阻,萧云如哭着打道回府。   运送木材的车架仍在夜中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宫门。   门口的金吾卫站得紧绷,都似乎感觉到了宫中风声鹤唳的氛围。   -   百里之外,渠阳城内却是满城灯火。   天心月圆,男女接踵摩肩,喜气洋洋,都是去河边放灯的。   群青上一次逛民间灯节,还是儿时,被时玉鸣悄悄带出来的。   水面上星星点点,皆是漂浮的河灯,二人逛到此处,看了一会,似乎没有不放之理,群青便在摊位买了两盏灯。   河灯有为死者安魂、为生者祈福之意,需在纸笺上以金墨写下姓名,放在灯中。   陆华亭悬笔,写得极快,待他折好之后一看,群青居然还没写完,且余光瞥见他看来,以手遮挡,迅速折了起来。   “你到底写了多少人?”他道。   群青不语。   “不能说是吧。”陆华亭微微一笑,“某忘了娘子尽信鬼神之事,说出来就不灵了。”   “某不信神灵,是以不为所困。”他说着,将折起的纸笺向她展开,上面只有三个字。   群青定定看着,心头一颤。   那瑰丽的笔画勾勒,是她与生俱来,却几乎被忘却的姓名。   陆华亭将纸折起,接过灯:“你写的那些人里,有某吗?”   群青还是不语。   早知她如此,陆华亭也不再追问,只将两盏灯送入水中。   群青看着陆华亭弯腰送灯,蹀躞带上衣袍绷紧,勾勒出腰身,她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他的背上。   风吹动鬓发,满河的花灯旋转。   陆华亭的手腕一顿。   她在他背上写字。   横撇竖弯钩,她写的是“有”。 第118章   满街百姓挑灯行走, 此时人多散乱,不时有小儿撞在群青身上,陆华亭一把拉住了群青的手腕。   感觉到她的僵硬,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只牵住了她的衣角。   群青转过头, 五光十色落在他的侧脸, 眼前一片灯火璀璨,如同梦境一般。   她恐惧男子突然靠近, 是清净观之后的事。纵然她不肯接受人会如此脆弱,身体的反应却无法控制,只能遮掩, 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   他知道, 而且记得。   群青垂睫,衣袖上细细的牵连,却似乎触及了心间。   走了一会, 她下定决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她的手指太过冰凉,令陆华亭一顿,旋即他的五指猛地撑开她的指缝, 强行与她十指紧扣。   群青挣了一下, 没挣出来, 碍于大庭广众之下, 被他紧紧扣住左手, 并肩而行。   陆华亭轻道:“娘子, 你自己送上来的。某可没拿手镣锁你。”   群青感觉和被手镣锁着没差多少。   半晌没听见群青回应,陆华亭稍稍侧脸,只见她正侧过头, 仪态自若地赏灯,那枚琉璃耳坠却急剧地摇晃,耳垂已然通红。   群青被他拉着,越过人群,看见匾额,是不久前才离开的成衣铺子。   跨进门槛,锦绣之中,老板娘见他二人便笑开了花:“郎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件绯色纱衣这么娘子试过,唯有你家娘子穿得最是惊艳。”   “那颜色太艳了,我不适合。”群青一面应着,以气声提醒陆华亭,“太贵了,接下来几日要没钱住店了。”   老板娘道:“哎呦娘子,其他小娘子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光艳动人,缘何你生得欺霜赛雪,偏要藏着不肯示人。”   陆华亭已将随身的金锭取出,闻言对着老板娘微微一笑,又给了她一颗金珠:“看赏。”   老板娘千恩万谢。群青出了门,被风一吹,只觉疯狂。   陆华亭道:“有个地方可以住,就是有些远,端看你肯不肯。”   群青道:“不会是街边陋巷吧?”   陆华亭摇了下头:“此处我不熟,但往怀远的方向就熟了。山下许多村落,经了战乱,百姓搬走,已是空宅。”   群青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个庇身之处就行了。   用剩下的钱雇车离了镇子,到了陆华亭所说之处,山下荒村野店,一片断壁残垣隐在黑夜中,连盏灯笼都没有。   架牛车的车主见此情景,一刻也不敢停留,抛下二人便回去了。   群青看了看,屋舍虽已废弃,但勉强能住。   陆华亭走进其中一间屋子,门锁已然锈蚀,手掌贴在门上,稍一用力,便将门推开。   无人的陋室,却很整洁,床上悬帐,床边妆台,依稀可见主人整洁的习惯。   陆华亭站在其中,环顾四周,随即拂去蛛网,从柜中取出蜡和窗纸:“封一下窗就可以住了。”   他点燃蜡烛,一回身群青不见了,陆华亭打开后门,走进后院。   夜空之下,松柏成阴,幽浓的树荫之下是座孤坟,竖着一座小小的墓碑。   群青立在这碑前,风动裙带,有洛神之姿。旋即她俯下身,用自己随身带的素帕仔细擦拭这块碑。   “娘子在干嘛?”   “过来借宿,哪有不拜主人之理。”群青边擦边道。   陆华亭立在她身边,似要说话,群青于鬼神之事一向慎重,生怕他说出什么轻浮之语,“嘘”了一声,他便闭上了嘴。   下一刻,群青擦出了立碑人的姓名,“陆华亭”三字鲜红如血,赫然排列其上。   群青震悚,再一擦,看清“慈母”二字,头皮发麻,赫然转头望向陆华亭:“这是你家?”   再看这破败屋宇,早已人去楼空。难怪他推门取物,轻车熟路,原来自己就是主人。   陆华亭接过她手中素帕,擦净墓碑:“是当时离了怀远的暂住之处。”   他不愿称之为“家”,天地之间,并没有他的家。   他擦干净墓碑,只躬身将一枚橘子放在坟前,默然良久,起了身。   群青看他:“这就完了?”   “不然呢?”   群青已是撩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墓前,口中道:“跪下。”   她实在是做不出不敬亡灵之事,何况这亡灵是陆华亭的母亲,更何况晚上还要住在此处。   陆华亭望着她,敛了唇边笑意,亦端正神色,跪在她身边:“母亲,儿七郎,携新妇六娘回来看您了。”   群青听闻“六娘”二字,心中微动,听着他言语郑重,原来也不是无话可说。   陆华亭点上了蜡烛:“当日母亲临终前,合不上眼,担心孩儿过慧易折,不能久寿。”   群青心中震动。此人此前给她的印象,确实如同孤魂野鬼,骄狂如晨曦时易散的薄雾,既不惜人也不自惜,既无来处,也无未来。   此时此地,除了亡灵,只有他二人,真心话便脱口而出,她的感觉终于得到了验证:他向上爬,不过是复仇的手段,功名利禄之下,掩藏着厌世向死之心。   陆华亭望着墓碑,平静道:“母亲如今可以放心。孩儿已寻到悬心之人,她在,我便得红尘之趣,可以好好活着了。”   字句入耳,群青心中震动,陆华亭已起身进了内室。   她洒扫完毕,紧跟着进门,甫一进去,陆华亭靠在桌边望她,面孔被烛火映照的几乎绮艳:“六娘,你听见了吗?”   语气中难得促狭,看得出来是心情极佳,似想看她反应。   群青也被这奇异的开心笼罩,只是面上不显。   冷风吹在她的脸上,窗只封了一半,外面松风喧嚣,此等奇异之景,像是话本里书生逢妖的场合。   陆华亭的拇指拂过她被映成榴红色的下唇,先吻上唇角,旋即是唇,吻得亦有些偏离常规。   “娘子,你在想什么?”稍一分神,便被他察觉。   群青一面投入,一面鄙薄这放纵,只好道:“我在想宫中如何了。”   陆华亭松开她:“你想这些不累吗?”   “你真的能不想?”群青问道,“你算的也未必全准。毕竟是有流血的事,若是不成。”   她无时无刻不在回想,对若蝉、郑知意的安排有无纰漏。她不喜大明宫,但做宫人十几年,自己早已成为宫中的一部分。   陆华亭默了片刻,道:“不知为何,临到揭盅之时,突然对结果毫无兴趣了。”   “宫中既有娘子如此放不下的人,那得了信便回去吧。省得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群青觉察他意有所指,道:“你在说谁?”   “你说是谁?”陆华亭微微一笑,神色却是不悦,转身贴窗纸。   李玹那一支暗箭,至今隐隐作痛。   群青没想太多,只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此人姿容如玉树,背影看来,愈显腰身。   彼时只是在心中惊艳,以为两人注定是背道而行,从未想过可以终成眷属,可以被她掌握。   是很神奇。   她叫一声“陆华亭”,陆华亭迟疑转过身,群青毫无征兆地抱住了他,信不信男女之情,不妨碍她体会和他拥抱的感觉,犹如两块奇形怪状的七巧板,历经奔波,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窗外雨丝滴滴答答地从檐上落下。   陆华亭僵直身子,半晌没有动。方才脑中所想,一下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想着,原来青蛇的缠绕并非僵冷,而是一种轻柔缥缈的软。   倘若这就是被绞杀的感觉,他愿意与她缠斗一生。   -   对长安来说,这是平常的一个夜晚。   布谷鸟低鸣不停。是夜,燕王在殿内给宸明帝侍疾。   李焕请求侍疾已有数日,表面是探望宸明帝,实际是想控诉太子给他下毒一事。韩妃一直以宸明帝养病为由,不让他见,一直磨到今夜,才放他进来。   李焕一来,没说两句便要求宸明帝重罚太子,宸明帝大怒:“如今二郎没了,统共只剩下你们兄弟二人,你皇兄是太子,你不敬他,难道还要手足相残不成?”   “儿臣并非不敬他,实在是太子狼子野心,欺人太甚。”   宸明帝拍着床榻道:“什么狼子野心,你从前敢这样说话吗?难道不是看朕卧床不起,是以气焰嚣张了?”   李焕不敢再辩,低头跪在了宸明帝床前。   韩妃听闻争吵声,进来给宸明帝送服一碗汤药。   韩妃身上带着花香,宸明帝神色暂缓,接过汤药喝下去。谁知平静没过几息,李焕突然弹出腰间软剑,打碎了汤碗,汤汁洒了一床。   宸明帝简直怒不可遏,却听闻李焕道:“韩妃,你敢与太子勾连,里应外合,毒害父皇,来人,给我拿下!”   宸明帝想骂,说不出话,想抬手,手臂也无力;张了张口,这才惊觉自己不知饮下了什么东西,五脏六腑都仿佛麻痹了,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韩妃见此状,也是惊愕,当即跪下道:“圣人,此药不是臣妾……此药是皇后娘娘刚才送来的,臣妾不过是奉旨呈上而已!”   宸明帝瞪着她,说不出话。   韩妃汗如雨下,亦是心乱如麻。按李玹的吩咐,她的确是今夜行事,可是她不忍加害宸明帝,早已将药换成了无色无味的助眠汤剂,李焕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好在听得响声,急促脚步声闯进殿内。   寝殿之外的金吾卫,早已换成李玹的心腹,若他们进来,便可以控制住场面。   令她惊讶的是,进来的人不是金吾卫,而是燕王府暗卫,他们身着黑衣,神色沉静,将李焕拱卫在中间。   李焕早已换了副面色。他苍白英俊的脸满不在乎,只是望着宸明帝的眼中,有几丝沉痛:“父皇,儿臣说太子有反意,你还是不信吗?”   宸明帝的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   “那您便听吧。”李焕说完,望向窗外,“听听您最偏爱的皇兄是如何背叛您的。”   殿外金戈缠斗之声不绝,刀□□入血肉的声音听得人心悸,两拨人马已然殊死拼杀起来。   宸明帝的神情从惊愕,到迟疑,悲伤,再到沉静。   “父皇这样看着儿臣,是觉得我太毒辣了吗?皇兄今夜放儿臣进来,本想着一网打尽,若非儿臣早有准备,只怕咱们父子二人无处伸冤。”体内余毒未消,李焕咳了两声。   外间传来珠翠相撞的声音,宸明帝回头看,来的是马皇后。韩妃亦是心道大意,皇后一直不堪大用,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终于有魄力站在自己的儿子身边。   “方才那碗汤药,是臣妾下的。”马皇后神色幽幽地看着宸明帝。这些年里,这个男人对她的神色除了不耐,便是嫌弃。阖宫的鄙夷之色,她已经看过太多,看得有些麻木。   而在此刻,面对宸明帝惊愕的神色,她竟然隐隐生出迟来多年的快意,因为他终于正视了她一次。   她走到宸明帝身边,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圣人既已病重,政事不如就让给孩子们吧。往后让臣妾来照顾您,我们颐养天年。”   越来越多的暗卫,将室内围得如铁桶,宸明帝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动静。   东宫的灯笼悬在空中,发出幽幽的光。   李玹坐在殿中,面前放着奏报,却无一字入眼。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终于,寂静被打破,小内监闯进门内,来不及扶被风吹歪的帽子:“殿下,殿下不好了!”   空气中恢复了寂静,李玹心中却是一沉。耳边似乎传来打斗之声,所有的声音都如锐利的箭矢向他围拢。   “燕王,燕王早有准备,我们安插在行宫的人,都被围了……”   为了这一夜,李玹已经多夜辗转未曾入眠,此时耳边金戈之声,如浮动的梦魇,其中还有清脆的鼓声,和尖锐的鸣镝。   “外面是什么声音?”他问。   王镶进来,李玹看见他的头上布满血迹,血顺着面颊流下,不胜狼狈:“殿下,丹阳公主带着人围了宫城,说是,说是东宫犯上,来救驾的。”   “救驾……丹阳公主……”李玹沉吟,“看来他们是早有通信了。”   他这个皇姐,自元后诞辰后自请去了封地,说是不参与政事,却终究还是站在了李焕那边。   既是早有通信,那便说明,李焕在更早之时就已在布局,中间燕王府的偃旗息鼓,不过是将计就计。   这些时日的惊惶终于有了结局——他输了,孟家也输了。   “殿下,行宫已落入燕王之手,圣人亦在燕王手中,他既有意夺位,恐怕燕王下一个对象便是殿下了,否则无法与众臣交代。”王镶唤回他的神志,“杀出去已是无望,要么现在,立刻出宫。丹阳公主毕竟与您血脉相连,她总不舍得看着燕王……”   “出宫?”李玹冷笑了一声,“像当年旧楚昭太子一般,如丧家之犬逃出宫去吗?本宫是太子,不会如此。”   王镶还要说话,李玹道:“出去。”   所有人退了出去。殿中仅存的片刻宁静,如水包围了李玹。   他骤然拔出宝剑,横于颈上,被寿喜拼命拦住:“不可,万万不可啊,殿下!”   悲怆之中,李玹回过神来,将剑丢下。   外面隐有火光。   天色尚未亮起,而一切却已分明。   他最恐惧之事,终究是越恐惧越发生。   不顾寿喜阻拦,李玹推门走了出去。看着东宫府军满地的尸首,远处的十数支弓弩,见到他来,箭尖都抬了起来,对准了他。   风吹动他雪白的衣袍,李玹道:“三郎在吗?本宫认输了。”   “唯有一事,望你答应。”李玹道,“太子妃生产在即,求你,不要惊动她。” 第119章   仙游寺中, 一片平静。   揽月如常服侍郑知意歇息。她已经十分显怀,需要先摆好身体,再调整肚子。   郑知意却突然睁开眼, 问道:“外面的人还没有撤走吗?怎么感觉这几日更多了?”   揽月心惊于她的敏锐,看了偏殿一眼, 替她盖上了被子:“李郎中说的话忘了吗, 太子妃切勿多思,对太孙不好。”   郑知意瘪瘪嘴睡下, 揽月则来到偏殿,掩上门质问:“是不是你,又跟太子妃多舌什么了?”   “我能说什么?这外面围得这么严实, 显见是出事了, 还用得着我多舌?”蹲在炭盆边烤火的娘子神情冷漠,语气讥诮。她身上宫女装束,头发微乱, 手臂上隐有伤痕,赫然竟是孟宝姝!   宝姝此前做太子良娣时如何跋扈行事,而今被贬回普通宫人就遭遇了多少心酸。更别说如今守在仙游寺的侍卫和服侍的内侍已是燕王府人,宝姝此前构陷燕王妃和世子, 这些人, 自然对她没有好脸。   挑水时大内侍与宝姝起了冲突, 连碰巧路过的揽月都看不过眼, 把她叫回了偏殿。   “像你们这种世家女, 一辈子没对内侍正眼瞧过吧?你那样说话, 还怕大内侍不欺辱你?”揽月利落地洗涮衣物,骂骂咧咧,“我当真是看在我们同做宫女的份上才救你, 你若敢欺辱太子妃,我第一个把你赶出去。”   宝姝本在添炭,闻言心中一刺,夹子用力打在炭盆上。揽月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连忙制止:“你把太子妃吵醒了!”   郑知意赤足跳下了床,走到内室。   德坞正在敲木鱼,听到响动转过身,惊讶地看到这位少女太子妃惊慌的脸。他拿出拨浪鼓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声响,问她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郑知意摇头;他又端出了餐盒,示意她吃。   往常他端出餐盒时,她就应该笑了,然而郑知意还是摇头。   德坞疑惑地瞧了一眼神龛。他在佛像金身之下供奉了大宸民间的送子娘娘,也许是大宸的神听不懂他的言语,收不到他的祈祷。   “小和尚,你可以推算梦的吉凶吗?”郑知意迟疑半晌,突然开口,“我梦见了李玹。我梦到我们在怀远的时候,他朝我摆手,只身往雪中去了,再也瞧不见了。上次梦见阿爷的时候,阿爷就没了。他会不会是出事了?”   终于问出这句话,像吐出一口气,一颗滚圆的眼泪吧嗒坠落下来。   德坞见她哭了,一时怔住。而郑知意感到腹中有一股力量向下坠,仿佛也急于脱离她的身体,她眉头蹙紧,“哎呦”一声,后退两步:“完了,完了,我得把你的佛堂给玷污了。”   随着她的话语,热流淅沥淌在了地上。   奔过来的揽月见状大惊,忙唤李郎中,内室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郑知意的哀叫,李郎中的言语,揽月的大喊混杂在一起,偏在此时,大门被撞开,冷风灌进来,门口一队侍卫进来,看清了内室景象,竟不问一句,几人架起李郎中便走。   这下子李郎中挣扎,揽月也惊叫起来:“你们干什么?没看到太子妃正在生产么?”   侍卫道:“此前燕王妃生产遇险,与这个郎中有关,受燕王令,带此人调查。”   揽月挡在门口:“早不调查晚不调查,偏偏此时调查?按宫规,太子妃生产要配备两个产婆,你们先是将产婆调走,如今又要把李郎中带走,天气这么冷,你们这不是害人性命吗?”   几名侍卫面色冷淡,不为所动,两人强行拉开揽月。揽月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那就是燕王妃生产时曾被太子良娣刁难,差点性命不保,如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怎么可能让太子妃好过?   李郎中手上有群青的信物,可群青都已经没了,又如何服人。   眼看郑知意疼得打滚,德坞把僧袍盖在了她身上,又将手上佛珠套在了郑知意手腕上,走到门口,示意他们将李郎中留下。   身为琉璃国宾使,不至被刁难,但门口的侍卫只是行礼,不肯妥协:“宾使若是身体不舒服,稍后燕王殿下会派医官前来。”   几人说完,强押李郎中走,从偏殿奔出一道身影,抱住李郎中:“你们若想调查,带我去就是了!都是我害燕王妃的。眼下太子还未定罪,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而今太子和孟家已经落败,几乎没有生还可能,宝姝也明白,太子这个血脉是唯一的希望。只要这一脉还在,残存的拿一些余党就不至于作鸟兽散,她的未来也就还有希望。   紧接着,她便被推到在地,宝姝不肯放手。有人蔑然道:“孟良娣,得东宫贬斥,是你的幸运。若非如此,你早就和东宫、和你阿爷一起下诏狱了!”   原来太子和孟家已经下诏狱了!   “我们真的不能晚上片刻吗?”侍卫当中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问道,“太子确实已被圣人贬入诏狱,可燕王殿下可是应承了圣人,即位之后要好好照看璋太孙,要立璋太孙为太子,万一璋太孙有个好歹……万一出什么事,惊着了那端住着的燕王侧妃呢?”   话未说完,侍卫首领回头便给了他一掌:“杨鲤,你话太多!殿下的事是你能谈论的吗?”   杨鲤挨了巴掌,低下了头,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此前他被群青带入宫中,编入燕王麾下,又被安插在此处,方才他已经将消息和提示都传递出去,也算是完成了青姊姊给他的嘱托。   他的话,却让宝姝和揽月的心又沉了沉。   燕王趁机以护主之名逼宫,逼得圣人已经答应逊位,但要燕王答应让郑知意腹中这个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做太子或者太女,还给他起名为“璋”,燕王迫于形势应承下来,但心中焉能不怨不恨?   燕王如此年轻,却要太子血脉做继承人,兄弟二人早已水火不容,按燕王的王心性,怎能不动铲草除根的念头?   干脆让郑知意生产不顺,或是孩子一生下就夭折,就再无这种困扰了。   仙游寺正殿乃琉璃国宾使居处,李焕忌讳这个,自然不能在此处动手。   但调走产婆和李郎中,却可以使郑知意自生自灭。   女生子如过鬼门关,郑知意年少又是头胎,没有医官,便是最大的考验!   郑知意满头大汗地侧卧地上,声音越来越微弱。德坞奔进内殿,找了被子裹住她,不顾礼数,握住她的手。   宝姝抱着李郎中不撒搜,揽月却猛地抢出门,沿着谷道,向外狂奔。   侍卫们没有拦她,他们也知道,整个仙游寺皆被燕王的人重重把守,想要求救,亦是插翅难飞。   揽月却一路狂奔,跑到不远处的民房出:“公主,求宝安公主救命!”   民房外挂着一只精致的灯笼,这里正是杨芙的住处。   方才那少年的话提醒了揽月。   杨芙纵然此前被燕王贬来此处,可她毕竟是燕王侧妃,每月燕王还会来看她一次,纵然常常不欢而散,但他还来,便说明他对杨芙还有感情。   只要她能说上一二句,说不定会有转机。   可无论揽月如何拍门,杨芙的门始终紧紧闭着。   -   门内,侍奉杨芙的两个宫女噤若寒蝉,险些端不稳托盘。一个道:“是揽月在叫喊,似乎是太子妃生产遇到了难关,要不要帮她一下?”   另一人道:“你疯了吧!这种时候谁敢和与太子扯上关系,除非你想死!”   两方贵主从前虽是针尖对麦芒的宿敌,来了也是互不说话,但如今同在无人之处居住,清苦又实在无人叙话,奴婢之间,却漫生出几分相互帮助的情谊。   太子妃毕竟住在正殿,与宾使同吃同住,东西是少不了的。杨芙盆中炭火不够,便是从郑知意那边匀来的;桌上的花茶,亦是与揽月交换的。   揽月还曾托他们悄悄交换过书册,说带来的话本子郑知意都看腻了,长日无聊,若不交换着看,真的活不下去了。   夜里杨芙倚着床,翻开那没见过的话本子,顿时蹙起细眉,却也没有多问来源,满含嫌弃地看了下去。   郑知意看了杨芙的书和书上批注,似乎很想说什么,有一日突发奇想,挺着肚子来串门,叩了几下门,杨芙不理会,气得郑知意柳眉倒竖,隔着门大骂她一顿,再也不来了。   ……   眼下,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地将药端进室内。   杨芙已经好几日没有梳洗,神情憔悴。听着门外揽月的哭叫,她魂不守舍,神情举止完全失去了往日气度。   宫变之后,杨芙突然一病不起,钻在被子里,白日梦魇,连药勺都拿不起来。   她实在是太恐惧宫变了。升平末年,宫中就是这样黑云摧城的氛围,随即一切被破坏,她从云端跌入了地狱。自从李焕的府兵围住仙游寺,她便总感觉有可怕的事发生。   过去与现实不断地混淆。   那时毕竟与现在不同,那时有人陪着她,仿佛她唤一声“青青”,那人就会从床边过来,握住她的手。   群青会用燧石打火,会煮水,会从门缝用箭射杀企图进来的人。她还会和时玉鸣商量,在观中埋下机关。   杨芙还想起,之所以群青会带她去清净观,正是因为她阿兄时玉鸣是清净观的守卫,她亲口说过。   可那时她太害怕了。她什么也听不进,只知抱着群青的手臂,从她纤弱却挺拔的身体中汲取微渺的热度,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她心里是怎么想。   至今杨芙还有些疑惑,群青是不怕的吗?   当时群青让她藏在棺椁内,在李玹闯进来时,以身挡在棺椁前。杨芙在里面,听见她骨骼碎裂的声音,她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想来,群青死的那一瞬,是怕惊吓了她,免得她发出响动被闯入者给发现了。   想到此处,杨芙猛然将勺子掉进了碗中,把两个宫女吓了一跳。   杨芙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的公主,有了些阅历。   群青的死讯已经传来,她恍悟的这些细节,终究是没有意义了。   不会有人再护着她了。   “外面怎么回事,为何一直叩门?”杨芙问。   宫女道:“太子妃生产,燕王要把郎中带走,这是让太子妃自生自灭。”   揽月已经泣不成声。杨芙下了床,幽幽地贴近门缝,看到揽月跪在她门前的样子。   原来是郑知意倒霉。   杨芙的目光落在桌上书本上,蹙了蹙眉尖。群青换个人押宝,也没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可掐了这两年,郑知意毕竟不算是陌生人。这么一个人也要消失在仙游寺,她此后又少了一个熟识的人。   揽月的哭声让她战栗,就仿佛当日满宫里死去的宫人,他们的魂灵在哭泣,又归于虚空,而活着的终究只剩她一个。   杨芙的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揽月脸上挂着泪珠,呆呆看着她。   杨芙已如幽魂一般走出去,走到那些侍卫身前,还未说话,先咳了一阵:“本宫病了,那个郎中是否可以给我留下?”   宝安公主毕竟为燕王宠妃,侍卫们对视一眼,却仍是不肯妥协:“此人医术不精,侧妃若有不适,我等回禀燕王,立刻给您找来。”   “他医术很精,我在此处病过几次,他开方很快就好了。”杨芙又是一阵咳,她唇色苍白,眼中带着讥诮,对那侍卫道,“我知你们是不知道怎么跟燕王交代,怕履职不利丢了性命,我写了一封信给殿下,拿着去复命吧。”   她从袖中取出一片纸递来。   那侍卫首领未料宝安公主真敢横插一脚,犹豫再三,见杨芙神色如厉鬼一般,生怕她当场倒下去,结果纸笺,将李郎中一推,回去复命。   李郎中一得自由,便拔腿向殿中跑去。   已是耽误了些时辰,全看郑知意的命了。   杨芙以袖掩着鼻子,向门内走去,只给揽月抛下句话:“我最见不得妇人生产,浑身不自在,你也赶快走吧。”   只一进门,腿一软,被两个宫人扶住。杨芙浑身颤抖,已然后悔,惶惶不可终日:“燕王看了信,我可会触怒到他?”   两个宫女一齐安抚她,稍待片刻,远处传来了响亮的哭声。   此时此刻,李焕已得到了回禀。   他坐于案前,神情冷凝,双目还有几分红意。看了一眼杨芙的丝片,对于干预的是杨芙,他有几分意外,但这也不能消弭他心中怨恨。   行宫逼宫几日,他未行凌辱生父之事,好吃好喝丝竹款待,宸明帝亦是配合,过了好几日父慈子孝的日子。   宸明帝分明知道而今唯一有能力统治大宸的是他,为保天下安定,皇位也只能交给他,却还要奢望保全李玹的命脉,还给太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这是何等的偏爱。   李璋,和李玹一样,皆是美玉。   只是让这块玉全还是玉碎,此后是他说了算。   李焕攥紧了布片:“生出来了吧?太上皇让朕好好照顾李璋,仙游寺偏远如何利于太孙成长?把他抱过来,养在太极殿中,太子妃不许跟来,只能有一个宫女随侍。” 第120章   长安比其他各处都更早地入了冬。   不知是畏寒, 还是饥饿,养在太极殿中的李璋就像被诅咒了一般,不分日夜地张嘴啼哭。   揽月和若蝉交替着推动摇篮, 摇篮中的婴儿却日益瘦弱下去。揽月睡在摇篮边,几乎不敢合眼, 每一觉醒来, 都会发现李璋的生命又流逝了一些。   “为何吃进去的奶总是吐出来?”这种感觉是恐怖的,揽月道, “有没有医官来看看?”   “医官上次看过,说婴儿呕奶本是常事,太孙一切安好, 只是体弱, 还请两位娘子好好照顾。”太极殿似乎蒙了一层死气,殿中侍立的内侍们宛如泥胎木塑,无数双眼睛在冷眼旁观。   “那如此呢?也是常事?”若蝉忽然叫起来, “揽月姐姐,你看。”   只见婴儿张口却不能发声,浑身抽搐,身上隐隐发紫。揽月把李璋抱高一些, 又降低一些, 她的心如刀割, 又止不住地往下坠, 觉得自己今日也得交代在这里了:“让我出去, 我去找医官……”   就在此时, 门却被推开,一人闯入殿中。   若蝉只疑心自己已因看护不力被李焕处斩,眼前之事不过是走马灯。若非如此, 她怎会看见完好无损的群青?她身携冷气,高髻齐整,发黑如浓墨,脸颊在光线的照射下像玉一般通透,神情严肃。   若蝉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旋即扑过来抓住群青的手臂:“姐姐,你、你没事?”   群青已将揽月怀里的襁褓夺来抱在怀里,手指按向几个穴位。   一路舟车向回赶,今日正是她与陆华亭回宫拜见李焕之时。二人路过太极殿,她在门外,听见太极殿内吵嚷和哭声。   宫中流言,这一路上群青已听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个陌生衰弱的孩子,应该就是郑知意早产下的李璋。听闻郑知意执拗,数次脱簪上陈,请求伴在孩子身边,皆被李焕拒绝。   母子连心,可以想见郑知意受到了怎样的折磨。   方才要进来时,陆华亭蓦地拉住了她的手腕。犹豫一瞬,群青还是推门而入,也确实进得及时,眼下李璋口唇中不断地溢出白沫,眼看没了气息。   “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有人下毒吧?”揽月叫道。   群青只觉这症状似乎在那里见过,她心念急转,抱着婴儿折身到了门口,低声吩咐揽月:“去,换上迷迭香。”   陆华亭腰上一重,群青将他所佩香囊拽了下来,悄然放在那婴儿口鼻旁,几乎是同时,李璋的抽搐缓解。   看来她想的没错。   李玹所受相思引之毒,由血脉相传给了太孙。   周遭所有内侍的目光过来,都似想翘首看看太孙的状态,却只听见小猫样的哭声从襁褓中传出来。   但从那急促的哭声中听得出,他已又一次转危为安。   陆华亭推门跨入殿中,从群青手上一把夺过襁褓,婴儿受了惊吓,哭声得更急促了。   李焕身边的两个大内侍跟了进来,只见陆华亭手中提溜着李璋,如同提溜一件玩具,他的姿势目光都不含半分温情,两个大内侍对视一眼,神色稍霁:“圣人在紫宸殿相候,陆大人和群大人怎么到这里来了?”   陆华亭道:“听见哭声,想着还没见过太孙什么样子,就过来看看。”   说着,把李璋放回摇篮中。   此人行事一向乖张,又何况太子如今已下诏狱,他更是无所顾忌,两个内侍赔笑,引着二人去紫宸殿。   群青不敢与若蝉和揽月多说话,将若蝉的手拽开,只以眼神示意她好好照顾太孙。   陆华亭走得很快,侧脸有几分冷意:“娘子,看看四周,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群青道。   此次回宫,宫中的一切都与往日不同。   肃杀中,飞檐隐于雾中,低处的两个宫人用力擦洗栏杆上的血痕。门口的守卫、候门的内侍,看似一动不动,眼珠却偶尔转动,有无数道目光在暗中窥视着二人的举动。   李焕是夺来的天下,他的疑心不比李玹更少,上一世他继位后,有治国安邦的手腕,也有残暴嗜杀的声名。他模仿南楚细作,在宫中各处按查了自己的眼线。   宫中上下,都知道李焕对太孙恨之欲其死。此时在他眼皮之下救李璋,无意于捋虎须。   陆华亭方才替她遮掩,是怕她触怒李焕。想到此处,她向陆华亭的蹀躞带伸手,手指被陆华亭一把扣住:“香囊都取走了,连挂绳也要取走?”   群青道:“回去帮你绣一个新的。”   陆华亭不再说话,群青伸手将挂绳取下,悄然放在袖中。   李焕坐在大殿中看一卷羊皮舆图,不时有内侍轻手轻脚地为他续墨添灯。从前群青觉得李焕和宸明帝生得不像,然而此时他坐于宝座、面无表情时,她却在他身上看见了与宸明帝与李玹如出一辙的冷酷。   群青请罪:“未能完成高昌出使职责,请圣人降罪。”   话音未落,李焕忙叫他们起身:“高昌国宾使的信早就来了。宾使携丝绢回王宫后,高昌王后看了十分合心意,听闻你们路遇山匪所劫不幸失踪,王后当场垂泪,她为你们遗憾还来不及,现在你二人幸存,又怎么会责怪呢?”   李焕身边的内侍近臣也都纷纷帮腔。   李焕叹口气,面露悲痛道:“只可惜,你们不在这段时日,废太子竟是趁机举事,围了父皇行宫,以至手足相残……不提也罢。”   群青心道,李焕和陆华亭期间一直保持书信往来,连反杀李玹也是二人提前商议好的,如今在近臣面前装成这样,也是在试探她的想法。她轻道:“废太子既然背弃父子手足之情,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合该论罪处置。圣人继位是众望所归,无需伤怀。”   看李焕的表情,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但群青敏锐地感觉到,李焕的眼神时而落在她身上,那目光虽然含着笑,却暗含着猜疑。   “看来去一趟宫外,确实能令人开怀,群大人没有舟车痕迹,殊丽之色似乎更胜从前。”李焕状似打趣的玩笑话,却令群青心中一沉。   地板上映出她模糊的面目,李郎中的推骨之术作用毕竟有限,她会渐渐恢复本来的样貌,却不知道李焕说这话是何意,是否已有猜疑。   上一世,李焕登位后曾经掘地三尺查找南楚细作,她就死在李焕对宫内南楚细作的围剿中。   好在李焕没有多说什么,说萧皇后想见她,群青明白他想与陆华亭单独说话,便先告退,去了萧云如宫中。   李焕屏退左右,眼看殿中只有陆华亭,他匆匆从案后绕出,想要亲手扶起陆华亭,未料陆华亭的手臂在他碰到之前闪避开,令李焕的手僵在空中:“怎么,连七郎你也觉得朕不该虐待那个孩子?”   “你想多了。”陆华亭拂袖起身,“如今你我已是君臣,合该遵循礼数。”   分明还是往常说话的语气,但似乎又变得泾渭分明。   “那你们如此着急护着李璋是何意?”   尖锐的质问抛出,李焕缓声道:“朕不是故意要派人盯着你们。你不知近来发生多少事,实令朕夜不能寐,连身边人都无法信任。”   他说着,将几分奏报递给陆华亭,让他看看上面的内容。   “每到冬日天寒,不能放牧,北戎便开始骚扰北境边界,想从我们手里抢夺土地。若不是朕受伤,早就领兵去了!”   李焕敲着舆图,“偏是北境不宁的时候,又冒出来不少太子党。按你我谋划,太子党不应该早被逐个击破、不成气候了吗?也不知是谁暗中散布流言,传言废太子在诏狱内喊冤,又传言朕在虐待李璋,南楚细作和这群太子党相互勾连,贼心不死,一个一个想暗中举事,想杀了朕,扶太子遗脉上位。”   陆华亭迅速浏览了奏报。   李焕以肃查孟家之案为借口,当夜抄没了几名太子余党,在其往来书信当中,翻到了来自南楚的信件。   南楚一直想要反攻,宫中细作自是不会放弃搅混水的机会,妄图给大宸制造内乱。   难怪李焕急于肃清宫中细作。   “用李璋钓出剩余的太子余党,难道不好?”陆华亭合上奏报,“这种时候,何必感情用事。”   李焕的面色稍霁。   陆华亭道:“至于抓细作和余党的事,臣可以继续做。”   “蕴明,不是朕信不过你。”李焕幽幽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你那娘子身份有疑,她在你身边,会坏了大事。如今长安各家,适龄的娘子有许多,不然借机……”   “她不是细作。”陆华亭道,“废太子都核验了她的身份,难道你还信不过?”   “废太子如何核验,你出了几分力你心里清楚。”李焕道,“她耳后有朱砂,又如此熟习楚国宫闱旧事。你还记得我们当日寻觅过的,宝安身边的那个跑走的女使吗?我已查过宫志,她是五品武将的女儿,年纪也对得上……”   “她不是你说的那个人。”陆华亭平静打断他,“臣可以作保。”   李焕与陆华亭漆黑冷凝的眸对峙,见他没有半分退让之意,点了点头。他命人捧来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丞相官服,他抚摸那官服道:“若非七郎你提前布置好人手,起事不会如此顺利。朕本想着,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封你为相,日后你我相互扶持,你却不愿站在朕身边。”   陆华亭只看了一眼官服,便将目光移开:“圣人可以封,臣亦可以请辞。”   “你说什么?”李焕讶异。   “我似乎早就与圣人说过。同行至此,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你我的缘分也差不多到了尽头。”陆华亭轻道,“三郎,你知我身体自幼不好,既是短命,为何不能辞了官,去过自己的人生?”   这是个极度聪明、无法掌握的人,他若有心争权夺利,恐怕所向披靡,将来不为人所控,确定陆华亭无意于权力,李焕隐秘地放下了心,但又着急上火起来:“如今内忧外患,你要请辞?五年之内,莫说这种话了。”   陆华亭自紫宸殿走出来,天色微暗。风鼓起了他的衣袖,寒冷刺骨。但见牛车旁有一个提着灯的纤细身影等待,他的心情便好了起来。   “为何不进去坐着等?”陆华亭拿过她手上灯。   下一刻,他撩起车帘,与里面抱着李璋、战战兢兢的若蝉四目相对,神色凝住。 第121章   尚书府正厅, 若蝉和乳母捧着李璋的一干玩具和被单侍立一旁,拘谨地等待着发落。   陆华亭曾是燕王身边谋臣,曾有酷吏之名, 官服上所绣无枝叶的散答花,映衬一张玉白的脸, 俊美, 却有威压之势。   群青抱着襁褓,坐在椅上。下一刻, 陆华亭的目光从襁褓移到她脸上:“如何说服萧皇后,让她同意你把皇孙抱走的?”   群青道:“我先向皇后娘娘请命,说这次出使遇袭, 我受了惊吓, 身心俱疲,就先不去六尚当值。皇后娘娘说宫中混乱,让我在府上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这段日子,除宫宴、应诏外不必外出。”   陆华亭有几分意外,但也明白她这样做的缘由。   李焕那句话,终究引起了群青的警惕。李焕桌案上放着舆图、战报, 近期有国之战事, 南楚细作必会活动, 李焕与南楚细作矛盾也会激化。群青干脆急流勇退, 自请软禁, 并与南楚传信, 表明自己已被软禁。   李焕如果怀疑她,今日之后,一定会派人盯着尚书府, 看到她既不传信,也不活动。若此时再有消息走漏,那就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你留在府中我很赞成。”陆华亭道,“我问他。”   “既不当值,那我便有时间调理太孙的病情。”群青道,“宫中传言圣人折磨太孙,若太孙留在太极殿,从议事的紫宸殿能听见太极殿内成日传来哭声,不怕来往官员误解?若此时太孙病逝,更恐有人趁机作乱。皇后娘娘也不想看着圣人因一时赌气背负骂名,她知道我通穴术,便令我暂时照看太孙。”   若蝉说:“姐姐是看在废太子妃的情面上才出手的。尚书知道奴婢和姐姐最初都是废太子妃的奉衣宫女,如今看看废太子妃日日请愿,姐姐怎能背信弃义……”   还未说完,便被群青止住。   她知道,陆华亭深谙帝王心性,她把李璋带回来,无异于引火上身,他不会同意。   是以她必须做出姿态,护住李璋,至少让郑知意见他一面。   因生来体内带毒,李璋比寻常婴儿更瘦小,眼下在群青怀里又抽动哭泣起来,一旁的乳母连忙躬身上前哄抱哺乳。   对这幅场景,陆华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对李璋自然没什么兴趣,他看着仅仅是因为群青怀抱婴儿的画面,令他感到奇异。   那碎花缎襁包裹得如同一只巨茧,群青抱着它,神情小心,脸上却并无母性,反带着一种稚拙之气。   半晌,他道:“娘子,孩子是这样抱的吗?”   群青垂眼,婴儿的脖子歪在她手臂上。   若蝉比划道:“姐姐,好像是要竖着抱,他才会觉得舒服。”   群青立刻调整了姿势。   未料稍稍一动,李璋就惊醒了。眼看他蹙起眉要哭了,群青立刻托高了些,他稀疏的眉头松开,哼唧了两下,嘴巴张开,微微地上翘。   若蝉屏住的那口气呼出来,喜道:“笑了!姐姐,他笑了。”   群青低垂眼睫,也跟着笑了。正厅的阳光,将她的鬓发和眼睫照得粲然生光。   她笑得陆华亭有一瞬的悸动,觉得这光下的场景像是梦境。   群青逗了李璋一会儿,伸臂将李璋递给陆华亭,双眸亮闪闪的:“给你抱抱?”   出乎意料,陆华亭的脸色却骤然凝结。   紧接着他转身走入屏后,腰上匕首与屏风相撞,铛然脆响,若蝉惊了一跳。   群青的手臂僵住。   她回想片刻,突然忆起他曾有一个妹妹死于襁褓,便将李璋抱给若蝉,叫她和乳娘先带太孙睡下。   绕过屏风,陆华亭立在窗前,窗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群青道:“你不喜欢孩子?”   陆华亭依然看着青松,沉默片刻,温和道:“是不太喜欢。”   群青道:“那我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让乳娘和若蝉在那处照顾,平素不出来碍你的眼。”   陆华亭蓦然转过脸,黑眸望定她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性子。废太子大势已去,长远来看,此子死了是最合适的。”   群青也望着他。   她知道陆华亭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杀得滴水不漏。   “李璋身有余毒,就算平安长大也会体弱,难以为君。圣人正值春秋,等有了健康的孩子,自可立为太子。至于李璋,皇后娘娘愿意抚养他,也愿意让废太子妃带他离宫,只看圣人的心意能否转圜。”   “群青。”陆华亭道,“你知道上一世你死后,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娘子那等本事,怎么落到那种结局。原来是为情所累,为宝安公主所负。而今你还要如此。”   群青道:“身为细作杀人,本非我所愿。这一世有改变的机会,若怕圣人有疑,放任废太子妃母子不管,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岂不是又走回了老路上。”   “你是怕了吗?”群青问。   陆华亭冷冷含笑:“我怕什么?”   “你怕与圣人反目,怕日后仕途不能平顺,怕你我不能善终。”   群青话未说完,忽然被他隔袖握住手臂,压在金箔屏风上,旋即冰凉的吻轻触缠绕。这金箔屏风并不重,稍加用力便可能被推倒,群青立即稳住身体,后腰已被他扶住,不至靠上屏风。   “某不怕不得善终,仕途更无所谓。”他轻轻放开她,群青口上丹朱已是斑斑驳驳,是他故意所为。此女重情,总为他人,让他心生嫉妒。他盯着她的唇好一会,方压制住吞噬她、独占她的欲望,“只是在世间刚有留恋之事,所以不想涉险。”   群青闻言,心中动容。手指拉住他的前襟,轻轻地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在陆华亭低头时,她偏开脸,只在他耳边道:“那日第一次在太极殿救下太孙,我无意中看到,太孙衣袖下手臂有红疹,是夹竹桃的花粉所致,擦去粉末后很快消疹,说明是在我们进去前才刚洒落襁褓中的。”   陆华亭的长睫微颤。   李璋身体孱弱,时常啼哭,除相思引之毒的影响,还因为有人一直在给太孙暗中下毒,配合南楚细作完成的李焕虐待太孙的传言。   因李焕之命,太极殿内只有揽月、若蝉和那位乳母近身侍候李璋。揽月说她日夜睡在摇篮边,绝不可能有外人靠近,那花粉只能是近身侍候的人所下。   这也是群青连同若蝉和乳母也一起带回的原因。这两人中,有一个是南楚细作。大概率是那个乳母,她还是想确认是谁。   陆华亭看着她,群青道:“府中婢女,都是你选出来的吧,应该可以暗中保护太孙的安全?”   -   这日之后,李璋便暂养在东厢房。群青每日过来施以穴术,实际上是捏捏李璋的脸和手,确认他的身体状态。   这几日若蝉在厢房各处挂上了祈福带、驱邪的布老虎,喜滋滋道:“姐姐,远离了太极殿的血光之气真的有用。你看皇孙又胖了些,面如银盘,生得像废太子妃,再长大些一定可爱。”   李璋的吐奶之症好了许多,身子骨也一日日重了起来,在群青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令她心生怜惜。   也许是换了环境,心存谨慎,对方没有动手。   群青与若蝉聊了几句,余光瞥向乳母,乳母始终低头垂手,略显拘谨。群青注意到她袖中手指布有茧子,可能是常干粗活,但也可能是持刀持剑。   若蝉又道:“圣人今晨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明圣人的态度有所缓和。废太子妃既未被拘禁,是否可以让她悄悄过来,看看太孙?圣人只说禁止废太子妃进入太极殿,并未说她不能来尚书府啊。”   李璋自出生后就与郑知意分离,母子再未相见。郑知意请求见一面李璋,李焕都置之不理。   群青原本有这样的打算,但须得避人耳目安排,见若蝉毫无防备地说出来,正想提醒,余光看见那位乳母眉心微动,侧耳倾听,她便改了主意:“好啊,明日我就传信给宫中,让废太子妃趁着下元节的机会出宫见一面。”   回到正厅,群青拿起桌案上放着熬好的两碗药,一饮而尽。药都是李郎中亲手熬制,这便是她自请待在府上的第二个理由,李郎中可以趁机为她推骨,她的脸还需要保留一点“群青”的特质,免得将来流散出她是南楚旧人的传言。   这几夜,她睡得极沉,隐约感觉陆华亭自地上起身,帮她盖了被子,她都觉眼皮沉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直至空茫中清晰传来狷素从窗户翻进来的声音:“大人,东厢房出事了!”   旋即是外面的尖叫声,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想起太孙在东厢房,群青蓦地清醒过来,周身浸满汗水,睁眼便见陆华亭官服齐整,眸光漆黑,他按住她的手:“乳母我抓住了。你可以不用起来了。”   方才外面的动静,却又分明让她感觉不对。群青还是快速披上外裳,出了门去。   外间灯笼明亮,聚集了几名婢女和暗卫。群青走到跟前,已有婢女抱着哭泣的皇孙,那名乳母头发蓬乱,被竹素反剪双手提在半空,她的神色阴沉可怕地瞪视着众人,与先前所见判若两人。   群青没有仔细看她,她嗅到了空气中的血气,地上满是血迹,门槛外寥落一根染血的铁钩,群青心中一沉,立刻跑进屋内:“若蝉!”   若蝉趴在床榻上,听到了呼唤,勉力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她,却发不出声音。若蝉的脸色已近惨白,眼眶通红,后颈处的血源源不断地染红了白绸带,两名婢女不断地按压止血。   群青一手拉住她冰凉的手,一手取出随身带的参片塞进若蝉口中。看到摇荡的小老虎上也全是血点,她转头问医官:“她没事吧?”   医官道:“流了这么多血,便是命保住了,身体和嗓子也会受到影响。”   婢女道:“夫人切勿自责,都是奴婢的错。乳母半夜起床,悄悄将一包药粉抹在乳上,想要喂给太孙。被奴婢当场抓住,打斗之间,她拔出若蝉娘子刺绣用的铁钩,想砍杀太孙,若蝉娘子把太孙护在怀里,就砍在后颈了。”   “拖下去审吧。”陆华亭立在门外道。   “姐姐……”群青只觉得手被若蝉握了握,她忙附耳贴近若蝉唇边,若蝉冲她小小,气若游丝道:“姐姐不要自责,我本就是清宣阁的奉衣宫女,咱们做奴婢的,能保护主子就是最大的用处,死了也没关系。”   群青见她这样,止住她道:“有我在,你不会死的,别说这种话。”   若蝉抿了抿唇,又道:“今日不是废太子妃来见太孙的日子吗?你先带着太孙过去,不要让她看到我这样……”   群青心中抑制着心中沉甸甸的愧疚,为自己曾怀疑过若蝉,为自己设计引出乳母,却没有告诉若蝉。   若蝉一向胆小,此时才露出了要哭的表情:“姐姐,你拉着我的手。我就不怕了。”   群青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她昏睡过去。 第122章   群青回到阁子内, 狷素和侍女们都退下,在屏后留出了一块空地。   一个宫装女子紧紧地抱着李璋,她拉下襁褓, 露出婴儿的脸,啜泣一声, 旋即用脸颊贴上了他的脸。   这宫装女子正是郑知意, 群青的脚步放轻。   今日下元节,她让郑知意作宫女打扮, 才能混出宫。郑知意满眼含泪,转过脸来,一张满月般的脸已变得瘦削苍白, 沙哑唤道:“青娘子!”   群青以为她还要再与李璋相处一会儿, 却不想郑知意把襁褓递给侍女,拉住她的手,一下子投入她怀中。   群青抱着细瘦冰凉的郑知意, 如同抱着一只猫。在群青心中,她自己还是个小娘子而已,却已做了母亲。酸涩漫上来,群青拍拍她道:“可是被若蝉之事吓的?若蝉已没事了。”   郑知意摇了摇头, 只是呜咽。   “太子妃受苦了。我房中有茶点, 来吃一点吧。”群青令其他人都暂时回避, 将郑知意领到内室, 又拿出了她从前最爱吃的甜食。   郑知意拈起一块, 又放下, 突然站起来,向群青郑重行一礼。群青忙将她扶住,郑知意擦擦泪, 道:“我知娘子一路相护。这孩子命苦,连宝安公主都为我们母子求情,圣人却还是态度不明。李玹已然失势,自古废太子妻儿,就没有好结果,我绝不可再拖累你了。今日我来,是向青娘子告别的。”   “告别?”群青一惊。   “萧皇后曾召我说了话。她是天生的皇后,我想大宸有她,会比我好得多。”郑知意哽咽道,“萧皇后说娘子曾为我求情,她也辗转反侧,想要保我周全。为今之计,便是要我效仿前朝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妃嫔,放弃尘世身份,圣人自然不会再赶尽杀绝了。”   群青已是反应过来:“你要与德坞一起回琉璃国?”   郑知意此时泪干了,道:“小和尚竟是琉璃国的王子呢,他愿意帮我剃度。他说琉璃国也有草原,有山,有马,剃度也不影响骑马,剃度还可以还俗。那我觉得剃度没什么不好。”   群青哽了一下,郑知意终究是离开宫闱,倒是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只是太孙的事却有些难办:“近来有战事,就算圣人同意你走,恐也不会让李璋离宫。山高路远,若是被细作所获,恐要起事。”   “这我自然是明白的。”郑知意的眼圈又红了,她垂眼半晌,终是望着群青道,“娘子一路帮扶,我都记在心中,难道我要做菟丝花,须得托付于人,随波逐流吗?今日我来见李璋一面,看到他的样子,便了却了心愿。既然进了宫,便如刀尖舔血,岂能为了这个孩子便不活了?”   “无论李璋能不能随行,我都会去琉璃国,我会记着娘子的话,先让自己立足,好好地活下来。若娘子将来用的上,请书信一封,我也想帮你,想尽全力帮你!”   这时,狷素匆匆进来,向群青禀报:“圣人派的医官带着药材来了,已经进了府门。她先看了若蝉娘子,马上要过来看夫人了。”   是为了提醒郑知意迅速离开。   群青和郑知意的手终是放开,群青放下茶盏,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挟着郑知意从后门离开。她平复一下心情,将桌上茶盏藏好,摘下发钗。   待到一行人进来时,阁子内一片安静。这医官看见了坐在床上、披散头发的群青,群青亦看清了来人。   这老妪须发皆白,一手拎箱,一手拄杖,已是高龄,难怪群青只听见脚步声,等了半天,才看见了人。   老医官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便听得背后一道冷清含笑的声音:“薛媪来了,是来治细作还是我娘子?那细作已给圣人送去了,某亲手上的刑,想来是不行了,没有诊治的必要。”   说着,陆华亭掀开帐幔,坐在了群青身边,带过浅浅的血气和冷意。群青一垂眼就瞥见他指上血迹,显然是刚从刑室赶来。   李焕派来探望她这老妪,竟是薛媪。   传闻薛媪是李家人打天下时随军的医女,与李郎中一样,是乡村游医出身。她神医妙手,救回亡魂无数。但因其年事高迈,大宸立国后她虽封金袖医官,却未曾进宫当值,被特许在宫外颐养天年。   薛媪锤了下拐杖,对陆华亭道:“逆子,脾气还是这样刁钻!看来三郎说的不错,你最爱多心。三郎听闻群大人生病,专程唤我来替她调养身体,你这幅模样吓唬谁,难道我是来谋害你夫人的?”薛媪嫌弃地看一眼陆华亭衣上血迹,缓了口气,才道,“刚好遇到宫女受伤,还伤得那么深,若不是我,她的声带就不保了!”   群青连忙感谢薛媪,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李焕能派薛媪过来,便说明她的选择是对的。   李璋的乳娘是萧云如选的,萧云如失误,竟未看出这乳娘是南楚细作,从中作梗,导致李璋险些遇害,流言纷飞。   如今这始作俑者被活捉,扭送到李焕那里。李焕想到此前对群青的怀疑,愧疚在心。听闻群青受惊休养,便赐下药材,又令薛媪进宫看诊,在阖宫面前,给足了她恩宠和颜面。   她退这一步,李焕也退了一步。他还将薛媪叫来,是道歉,更是借故人之口,想缓和与陆华亭之间的关系。   陆华亭岂会不懂,笑道:“娘子给薛媪看吧。整个大宸,都没有比薛媪更好的医者了。”   既是恩宠,群青没有不给面子的道理。她顺从将衣袖挽起,把手臂送到薛媪面前。   薛媪粗糙的手指停在她脉上,轻轻按压,初时脸上还有嗔怒,不久,神色却变得严肃,按了许久才道:“呀,奇怪,奇怪。百毒交织,但又不深,怎么是这样脉象?”   群青闻言,怀疑她切错了脉,这一世她没有中匕首之伤,又有心调养,怎会中毒?笑道:“薛媪再看看呢,我自小到大几乎未生过病。”   “娘子自觉身体康健?”薛媪反问。   群青点头,薛媪紧接着道:“你难道没有被锐器所伤失血、大失元气,没有急于求进、强行练武,没有三九寒天里浸过冰水,没有用药推迟过癸水?”   群青的神情微凝。   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些都是当日她做细作时经历的,抑或说,只有经过如此受训,才能成为合格的细作。未料薛媪连这些都把得出来。   她不动声色微笑道:“我出身贫家,薛媪说的这些,多少都有过。我曾也做过几日游医,与师父外出看过诊,师父说,小到日常饮食的器皿、作息的习惯,若不注意,皆可能成毒,薛媪所说‘百毒交织’是不是指这些细微之处积累起来的损伤?”   薛媪思忖一会,又按了按脉,似乎被她说服了:“你说的也不错。经这几年乱世,百姓喝井水、啃树皮者有之,活着已属不易,又哪能求盛世一般的健康。”   陆华亭沉默听在耳中,追问道:“依她脉象,会怎么样?”   “都仗着年轻,也不会怎样。”薛媪嘟囔道,“不过女子身体,受如此劳损,却不大补,将来很难怀孕啊。难怪成婚这么久,却没有动静。”   此话一出,一股热意窜上群青的脑袋。陆华亭眸中专注神色却涣散了,身形亦放松下来,唇边笑意似是浑不在意。   直到群青冷静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事怎么能怪在我身上,薛媪也给陆大人把把脉呢?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陆华亭当即将袖挽起,挤着群青递到薛媪面前,笑道:“你来看看,某究竟哪里不行。”   薛媪搭上脉,对上陆华亭的目光,面上几分惊愕,几分尴尬:“你们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会圆房?”   群青一惊,万没想到薛媪连这种事都把得出来。   陆华亭道:“不怪娘子推拒,是某不会侍候。这种事情,就不便告诉圣人了吧。”   薛媪望着眼前俊俏至极的脸,又看看一旁眼神游移的群青,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得粗暴到何种地步,才能导致这样的情况,便当即将陆华亭大骂一顿:“你脑子里也不能只装着治国打仗——你没有打人吧?谅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我这药箱中有一本书,拿了你好好研究下夫妻之道,万不可如此了!”   薛媪留下书离开了。   陆华亭见薛媪走了,搁下书,看了眼手指上血迹,似难容忍,目光在群青脸上停留一瞬,把书塞在她手中:“我去沐浴了。”   待他走了,群青才翻开一页,发现这本书与她成亲时看的那本图画书几乎一样。   她从前面不改色,是因没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此时回想起陆华亭看书时,他的面色如松风映雪,书中画面登时映入脑海,她忽然便有些坐立难安。   这些时日她不提,二人仍是分席而睡,陆华亭从未有逾矩之处。她知道他在等,等她不怕的时候。   -   薛媪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翌日若蝉便能活动自如,前来拜见群青,只是声音还有些沙哑。   群青怜惜她,令若蝉专心休养,又令两个侍女照顾李璋。   不用当值,时日一下子漫长起来。群青晨起,侍女添了一碗汤药给她:“这是红参汤,按照薛媪的方子来的。”   见她迟疑,另一人道:“是尚书大人给了银钱,叮嘱奴婢亲手去买的,很贵呢。”   既是花了钱的,群青端起来抿了一口,酸苦之至直冲头顶,简直难以下咽。   陆华亭起身时,正看见群青忍了半晌,另拿一碗,给他倒了一半。   “我怕我虚不受补。”她的眼神竟有几分无辜。   “你是怕我给你下毒吧。”陆华亭冷笑一声,望着她,端起碗抿了一口,旋即眸中长久的沉默。   沉默半晌,他还是饮尽,给群青看了看碗底:“既是保命之物,忍一忍。”   群青一时好笑,抿唇笑道:“你这么怕我死了?”   陆华亭没有回答。   群青蓦地在他脸上看出了几许恐惧,几许冷峻,他端起碗抵在她唇边,黑眸中带了几分压迫的意味:“至少不要死在某前面吧。”   群青被迫着饮尽了,这才用力将碗挪开,用手背擦净嘴唇。她不喜欢被人逼着的感觉,但被他这样看着,又不知为何难以拒绝,冷下脸道:“你该上值了。”   恰逢狷素敲窗:“大人,今日是孟光慎行刑之日,他一定要见您一面,才肯受死。圣人意思是,让您送他最后一程。”   二人都怔了怔。   陆华亭自行穿衣系带,看着帐中,瞥见穿针引线的影子,群青披着衣裳,手上拿着一枚香囊,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一小丛阴影。   群青先前应下他,要重绣一只香囊。眼下有时间,便绣了起来。来年是蛇年,按照习俗,可以佩灵蛇献瑞,她已打好了纹样。   只是她绣得并不专注,心中纷乱地思考孟光慎之事。   这一世陆华亭复仇之路已走到了终点,仇怨的结束亦是惨痛,想必此人的内心亦难平静。   群青的灵蛇只绣了半个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拿走了。   “我没绣完。”她撩起帘子。   陆华亭一意孤行,低头将这未绣完的香囊装了一把黄香草,困在自己的腰带上,打了两个结。   陆华亭走至门口,忽闻身后一声低低的唤:“七郎。”   他当即住步,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外面的天光映着飞舞的雪粒,将他官服虚空之处映得发亮。   群青看着那道背影,继续道:“结束之后,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铜锅。”   外面冷得惊人,靴子踩在雪地上留下连串的印记。   从室外到诏狱当中,冰晶化成水,濡湿了眉宇。说来也奇,直至走到孟光慎面前,陆华亭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感到寒冷,满脑子都是群青的那句话。   孟光慎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已成一具枯萎的皮囊,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陆华亭,发出低低的笑声。二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胜负已分,输赢已定。   陆华亭眼中没有半分波澜,斟满毒酒,送入缝隙间。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非得杀你。”孟光慎看着他,“因为你最像我。打你出生,我看到你看人的眼神就知道,如果不弄死你,将来你一定会杀了我。”   陆华亭掸掸衣袖,似乎很不情愿与他扯上关系:“认罪画押,我大发慈悲,留你一具全尸。”   “我有何罪?”孟光慎笑道,“投敌叛国?何为敌,何为国?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是鲜卑十二帝姬,嫁入中洲为妾——称不上妾,是世家的奴隶,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家主稍有不顺,就打碎她的牙齿,直至她只剩下空空的牙床。家主暴戾饮酒,却食君之禄;我如此聪明,却因着鲜卑的血统,备受欺凌。那时我便立誓,只要能向上爬,我谁都不在乎,谁都是我的踏脚石。最后陆家还不是得靠着我延续,大宸还不是靠着我建立。原本我差一步就可为天下之主,你若是足够聪明,应该为我所用,将我们的血脉延续下去,而不是为小节与我为敌。你体内也有鲜卑的血统,也有我一半的精血,七郎,你当真不懂我吗?”   “阿娘和手足,皆是小节,这一路见过的百姓亦是小节,你的道理我不懂。”陆华亭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淬着冰冷的笑意,“但我赢了,你输了,认了吧。”   不待他说话,陆华亭吩咐竹素:“半柱香之内若是不认,你们就送他一程,不必上报圣人了。”   “七郎,你与我本就是一样的人。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孟光眼底流露出恐惧和恨意,“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的身体的是如何损毁的吗?”   他道:“当年昌平长公主忌惮李家子,每年新年进宫述职时,都要令乳母奴仆数十人进宫领赏。长公主身边那个叫朱英的跛足宫女,擅用苗毒,每年都是她亲手将金锭递到你阿娘的手上。你阿娘欢欢喜喜领赏谢恩,却不知金内□□,伤了她的身,毒又通过乳汁进了李玹的口。亏得李焕发热吐奶,当日马皇后是亲自喂养,于是这毒就全被你领受。”   “你大难不死,又与朱英的女儿厮混一处。哈哈,老夫倒是可怜你,她也算是半个凶手了吧。你可对得起你阿娘在天之灵?”   话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脆响,陆华亭将酒杯摔在壁上,酒液溅在孟光慎身上。   陆华亭眸色漆黑,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道:“你们送他一程吧,我就在旁边看着。” 第123章   鹤顶红发作时, 寻常人会因痛打滚,把牢门撞出声响。   陆华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听着这残忍的动静, 直至鲜血喷洒在铺设在牢外的一张熟宣上,如同红梅画作。   直至动静停止许久, 血迹亦干涸, 陆华亭方起身,弯腰拎起这张熟宣, 举起来欣赏了一下,拿着它向另一边走去。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放大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背上的冷汗已经吹干。   既无痛苦,也无虚无,只有一种深深的疲倦, 正如赢下棋局的每一次。他看了眼窗外纷然不断的落雪,母亲离开那日恰好也是个雪天,胸中翻涌的情绪化作一股腥气涌上喉间,又被他咽下去。   从前他不知自己能活多久, 战胜不过是一瞬之喜, 过后总觉无趣。但这次又有不同。   他的手偶然碰到香囊上的绣线, 想到上面的半个蛇头, 他竟弯了下唇角, 又很快压下去。   “要回去吗?”竹素问。   狱中光线昏暗, 陆华亭的面容苍白如一块素玉:“你去回禀圣人,孟光慎已经伏诛。”   竹素看了看他:“孟相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我知道。此人口中满是诳语,死前也要摆我一道。若是为他所扰, 岂不如了他的愿。”陆华亭的眸色极黑,步履不停,“此事我会自行验证,先不要让她知道。”   若是假的,自无意义。若是真的……那就是他与朱英的恩怨,与群青无关。眼下朱英还没找到,又何必徒增是非。   “大人要去废太子那里?”竹素跟着他一路行至关押李玹的监房,金吾卫接过鱼符打开了铜门,陆华亭也走了进去。   密殿内,大理寺已经秘密审问李玹半个多月,为的是拿到废太子清净观失德的口供,好让圣人裁决定罪。   然而李玹拒不肯认,便令在外的太子党有了作文章的机会。   “外面太子党成日里为废太子喊冤,已成圣人一块心病。你以为区区一个孟光慎,值得圣人专程下诏叫我来一趟吗?”陆华亭说着,将李焕的手谕取出放在了桌角,笑道,“某擅长做什么,圣人最是明白。”   李焕行事雷厉风行,众人见李焕手谕,皆起身下拜。桌案边萧荆行撂下笔站了起来。他如今已接任大理寺卿,面目更加坚毅,但一对英挺的眉毛又拧在一起,他低声道:“你如今还蹚这趟浑水做什么?还怕酷吏的名声传不出去?若废太子有三长两短与你有关,你不怕结下仇怨?”   顺着他的目光,陆华亭看到了李玹,和他背后阴湿墙壁上,用咬破指尖血所写的诗句。李玹习字铁画银钩,血书写来更是字字泣血,喊尽为人所害的冤屈,此诗流传出去,只怕更有人趁乱起事。   陆华亭让萧荆行把那张染了孟光慎血迹的纸拿给李玹。   昔日太子面无人色地坐在蓬草之中,多日无人替他梳洗,他消瘦了许多,一双凤目却仍然淬火一般写满不甘。纵然知道总有这一日,他持纸的手抖了起来,带得手镣哗啦作响:“太傅终于死了,如今轮到本宫了?”   陆华亭道:“臣不过协助大理寺卿审问,还望殿下早些在口供上画押。”   李玹笑笑:“本宫没有罪,自不当认,我的名声岂能任由旁人涂抹?不然你们就杀了本宫,或者上刑。这不是陆大人最擅长之事?”   萧荆行连忙对陆华亭摇头。   李焕想要有理有据以服天下,扭转自己残暴的名声。谁知李玹偏不如李焕的愿,也许是得知外面还有人在为自己奔走,不肯放弃一线希望。几天内水米不进,他也不肯认罪,想来李玹性格太硬,便是上刑他也不会画押。   涉及废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会惹得龙颜大怒,牵连自身。   陆华亭以黑眸注视李玹,许久才道:“殿下当日求圣人饶过郑妃母子,圣人如了你的愿。殿下可知道,李璋如今就养在臣的府中?”   李玹神色冷下来,听出其中威胁之意。   “数月大的婴孩,身弱多病,成日啼哭,我娘子亲自照顾,还从细作手下救下他一条命。臣下值之后,常去看他,如今已养的很好,眉眼之间,倒是像郑妃。”   “殿下还没见过他吧?”陆华亭道,“实在可惜,原本郑妃刚刚挣出一条生路,却不知因为殿下,母子二人马上就要命丧黄泉。既然如此,当初不如死在夺宫之夜,何必给人希望,又生生地从手上夺走。”   李玹突然笑了,打断他:“蕴明,你觉得以三郎性格,难道本宫认罪,他们就不会死?若我是三郎,我会斩草除根。”   “臣不能揣测圣意,却能答应殿下,只要我活着,便保他们不死。”陆华亭道,“你知我从不骗人,也明知大势已去。殿下是要赌,还是信我?”   李玹看着他,许久,抿着的唇松动:“我想看看李璋。”   萧荆行觉得此举有些不妥,陆华亭却令竹素去传信。   外面风雪密集,发出簌簌声响。然而那侍女被竹素和狷素引着,来的却很快,她羃篱覆面,步履快而无声。   过了铜门,陆华亭守在门口,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觉察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群青一手稳稳地抱着襁褓中的李璋,任凭另一手吃痛,她从他的力道中感受到不解。   对她趁机乔装而来的不解。此事若让李焕知道,难免引发风波。   她偏过头,白纱已经被他一指向上挑,看到纤细的下颌、朱红的唇,陆华亭眸色微深,放下羃篱任其飘落,那抹鲜艳的红却刺进心头:“你添妆了。”   群青没有否认。   听到竹素传信,她以最快的速度梳头更衣,描眉染唇,是旧楚娘子在正式场合的打扮。   “我知你在干什么,我来帮你,在外面帮我看着。”群青挣了一下,陆华亭不肯放手:“谁让你帮了。”   “我有我要了却的仇怨,不要阻拦。”   她的语气毋容置疑,轻轻挣开他,走进密殿内。   陆华亭依言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雪。狷素以肘捅了下竹素,竹素吃痛:“这不能怪我,三言两语,群大人自己猜出来了。”   隔着栏杆,李玹看清了襁褓内的李璋。   李璋睡得安恬,果如陆华亭所说,被养得很好,薄薄的皮肤透出和暖的血色。   李玹盯着婴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这便是你给我的报答?”   群青心中一惊,她一身侍女打扮,又以羃篱遮面,尚未开口,未料李玹还是认出了她。   群青道:“太孙我会照顾。殿下唯有认了罪,废太子妃和太孙,才有生路。”   旋即李玹的尖锐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凤目中隐含着痛楚:“认罪?成王败寇之事,本宫有何罪过。本宫负了他人,但并未负你。我想要一个理由。”   如今看来,她从许久前便站在李焕那边,暗中与他为敌。   群青是他一手扶持,他不相信他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群青道:“前朝君臣,若已投降,按照规矩不可杀。两坊百姓已开门迎降,为何还要屠城?清净观守卫时玉鸣已投降,殿下为何还要将三十二人通通杀尽。”   李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我知当日殿下为未麻所控,心神恍惚,但城破之日,将摘功私心凌驾于天下之上,于百姓而言,难道不是弥天大罪?”群青道,“殿下至今不愿直面此事,只因它是你的污点,而不是出于愧疚。幸亏殿下不为君,不然这些人,又要一笔购销了。”   李玹的思绪似乎回到攻城那日。多年征战、志得意满的那日,他身为太子,不肯让李焕先进城,听孟观楼说未麻可以让他的身体暂时恢复,便贸然饮下。   多年以来他无数次从马上翻下,风寒发热;这是头一回身有余力,能射箭骑马,犹如回到年少最风光的时候。策马奔腾时,扣上青铜鬼面,李玹觉得自己变成了李焕,是四处征战、屡建奇功的李焕,寒风中,他持剑冲进城内,享受着胜利的果实,他被狂喜冲昏头脑,压抑在温仁表面下的暴戾、血气与遗憾爆发而出。   他已不记得自己下了哪些令,只记得挡在他面前的路障被尽数清去,他的里衣都被鲜血浸透。除杀戮之外,自然也要用从前高高在上的皇族来装点胜利的喜悦。他知道李焕喜欢宝安公主,孟观楼引他找到清净观,可怜宝安公主正在其中修行待嫁。   “当日观外,便有内侍携带公主口谕出去投降,被你一剑斩于马下。”群青道,“以磷火恐吓,你的马纵跃而过,所有的箭弩都已射尽,还是未曾拦住你的人,时玉鸣以身抵住门板,你策马破门而入,拿剑逼出宝安公主。”   李玹浑身颤抖起来,犹如身在冬日:“你是谁?那日你在观中,你是谁?”   群青一手慢慢地掀开白纱,自下而上,一张略带英气的艳丽的脸暴露在李玹面前,她青黑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张脸与每一年桐花台上、公主身边的那张稚气纯洁的脸渐渐重合,只随着年岁增长,眉眼间添了柔美的弧度,眼神却冷得惊人。   李玹望着她,呼吸几乎停滞。   半晌,他嘲讽地轻笑了下。旋即一口血咳了出来,污血溅在栏杆上。   他想起来了。   当日观中,她张开双臂,挡在棺材前,她说公主已经投降,按律不应斩杀。他已杀至眼红,剑尖微拨,示意她让开。   十五岁的少女一动不动,只仰起脸望着他,那神祇一样无私的神态,让他暴怒,让看到自己的恶,他的剑送入她的胸膛。   之后他心中隐痛,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忽地从妄想中清醒过来,头痛欲裂,被孟观楼和寿喜连拖带抱地带离了清净观。   隔日事发,清净观中,他曾面色苍白,一具具看过尸首。尸首之中并没有她。   他安慰自己,也许那只是幻觉。得知她大概率死在宫乱之中,也好安慰自己,不是他亲手所杀。   而今与群青与他对视着,让他胸中翻涌绞痛,冷汗淋漓,是昔日明月,破碎在他自己手中,碎片灼烧了他的手。   他望着群青,她不知他为何露出如此神情,见他吐血,递来素帕。   李玹却没有接,只看着她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   李玹自行擦了擦嘴唇,凤目中满是虚浮的情绪:“出宫之后,如何回宫?”   说得好像从前认识一样。   群青停顿片刻,道:“出宫之后,医馆为生,过得不错,为了与公主相见,有机会便回了掖庭。”   李玹闻言,没有点破,半晌,点了点头:“今能见你,我心甚悦。把孩子抱走吧。”   他转过头去:“多谢你来送我一程。” 第124章   宫女们一盏盏点亮宫灯, 亮光照亮了乱舞的雪粒。殿内灯烛荧煌,瓜果菜肴已经摆上桌案,冬宴即将开始。   金屏背后, 李焕在萧云如的帮助下穿戴衮服珠冠,他的眼睛还沉沉望着手上的战报。   中洲第一场雪后, 北戎便进入了民不聊生的严冬, 亦是北戎人数年来奇袭的时候。北境战事已经爆发,战报递进李焕手中, 却是一封比一封不容乐观。   看到当年亲手夺下伏俟城又丢了,城中百名百姓被斩首,李焕将战报用力丢出去:“一个二王子, 是没人对付得了他了吗?”   刚进来的小内侍骇得伏地, 缩起了脖子。   “圣人,诏狱密室失火,废太子将火绒缝制在里衣内。火虽已扑灭, 但废太子也……”   小内侍双手捧着的罪己诏上,赫然是李玹铁画银钩的笔迹。   他承认自己忤逆夺宫之过,同当年践踏两坊百姓之罪,如今无颜求个全尸, 只求速死。   李焕回过神, 拿起罪己诏一口气读完, 缓缓坐在了榻上, 惊异于事情的顺利。   这场争夺战中, 他终究取得了胜利, 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眼前灯烛摇曳,桌案上笔架与砚台还保留着宸明帝从前的布置,兄弟三人站在此处与宸明帝叙话的场景历历在目, 而一切已成为过眼云烟。   而在这个位置上所要背负的压力,亦是从前千百倍不止。   萧云如道:“殿下,废太子已死,想来太子党再不能成气候。妾想替太孙求个恩典,不如给这孩子一个身份,在宫中妥善照顾,他日后明白事理,也会有感念之心。”   “七郎这次亦是煞费苦心。他也愿养着,那就养着吧。”李玹既已舍弃性命,李焕也不愿再难为李璋,闭眼道,“入冬以来,战事头疼,就封太孙为靖王,图个好彩。”   小内侍叩首,领旨前去。   萧云如把战报捡起,看了看,道:“若贵妃收到的那封信是真的,当年旧楚的昌平长公主未死,如今就在北戎,那北戎二王子的人马熟悉大宸边境,又明白大宸将士的弱点,接连取胜也并不奇怪。为今之计,势必要一个熟悉北境战场的人亲临统帅才行。”   李焕道:“上过北境战场的统帅,除了朕和七郎,活着的就剩一人。就看凌云翼如今堪不堪用了。”   帝后二人还没出场,便听外面混乱起来。   几名奉衣宫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穿青布袍的僧人拽住。   这僧人浑身酒气,一脸落拓之相,他一面拽出自己的衣裳,一面对杨芙谄笑道:“娘娘说什么我听不懂,没看我已剃度出家数载,世俗征战与我何干?你若是说这个,便干脆放我走吧。”   杨芙如今已被封为贵妃,她的高髻上插满金玉,绯红大袖上渲染的牡丹,衬出她的倾城之色。然而此时她的面色被气得微微发红:“凌云将军若全然不理世俗之事,本宫写信相邀,为何还要进宫?”   僧人一手捞酒往口中倒,笑出了声:“那不是看在你是曾经的妻妹的份上,见你求助,来看看你是否安好。你既以色侍人过得很好,我不走,难道还要配合你们建功立业不成?”   杨芙身旁的宫女们登时大怒,令其住口,骂他疯疯癫癫。这僧人抓住空隙,猛地往殿门外跑,又被杨芙拽住:“你说什么本宫不在意,我却记得当年北戎如何凌辱大宸臣民,让本宫嫁给可汗。圣人不要你冲锋在前,只要你随战布阵,辅助张将军,就当是为了北境的百姓和将士,你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辱?”   僧人却是只管向外跑,见跑不脱,竟然回过身,突然抓住杨芙的一只手摩挲起来,“果然是旧楚第一美人,长大了,更有一番风味。”   杨芙猝不及防,尖叫着抽回手,紧接着僧人便被盛怒走出的李焕一脚踹倒:“朕好歹从前叫过你一声师父,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凌云翼被踹倒在地,却是不恼不羞,先是叩头。又浑不在意周围人的脸色躺在了地上,笑着在地上滚了几滚,一直滚到门口,撞在一人裙摆上。   向上看见一张皙白秀致的脸,他眸中神色骤变,似乎看见了昌平公主杨仪,再定睛一看,才意识到认错了人。   群青亦看清了这张憔悴浮肿的脸,心弦嗡然一响,紧接着手臂便被陆华亭攥紧,后退了数步。   这僧人是凌云翼,当年昌平长公主的驸马,也是芳歇的生父。   群青环视杨芙和李焕的脸色,拂了拂裙摆,望着地上的凌云翼:“凌云将军这样怕上战场,可是知道了那个消息?”   凌云翼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歪在地上,壶嘴对着嘴巴,饮酒不止,宛如一滩烂泥。   “听说北戎二王子迎娶了一位新妃,随军作战,她年过三十,是从老可汗那里继承来的妃子,有人说她会说汉话,像当年的昌平长公主。昌平公主跳河自尽,本就无人敛尸验证……”   一言既出,不仅凌云翼怔住,四面寂静,杨芙也有些讶异地望向群青。   几日前杨芙突然收到了昌平公主杨仪的信件,说自己现在身在北戎,会随北戎攻打大宸,要小妹帮扶,助南楚复国。因昌平公主身死多年,信的真假难辨,没想到没过几日,便从阵前传来了流言,说看到了年纪与相貌都对得上杨仪的女人,军心不免涣散。   当年杨仪夺权不成,结果被凌云家和李家联手背叛,一定怀着极深的怨恨,若她真的活着,流落北戎,想借北戎之手复仇,那便不是普通的骚扰,而是不战不休。   对刚刚稳定的大宸来说,无异于动荡再生。   群青道:“你不敢去北境,是不敢面对昌平公主,还是说,你跟她里应外合,本就是她……”   话音未落,凌云翼的酒壶突然砸过来,凌云翼望着群青平静的脸,似乎极讨厌她的激将,深陷的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恨意。   “七郎,何时娶个貌美新妇。”他打个酒嗝,指着群青笑道,“我看你长得像故人,圣人,好好查查她的身份!”   群青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凌云翼却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李焕还没说什么,杨芙却有些紧张地瞥了眼群青:“别再浑说,方才你也对本宫出言不逊。”   好在凌云翼在宴席上如此放肆,周围人早就认定了他吃醉了酒,没有人听信他的话。   “好了,女官升至高位本就不易,整日里用流言攻击旁人的相貌,下不下作?”群青回过头,见丹阳公主越众而出,英气的眉宇间凝结着愤懑。   丹阳公主如此回护,群青心中复杂,行了一礼,被丹阳扶住:“当你的值,被流言所困,只能困住自己罢了。”   “闹这么半天不开宴,你们不饿,本宫都饿了。”丹阳公主令人把凌云翼扶起来赐座,叹口气道,“对凌云家的赏赐和敬重,这些年从未短缺,整个冬日宴都是圣人为你所设,凌云将军何不给个面子?”   凌云翼虽仍是散漫,却不再提要走的事,任宫女们扶起来坐在了座上。   群青与陆华亭一起坐在了桌案前。他慢慢地提起酒壶,替她洗杯斟满,低声问道:“娘子从前认识凌云翼?”   群青不答,反而问道:“他以前一直这样?”   “他这样已经许多年了。”陆华亭微饮一口,“征战时远远见过,倒是沉默寡言,自成事之后,突然放浪形骸。先是拒受官职,剃度出家,观其面色,应该常年饮酒,没有清醒之日。”   群青垂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凌云家的庶子,十五岁便以战功骁勇闻名军中,听说他射得一手好箭,能百步穿杨,北戎兵闻之胆寒,竟是百战百胜。   凌云翼回长安受勋那日,是个极热闹的日子,据时玉鸣说,她是被阿爷抱着去看的,但群青只剩下依稀的记忆。   她记得昌平长公主繁复华丽的宫装,金线在日光下闪耀得刺眼,那日的昌平公主,美艳威严得几乎不可逼视。针落可闻的寂静似乎是这些将士们对公主的叹服,她在寂静之中,手持鱼符,施施然地走近受勋的将士。   她的光芒映得他们都有些昏暗了。   昏暗之中,那少年就站在中间,黑眼仁安静地望着地砖。凌云翼儿时不少因为容貌秀气被嘲讽,而此时他脸上带着象征战功的淤青和血渍,却令他再也无法被主家看轻。   昌平公主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   凌云翼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地上星星点点,满是铜钱般的光斑。方才看清了那张脸,一下子觉得这大理石的地板都变得粗糙至极。都说这位长公主是把持朝政之人,她的美犹如太阳,若直视她,会将人灼烧。   昌平公主把鱼符给了其他人,却在凌云翼面前停留,解下自己的璎珞,挂在了他的脖子上,璎珞冰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周遭寂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时玉鸣问阿爷这是什么意思。   阿爷说,凌云将军日后就是长公主驸马了。   昌平公主一直不曾择婿。谁也不曾想到,她会看上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做她的驸马。   凌云翼惊愕抬头,如扎进酒缸内一般面红耳赤,他看见这张成熟、美艳,近乎耀目的脸对他微笑,犹如从天而降的温泉。   每个人都在欢呼,几乎摇动整个宫殿,没有人看见,这少年漆黑的眼中有着微微的晦暗。   若做驸马,则仕途断绝,他永不可能再挣自己的前途。但昌平长公主的选择,谁可以违逆呢? 第125章   自此之后, 昌平公主身边便多了一人。   群青入宫之后,常见驸马伴在公主身边。他不喜奢靡,只穿最简单黑色便服, 沉默寡言,似乎旁人越注意他, 他越要向后缩似的。   宫宴上, 金杯的炫光流转在昌平公主的花靥上,凌云翼坐在她身侧, 安静地饮酒,这苍白的少年,让群青想到守门的青铜狮虎兽, 似乎有一种压抑的力量蕴藏在他的身体中。   杨芙拉着群青的手, 向长姊炫耀自己新来的伴读,要找武将教群青学剑术。   昌平公主笑着放下酒杯,召群青上前:“一点御敌功夫, 何必麻烦?这是驸马最擅长的,青青,来,现在就叫一声师父。”   群青看着凌云翼瞬间凝滞的脸, 迟疑片刻, 唤一声“师父”。   等了许久, 凌云翼方才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且他没有用正眼看她, 而是看着手中攥着的金樽。   “驸马性格就那样, 很有些内向,而且不爱搭理旁人,每日都不高兴似的。”出了门后, 杨芙摇晃着着群青的手道,“听说养在寺庙中的诺世子都有我腰这么高了。驸马还是那副样子,一点也不像做了阿爷的人呢。他若是对你很凶,你就告诉我,我向皇姐告状去。”   群青说:“没事,我不怕。”   学艺最是重要,至于其他的,她忍着就是了。她能忍。   虽然如此,每日走向射囿,向一言不发的凌云翼行礼时,群青心中还是有些打鼓。以至于凌云翼骤然握剑转身时,她惊得向后一退,差点滑坐在了雪地里。   凌云翼顿了顿,将少女冻红的脸颊上下打量,沉寂的目光终于起了一丝波澜:“你阿爷常常打你?”   群青道:“回驸马,我家里没人打我。”   “那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打你。”驸马右手握着酒壶,喝了一口,苍白面上被烧出两团红霞,愈发显得懒洋洋的,“军营之中,赏罚分明,只有犯了错,才会受罚。”   群青瞥着那只悬在腰间的紫金酒壶,似乎是成婚之后,他才开始酒不离身。   “譬如这样。”凌云翼望着她,毫无征兆地拔出腰间短剑,朝她面门进攻。群青立即按照学过的招式拔剑抵挡,却还是迟了些,被划破了手臂,又被推出去好几步,坐在了雪里。   她才明白了犯错受罚的意义,他很反感她走神。   “站起来。”凌云翼不愿同她废话。   群青忍着疼痛爬起来,微行一礼,再度拾剑而上,一日一日,从入冬之时挥到三九之时,驸马长久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鸣金声中,群青只感觉到呼呼的风声和伤口的刺痛。凌云翼瞥向她破烂袖间洇出的血痕,似有些惊讶她如此疼痛,还不停止攻势,眼中亦正色起来。兵刃越来越快,掀得雪沫如飞溅,直到群青一个跟头摔到在地上。   蓬松的雪有三尺厚,群青摔得并不痛,但是精疲力竭,好容易爬起来,见凌云翼在阳光下别过头笑了。那笑容有几分顽劣,是平素从未见过的轻盈神态,只是很快便消逝了。   “知道打不赢还打呢?”他说话的语气变得很温和,“你有些像我初从军时。”   群青道:“此行是为护佑宝安公主,难道刺客近了身,也要因为自己打不赢就退缩吗?”   未料此话让凌云翼眼中的笑容立即消逝了。   他点点头,拾起她的剑,轻飘笑道:“也是。既是用在宫廷里,你的武艺,学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群青拿着剑鞘接过剑,凌云翼却把剑刃抬高些,借着日光看清那上面的铭文。昌平公主赐下之物,皆是宫廷秘宝,这把剑也是贵重。   “真是一把好剑。”他赞道,猛然推剑入鞘,那力度震得群青虎口发麻,“只可惜,只能用在这金笼中了。”   群青仿佛感知到驸马心中怨气,心中不安,可是再仰头去看他,他立在原地,一如平日沉默,如一座雕塑。   “去换身衣裳吧。”凌云翼好像不想再搭理她。   群青身上袄裙已被雪水打得透湿,快步去更衣。回来时,看到射囿里添了很多人,便躲在枝杈后观望。   这一行人锦帽貂裘,皆是凌云家的子弟。凌云翼曾经的兄弟们进宫拜会,他们跟在昌平公主身后,不住地恭维着公主。   昌平公主想自己逛梅园,从小内侍手中接过弓箭交给凌云翼,只叫几人在射靶前比剑取乐。   可待那抹华贵的身影翩然而去之后,射囿中的氛围便变了种模样。他们拉弓射箭,道:“真没想到,最有福气的是驸马,儿时太天真,读什么圣贤书,都不如这俊俏的一张脸。”   “除了模样俊俏,还要勇武善战,最好有击退北戎的战功,这你们谁有?”   另一人笑道:“俊俏也好,善战也好,换来的不过是入赘给帝王家。这世子都老大了,还不封赏凌云家,咱们父亲竟连个实权都没有!明面上是驸马,说他是男宠也可以,何日昌平殿下变了心,弃之如敝履。男人做到这份上,真可怜。”   历来和皇族做姻亲,家族都可鸡犬升天。都是因凌云翼向昌平公主请命,不封赏凌云家的人,杨仪不愿令世家坐大,乐得顺水推舟。这些人平白失去加官进爵的机会,心中满是怨气。   凌云翼本就为家族排挤,如此一来,每次见面,更免不了暗流涌动。   一支支箭穿破冰雪,钉在靶上。   无论如何奚落或暗示,凌云翼都不接话,眼中满是漠然。   “自古美人配英雄,昌平殿下选中阿弟也是合情合理。我倒是羡慕万分,这昌平公主何等的权势滔天,夜里还不是要被阿弟压在身下。也不知昌平殿下和其他娘子……”说着,几人都笑起来。   笑声未落,忽然变了调。   凌云翼骤然拨转箭头,利箭擦着说话那人的脸过去,鲜血飞溅而出,那人立即仆倒。一周人都被镇住,大呼小叫地围拢过去。   凌云翼面色苍白,阴沉沉地看着他,眸中燃烧着红霞般的火焰,一字从口中吐出:“滚。”   如此阵仗,自然惊动了昌平公主。   待这几人连滚带爬地离了场,雪地之中,又只剩下二人,黑衣的是凌云翼,如金鱼摆尾的,则是昌平公主的衣裙。   披帛裙摆宛如飘荡的云霞,拂过凌云翼的面庞,她调笑道:“生气了?何必要如此动气呢?”   群青听说昌平公主与驸马不睦已有多年。   凌云翼突然跪在雪地中:“臣愿驻守西北,为大楚守卫边境安宁。”   骤然的沉默昭示着昌平公主的不悦。   “可保家卫国的人很多,又不止你一人,驸马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看来他们便是为了这件事争吵。   见凌云翼跪着不动,昌平公主强行用团扇挑起他的脸,笑着看进他眼睛里,“你若真是讨厌本宫,方才干嘛要维护本宫?”   因周围还有其他的宫人,凌云翼瞧了她一眼又立即看着地下,无人可以随意直视昌平公主的眼睛,当然也不可以乱动乱喊,但他的身子绷得像弦,几乎在颤抖,似在强忍。   昌平公主带着的八名内侍宫女,无一人挪动步子。   群青觉得眼前的昌平公主似乎变成了驯兽人,跪在她面前颤抖的变成了一头被拴住的狼。   平庸的男子,无法引起昌平公主的兴趣。她知道凌云翼不快,而让昌平快乐的,恰是他心中不驯的部分。   她想驯服他。   用她的慑人的美貌,奢靡的生活,用她倾倒众生的滔天权势。   也许她并不希求花好月圆的婚姻,婚姻只是她在政事之外的一点趣味。   如此昌平公主,会预料到,日后凌云翼真的敢变成狼,反咬她一口吗?   总之那日之后,昌平公主还是答应了驸马出征。   有一日,杨芙的发钗掉落在下午的宴席间。宫中上灯时,群青提着一盏灯,推开两仪殿的门寻找。摇晃的灯,朦胧地照出桌案上的果子和酒。   殿中酒香弥漫,案后昌平公主的大袖流淌开来,整个人斜斜地趴在凌云翼身上,左手持杯,右手拽着驸马的衣领,以酒喂他。片刻后驸马似乎忍无可忍,他的手臂将她压向自己,眼中似乎只有她一人,推得桌案攲斜,随后两人一齐发现旁边有人,都呆住了。   群青大吃一惊,脚底似生了根一般挪不动,迅速吹熄灯笼,跪下小声告罪。   凌云翼脸色泛红,立时便想发作,案后昌平公主却拦住他,坐起身,素手拢了拢披散的长发,丝毫不见被触怒之色。群青第一次她如此容貌,像妖怪一般慑人。   她笑着望向群青,眼神流转,笑容宽和,倒一杯酒,摘一颗青梅投入酒中:“本宫问你,你可知在大楚,青梅酒是何寓意?”   群青道:“奴婢不知。”   “是祝贺平安之意。希望人也与青梅一般囫囵个儿地回来。”昌平公主面不改色地说,“北境刀剑无眼,方才本宫在给驸马践行呢。”   群青连忙应是。   “来,青青,这杯酒赏你了。去和十七娘玩吧。”昌平公主笑着将酒杯递给她。   群青手上生汗,攥着酒杯出来,一直走到有月光之处,还看见那颗青梅在清波里荡漾。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点靥的宫女含笑将厚重的殿门关闭,从此隔开了热烈与冰寒,甜蜜与背叛。   这一年冬,凌云翼便带兵驻守西北,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只是自此之后,与昌平公主分隔两地,直至他与李家暗中联手,以救驾为名扶代王,夺江山,昌平公主火烧代王,投江而亡。   算起来,践行之夜,的确是两人作为夫妻的最后一面。   昌平公主确实赌输了。按说凌云翼连亲子都能献祭,他应该原本就是只养不熟的狼。群青却又不知,他大权在握,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群青与陆华亭讲完,向那布衣僧人看去。他容颜凋敝,如一抔燃尽的灰,唯有拿酒杯的姿势,依稀可见记忆中那少年的样子,可是持杯的手,已出现颤抖的老态。   李焕给凌云翼赐酒:“朕登基不久,千头万绪。若非如此,不肯劳烦凌云爱卿,自己就去北境督战了。就算你不想去,朕也责令你将北戎军的弱点写出来,也好免得前线将士白白牺牲。”   凌云翼恭敬看了李焕一眼,只是沉默地接杯。   圣人下旨,其余人不敢不从。有品阶的近臣纷纷起身同饮一杯,皆劝说凌云翼出征。   群青摘下盘中青梅果,放进陆华亭酒杯中。   萧云如侧头看来,好奇道:“群爱卿,为何向酒中投掷青梅?”   “回皇后娘娘,青梅酒是祈求平安之意。希望人也如酒中青梅一般,囫囵归来。”群青的声音清凌凌地流淌在殿中,“臣与陆尚书,愿为凌云将军践行。”   众臣面面相觑,称奇道:“还有这层含义?从前闻所未闻。”   纷然议论中,群青感觉到凌云翼的视线看过来,带着她看不懂的言语,停留在她十九岁的侧脸上。   她身上已不是旧楚的宫装,而是大宸的官服。   祝贺声中,似乎是凌云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跪下,沙哑道:“承蒙圣人不弃,臣愿为前锋,领旨赴北境。”   李焕松了口气,四周顿时一片欢欣鼓舞。   就连歌舞伎的琵琶声也轻快了起来。   却又有人带着佩环叮咚随后伏地,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臣妾愿随驾前往北境。”   李焕见是杨芙,刚放松的神色立即凝住。   “贵妃不会武,去了能做什么?别闹了。”   群青感觉杨芙的眼神犹疑飘荡着,对上了她的,随后杨芙坚定地望向李焕:“臣妾……臣妾自知因旧楚公主的身份,即使有圣人宠爱,仍被宫中人奚落,不如去劝劝长姊,说不定于战局有利。”   “没有人敢奚落你。”李焕急道,“你明知杨仪是为报复,刀剑无眼,又有何劝降可能?你想要找死?”   杨芙道:“可是长姊的信发给了我,我已背叛了长姊,却躲在宫中连与她照面的勇气都没有,日后臣妾将如何自处?”   她说完后,满堂寂静。   杨芙梨花带雨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一个笑容。   李焕对她,有迷恋、有宠爱,却唯独没有敬重。这却是头一次,她在李焕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她的尊重。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死在昌平公主手上,兴许还留有身后之名,如此便不用在宫中忍受屈辱,也不必夹在大宸与楚国皇室之间为难。想到此处,她不由笑了起来。   “准。”李焕面色凝重,点了二人随行保护杨芙,“还请贵妃保重,朕愿在宫中点灯祈福,等你回来。” 第126章   宴席结束, 天黑得连掌灯都难见前路。   被陆华亭扶着,一脚踩进雪中,群青才意识到自己在席上多饮了几杯, 行走平地,如同行走波浪之上。   眼前两盏灯晃来晃去, 她猜, 是狷素他们迎出来了。她头很晕,想快步回房, 谁知一声脆响,随即喧哗吵闹声围了上来,都叫“小心”。   她站在原地, 低头一看, 裙角浸在水中。   “是谁把水缸摆在门口?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水缸不在门口,在角落!刚添了热水,醒酒汤温在里头。奴才们迎在这儿, 夫人斜着走,直奔着水缸去了。而且这水缸很厚,不是轻易能踢碎的……”   陆华亭瞥见碎片,立即将群青拉到一旁, 见她并未受伤, 便揽住她:“圣人赐酒, 娘子饮得多了。你们收拾一下, 先回房了。”   众人应了, 迅速忙碌起来。   群青万没想到一进门就踢破了水缸, 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极少出这等洋相,热血顿时涌上脸颊,又不知会被陆华亭怎么奚落, 干脆卸了力靠在他身上,装作醉酒,任他半扶半揽地带回厢房内。   房内燃香,清淡雅致。   陆华亭身上柑橘的香气时有时无,在鼻尖浓郁至极。   他竟是一路无话,只将她扶在床榻上,盖上了被子。   群青心道,对待没有意识的自己,倒是比想象中温柔。   方才这样想,她感觉陆华亭立在床边看了她片刻,旋即他将门落锁。只听丝袍革带落地声,他抽出腰带,以丝帕相隔,利落将她一只手腕缚在床柱上,这才离去。   此人好洁喜净,定是想到今日赴宴,先行沐浴。   群青睁开眼,无言地动了动手腕,陆华亭身上酷吏习性,缚得极紧,许是怕她乱跑,竟出如此下策。   既是不痛,她便没有解开,另一只纤细的手摸进床与墙的缝隙,推开床板下的暗匣,从里面取出新的蜡丸揉开。   恰逢陆华亭不在,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垂眼看纸笺上的传信,先看阿娘的传信,随后才开始看南楚的任务。   蔚然的信中,果然也提到了北戎进攻一事。北戎的进攻,实际是为削弱大宸实力,以图谋南楚复国。昌平公主原本想命杨芙窃取军机,眼下已化为泡影;而芳歇给群青的任务,是让她伺机将李璋带至云州。   群青的目光在李璋的名字上停留一瞬。   李玹的认罪书问世,太子党已经不成气候。为何又要她带李璋去云州?   云州紧邻南楚,当地士族已被南楚笼络,虽然云州刺史刘家已因灾情处置不力被处置,但刘党未能夷平,终成祸患,也许叛党又生,想要拥立新帝。   如今李璋看护在她眼皮之下,应付一下,至少可以拖到北戎被击退。   忽听得脚步声,陆华亭竟然已沐浴完毕。群青当即想将纸笺烧了,却忘记一只手腕还系在床柱,够不着案上烛台。眼看陆华亭走到床前,群青只得躺回床上,将纸笺藏在被褥中。   陆华亭发上尚在滴水,终究挂念将她绑得太久不适,竟比平日更早出来。群青心跳如擂,感觉他带着水汽的手指解开了系带。   盖被子时,他好像又不急了。   群青的睫毛微颤,陆华亭望着她的脸,不知发现什么,掀起被子。   群青突然坐了起来,此举反倒将陆华亭吓得一退,旋即群青把纸笺递给他:“你看吗?”   陆华亭垂睫扫向纸笺。   看来的确醉了,南楚的传信也往他手中递。   陆华亭拉过她的手,左手引过烛台,就着她的手帮她点燃。   明亮的火苗燃烧在两人之间,映出了群青眸中迟疑。这原本是一个可以展示秘密的机会,她默许了,但他并没有看,只玩笑道:“六娘,我问什么你都答?”   未料群青“嗯”了一声。   陆华亭怔了片刻,道:“写信之人与你相熟?”   “是蔚然写的。”群青道,“蔚然是我第一个朋友。小时候我阿爷和阿娘不让我与同龄人相交,蔚然每次,都被拒之门外,信也递不进来。后来她经过我家院墙,把一张草纸丢在我家后院,用碱水浸泡,才可以显出字来,如此才交上了朋友。”   “下面这几只大雁,是我阿娘与我约定好的密语。南楚时刻递来阿娘的讯息,好胁迫我任务。”群青见火已烧到下部,道,“申时对着西窗的光,可以看到东墙上的字。”   听到朱英的名字,陆华亭瞳孔微缩,随后将火扬灭,吹了吹:“既是阿娘的讯息,烧掉未免可惜,留着还能做个念想。”   “你不验证一下?”   “有什么好验证的。”陆华亭将大雁夹在一册书中,还了她,“就几个字,能递什么信息。”   群青道:“是了,观其形,是在问我安好。”   她迟疑了一瞬,看向陆华亭,因为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人容貌本就俊美逼人,鬓边湿发在苍白的脸颊微微打卷,专注视人时,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方才不是要某来服侍,娘子现在还要吗?”他似乎不想讨论其他任何事,只想问她这句话。   群青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便蹲下身,真的帮她脱去鞋袜,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脚踝的瞬间,她攥紧手指,强令自己放松。   陆华亭再抬起头来,突然发现群青皙白的脸已红透。四目相对片刻,陆华亭以指触了下她的脸:“今日梅子酒怎么如此上脸?”   群青应了,倒是好奇他还能如何服侍。   随后他在盆中打水,替她擦了脸和手。水温适宜,冰冰凉凉,十分舒服。群青心中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仰头问:“行军时何处习得照顾旁人?”   陆华亭笑道:“娘子,我已好长时间都不如此待人了。让我服侍过的,都是阴间的鬼。”   群青眼中笑意凝滞,突然想起来,此人收尸前才会给尸首净面,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为阻止他再去蘸水。   只是手中的根根手指骨节分明,美丽中似乎蓄积着不可控的力量。   陆华亭的手冰凉,下一瞬,果真反扣住她的手指:“知道不能喝,为何还多饮?”   群青犹豫半晌,说了出来:“我是为昌平公主之事感怀。”   陆华亭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了脆弱无定之色,如一汪水在眼中闪过,偏是这样认真含笑的神态,让他觉得两人在烛火下几乎亲密无间,“我怕我们像长公主和驸马。”   “可你不是昌平,我亦不是凌云翼。”陆华亭望她一会儿,神色几乎蛊惑,“这世上所有人皆是常人,只有你我二人是孤魂野鬼,娘子不是合该与我作伴吗?”   道理似乎无可辩驳。   群青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刚封住唇,便听见了门外的响动,向那处看了一眼。   狷素将若蝉拉到了一边:“这么晚还敲什么门!”   若蝉端着解酒汤,朝门缝内瞧了瞧:“我是听说姐姐醉了才做解酒汤的……”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听不见,若蝉应是被狷素拉走了。   群青早就净面铺床,钻进帐内。外面雪声簌簌,片刻后她钻出脑袋,望着正在铺地铺的陆华亭,青黑的发丝垂落下来:“上来睡吧。”   陆华亭带着熏香气息钻进了狭小的帐内。   群青向墙边挪了挪:“可以上来,但不能碰我。”   从陆华亭的神情上,群青判断出自己提出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   只听嗤的一声,他将挂在架上的腰带拽下来,撂在她怀里:“莫不如将我捆了。”   见他当真伸出双手,群青拾起腰带便狠狠缠在他手腕上,算是报了方才的仇。   “绑紧些。”陆华亭任她所为,望着她的脸,“让我挣开又是另一回事了。”   群青绑的有些累了,心中好奇,望向他:“是真的很难受吗?”   方寸晦暗之地,他的眼底也有几分色泛红,望着她道:“娘子肯怜惜我吗?”   话音未落,他的神色便已一凝,因为群青轻轻一扯,手上桎梏便已散落。   ……   墙壁有些冷,是因身体太滚烫。他的发丝缠着她的发丝,手指细致地拆开她的上襦系带,双肩绣着的一朵银线百合翩然而落,群青心中蓦地闪过恐惧,两手抢在意识前一把攥住他的手。   陆华亭的手背已经触到那处凸起的伤痕。   那是清净观时替宝安公主挡剑留下的剑伤。   当初群青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心中毫无波澜。家国动乱之时,捡回一条性命算她的幸运。反正她不会有姻缘,因此无伤大雅。   然而此时她突然回想起剑伤长好后的样子,红色的疤横在少女白皙的胸前,丑陋骇人。这处伤痕被她掩在衣衫之下,甚至比她的身体还要隐秘,还不愿示人,手心甚至沁出了冷汗来。   陆华亭沉默片刻,道:“那你来脱我。我不如娘子紧张。”   随后衣襟窸窣,他松松地靠在了墙壁上,以眼神示意她过来。   群青伸手解他的里衣,陆华亭果然一动不动,望着她任她作为。群青脱得颇有些粗暴,两手拽着衣领向下,直到看到那玉白紧绷的腰腹上,亦有纵横伤痕。   群青抬眼望他。   这一双眼,睫羽长而上翘,如蝴蝶展翅。   陆华亭以指触摸她的下唇,描摹她的唇形。   她平日里极少笑,唇微抿着,就是那副平淡内敛的样子,刀劈不开,水泼不进,终于因他的触碰,渡上了柔软的色泽。   他的动作因忍耐急促了些,群青突然张了口,指尖轻轻探进一片柔软。他的指尖陡然停顿,眸色登时浸染浓黑。   他将她压至榻上。   这不是最疼的一次,却是真的有些晕。像儿时发烧的时候做的七彩琉璃般的幻梦,看到摇晃的光影如蝴蝶落在帐顶、账侧。   手臂攀绕上他的背脊,她从未与旁人缠得这么紧,如难解的藤蔓,相撞的冰山,几乎未有喘息之机。   他可以引她向极乐,却也令她恐惧战栗。   说不清是恐惧他,还是一直以来,她因极少获得过快乐,所以恐惧欢愉。   陆华亭望着她的神情,鬓边发丝汗湿。   他垂眼望见她的头发和他的长发缠在一起,仍觉不足,发力之时将手腕轻轻抵在她唇边。   群青望着他,一口咬住,犬齿落在手腕内侧伤痕之处,陆华亭笑了下,将痛感蕴在喘息中。   窗外雪花簌簌地飘落。   三年前,长安城破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暗卫消息递来,李焕夜中遇袭,丢了鱼符。天蒙蒙亮,陆华亭带人赶到清净观时,李焕屠城的流言已传遍宫中。   熹微的阳光照着观中凝固的血迹,陆华亭沉默地扫过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   “长史,除了躲在在棺材里的宝安公主,都没气了。”狷素回禀。   而被救出来的杨芙只剩哽咽,一口咬定昨夜杀人的就是李焕。而李焕随后赶来,竟因怜惜宝安公主,当场认下这罪名,受了暴怒的宸明帝一顿鞭笞。   辱杀已降的皇族和百姓乃是重罪,有此一过,足以败坏李焕的名声,抹杀李焕所有的战功。   静默之中,陆华亭请命道:“臣请为清净观这三十二具尸首入殓。”   皆知陆华亭曾为佛家弟子,常敛收尸体以积攒功德。宸明帝点头同意,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去了。临走时寿喜还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在说:证人除宝安公主都已死透了,你还能从尸首口中撬出证词来?   陆华亭不予理会,为院中摆整齐的尸首净面点朱记。   他走动之时,衣袍忽然被人扯动。他垂眼,望见一个穿宫装的少女,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她面色惨白如纸,当胸一处穿身而过的剑伤,大片血迹如牡丹盛开晕染衣裙,几乎已看不出衣裳原有的颜色。   陆华亭当即蹲下,手指扣住她颈上脉搏,在浩瀚之海中寻一丝生机,他突然道:“去取净水来,再叫一个医官。”   若有人能活着,那便是这清净观之事的证人,许能证明燕王清白。   半晌没有人动。李焕的下属面面相觑,只觉他是受了打击:“长史,都死了。这些都是尸体,救不活的。”   那时他不过是李焕帐下幕僚,无人将他的话放在眼中。只有狷素见他神色有异,快步去了。   陆华亭无心与他们计较。惊呼中,他拔出匕首,在烛焰上一烤,眼也不眨地割开自己的右手手腕。   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流入小娘子枯槁的唇中,将其点染得艳丽无双。   背着药箱的医官紧随其后,几根银针扎她手臂穴位之上:“这人已经在鬼门关了,幸得一点热血唤回魂魄,只能靠针吊住命,明日要是再不活,那也是回天乏术了。”   陆华亭方才退到一旁,宽袖中滴落的鲜血,在地上绽出朵朵红梅。他并不在意,只是看了几眼。   幕僚皆有识人之术,这少女乌鬓有钗环,足下踩绣鞋,她身上原本穿的是件鹅黄色的宫装,裙头上绣着玉兔奔月,同杨芙一般,带着娇滴滴的味道。然而受此一剑,脸上为何没有恐惧之色呢。   朔风把盐粒般的雪花吹在了她浓黑的睫毛上。   陆华亭掩上了内室的观门:“看好她,明日此时,我过来问话。”   ……   其实,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第127章   雪飘时节, 千里外之外的北境战场开战。   消息传回宫内,圣人忧心于战事,无心享乐, 就连年节的也失去了往日的氛围。   宫道上,宫人们的公服依稀还是旧年的样式, 小内侍们低头匆匆走向六尚各司, 头顶上摇曳着被北风吹动的灯笼。新年就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悄悄地掠过。   时任尚服局尚衣的朱馥珍,接过皇旨看了一眼, 就叹了口气:“内闱用度还真的缩减了一半。”   另一个女官道:“毕竟现下开战,总要节衣缩食。”   “其实裁减用度也没有什么,难的是如何给各宫娘娘交代, 新年奴婢们没有新衣也就算了, 若贵主们也觉得制衣寒酸,我们尚服局的差也不用当了。”   一片沉默道,有人说:“先前曾来当过几次差的那位青娘子若是在就好了, 论节衣缩食,她最擅长了。可惜这么好的娘子,被怎么就被调到尚寝局去了。”   “群大人如今已经是三品,算高升了, 让你‘娘子’‘娘子’地喊。”   传旨的小内侍还立在门口, 听女官们说话, 立直了身子, 轻声提醒:“诸位大人别说了, 群大人马上就到了。”   几人闻言, 都一脸惊疑,朱馥疹立即起身向门口看,果见两个人影浴光踏进门槛。   她的身姿本略有瘦削, 然而身上官服挺展,袖缘搭在雪白的手背上,便给人一丝不苟的洁净之意。半片阳光落在她身上,照亮群青脸上几分促狭笑意,白皙的脸,青黑的瞳仁,相比上次相见,竟添了明丽之色。   “群大人怎么回来了?您的身体好些了么?”女官们皆围过来。她们皆知群青在尚书府养病之事,未料她这么快便回来了。   “已好多了。”群青看看她们,“圣人已恩准我回六尚当值。我本是尚服局女官,尚寝局又长日无事,还是放心不下朱尚衣,便先请命圣人,暂领司衣之职,以纾国难。”   朱馥珍是个古板性子,闻言脸上涨得通红,还没想出应答,又被其他女官的声音淹没,只得闭上嘴。   “群司衣能来最好了。我等绝无背后说您是非的意思,实在是用度裁撤,不知如何应对,群大人更有经验。”   论节俭,群青确实很擅长。是以被心直口快的女官这样说,她表情未变,只在众人指引下,看了看各宫的制衣,若蝉伴在她的旁边。   萧皇后自请裁减新衣,太后与太妃们也纷纷表态,但新衣尤其是大氅,是要在宫宴上给近臣看的,既要体现节俭,又不能寒酸,失了体面。   群青道:“库中应该还有堆积的旧绢匹能用,清点过吗?”   “早掘地三尺刨出来了。说起此事就来气,司衣自看吧。”朱馥珍说着,让女官抬来一只木箱。   箱内堆积的纱绢绫罗还保持着旧楚时的鲜丽颜色,可惜上面已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群青提起一匹,只见一条一条的孔洞透光。   “这还是拣出来完整一些的一些的。”朱馥珍道,“我也想过用绣线加工,可这一匹到处都是蛀痕,若按原来的丝线悉心补齐,就是把尚仪局累死也未必得做得到毫无痕迹;若以金线缝补,这一条一条的就像长虫一样,实在难看。听闻你曾为废太子妃补衣,还请群大人设计一个图案,能覆盖到所有蛀痕。”   “这你未免为难我了。”群青看着那些虫蛀道,“这虫洞东一块西一块的毫无规律,什么图案能完整覆盖这些孔洞,又要优美舒展与成衣相得益彰?就算有,金银线难道不要钱?”   朱馥珍抿了下唇:“所以我早说过,这就是用不成了。就别打旧绢的主意了。”   “用,却还是能用的。”群青顿了顿,看向她,“不知朱尚衣可用过洒金纸笺?”   “洒金纸笺?”朱馥疹道,“听说是用金箔碎片洒在刷过胶的宣纸上,晒干供贵主书写,之后称为洒金纸。我只听说过蹙金绣制衣,从没想过还能用洒金纸比对。”   虽这样说,她却已联想到了什么:“你是说,贴金箔补在蛀痕上,做成洒金之状?”   “既是新年,扯正红、芍红、妃色的料子,洒金其上,定然闪耀别致。”群青放下料子,“群臣远远望去,比金线刺绣更加晃眼,不失新年排场。若有人好奇问起,司衣可以实话实说。圣人与皇后娘娘若知道这些旧料子都用上了,一定会欣慰的。”   身旁女官们闻言,心道妙哉,都称赞起来,就连若蝉脸上也不由露出浅浅的笑意。   朱馥珍仍然一脸不解地望着群青:“方才司衣才说金银线昂贵不用,这金箔的贵重,难道在金银线之下吗?”   “旧楚宫中女眷,都有‘贴靥’习俗。”群青以食指点了点脸颊,眼神波澜不惊道,“这是因昌平长公主喜用金箔贴在两颊酒窝处,遮盖脸上一处伤痕,一笑而灿然生辉,在后宫贵主中流行开来,所以库中常备金纸,宫女就等着在年节时领取金纸,把它们剪成圆形或桃形,贴在脸上。虽不及金箔昂贵,但也可以替代,尚服局库中金纸应该还剩下许多,朱尚衣可以派人去找。”   不等她说完,朱馥珍早已取出铜钥,令两个女官去库内寻找。   “找到了,真的有金纸!而且还有许多。”   这下事情迎刃而解,负责制衣的女官来排队挑选旧料,随后朱馥珍则着人取来剪刀,几人把金纸剪成大小不一的片,投入铜盆中等待取用。   群青拿着剪刀,余光瞥见身边几个娘子围坐一处剪纸,倒是一派和谐,不由啼笑皆非,一时间竟有旧日过年节的氛围了。   正想着,群青忽地胸中翻涌,有股酸气直冲喉咙,她停了下来,只听若蝉在耳边道道:“姐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事。”群青感觉好些了,便继续剪。也是奇怪,最近几日她总是食欲不振,总觉胸口淤积沉重的东西,但自切脉又诊不出什么,“听说薛媪的方子比寻常医官的更烈,许是吃药吃的。”   若蝉点点头:“奴婢也听薛媪说了,这么烈的方子,是会有排病反应的,等病排出去就好了。我去给姐姐倒杯热水吧。”   说罢她起了身。她们二人窃窃私语,朱馥珍自是听不见,只瞥过一眼,边剪边酸酸道,“真是神了,群大人不在尚服局,竟比我这个尚衣还熟知后宫的府库。”   群青笑道:“只是耳听八方,会些歪门邪道罢了。”   “可是这样的年景,有再大的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一个女官道,“我们哪个不是靠着技艺考入六尚的,我在家时习的是整面山河图,秦司衣会单手双面绣,谁知自升平末年开始,一战连着一战,后宫整天裁剪用度,连布料都要紧着穿,要那绣艺又有何用?还不是只能剪金纸。”   “是啊。”那秦司衣叹了口气,“刚过上几日平稳日子,北戎打进来了,云州又有叛军作乱。绫罗织物,本是富贵安平时物,宫中尚且如此,可想边民是如何艰难,真不知何时是个头。”   话语间,数片金纸,飘飘摇摇地落入铜盆中。   “不会一直混乱的。”群青顿了顿,又问,“对了,你们可知道三品以上宫官,可做绯衣使,随军出使?”   “听说过……”几人赧然道,“可是我们都是习刺绣的女官,手无缚鸡之力,去了有何用?”   “若两国停战谈判,交换人质,可以决定人质的人选。”群青道。   如今禅师和昌平精心谋划,南楚反扑这一日终于来到,她距离救回阿娘不过一步之遥。但越到此时,她的心愿越沉重,越需谨慎。   她是想换回阿娘,却不希望南楚联合北戎,点燃大宸的战火,那样便可能有无数个时家,如金纸在她剪下支离破碎,又落入火焰中。   朱馥珍突然皱眉道:“天杀的昭太子南逃时,带走了内闱不少得力女使,若圣人要我去,我就把尚服局的绣娘都换回来,也好过总是无人可用。”   几人登时哄笑,乐不可支。既聊开了,几个司衣也不再拘束,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进宫前的家事,群青静静听着,忽听有人问及若蝉:“这是群大人的女使吗?似乎从前是废太子妃宫中的?”   若蝉跪在群青袖边,默默帮她剪纸,闻言缩了下身子,应了声是。   她颈上纱布已经取下,但颈上留下了一道蜈蚣的伤痕,嗓音也受了些影响,变得沙哑,自此她的话就变少了。   群青见她日渐消瘦,总是沉默地守在李璋的摇篮边,一日也不说一句话,怕她从此消沉,便引她一同来尚服局帮忙。   “是废太子妃从前的奉衣宫女。”群青看了若蝉一眼,“她的绣工并不在我之下,又会做绒花,做宫女未免可惜,我觉得她可以做宫官。”   “姐姐!”于众人之前的夸赞,令若蝉有些惊惶地扯了扯群青的衣袖,群青不为所动,望着她道,“我已写了荐书,荐你去报明年的选试。”   若蝉望着她,嘴唇动了下,漆黑的眼中,慢慢浮上了一层水雾,又被垂下的睫毛很快敛去。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抿住了唇。   好在几名司衣无一人质疑若蝉,只是好奇问:“刚才怎么不见你说,你进宫前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   “奴婢是孤儿,自小就在白马观中做女冠。”若蝉飞快地答,“无父母缘,也就不想了。”   “原来是女冠,怪不得擅刺绣。”秦司衣说,“怎么看起来这么小,今年满十五了吧?不满也是不能做宫官的。”   “今年刚满十五。”若蝉垂着脑袋,似是不习惯这么多双眼睛聚焦在她身上。   制衣女官唤人帮忙从库中搬冬衣,她便起身朝那处奔去了:“奴婢先去帮忙了。”   “竟有这样胆小的宫人。”朱馥珍叹道,“你不护着她,怕是寸步难行吧。”   群青没有说话,遥遥地看向若蝉,就看见若蝉抱了一大袋衣裳吃力地走向仓库。   少女身量娇小,那袋中宫衣堆叠得比她的脑袋还高,几乎遮挡了她的视线,走着走着便突然朝一侧歪斜,顶端几乎悬垂在地上。   不知哪件宫衣上的缀珠散了,大大小小的珍珠顺着缝隙洒了一地,群青见状,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朱馥珍更是抢步而去:“一路走一路洒,竟还往前走!”   耳畔是众人帮忙捡拾的嘈杂。群青有些好笑地弯腰掬起地上的珍珠,却忽然停顿了,望向眼前一路洒落的蜿蜒痕迹。   蓦地,她想起陆华亭曾与她讲过的事。   他说当年清净观中第一个救下她的人是她。但她醒来时,却身在李郎中的医馆。救她的人一定是南楚的人,因为没过两日,他们便找上门来,教她做细作。   是谁从暗卫眼皮下将她转移出宫的,却成了个谜。   只知陆华亭次日回来,望见的只有空荡荡的寺观,地上的干涸的血滴,与拖曳蹭下的血痕,断在门外枯草中,被大雪覆盖,再无痕迹可寻。   陆华亭道:“那人一定是个女子,且体格矮小。”   “为何一定是女子?”当时她问。   “若是男子,便是使用迷香,他事先潜入附近,也不可能不引起暗卫注意。我问过狷素,往来经过的只有宫女与超度做法的小女冠,根本没有可疑之人,这才失了戒心。”陆华亭道,“再者,若她气力强盛,体格健壮,想是不愿留下拖拽的痕迹。地上血痕,很明显是抱不动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你拖拽出去。幸得大雪助她,不然,你出不了宫。”   二三年前,若蝉只有十二三岁,还是孩子面孔,她一定比现在更矮小瘦弱,更加不引人注意。   电光火石之间,群青又感觉胸口那难受的感觉逼近了喉咙,又慢慢沉下去,消弭无形。   珍珠攥紧在手心,群青立直身子,望着若蝉和其他女官在微光下忙碌的身影,感觉后背渗出了一层虚汗。   可能她真的想多了。 第128章   夕照十分, 若蝉会在厨房亲自看火煎药。待药在锅中沸腾,先拿小勺尝一口,再盛入碗中, 用帕子垫着,放上木盘。   一路上, 婢女们见若蝉, 无不屈膝见礼。她们都知道夫人对若蝉的爱重。   若蝉端着木盘进了门,目光却停在了房内多出的木制摇篮上。   群青竹青色的裙角出现在视野中, 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摇动着摇篮,她望着摇篮,神情温和沉静。   “姐姐怎么把太孙抱来房内?”若蝉跨步过来, 看清摇篮内正是原本养在厢房内、由她照顾的李璋。乳母立在一旁, 讷讷不敢言。   “你日后要经常出入尚服局,不好让稚儿绊住脚。以后在我房内照看,你也能省点心。”群青说。   “那还是抱在厢房吧, 陆大人他……”若蝉迟疑片刻,“若是吵到姐姐和陆大人就不好了。”   群青看向若蝉,她便立即缄口。许是很清楚她的性子一向说一不二,若蝉只用一双纯稚无辜的眼睛小心地望着她, 像是怕她生气了。   群青看了她一会儿, 挪开目光, 捧起碗大口饮了药:“云州叛党还打着废太子的名义攻城, 李璋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 若他有半分闪失, 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亲自看着,若七郎也知道轻重。”   若蝉双手交握,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 神色凝重信服,实在看不出半分可疑之处。群青打发她下去,望着她瘦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群青不想这般殚精竭虑、疑神疑鬼。可她还没有忘记,宫中尚有一个未被揭出的“天”,这个“天”从未正面出现,若此人是禅师埋在宫中、当日救她的人,眼下南楚预备,此人很有可能会被启用,而她必须要小心。   群青倚在案边,药的苦意一直延绵到心底,又化作反胃之感向上涌。身旁武婢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夫人不舒服,是否要请医官?要么去叫薛媪。”   群青却摇头。   手指探进袖中,搭自己的脉。脉搏因心跳的加速有些紊乱,但仍足够她做出个判断。   眼下薛媪和李郎中都不在宫中,她不愿惊动他人:“等陆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婢女们应是,又端上甜果盘和清口茶。   案上的白瓷碗底,剩下些漆黑的药渣。群青忽然问:“我的药一直都是若蝉煎的?”   “若蝉娘子不放心,一定要亲自看火尝药才行。”   群青颔首,并未多言,只是收碗之前,把药渣倒出来,包在素帕中。   待婢女关门离开,群青打开窗户,递出药渣,低声道:“去帮我验一下这碗药。”   窗外的狷素惊了一跳,只见花枝纵横的阴影下,群青披散头发,神情平静,仿佛她使唤陆华亭的属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然而身为暗卫的素养,已让他两手捧住碗,点头无声去了。   群青关窗闭户,感觉身上没有力气,便在床上蜷缩起来,盖上了被子。半晌,手在被子下,慢慢地移到了小腹处。   心绪复杂,半梦半醒之间,一段童年记忆倏忽涌入脑海。   那时她还不记事,时玉鸣闯进房内,抓着坐在床上的她摇晃,小小的包子脸写满愤怒:“你不是我妹妹!我有自己的亲娘,我是不会忘记她的。你娘装得再好,也休想取代我的娘!”   侍女们阻拦不及,惊骇地跑出去告状。   “我讨厌你,不止我,你阿娘也讨厌你,我看见她用鼓锤重重地敲自己的肚子,说你来的不是时候。”似乎还是不够解恨,小小的时玉鸣一边说着,一边挤眉弄眼,故意做出鬼脸。   孩童不解这话中的恶意,却因这丑陋的鬼脸皱了脸,大哭起来。下一刻,便是时余破门而入的责骂声,时玉鸣被拖出去的叫嚷,朱英和婢女们焦急劝阻的声音……   耳边喧闹声像海潮一般褪去,群青被人唤醒,定了定神。   房内银炭已经点起来,陆华亭轻轻撩开帘子,他想拭她额上汗珠,意识到自己手凉,便攥紧手指,眼中霜色更重:“娘子,哪里不舒服?”   群青扯住他袖子坐了起来,摸到了一手的寒霜:“我没事。”   这数日临战,陆华亭原本每日下值都很晚,听闻婢女传信,从紫宸殿内折身便走,不消一刻钟便走了回来。他望着群青的脸,语气不容置喙:“你脸色如此,如何没事?我已传信请薛媪入宫城。”   “不用着急,我自己亦会诊脉,大概率是喜脉。”群青道。   话音未落,却见陆华亭的脸色蓦地变了,半晌才道:“为何会有孕?”不知是在问她,还是自问。   群青心中不免涌起几分愠怒,笑道:“万事皆有意外,你自己为谋士,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静默之中,侍女捧进热腾腾的汤药,陆华亭接过,望着汤药,面色复杂。药中酸苦气味飘来,群青不由问:“什么东西?”   “薛媪说你此时不宜生养,否则气血亏损,影响寿命,给你开的汤药中本也有避子药物。”陆华亭道,“我问过,一个月以内,几不伤身。”   牛膝汤,乃是给身体虚弱、气血枯竭的妇人流产用的。   群青本已接过碗来研究,闻言难以置信,抬手拍在陆华亭脸上。   大战在即,二人已专门用过羊肠衣避孕,她也觉得此时有孕并不合适。但事已如此,毕竟是血脉之亲,怎么忍心割舍。没想到陆华亭的决断做得如此狠辣。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她含怒未收力,陆华亭玉白的脸上登时显出几道绯痕,他一言未发,生生受了,转头望着她,眼眸黑如浓墨,隐隐有几分偏执意味。剑拔弩张中,竹素急促的声音传来:“夫人,属下并非为大人说情,当年大人的母亲是在大人眼前难产身故,连同诞下的小妹……”   “退下。”陆华亭道。   房内静了下来,群青也想到此处,冷静了片刻:“何不与我商量?”   “你本就不该此时有孕有孕。”   他如此笃定,倒是奇怪,群青顿了顿:“你给自己吃了什么东西?”   陆华亭面色不改:“我服过朱砂散。”   “是不是疯了?”群青一时无言。此物男子服了可以避孕,但于身体有损,“服药过量日后不育,用多了,可能中毒而死。”   “那又如何,我陆华亭无需有后。”陆华亭无谓道,脸色却略显苍白。   他在无数个梦魇中亲历未曾救活母亲的恐惧。那绯色的血腥若与群青有半点干系,单是想想,就感觉要疯了。   只是片刻,终究冷静下来。想来群青重视亲情,一定难以接受,陆华亭道:“我毕竟不是医者,该等薛媪来再说。该如何决定,你来做主。”   “还不知是不是,就算真的是,未必没有转圜余地。”群青心中亦不好受,只是暂不能说服自己,冷道,“你先出去。”   陆华亭起身去偏殿,只是走了两步,突然折回,自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她枕边。随后快步离去。   群青望着这枚金灿灿的柑橘。   是前几日,她反胃不适,说想吃柑橘,可冬日柑橘难寻。   -   陆华亭天不亮便上朝去,群青注意到屋外又添了两名守卫,想来是陆华亭调来保护李璋的。   白日,她照旧带着若蝉去尚服局准备礼服。若蝉道:“姐姐与陆大人吵架了?是因为太孙吗?还是奴婢来看着太孙吧。”   “与太孙无关。”群青发现若蝉眼下也有几分乌青,“怎么晚上不用照看太孙,反而睡不好了?”   若蝉一顿,笑道:“奴婢是看了废太子妃昨日送到的信,她和揽月已跟着德坞法师到了王家的修行之处,所见奇景描述得绘声绘色的,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   群青的神情却有些凝重。   郑知意已平安到达琉璃国,而德坞正是琉璃国的皇室之子。若蝉不知道,李焕容许郑知意离开,是因郑知意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便是说服琉璃国皇室站在大宸这处,反对南楚再度挑起战事。   西域诸国本以琉璃国为核心,一旦琉璃国愿与大宸结盟,其他小国便会纷纷附和,如此孤立南楚,便能给南楚施压。   至于如何劝说,群青已写在信上,在送别之时交给了郑知意。   而今随郑知意的信一并当做贺喜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有琉璃、高昌两国与大宸的盟书,愿与大宸通商结盟,免战三十年。   南楚一直想要借西域诸国瓦解大宸,攻打云州之前还向各国派送战书,如今除了北戎开战,响应者寥寥,算是幻梦破灭。   倘若若蝉真的是南楚的人,此时的确该着急上火。   下值回到府中,群青接过云雀送来的蜡丸。这次纸笺并不是蔚然的问候,语气也急促得多,面对最不利南楚的战况,看来芳歇和禅师也急了,要动用她这枚棋子,给云州战场添一把火。   “将太孙抱至西市,有人接应。”   群青把纸笺无声湮灭于火盆,旋即唤了武婢来,让她将这句话转述给陆华亭。   “夫人。”这时,狷素自窗外翻进来,将一张纸递给群青,“先前夫人让属下验的药渣,已拿给李郎中核验过。”   群青接过药方细看。   “里面药材皆是按薛媪开的方准备,并未多或少。毕竟府中人多眼杂,想要下毒实在太显眼;但李郎中当场煎药复原,这味道确实与正常熬煮的药物有异,有点像多了一种东西,叫做……”   “金鳞粉。”群青已先一步说出了名字。   “夫人怎么知道?”   群青笑了笑:“此物其实是做新砂锅时陶土中未去掉的杂质,只要用这种砂锅煮药,此物便会渗入汤药中。时日长久,可令人衰弱血虚,只是至少五年,才可以杀死一个人。你去厨房,看看她用的是新砂锅还是旧砂锅。”   狷素神色凝重,向另一名武婢使了个眼色。   夕阳如残血般照进来,武婢无声地走到若蝉身边,拿走了几样糕点。若蝉仍像往日一般守火打扇,她小巧的脸略几分虚浮苍白,目不转睛地盯着砂锅,就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的婢女。   “夫人。若蝉娘子确实用的是一盏未曾见过的新砂锅,不是咱们府册中采买的。”回来时,武婢的脸色也白了几分,请罪道,“是厨房奴婢失职,只留心药材,竟未曾留意煮药的锅。”   “会不会是巧合?”狷素道,“李郎中说此物十分微量,毒性微弱,夫人也说至少五年才能将人毒倒,若这样下毒,岂不是太慢了些?”   群青沉默片刻,道:“你说的也有理,先不要惊动她。”   两人应是。   若蝉为何要如此微量的下毒,确实很难解释。但有一点,已让群青的指尖发冷。   用砂锅中的金磷粉下毒,正是她在学习做细作时学会的。   “夫人,今后奴婢会阻在门口,让若蝉娘子把药先交给奴婢,夫人不要入口。”武婢道,“我去按照薛媪的方子给夫人重新熬一碗。”   “等一下。”群青又叫住她,望着纸上的方子,“薛媪药方当中,有一味活血化瘀的红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帮我换成当归。”   脑海中闪过了阿娘与儿时的自己在床上嬉戏的场景。   确实很软弱。纵然群青不确定自己腹中是否真有这个仅一月的胎儿,却还是出于责任,无法在此时伤害它。 第129章   曦光透窗。   一碗药饮下, 余光瞥见若蝉的眼神复杂。   群青搁下碗。手上的药其实是武婢重熬的,只是若蝉不知道。   若蝉走过来,服侍群青换官服。身后忽然传来李璋微弱的哭声, 乳母忙稚儿拍哄,群青理好袖口:“若蝉, 你还记得那个试图刺杀太孙的乳母吗?你一向胆小, 怎么敢往刀上撞?”   若蝉停顿片刻,摸了下颈间那道刀痕:“当时那个南楚细作凶相毕露, 抽刀便砍……太快了,奴婢不及反应,只是想着, 若太孙有事, 奴婢也难逃责任。”   她低着头,捏紧了手指。   群青凝视她颈上那道敷了粉的刀痕。   当时她为鲜血吓住,没有细看, 现在从伤口的位置与深度来看,这伤口可能是他人砍伤,但若说是拔剑自伤,也不无可能。   当时守在李璋身边的只有若蝉与乳母, 她已经生疑, 若若蝉才是那个南楚细作, 弃车保帅、牺牲乳母, 演一出苦肉计, 便能重获信任。   对“天”来说, 这不难做到。   群青带着若蝉出门。   白日里,她带若蝉一起当值,是要她没有单独留在府中的时间。比起前几日的紧绷, 若蝉今天倒显得平静放松,仰头微笑道:“姐姐,今日天气真好,你看,开花了。”   群青亦向前院看去,今日阳光很好,光洒落在她的眼睫上,前院的腊梅沐浴在光下,像满树琳琅透光的蜜蜡。   “还记得在废太子妃宫中,姐姐带我们雨夜救花。”若蝉笑道,“好想回到那时候。”   群青当然记得,她平静道:“我阿娘告诉过我,聚散离合,是留不住的。”   “上次姐姐说,要荐我去尚服局,是真的吗?”停顿片刻,若蝉问。   群青道:“我说你有才能,为婢可惜,是我的真心话。荐书我已递上,等你做了女官,就有更多的月俸了。”   “生了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赏识奴婢。”若蝉摘下一片树叶拿在手里,微微笑道,“姐姐,南楚当真是害人,弄得这宫中总是风声鹤唳。上次那乳母落在了陆大人手里,死了,幸好太孙小,认不得人。你说,若是大人发现他们熟悉的人其实是细作,要死,那不得伤心死。”   群青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就像是人搭住了鬼的手,冰凉的感觉自指尖传递到心里,彼此都心知肚明,偏又不敢戳破。   “落在陆大人手中,不仅会死,而且死前会受折磨。”群青道,“落在我手中就不一样了。”   “姐姐难道不会杀了她吗?”若蝉侧过脸望着她。   “我恩怨分明。”群青道,“此人当年在清净观中救我一条命,我愿意帮她留一条命。端看她的选择。”   若蝉的神色变了变。   “你今日怎么带它出来了?”闻言,若蝉顺着群青的眼神看向自己裙间。那里多出了一柄拂尘。   若蝉慌忙卸下斜跨着的拂尘,对群青笑笑:“姐姐眼力真好。今晨帮姐姐祈福,忘了摘下。姐姐等我一下,我放回去。”   说罢,她转身向偏殿走去。   群青望着她的背影,无声看向高处。檐上露出一抹暗色衣角,是武婢埋伏其上,只要若蝉一进门,便会被扣住。从此不必出来了。   风吹动二人的披帛,若蝉走得很慢,像明白了什么,在抬袖拭泪,两肩微微颤抖。泪浸满衣袖,她无声地张口:“对不起……”   一步,两步,群青立在风中,听着周遭的腊梅簌簌摇动,胸口淤堵之感忽然卷土重来,如树伸展枝叶,直通喉咙。她抚住胸口,那感觉却并未平息,有东西急切地翻搅,想要出来。   她张口,一泼血毫无征兆地喷吐在地。   “夫人!”   余光中,见府内当差的奴婢与暗卫肝胆俱裂,向自己跑来。   耳畔兵刃相击,若蝉横过拂尘,拂尘藏着的银针喷射而出,击退数个暗卫,檐上武婢飞跃而下,持刀直击若蝉面门。若蝉的身影,却变得极为诡谲,急转方向,向堂屋掠去。   群青想开口,但身上竟已被冷汗浸透,灵魂似被无法摆脱的力量拽一把入水中。各式各样的虚幻声音充斥了她的耳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无数气泡翻涌又破裂,自耳边一掠而过。   就这样不断地向下坠,下坠,四面越来越静,身体亦越来越舒服,如同被柔波托起,又被覆上柔软的锦被。   群青自娘胎出来,就没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所以迟疑了好一会,方才从锦被中坐起。   内堂静,歌声轻。床账上方悬挂着的风铃和彩色刺绣香囊轻轻地旋转,一切都如她记忆中一般静谧。朱英就坐在她床边,一边绣手帕,一边轻哼小调。   “阿娘。”群青唤了一声,还未起身,便已被朱英搂在怀里,清凉的手摸她的额头,分外的舒服,“这孩子,烧了三日,阿娘担心死了。喝些水来。”   自小到大,朱英很少这样抱她。群青在这奢侈的怀抱中,几不想松开。阿娘给她的水入浸口中,更如同仙酿甘泉。   “还想再睡一下。”群青道。   “那就好好休息休息,方才你不知做什么梦魇,一直在叫喊,累坏了吧。睡好了,再起来练习刺绣吧。”朱英把她轻轻放倒在床上,理好头发。   少女目送她腿脚不便的身影离去,仰起头,窗外一片温柔昏黄,美得令人不忍移开目光。闭锁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将她的童年时光封存在这一方小小的宅邸内,分外孤独宁静。   自然也没有危险,背叛,刀光剑影。   群青在安静的闺房内走来走去,最后坐在妆台前侧头梳理长发,望着镜中稚嫩的面容,点漆般的眼睛。梦中惊心动魄的碎片突然闪过心头。   可凝神细思,却无法连成一线,什么也想不起来。梳好垂髫,又拿起枕下的刺绣,一针一线。   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属于她的一天还很漫长。   -   晌午时变了天,雷雨密布,将整个尚书府笼罩在阴沉之中。   越过门口齐齐跪地的侍卫,陆华亭踏进厢房,官服与黑发沾湿,鲜妍如喋血之花,被暗卫扶下马的薛媪撑伞跟在身后。   婢女们围在矮榻边听从李郎中调遣,有的托盘,有的捧药,见他进来,纷纷让开:“夫人突然昏倒在花树下,当时便摸不着脉了。”   群青闭目躺在矮榻上,犹如睡着了一般。她垂下的手指苍白纤细,陆华亭几不着力地轻触一下她的手,随即将这手腕扣在自己指间,指尖按压各处,手指微微颤抖。   李郎中道:“闭气而已。小子,你别摸了,此处不行,挪个暖和一点的位置。”   话音未落,陆华亭已将群青拦腰抱起,低头望了望她的脸,踩着满地鲜血将她抱到厢房的床上,又命人燃起炭火。   李郎中快步赶来,奈何薛媪已抢占了他的位置,先一步搭住了群青的脉,沉思良久:“中毒。”   李郎中道:“小子,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狷素便将若蝉砂锅投毒一事说来。侍女骇得面色发白:“可是夫人分明已提早发现,这几日已嘱咐我们重新熬药了。”   李郎中对薛媪道:“六娘受过大伤,虚不受补,我连烈性些的药都不敢给她开,你是什么资质,就敢给她补身?”   薛媪不言语,半晌拧眉,“不对,你们是不是换了我的药方?”   狷素顿时面如菜色。   陆华亭道:“请二位看看,她是不是有孕了。”   薛媪惊异,默了默,道:“虽脉象相似,不过服了龟息草,妇人‘假孕’而已。”   李郎中沉吟片刻:“她把红花换了当归?”   狷素忙道是。   “红花以当归替代,乃是行医者对怀孕妇人最常见的替代之法。这下毒之人亦深谙医理,而且熟习她的身体情况,如同医者熟习自己的病人一般。”   薛媪缓缓地抚摸着群青的头发,“你还记得我从前说过,这娘子体内有余毒流转吗?当归性温,于普通人是滋补良药,于她,却是开启闸门的钥匙。”   说罢,瞥一眼李郎中:“你又是何资质,这样都收徒不怕害了你徒儿。”   李郎中面色凝重:“当归不过寻常补品,此前用过未见不妥。六娘母亲与我相交,她自己也擅医,从来没说过六娘怕当归。”   薛媪道:“也是我求胜心切,用了烈药。是药三分毒,药用错了亦成毒,所以才说此人医术未必在你我之下,改得了我的方子,便成催命符。”   “请问薛媪,如何可解?”陆华亭垂眼,缓缓问。   说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若蝉以砂锅下龟息草,暗示群青假孕之象,为的就是请君入瓮,赌她心软,叫她自己换作当归。   “眼下余毒流转,人在梦中自是酣甜,但叫不醒如何吃饭?如何饮水?现在没事,七日之内恐危及性命,现在我便要施针,免得毒入心肺。那老头,按住她双臂。”   李郎中忙请按住群青的衣袖。   当日清净观中,群青受剑伤,便是薛媪施针,便吊住了她一条性命。   陆华亭见她施针,这才稍松了一口气,黑眸掩在长睫下,半晌,问道:“她身上余毒是从何而来?薛媪觉得,可是南楚控制人心的手段?”   “不像。且不说好毒如同上好的药材一般昂贵,想要控制细作,可选择连心蛊这种现成的毒药,又何故苦心孤诣,杂乱无章地在她身上一点点地尝试。经年日久,又有谁有这么久的耐心?”   陆华亭指骨攥紧,攥得几有些生疼。   正在此时,暗卫破窗而来:“大人,安插在东市的人手抓住了南楚接应之人,但并未蹲守到太孙!想来若蝉未按计行事,出了府门,拐入街巷,向南面逃了。”   狷素和竹素变了脸色,对视一眼:“正当叛军作乱,太孙从夫人手里丢失,且不说夫人中毒危在旦夕,就是夫人醒了,如何承此重罪?”   “要不先禀明宫中吧。”竹素道,“显然是冲着夫人来的,一箭双雕之计,先与圣人商量,免得让圣人与大人有了龃龉。”   “先把消息按下。”陆华亭抬眸望向他们,“倘有流出,唯你二人试问。”   “大人,大人……”   任凭呼喊在后,陆华亭已转身,踩着满地鲜血进了堂屋,看过空荡的摇篮、挥落在地的烛台,此处显然历过打斗,风雨从破洞的窗涌入,若蝉便是从破窗而逃。   两个武婢都受了伤,其中一个伤重未醒,另一个倚坐墙边奄奄一息,方才包裹过的腹部伤口,还是隐隐透出了鲜血,咬牙道:“若蝉拂尘内□□针,属下看护不力……未能保住太孙。但她也活不久了!”   陆华亭方才侧头:“当真?”   “真的,属下给了致命伤,她逃出去时,肋骨都陷了!”   陆华亭颔首,止住她艰难的回话。   他漠然看向窗外。骤然亮起的闪电,将这张皙白俊美的面孔照得分毫毕现,他唇边冰冷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不知何时,窗外显出一队人的轮廓。   这群人出现的得无声无息,如阴兵过阵,每人戴着一张鬼面,无声地与陆华亭对峙。雨滴自铁青鬼面、锈青的剑上蜿蜒而下,未得主令,不敢妄动。   “听到了吗,若蝉跑不远。”陆华亭手持玉牌转向他们,眸色极黑,玩笑一般道,“找一处最近的修了庙的山峰,把她逼上去。”   为首之人停顿片刻,只见那鬼面颔首,紧接着,这些赤红的身影又如云烟一般,无声地消失在四面八方。   陆华亭将玉牌攥紧,面上笑意亦收敛。   这便是孟光慎争夺了一生的死士,几度陷他于生死之境。   孟光慎如今已死,这些人自然是他的了。 第130章   大雨倾盆, 天暗得几乎不辨前路。杂乱无章的野草,如野兽扑面而来。   若蝉带着铁锈气味的喘息急促。   许是受寒,又也许是被手勒得过紧, 襁褓中的李璋发出阵阵哭声,然而哭声被掩盖在雨声和喘息之下, 越来越微弱。   若蝉咬紧牙关。乳娘没在身旁, 婴儿难以忍饥挨饿,她变不出奶水, 只能要点米汤。   望见山庙翘起的檐角,若蝉用尽全力向上爬。   因这极端天气,庙中没有香客。门开个缝, 小和尚窥见淋成落汤鸡的她, 抱着襁褓,不问缘由便立刻让她进门。两名布衣小僧把李璋抱过去,用干燥的旧衣重新包裹李璋, 另有一人去煮米汤。   若蝉自己把湿衣脱下,浑身颤抖着从火盆取暖,两点火星如萤虫一般跃出,她停顿片刻, 小脸幽幽, 掸了掸衣襟。   突然想起群青以前说过, 出宫庇身可以去庙里。   自己不知何时竟听进心里。   若蝉刻意转念不去想, 随即就被肺上隐痛逼出了冷汗。她悄悄摸进披风里, 再拿出的指尖上全是血。外面凄风苦雨, 再出去奔走恐怕没命。   也多亏荒帝当年迷信神佛,这荒郊野岭,也能找到寺庙, 里面是见了妇孺不会盘问符信的出家人。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起死回生。   想到此处,几乎露出一丝笑容。   身旁李璋的哭声给了若蝉安全感,但怀抱李璋的小僧的目光却不在孩子的脸上,时不时地瞥一瞥她,似乎难掩紧张。   被这样看了几眼,若蝉抖落水珠的手陡然停住,她站起,想抱回孩子。小和尚却向后退几步,叫她抢了个空。   在他身后内殿,若蝉看见了人影。   内殿站立几名红衣人,但这几人内息高强,竟没有泄露一丝声息,令整个庙中现出无人一般的死寂。   若蝉瞳孔微缩,权衡之下,回头狂奔,未及出庙又有四人进来,抢过她招式,将她拍倒在地,几乎震裂了地板,李璋的哭声充斥了庙中。   数息之后,若蝉被数名死士挟出门外,她身上衣裳已不见原本的颜色,且因剧烈的疼痛说不出话,手腕微微扭动。   她望见对岸山栈道边聚拢了灯火与人马,似是等待已久,为首那人骑在马上,姿容如冷玉,目光如电,似能穿过这寒夜,把她劈成两半。   陆华亭追过来了。   若蝉眼中浮出绝望恐惧之色,下一刻,撞钟的钟锤击在她后背上,暗含震碎内脏的劲力,若蝉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却还没有死,只是疼痛蔓延至指尖,几令人抓心挠肝。   “娘子想瞒着我保下你,你倒好,先下手为强。”陆华亭眼中笑意微微,半晌问道,“问她,毒如何解?”   几杵的功夫,若蝉头上的冷汗如雨而下,有血从口鼻涌出,两名僧人见此情景,吓得不住求饶。   “此毒……”若蝉披头散发,状若疯癫,竟是咯咯笑起来,许久才对陆华亭道,“……无需解。我见姐姐太累了,叫她好好睡一觉,你回去守着她就是了。”   “蓄意挑衅,嘴里没一句真话,果然是‘天’。”竹素对陆华亭道。   陆华亭不语。   得不到答案,死士们又给了若蝉脊柱数杵,如此拷问,绝非普通人可以领受,然而若蝉只是笑。有暗卫不忿,向山上喊道:“夫人对你留情了。猜出你的身份却并未张扬,否则你早就死了!两国互为仇敌不假,但身份之下都是肉体凡胎,你就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背叛她吗?”   若蝉本已合上的眼皮,听到“背叛”二字,又慢慢地撑开了,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背叛……我是永远不会背叛她的。我就是为她而生的,又怎会背叛她?是她先背了主,我们之中谁都可以背主,只有她不行!”   “为何她不行?”陆华亭追问。   “我和她,身份本就不同……”若蝉却并未接着解释,目光涣散,气若游丝道,“我嘛,无父无母的孤女,我做这刀尖舔血的行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只是很好奇,她到底比我强在什么地方,凭什么得为她死……谁知她偏要信我,还要以长姊自居,分明她的姊妹……是谁都不可能是我。   于是清宣阁中相遇。群青折过身,第一次把夹子从她鼻尖上摘下来,令她心中怔了一怔。   演了荒诞的开头,也只好将这出戏演下去。   “她的种种动向,你都向禅师回禀了?”陆华亭的声音,又将她拉回这雨夜中。   若蝉笑道:“从前当然有,一直到薛媪的药方……禅师觉得奇怪,不明白姐姐到底在干嘛,我却知道……”   她在好好当值,在救人,在认真地过日子。   却唯独没走那条被安排好的,充满危险和杀戮的路。   每一次群青都将她护在身后,让她几乎都入了戏,还给她指了一条她不可能去走的青云路。   “选了这种生活,当真是很奇怪……”若蝉冷笑。   但若走一遭,她也明白了。谁能不贪恋这条有光的路,能掉头走回冰冷的独木桥上去。   一声轻响,若蝉低头去看,原来是字迹腰间拂尘掉进了山崖,转瞬就没了影子。   她先一怔,旋即竟露出笑涡。   她曾在群青面前立誓,终生不能背叛,如今,只不过是到了应验之时。   手腕微转,通身骨缩,只听裂帛一声脆响。她竟挣开死士的桎梏,那道小小的身影瞬间投下山崖,死士手上只剩一截衣衫。   陆华亭望着空荡峰上的冷雨。   竹素道:“如此自尽便宜她了!还未问出夫人的毒如何解。”   “她口吐黑血,是中毒之象,想来南楚也有操控细作的方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样拷问是没有用的。”陆华亭道。   “也是。不过她方才说话玄机暗藏,不像是对夫人恨之入骨的样子,但愿她手中留情,属下这就去四处寻名医。”竹素说,“好在把太孙截住了,没有酿成大祸。”   陆华亭凝眸望着对岸死士怀中嚎啕大哭的李璋,状若沉思。   “把李璋扔下去。”   竹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反应过来,人已从马上滑跪在地:“大人,这是太孙!属下等为臣,实在不能,不能……”   “此子是太子遗脉,若不除,日后必然生乱。就算养在帝后膝下,长大之后若有心人挑唆,他们之间难保不生嫌隙。你们不懂,圣人疑心重,以后会越来越重。死在今夜,是李璋最好的结局。”   “不行,大人。您总得考虑一下自己……”   陆华亭骑在马上,默了片刻,抬手向对岸做个手势。   僧人们群情激奋,可惜被拦在寺中无法相救,只得眼睁睁看见那张包裹李璋的襁褓被风吹落进山崖下。   -   还没到上朝之时,李焕已经穿戴整齐,枯坐在紫宸殿内等天亮。   陆华亭跪于案前,道:“因臣看护不力,太孙被南楚细作抱走。这南楚细作丧心病狂,被臣逼上山,竟抱着太孙跳崖,致使太孙身故。”   “你知道门口有多少人?他们在等着开门,等着上朝,等着狠狠地参你!”李焕骂道,“七郎,你知不知道你完了,七郎!”   面对如此盛怒,陆华亭默然不语。   “为何太孙的死讯一夜之间众人皆知?”李焕问。   陆华亭:“这对当前战局不算坏消息吧?”   李璋被南楚细作逼死,尘埃落定。叛党从此师出无名,再无法打着拥立太子遗脉的旗号作乱。与南楚借兵,更将引得百姓众怒,如此更有了出兵平叛的理由。   “就算此事是南楚细作的手笔,但太孙身殒有你追逼之过,你也难逃罪责。你本来有百般手段可以救人……一个文官,能逼死太孙,简直赶上前朝佞臣酷吏之流。”李焕看向陆华亭,“你自己说吧。朕给你定什么罪,才不会让人觉得朕在偏袒?”   陆华亭道:“罢官削爵,投入诏狱,最好显出割袍断义之态,方才打消旁人疑虑,更显出圣人明断。”   “割袍断义……到底谁让你给我这个人情?你可是觉得自己很擅揣摩人心?”李焕冷笑一声,质问道,“为了让朕不责罚群青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实在不知,你到底是在帮朕,还是分明知道朕有心赠你绯衣,故意自毁名节。”   “圣人言重了。臣既为官,自然是尽心圣人效劳。”陆华亭道。   “那你还如此行事?”李焕道,“我与琉璃国是因废太子妃之故才能结盟,方才结盟,便让废太子妃得知亲子死讯,你不怕她伤心毁约?”   “不会影响结盟。”陆华亭面不改色,“因为死的是太孙,废太子妃的亲子还活着。车船相送,不出几日便能母子团聚了。”   李焕闻言一怔,用力拍了下桌案,手指又攥了起来。   “你真的有些太自作主张了!”   陆华亭笑了笑。   脑海中,回想起夜中受冻挨饿的李璋,颇有几分可怜。他啼哭着,本就稀疏的几缕胎毛被匆匆剃落,就在那山寺中出家,扮作小沙弥,坐船过了桥。   “若能以此举,换得战局安宁,宫中不受夺嫡之祸,臣不在意身后之名。”陆华亭道。   他瞥见李焕如冰雪春融的神情,慢慢垂下长睫。   他能牺牲自己换得李焕政局平顺,给了李焕极大的震撼。李焕终生未得父母偏爱,若有人能全力托举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这份情对李焕来说便足够重了。   有了这个人情,李焕对他将只剩感激,再无猜忌。日后为臣,不会再重蹈前世旧辙;就算还归布衣之身,也能换得他与群青平安离宫。   想到群青,陆华亭面色凝滞了片刻,随后拉回心神。   忆及进宫时,从外一封一封递进来的战报,陆华亭的目光划过案上堆叠的战报,问道:“云州怎么样了?”   李焕沙哑道:“新任云州刺史,为叛党的飞矢刺穿喉咙,城门大开,云州城陷了,死了几千人。阿姐拢了残兵,退守金陵邑。”   也难怪李焕的面色一整夜都如此难看。   “云州自古繁华,金陵邑更是四通八达,水关路关之机要。城门关口,高台垒筑,是南国都城之象征。”陆华亭道,“云州失陷,南楚气焰大涨;若再攻占金陵邑作为都城,日后钱帛兵力从水道补给,南楚复国便可提上日程。”   “云州失陷,都怪孟家在时把云州蚕食得千疮百孔。”李焕沉沉道,“朕也知道金陵邑不能丢,但如今兵力都在北境战场,靠那点残兵,不知能守到何时。”   陆华亭道:“臣请赴金陵邑,辅佐丹阳公主。”   李焕愕然望了他一眼:“那是前线,你不一定非要如此。”   “三郎应知道臣作军师的本事,只有残部,亦可撒豆成兵。北境战场正胶着,可以将兵力集中此处,免得受南北夹击,中了南楚瓜分瓦解之计。”   陆华亭继续道,“既身负害死太孙之罪,与其投入牢狱做个废人,倒不如去该去之处。臣若不幸身死,是死得其所;若能有功,便可免罪,也能让圣人有所交代。”   话既说到这一步,李焕望着他,半晌无语。   他比谁都更清楚,他二人曾多次这般以军功换生机,换功名,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但他也明白,毕竟刀剑无眼,今日二人平静相对,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你身子不好,莫要强求……我会点人与你一起。”李焕叮嘱一句,又道,“你娘子之事朕已知晓,皇后已在遍寻名士,你放心吧。”   陆华亭打断了他,道:“臣还有个请求。”   “你说。”   “六日之后动身,臣想与娘子做个告别。”   -   太孙死讯传开,朝堂上犹如油星溅入沸水。尚书府外亦把守重兵,内里却是一片安静。   偶尔有医官出入,诊过群青的脉,皆是擦汗摇头,谁也不敢作保。有个声音喃喃道:“这是离魂症吧。”   “何为离魂症?”未料陆华亭问。   一旁有个侍女道:“奴婢老家也有此说法,就是魂掉了,若是能办一场法事把魂叫回来人就活了,否则永远都不会醒。”   话未说完便被狷素“呸呸呸”到了一边,“做什么法事,巫医之流能信吗?”   连薛媪和李郎中都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几分。   群青的脸颊已从几日前的红润,变作如褪色花瓣的苍白。   陆华亭轻抚了一下她的脸,要了一碗温热的糖水,用汤勺轻轻滴进她唇中,立刻用素帕把流出的糖水接住,半晌无言。   他准备前往云州的行李极少,收拾起来只有一箱。   “大人不能操劳,如此日夜忧思恐伤身,又何况云州战事正是凶险,大人只身去了,等夫人醒来如何交代?”狷素见他在烛下彻夜研读战报,劝不住他。   香炉内燃烧得黄香草已浓郁得几乎呛人。   陆华亭将最后一页战报看完,塞进木箱,重重叩上。又将架上归刀入鞘。   未及出门两步,他用力扣住门框,一泼血吐在落叶间,骇得狷素瞠目结舌。   相思引之毒,显然于噬骨之痛之外,又有所蔓延。   然而陆华亭看了一眼,便屈指,无谓地拂过嘴唇,只在唇上留下一抹艳色,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与他无干。   那迷蒙的梦境当中,坐在床上安静刺绣的少女,突然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群青从来不呼痛,飞速把手指移开,一边暗道失手,一边怔怔瞧着白色绣布上慢慢晕染开的血色牡丹。 第131章   咚咚数声, 急促敲窗的声音吸引了群青的注意力。   推开窗,外面是一张粉白的小娘子的脸,一见她就急道:“六娘, 给你送了那么多信,为何不回我?我翻墙过来, 把脚都崴了。”   群青认出眼前这个少女是中书令之女蔚然。前些日子自己大闹宴席, 蔚然主动走出来拉住她问东问西,还说要与她相交。可自己被时玉鸣拉走了, 未及多说一句话。   “什么信?我没收到。”群青道。   蔚然脸上浮现些许疑惑:“我给了你阿兄,还有一次,在门口遇着你阿爷, 他说会转交给你的。”   见群青茫然, 蔚然歪头试探:“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娘子小郎君给你递过帖子——都没有收到吗?”   群青分不清她是否在说笑,只望向她的脚:“你坐车来的吗,脚不要紧吧?”   “什么坐车, 你不知道吗?”蔚然失笑,“我家宅邸就在你家旁边不远处呀。我早知时家有个小娘子,可是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上一次宴席才头一回见你露面,原来不哑不瞎, 脸上也没有痦子, 伶伶俐俐的, 为何从不见人呢?”   蔚然说了这样多, 群青想反驳, 竟无话可说。   从记事起至十一岁, 她的活动范围便是这座宅子和前后的庭院。一切衣衫水粉皆由父母置办,唯一见过的人是上门来做客的林瑜嘉,以至于不识邻家的蔚然。   白日在绣房度过, 夜里则与书卷为伴。她也曾问过父母书中的东西市长什么样子,阿娘说她身体弱,人又笨,恐失仪惹人耻笑,等长大成了婚,就能自己去看了。   群青以为所有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长大的,直至看见风尘仆仆的蔚然和手上的帷帽,她分明就是一个特例。还有她提到的,什么请帖和信件。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中盘旋,对眼前这安全舒适的闺房,群青忽然觉出几分陌生。然她毕竟不傻,道:“下次你过来,直接把信夹在我的窗棂边……”   群青话未说完,两人一同听见了门响,蔚然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压在窗棂下便跑。   跑了老远,又转过身来小声嘱咐道:“你会不会看?用米汤!”   阿娘端着午饭进来,群青刚好把窗户关紧。她感觉到阿娘站在身后注视着她。   她压下心跳,尽量无事地转过身,那张纸笺却不慎从袖中飘落在她脚边。   群青心一沉,朱英抢先一步拿起了纸笺,眉宇间有几分凌厉。   然而,她正反瞧了瞧,一字没有,不过是一张白纸。   群青安静而小心地瞧了阿娘一眼。   朱英的性格冷淡,但若生起气来,却有一种寒浸浸的骇人。她与所有的孩童一样,不怕母亲对她大发脾气,却怕母亲散发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好像一靠近她,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阿娘把白纸轻轻地搁在她妆台上,又叹气着整了下梳子与香粉的位置,似乎方才那一瞬的凌厉,只是群青的错觉。   阿娘端来的木盘中放着青菜、烧鸡和蛋花汤,香气扑鼻。群青没有碰碗筷,却先拿起木盘上的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道:“青行,玫瑰,桂皮,小茴香。”   朱英含笑点点头,又从袖中变出另一瓶给她嗅,群青道:“蝉蜕,蒲公英。”   “不全,”朱英满含期许地望着她,“再想想。”   群青嗅到了兽血的气味。   这味道让她有些反胃。   她几乎已习惯母女二人饭前的游戏,朱英时不时地变出新鲜调配的药汤来考验她的医理。诊脉、包扎、急救之术,更在不知不觉间娴熟之极。可她似乎从来没有问过阿娘,她学会这些是为了做什么。又忘了问蔚然,其他的小娘子是不是也有这样这样的游戏。   抬眼,对上朱英充满期待的眼睛。   群青倒出些在小勺上,饮进口中。原来小时候,如果她闻不出来,就会倒出一些来尝,朱英从不阻止。   入口的药苦极。   她应该是很能忍的,她应该已经学会在很难受的时候对着阿娘微笑。   然而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吃过了甜,以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味,一下子吐在了帕子中,抬眼道:“阿娘,我想先吃饭,可以吗?”   许是少女的眸子太黑太亮,朱英微有讶异,却未再多言,收起瓷瓶道:“你一定饿了,快吃吧。”   饭已经有些凉了。   群青三两下吃完了饭,又鼓足勇气道:“阿娘,我想出去玩,去蔚然家里拜访。”   这下子,原本在铺床的朱英蓦地转过身:“见你生病,就没叫你去绣房,已让你在房内歇了好几日,没想到你这样懒怠,吃个饭还要与我拿乔;当年我若像你这般作风,早被掌教娘子赶出宫了!你诗书绣工本就落于人后,这就要出去抛头露面,不怕旁人笑话吗?”   “我的绣工并没有生疏。”群青难得反驳。   “这就是你绣的玩意儿?”朱英摸出她放在枕下的刺绣,看了一眼,掰成两截,“不够看的!”   不,不是的。   绣盘飘落而下,怒火沉浮之间,有道柔和的女声出现在群青的脑海中:后来你已经知道,其实你做得已经够好,已经胜过大多数人。勿要愤怒,勿要生疑,勿要恐惧,勿要困住自己。   “阿娘骗我,其实我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她就这样脱口而出。   朱英似乎被她的话惊了一跳,面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旋即眼中涌出了几分哀愁:“阿娘的苦心,你现在不懂,将来就知道了。”   “阿娘……”群青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为。   “你不是想要阿娘吗?”朱英着长裙挽披帛,面孔如年轻时一般冷淡皙白,像是被她的话所刺伤,幽幽地说,“青青,你不是一直在寻我吗?为何不在我的庇护下好好地生活,总是想要向外跑呢。”   少女抱住了她,投入那个冰冷而安慰的怀抱,怕一松手,阿娘便会消失。朱英却把她轻轻地扯开:“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吧。”   她施施然转身闭门,留群青在一室寂静中。   几乎如牢狱一般封闭的寂静,隔绝了窗外细密的雨声。   她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   群青捡起了那张白纸,用筷子蘸了蘸碗里米汤,涂在白纸上。   片刻之后,上面果然现出了墨迹。   这是一张请帖,蔚然请她赴六日后林家娘子的生日宴,无疑她去不了。但幸好蔚然怕她丢人,还以工笔画出了仕女着装,原来外面的小娘子赴宴,是这样的打扮。   群青新奇地盯着墨线仕女的头饰,不经意弯起嘴唇。   就算不能出门,不影响她拉开抽屉,对镜如图上一般打扮。   然而她刚拉开抽屉,目色一凝。   暗格内有一朵红花,鲜妍如血。   群青几乎惊恐失措。因为她从来不戴红花。平日父母置办着装,皆以淡色简朴为主,一切娇艳似乎成了禁词,与她绝缘。   她不知道这朵红花是从何而来,可它确实出现在此处,灼灼而开。群青应该将它丢出去,但她握住它时,却觉得心跳格外地激烈。   没有人不喜欢这般强烈的色彩。   她也不例外。   她如犯错般把它攥在了手心,直攥得手心生出冷汗。   -   “不是,这真的有用吗?”狷素望着络绎被抬入厢房的香炉和菩萨像,“大人从前不是不信这一套的吗?”   “他不信他还做佛门弟子?”竹素道,“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不醒,怎么样都得试试才甘心。”   狷素还欲开口,竹素拽了拽他,二人一同进去帮忙将碍事的屏风抬出去。   最恐惧的莫过于那名侍女:“那失魂症的说法,只是奴婢老家的传说,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   “你怕什么,某不会治你罪的。”陆华亭已沐浴更衣,于金盆内洗净双手,平静望向她,“你看,接下来还要如何做?”   “点……三炷香,敬了救苦就难观世音菩萨,挨个进来叫夫人的名讳就是了,若夫人的魂魄迷路了,就能叫回来了。”侍女跪下道。   竹素与狷素对视一眼,唤了屋内婢女们出门,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屋来,敬香唤人。   陆华亭立在一旁,听着耳边高低错落的“夫人”,他望着门外的日光渐渐偏西,眼见那长长的队伍越截越短。忽然他道:“行了。”   “都出去。”他说着,将大门掩上。   厢房内十分静默,只剩他们二人。   陆华亭拿起三炷香正要点,忽然迟疑了,望向菩萨像。   他这般弑父弑师,身怀大罪孽之人,是否会令菩萨迁怒于群青。   半晌,竟生出从未有过的犹疑恐惧之意,把将香放了回去。他站定片刻,撩摆跪拜,行罪人大礼。   这才起身,凝眸注视着群青的脸。   “群青。”他唤道,“娘子。”   “六娘。”   “青青。”   “……”   他垂睫,抚住她的肩膀,微微启唇,“时谕青。”   “时谕青。”   “时谕青。”   -   “时谕青。”   风雨之中,绣房窗外,群青蓦地把手中银针插在绣布上。   黑暗之中,她只怀疑自己独自待得太久,出现了幻觉。   不会有人此时来找她,因为她本也不认识什么人。   但她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穿过了雨声,十分的执拗。   群青坐定许久,爬起来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通身布衣都被雨水打湿了,垂髫黑发贴在脸上,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直勾勾地望着她。他有一张如风雅逸,如雪冷诮的脸,嘴角却微微向下,像是有些不快。   群青自出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不免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时谕青,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未来的郎君。”少年唇边的不快更甚,雨水不断地顺着他的下颌滴下。   群青仰头看了少年半晌,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她迟疑道,“婚约……林瑜嘉变样了?”   少年面上变色,看瞳中神情似是恼了:“我不是林瑜嘉。好好看看我是谁。”   群青闻言,大胆地盯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打量他的衣裳和鞋子。他的衣裳破旧,一双鞋子更是几乎磨破,陷在污泥中,令她生出了恻隐之心:“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脚下,答道:“我踏过半个河山,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多年,才找到你的。”   群青知道了,他是那朵多出来的红花,是精怪化人,是梦中奇遇,于她几乎封闭的少女时代不可能遇到的人,她很高兴见到他。   她从袖中拿出那朵红花,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少年勾唇:“你果然记得啊。这是我送你的东西。”   “时谕青,我是来迎娶你的。”他道,“你若是过得很不顺心,那就跟我走吧。”   说着,他拉住她的袖子,似要将她拉出那一灯如豆的狭小绣房,奔入广阔的天地和风雨中,正如她无数次企盼的那样。   那纸上的画、消失的信、苦涩的瓶,如茧的帷幕浮上心头,终归是想要知道真相的心占了上风。群青一把拉住了他袖中的手,少年的手冰凉但有力,反握住她便向外跑去。   群青又转头,望见雨幕中阿娘远远立着、如石像一般的不甘影子,终有些不安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呀?很远吗,要出了长安城吗?”   少年侧过脸,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望向他们紧紧交握的手:“娘子,我是你的了。只要你不放开我,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呀。”   ……   大梦退散的白光中,群青无声睁开眼。陆华亭定定望着她,在她肩上的手指蓦然收紧。   未及反应,她坐起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她的乌发轻轻散落在他手背上,陆华亭早就无声地将她抱得更紧。 第132章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叫人去做。”陆华亭抱着她, 群青本就纤瘦,经此一劫,更如一片浮萍, 几乎依偎在他怀里。   他却极受用,又将她圈紧了些。   群青额上全是冷汗, 身上几无力气, 还未从那起伏的心境中脱离出来,脱口而出:“西市那家菱心记, 不知为什么排那么长的队。光是替人买了,自己还没尝过。”   陆华亭“嗯”一声:“这还不简单?”   他腾出一只手,取一枚金珠捏在手中, 砸开了窗棂。金珠被窗外的狷素接个正着, 道一声“领命”便没了踪影,只余花枝摇晃。   “你要出门?”   群青忽地注意到,陆华亭穿的是件织锦缺胯袍, 蹀躞带上,悬一把崭新的鎏金仪刀,刀鞘凶手凌厉狰狞,金鱼袋也换作一只陌生狭长的银袋, 不是平时上朝的打扮。   她有些奇怪, 抓住银袋, 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令牌, 下一刻, 陆华亭一把按住她的手, 阻止了她的动作。   “娘子,知道我这几日怎么过的吗?你身子受不住就不要乱摸。”陆华亭在她耳边轻飘道,“圣人令我一起武举, 故而赐刀,我要上一起校场的。”   群青松了手,原来又到了武举的日子吗?   陆华亭已叫人进来,门外侍候擦身、更衣的侍女顿时鱼贯而入,一起来的还有薛媪和李郎中,薛媪捧着针,李郎中端着药,知道群青醒来连声贺喜,又是一番关切叮嘱。   群青被按着施针喝药,厢房内挤满了人,陆华亭反到站到了外间,远远地望着她。薛媪给群青施针,她却一声不吭,让薛媪如同扎在棉花上:“我其实未曾有孕吗?”   “确实没有。都是若蝉那倒霉催的害的。”薛媪道。   “若蝉怎样了?”群青紧接着问。   “死了。”薛媪道。   侍立一旁的武婢道:“若蝉下毒谋害主母,抢夺太孙,意图制造宫乱,被大人追击,畏罪自裁了。”   “宫中已查实,若蝉是南楚细作‘天级’,能藏匿宫观多年,圣人震怒,连带尚宫局的好几位宫官都受了贬职牵连。”武婢窥着群青的神色,“夫人放心安养,太孙一切安好。圣人没有怪罪,大人都处理好了。”   群青没有说话。   这结局她几乎已经预料到,若蝉果然就是剩下那个“天”。   听闻昌平公主和禅师曾驯养过一批杀手,找来幼童从小培养,称为“血童子”,后因老臣参奏不得不停止,这一批毒童子也就销声匿迹。若蝉如此年轻做到天级,她极有可能就是那批剩下的血童子。   可是心中的疑惑,越聚越多。   假如若蝉就是“天”,那么早在她第一次试图出宫时,若蝉就应该知道她已背叛南楚。   身为天级,应该像徐司簿那样急迫地杀她才对,为何若蝉却无动于衷,这难道不是违背了南楚细作的原则?   “薛媪,您方才说,我身上余毒已清?”群青问。   薛媪点点头:“你体内余毒本就不多,这次毒发症显,虽凶险至极,正好借病排出污血。之后便再也无碍,也算是因祸得福。”   若蝉若想杀她,可以更凶残的手段,那柄拂尘里藏着的毒针,就随时在她没有防备时夺人性命。下毒之法表面凶险,却实在迂回。   她肯定,若蝉对她留手了。   若蝉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她也动了真感情?   还有,她体内陈年的余毒,就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多年前,若蝉与自己并不相识。她又是如何清楚地知道她体内有什么毒,且知如何引发?   “若蝉死前,就没留下什么话吗?”群青追问。   陆华亭道:“她确实说过,此毒无需解。她也说过,她是为你而生,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为我而生……好生陌生的词汇。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若她有,上一世何需为南楚效命而浮浮沉沉,耗尽最后一滴精血。   群青隐隐地感觉到,在她眼前一直有一层巨大的白幔,上一世她从未发觉。现在,它有了几个破口,方被她意识到了,想要彻底撕开。   “夫人,夫人!”   见群青径直掀开被子,赤足下地,侍女们不敢拉扯,一窝蜂地跟了出去。   群青一把推开了若蝉所住厢房的门。   斯人已逝,房内打理得整齐洁净,显然没有被人动过,似乎留存着生的气息,枕边放着她赠给若蝉的艳色香囊,未绣完的绣样,还有两本制衣的典籍。   她说过要举荐若蝉考进尚服局的。   若蝉不是没有意动,她在睡前看了典籍。   所有人追了上来。陆华亭见她神色有异,未曾阻拦,只将外裳裹在群青身上。群青几乎脱力,倚靠在门框上,却道:“搜。”   若蝉做事细心缜密。群青不信若蝉说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便甘愿赴死,留给她一个未竟的谜。   侍女们怔了怔,全都进了若蝉的厢房,翻箱倒柜。   “夫人,找到了。在床板底下,压着一张……”侍女闭着眼,颤巍巍递过一张折起的皱巴巴的纸笺。   群青接过纸笺,沉默片刻,打开。   这纸笺她再熟悉不过,是南楚下达任务所用纸笺,确切地说,是为她传信的纸笺,因为下面还有阿娘画的飞翔鸟儿,这是她们母女二人之间的秘文,她却已无心细看。   这一张才是她的任务。   难怪先前那张纸笺变了格式,当时只以为南楚仓促草率下达命令,现在看来,是若蝉截获了她的任务,将自己的换给她,又将此书压在床板下,作为谜底送给她。   那纸笺上,不是蔚然的信,而是芳歇的字迹:   “阿姐,见信如晤,百感煎心!昔日汝阿母以巾帼之躯,为社稷窃机要,居功至伟,已封一品诰命。卿本为凤翎遗珠,岂可久沉北冥之渊?今乾坤倒转,战火已燃,楚国将复得失地,直取长安。昔年卿护于孤身前,而今当享荣华富贵。孤以九鼎之重,以大长公主仪仗相迎,锦帷绣幄之暖,可慰数载飘零。   携麟儿至东市朱雀阙,有玄衣客执玉玦相迎。归时楚江烟雨正浓,全汝我姊弟离散之情。余情难尽,俟面陈之。”   群青的呼吸变得极为急促。   陆华亭也阅读至结尾,眸光微闪,亦是有些意外。   辞藻再华丽,不过是一封任务书。   劝群青抱着太孙回到南楚,以便利用叛军,帮助南楚战局,若蝉的任务应该与此相同。群青若做了,正好遂了芳歇心愿;她若坚决不做,若蝉那个“天”也会做的。   只是芳歇那小郎中虽口口声声喊群青“阿姐”,心中却暗存逾矩之情。他将群青封为大长公主,便定下了长幼伦常,从此断绝男女之情的可能。   若说是对群青以利相诱,也许诺得太大了。种种事出反常,令他心中,登时闪过一个沉重的猜测。   群青掩上了门:“把她东西收拾一下,装箱留着,别烧掉了。”   她知道若蝉在做什么了。   嘴角微有笑意,旋即又下沉,为这背叛与阴谋中沉重的姐妹情分。   若蝉截获她的任务,便应该清楚,群青根本不会做的。如此一来,她便是光明正大地背叛了南楚,既是背叛,必然成了禅师眼中钉。   若蝉跳出来将她毒倒,先一步抱走太孙,事情传开,在南楚看来,是若蝉这个“天”穷凶极恶,为抢功冒进,不惜陷害同党,甚至差一点要了她的命。“血童子”本就是自幼养蛊,竞优当选的毒蛇,性情难驯、不遵法度,突然发狂反咬人一口也很正常。   群青都已中毒不醒,自然是受害者,不能完成任务。   若蝉没有背叛她,若蝉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她。   可是若蝉,为何藏匿信笺,不想让她看到这封信笺呢?   是怕她看到什么,是怕她知道什么?   还有,有一个血童子为她而生,为何她从来不知道?   回到案前,再次垂眼,目视这几句令人头晕目眩的文字,心中的惊涛骇浪并未止息。   群青很好奇,阿娘一介奉衣宫女,腿脚不便又无功夫,到底曾做过什么事情,才会让芳歇用到“丰功伟绩”这样的形容?   群青脸色发白,眼眸却极黑,近乎冷静地沉思,她突然想到什么,起身端起侍女送来的一小碗白粥,又在桌案上翻找到了那本书册。   打开,里面夹着蔚然的数封来信。   当日陆华亭让她留下好友和阿娘手书,这些信笺便一直夹在这里。一封封信笺被一张张平铺在桌面上,群青拿起毛笔,蘸取米汤,涂抹在纸笺上。   是十一岁时,蔚然教她的小把戏。   白纸上会显出她们的通信。   数笔下去,墨色字迹在水渍中晕染开,但随即又有几不可见的一行文小小文字,从字间显现出来。   “朱英即是禅师,不要回来!”   六张信笺,六张相同的文字,似一张张嘴,异口同声地向她呐喊。   陆华亭呼吸一凝,立刻看向群青的脸。   她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仍然定定地望着这些文字,只觉毛骨悚然,浑然未觉眼中已溢满明亮的泪水。   她一把扯下眼前白幔,换来的就是这样的一记重锤。   蔚然早已将谜底暗藏,可惜她没有早些发现。   朱英就是禅师,所以禅师才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娘才会在昌平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失踪,在群青放弃复国后不断地露出行踪,却又不让她找到,最终出现在南楚,她操控着她,为的是不让她出宫就此隐姓埋名,浪费一个好细作;   她是禅师的女儿,所以才会有一个血童子暗中保护,上次兵刃相对,禅师的的刀才偏离她的脖子,放了她一马。   群青试图说服自己,朱英就是禅师。   可是不对,还是不对。   如果阿娘就是禅师,为何一直对她隐瞒自己的身份?她是母亲啊!   自己宁吃错药都不肯伤害那个莫须有的胎儿。群青以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孩子,阿娘却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南楚数次生死一线,满身残缺和伤痕,甚至丢掉了性命?   巨大的委屈和愤懑几乎从内撕裂了她,令她浑身发抖。   若说禅师冷血无情的人,可是阿娘明明也曾抱着她,在生病时照顾她,绣香囊哄过她,也曾度过一家人温暖和乐的时光,她不相信那是演出来的。   “为什么……”她道,“她为什么这样对我?”   她一定要找到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滚烫的眼泪不住淌落下来,陆华亭擦得不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你听我说,未必是真。先别想了。”   “你是擅文辞的人,你帮我解。”群青却执拗道,“什么是凤翎遗珠,沉于北渊,凌云诺这封信是何含义。”   陆华亭默了片刻:“大长公主,不是普通尊位,国君之姊或姨母长辈。凌云诺已经掌权,后宫空悬,难道他不愿许诺帝后之位?”   “是因我母亲是禅师,位压国君,为我争取的尊荣?”顿了顿,群青嘲讽地挤出字句。   “可能他真的不敢,亦不能。”陆华亭道,“非旧楚皇家血脉,怎敢以龙凤居之,你的阿娘,有皇室的血统,要么便是……”   蓦地,无数碎散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   是幼年时玉鸣的欺负,是他在榻上做鬼脸时说的话:“你的阿娘再好也不是我阿娘,我有自己的阿娘!”   阿爷先头的夫人福薄早逝,赐婚时阿娘为续弦。他们少提这件事,大约是因为朱英身份本也低微,一介奉衣宫女,能嫁正五品鳏夫,在昌平公主的恩宠赐婚下,在当时是常见的良配。   可是时玉鸣幼时一直抵触她,他叫嚷着她不是他的妹妹,哪怕挨一顿毒打。   群青想起时余在巷中拿着她的风筝,那铁塔般的身影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爱护,又有说不出的疏离,相比于对时玉鸣的粗暴,阿爷却从未打骂斥责她一句。   他对她唯一的干涉,是对阿娘说:“何必要让她再卷进旋涡?就让她在长安城嫁人生子,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想起自己不知源于谁的漆黑瞳色和神情。   想起宫中节庆时,昌平公主拉着她的手,看她时那亲切而含着奥秘的眼神,还有她赐下的那套逾制的华丽宫装。   她被杨芙强行套上宫装后,镜前出现一对并蒂之花,一多是绚丽的光,一个多清冷的影,杨芙欢喜的声音响在如今的耳畔:“这不是挺好看吗?真像我的姊妹!”   姊妹,姊妹……   阿娘身为禅师,既然如此效忠昌平公主,宁愿肝脑涂地,为何一定要离开皇宫,嫁人生子?   她本就不甘过普通人的日子,也从未想过去过这样的日子,可她不得不嫁,因为她有了自己。   荒帝多淫,后妃无数。打杂的奴役,奉药的宫女,只要他看上的,都难逃被临幸的命运。禅师到底用何种方法在短短几年内窃取了军机密报,一点点蚕食了荒帝的健康,助被荒帝防备的昌平公主谋反夺权,都要感谢她行走宫中的奉衣宫女的身份,她的阿娘献出了自己身体,只为了让荒帝早点去死。   而这一切,因为她的到来,被迫突然停止。   朱英是带着肚子嫁给时余的,婚事是昌平公主的安排和体贴,时余则默知默许。   时玉鸣在初知人事的年纪,小郎君看到了新嫁娘的肚子,便迁怒于妹妹,不是父亲的孩子。   她在这样掩藏秘密的家庭中呱呱坠地。   时余很清楚怀里的婴儿是谁的血脉,他且敬且护,不敢娇惯,不敢宠溺,不敢管教,不敢责打,不敢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自己的女儿。   群青想,若她是朱英,看到摇篮里的孩子,心情一定很复杂。   她是阻挠她大计的牵绊,消耗她的精血的累赘,还是杀父仇人的女儿,荒帝的血脉,每一样都令人恶心。   朱英确实心狠手辣,也是烈性女子。   怎么样可以最大限度地抒发心中恨意?   她决定要把她培养成一枚最好用的棋子,作为送给荒帝的礼物。   于是她将她藏在阁楼内,不令她容颜现世,花了十余年一点点地培养。遍读群书,工于刺绣,医理自救,试药尝毒,把一无所知的她磨成一把利剑。   阿娘有没有心软,不得而知,可她所感知到的,阿娘身上偶尔散发的抗拒冷意原来并非错觉。   阿娘看她的眼神,正像萧云如,望着那个残缺不全,却又无法打掉的孩子。   一切终于清清楚楚,终于尘埃落地。   原来阿娘不爱她。   阿娘恨她。   陆华亭紧紧抱着群青,良久无言,恨不能以身代之,她趴在他的肩头,终于如小孩子一般呜咽啜泣,泪如雨下。   “夫人,夫人!”见群青哭着哭着便昏厥过去,侍女们都围拢上来,“大病初愈,又没吃什么东西,禁不住这样伤心的。”   陆华亭已将她横抱起来,轻飘飘的,如一片云,放在床上,以手拭掉她脸上的泪,又喂了些糖水。   他知道被最亲近的人伤害是什么感觉,是锥心之痛,痛彻心扉。   为朱英,群青一路走来如何艰难,他最知道不过。如今看她如此破碎,这痛感似乎蔓延到他心里。   奈何伤害她的,是排在他之前的生身母亲,他插不进去。   心中对于禅师,又添一层恨意。   “大人,出征时间已至,武骑将军已在城外。外面三催四请,耽误不得了。”竹素闯进来催促。   “怎么跟夫人说,你们都清楚吧?”陆华亭还在床前,“封门闭户。让夫人养好身体。”   他转过身,把两个年少活泼的侍女叫到近前,轻道:“每天买点绒花,蚂蚱,让她高兴点。”   说罢出门,踏入满地腊梅花瓣中。   奈何南楚正攻云州,军令如山,否则群青未醒,如何放心离去。   因心中有记挂,胸口气血再度上涌,被他咽下去。   前院行李与马备好,狷素留守,其余人皆穿好了通身铠甲。陆华亭跨上马,回头盯着竹素:“我要的东西你拿到了吗?”   竹素神情陡变:“大人,此物伤身,还是不要……万一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陆华亭策马近前,不顾竹素挣扎,从他护心镜内强行取出了瓷瓶,看了一眼,放进怀中。   “战局变幻莫测,我有顽疾,在那个位置上是不能发作的。轻则损失城池,重则损伤人命。” 第133章   群青被阳光照醒。   她坐起身, 垂落肩头的乌发被光染得金灿灿的。鸟雀啁啾的声音吵闹,她怔了片刻,便像往常一般穿衣梳洗, 薛媪和李郎中进来,见她已经爬起来了, 都惊讶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   群青心里也很惊讶。   她惊讶于自己翌日的平静, 更惊讶于,纵使尘封多年的真相现世, 眼前的世界也并没有崩塌。   眼前宅邸,熏香书架多由陆华亭添置,精巧雅致;外间两个年轻的侍女奉花, 面上含笑。窗外春叶已生, 嫩绿若有若无。微风徐来,她看见后园内自己种下的月季甚至已打了苞。   原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鸟雀喧哗, 群青向外扔了一把玉米粒,它们登时欢腾着扑棱着翅膀,在窗边争相啄食。   侍女们拍手称快,群青也笑了笑。   原因很简单, 她已顺利地长大, 并非稚儿无力, 被困在父母搭建的天幕下。她已经有自己的家。   这么想着, 忽然有一把火在体内熊熊地重燃。   她注意到, 家里少了个人。   衣橱之内, 少了大半冬衣。   “陆大人出去了?”群青问。   “近日圣人选武举,大人要进宫住几日,走得太急了, 就没有跟夫人说。”侍女说。   狷素进来道:“菱心记的点心给您买来了,夫人快来!”   案上备好了菜肴。荷花酥盛在盘中,精致可爱,群青拈一枚尝了一小口,酥甜入口即化,只余清淡的荷香。这枚点心勾动了她的食欲,她就着桌上备好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大碗饭。   “夫人,您不难受了?”狷素小心地问。   群青瞥了他一眼。   她的睫毛长而密,面无表情地抬眼视人,颇有几分慑人的幽丽。   “那怎么了,难道我要绝食不成。”群青又垂下眼,端起饭碗和鱼汤均匀地拌了拌,“父母是谁,如何长大,已是改变不了的过去,它们不重要,我亦不想怨。自己要走什么路,才是人能使力的地方,我觉得我到现在为止,还是活得挺好的。”   狷素点了点头,心里亦觉欣慰:“属下受教。”   用过饭,不愿再耽搁,群青叫人更衣。   见她竟要换官服进宫,侍女对视一眼,眼中惊骇,一拥而上把她拦住:“夫人身子刚好,不急着当值,大人叫您多休养几日。”   群青的手微顿:“他帮我告了几日假?”   宫中当值,也不是过家家,还能三天两头不去。   “四日 !”“三日。”两个侍女同时答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迅速改口,“奴婢记错了,是四日……对了,奴婢今日买了个蚂蚱给夫人,夫人您看!”   群青被这横空出现的蚂蚱骇得一滞,眨了下眼,才看清她两手托着的是一只巨大的草编蚂蚱。   “这是你们买的蚂蚱?会不会哄人啊?”狷素一把抢过来,头疼至极,“哪有这样拿出来的。去去去都下去。”   侍女扁了扁嘴,退了下去。   真该给他看看,托门口看守的金吾卫买蚂蚱时,对方是什么表情,能给买来都不错了。   群青把官服挂回去,随口问道:“小狷,今年武举比试还是在春苑吗?”   “是呀。”狷素道。   “有多少人?”   “三十多个,呃,三十六个吧……”   “你当武举是文试殿选,就春苑那个校场,每年都不会超过十人。”群青瞥向他,想到那消失的衣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发空,“你连武举几个人都不知道。陆华亭彻夜不归,到底去哪了?”   狷素冷汗涔涔而下:“今年……今年武举就是人多,要不然怎么礼部尚书要陪着一起选呢?”   “是么。”群青沉默片刻,道,“若没出什么事,咱们宅子外怎么有驻兵啊。”   她声音很轻,狷素却毛骨悚然。   这几日,陆华亭在外面被大臣们轮番参奏,尚书府外被金吾卫封锁,等候发落。虽然圣人已默许这些金吾卫退到门外去把守,但群青毕竟习武,又对环境极度敏感,哪怕是闪过一片陌生的衣角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还瞒几日呢,连一天都瞒不住!   他双膝一软,颓丧跪在群青面前:“大人不让我说的……”   这一诈还真诈出了东西,群青心跌进谷底:“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因太孙之事,圣人治我的罪了?”   狷素郁结半晌,抱拳道:“夫人,云州城南陷了,南楚的大军正在攻金陵邑,大人已经应了圣人,赴云州战场了。”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帮我送信。”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刚烤的炊饼。”武骑将军拿油纸包了炊饼和羊腿。   见陆华亭未置一词,他把吃的悄然放在竹素怀里,错身离开了。   竹素道:“大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要不去铺屋休息一下,已经铺好了毛毡。”   陆华亭道:“那他们突然攻来了你来守。”   竹素登时不敢再言语。   几日之内,凌云诺就令人猛攻过两次,一开始声势极为狂暴,只恨不能一口吃下这小小一座城。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城楼都在剧烈地震颤,天地间回荡着嘶声的喊杀。   奈何金陵邑的城楼,是前代君主炫耀帝王威仪所建,用精致石料构筑,城壁砖石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钩不住、架打滑,这令南楚军两次蚁附都未能成功,失足滑下去摔死的人更多。   凌云诺见死伤太重,只能先行撤下,改为困守。蚁潮褪去,被射得像靶子一样的城楼还完好屹立着,大门紧闭,只是城匾碎了半边。   两次攻城,陆华亭未离开过望楼一步,任飞剑流矢在耳边狂暴地穿梭。尸首清点之后,折守将五百,还剩三千。   “塔呢?”陆华亭问。   “工兵已搭建好,丹阳殿下说她会在上面守着,若有敌情便点火为号。”竹素说,“还有深井,已打好,城内百姓的水粮都续上了。”   陆华亭道一声好,又看向手中的舆图。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愈是严肃场合,愈是沉默寡言。竹素不敢打扰他思绪,只将吃的轻轻地放在琴台上。   陆华亭看了一眼羊腿,没有用。   不是他不吃,思虑过重,实在没有胃口。   他放下舆图,用素帕擦净手指,掰了一口饼,刚咽下去便觉胸中气血上涌。指尖探进袖中,近乎难耐地摸到装着玉沸丹的瓷瓶,只是摸了下瓶口,便又松开,转而将腰带上挂的香囊紧攥在手中。   他知道此物伤身,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已不如从前无牵无挂,一心只想迈进地府。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人,若要因此而伤身抑或短寿,他是不肯甘心的。   幸好这半月还在掌控中,能勉强支撑。   数只寒鸦,斜飞过晚霞。   “把河都填上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咋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城下队伍中,有南楚士兵不禁开口。   “什么时候再攻?我这脚,快冻在这土旮旯里了……”   “看见望楼上那个穿绯袍的吗?听说这次的行军司马,从前是北宸皇帝的军师。这个人带着李焕先战北突厥,后上长安逼宫,无往不胜,不是一般的智计,听说还会八卦阵,借阴兵,八成是找阴兵借了水粮,看来……”   周遭的人正听得惶然,便被百夫长的一巴掌打断了:“他会借阴兵,他还能让天下雪不成?谁再胡说,赏军棍!”   兵卒们瞬间被拉回现实,回头看见南楚年轻的国君仪仗巡过眼前,全都求饶起来。   凌云诺承袭了旧楚皇族秀气的样貌,白皙的脸,被通身银甲衬托得俊逸非凡,只是这张脸上充满阴沉的恼怒,一把阻住百夫长:“行了!”   凌云诺向城上望了一眼。   今年的冬天漫长得吓人,也冷得吓人。   前几日空中甚至飘起细小的雪花。要知云州属淮河以南,八百年没下过雪了,南楚军队一贯的轻衣薄甲根本不足以御寒,如此长久围困,城中人难捱,城下守军更是煎熬。   又何况,南楚短时间凑出几万兵力并非易事,队伍里有被强征的农夫,甚至还有云州当地的百姓,又怎能苛求他们保持高昂的杀气呢?   两次攻城失败,便已极大地消耗了士气,如今填河围困,对方也未受影响。   城楼之上,那一抹绯色衣衫在风中飘摇,他动都未动,偶有断续的琴声传出,似还有闲情,还有余力。   每次听见弦响,谣言都要传播。   未料万人压境,却还是攻不下金陵邑,这不是一般的不顺,亦令凌云诺的心如被烈火熬煎。   难道真有神助不成?   若非射程不足,他早就一箭射上去了。   “禅师那边如何了?”凌云诺问。   “禅师所带工兵,日夜前进,已在加紧攻城。主上宽心,上面只有千人,就算往死里耗,也耗不过我们,不急于一时。”见凌云诺一直看向望楼,军师道,“禅师说了,主上无需为对方行军司马所慑,此人惯于攻心,实则已强弩之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凌云诺面色稍霁。   都身中相思引之毒,想也不可能神采奕奕。   他很期待那一日。他要看到那人先从楼上翻落,再攻城拔寨,他要看看阿姐的表情。她终究是选错了人,她选的人,在他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将会不堪一击。   这欲望瞬间如火焰舔舐着他的心肺。   “今日让大家先燃火休息,点一千精兵,趁着对方入睡,乘船夜攻!”深深望一眼城楼,凌云诺旋身离开。   “他们扎营了。终于冻得受不住了吧。”城楼上,武骑将军望见地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道,“看来今日不攻了。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吧?”   陆华亭目送着凌云诺的帅旗飘向主营,目光沉沉,又看向手中舆图。   图上几条通路,已被彩墨标画得层层叠叠。陆路封得里外三层,还有一条水路,通向城内。   “胥江口有人把守?”   “禀司马,胥江口有敌船影子。”斥候躬行来报,他潜在水中探察,满脸都是渡口的泥,身上的泥水一路淌落。   “之前叫你们准备的废弃的空船,还有灯?”   “百艘破船都已沉下,船底挂上了城中集来的檐铃。灯火充足,善闭气潜水的弟兄五百人,皆已就位。”   “好,你歇下吧。”陆华亭道,“今夜让大家睡个好觉。”   夜幕沉沉地降临。   城上城下,兵将横七竖八和衣而眠,夜色在一片疲惫的寂静当中,浓重得几乎难以化开,就连鸦啼也是懒懒一声。   子夜胥江涨潮,南楚百艘艨艟顺流来袭,全都没有点灯。   渡口的看守也在点头打瞌睡,似未看见这些幽魂般的黑影,穿上的楼船士悄然钻出,以手势号令众船前进。   先锋船队如又稳又暗的刀锋,极速剖过江面,朝着城楼进发,刚过白鹭渡,忽闻水下咯吱一声巨响,金铁交鸣。   “慢……”还未来得及喊出预警,船已重重撞上水下无数巨大的东西,后面的船紧接着撞在前面的船上。铜铃响起,震动耳膜,盖住了前船警告的声音,又有无数船只重重相撞!   一时铜铃震响,满滩夜鹭惊起,扑在人的眼前、身上,满天的黑影遮天蔽月,诡异至极,不知谁喊了一句“阴兵来了”,满船的人登时着了慌。就在这时,滩头忽亮起百盏孔明灯,将一张张失措的面孔照得雪亮。   登时,相撞的,接踵的,拥挤的乱成一团;中箭的,叫喊的,落水的,血水激荡。   潜藏在水下的五百守军弩箭连发,翎羽破空的脆响,混着哀嚎坠水声,惊得南楚船舰后队慌忙回撤。   五更天时,凌云诺赶到了渡口。   天已微白,只剩满江浮尸和战船碎片飘将过来。   “此等故弄玄虚之术,也能唬得你们自乱阵脚?”他道。   “主上,主上小心!”随将的表情却突然变了变,赶忙拨转船头。   江面百具浮尸飘得近了,不是真人,却是先前沉船时系在船底的草人。尸群顺流直撞在凌云诺的战船上,磷粉遇水自燃,霎时攀附而上,将蛟旗点燃。   “灭火!”   ……   “昨夜胥江口大捷,斩南楚船楼士约两千人,烧了凌云诺的帅旗。”   陆华亭只问:“多少折损。”   “牺牲大宸船楼士二百零二人,还余三百。”   陆华亭闻得数字,脸上神色才稍有松弛:“令剩下的人换班休息。”   他走下望楼,最后一阶台阶忽然脚下踏空,便被竹素一把扶住:“将士们尚能换班休息,大人如此损耗,不是长久之计。”   陆华亭反抓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都已迸出,黑眸中没有情绪,耳鸣逐渐变成了箭镞的啸叫和喊杀声,头晕目眩中,却听见狡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道:“夫人,夫人来信……”   未等他说完整,陆华亭已一把夺过信,撕开信纸展开信纸。   纸上隽秀字迹寥寥。   “紫花地丁稻,水芹炒野猪。”   陆华亭定定看了半晌,确认自己视物应未出现差错,吐出几个字:“什么东西?”   “哦,紫花地丁,水芹!”狡素凑过来看,想了想,道,“这两个属性下,是云州特产的野菜,城内多得很。至于野猪……野猪我们有啊。夫人应该是想,让您别忘了尝尝云州当地的野味。”   陆华亭眉宇微松,将信塞给竹素:“让营厨照着做。”   当晚菜肴便烧制好了,分进各个铺屋中。   桌案上热腾腾的饭菜米粒分明,色泽诱人,看着确实十分新鲜。   陆华亭夹了一筷水芹送进口中。   其实他吃不下去。可是凝望着这饭菜,这缓缓腾起的色泽香气,还带着温热,似乎是他们于时空之间唯一的联结,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尽了。   在铺屋沐浴休息一宿,翌日春风过处,几乎是同一时间,狡素又狂奔过来,递给陆华亭一封新的信。   陆华亭展开信纸:“土鸡烩鞭笋,鱼头豆腐羹”。   当夜,热气腾腾的新菜肴端进铺屋,各铺屋都传来喜悦的欢呼,似是兴奋至极。   这厢陆华亭未发一语,还是守着一根烛火,安静地将饭菜吃尽了。   上次胥江水战之后,南楚偃旗息鼓几日。然在这夜里,平静却被突然打破。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整座城又震颤起来。   “攻城了?”武骑将军穿着衣裳匆匆冲出来,望见城下星星点点的幽光。   “没有在攻城。”守将说,“他们在往城楼上射箭!”   幽光转瞬近前来,他们方看清是燃着火光的箭头,近了,又无力坠落下去。   “开玩笑,这么高,根本射不上来。”武骑将军道,“昏头了吗,凌云诺?”   一枚火花弹跳到了城墙上,炸裂开,腾起一簇细细的烟雾。陆华亭进望楼的脚步一顿,盯着那烟雾,瞳孔微缩。   武骑将军亦看清了那簇烟雾。他反应过来,大喊道:“小心——毒气弹!所有人屏息,退,都退回铺屋!”   捆绑着蛇鳞鲛的箭雨,如深渊里饥饿濒死的蛇群,蹦跳着向上咬。   片刻之后,蒙住口鼻的守将填补上来,把盆盆水泼下城楼,把带着火焰的箭浇熄。   剑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听闻南楚禅师善研制毒药,材料难寻,一枚毒丸价值千金,这么贵,估计这毒丸也没煮杯多少吧。”回来之后,武骑将军庆幸道。   守将回禀:“射程太远,箭根本射不到楼上,只有几支碰到了城头,绑在箭上炸进来的毒气弹就更少了,估计只有几枚。当时在城墙上有一百余值夜守将,但他们没有什么反应。”   陆华亭瞥着桌案上两瓣空荡的蛇鳞胶,神情却没有半刻轻松。   “把这些人换下来。”   “可是他们并无不适。”   “换下来。”陆华亭道。   中毒当时,自然没有不适。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毒的厉害。   亦或者说,这次夜攻,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哪怕只有一枚弹进来就足够了。   当夜里,陆华亭忽然发起高热。   用尽了冰水,高热却反复不退。   飘霜天里,他却已汗透衣衫,苍白的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且不住地打摆子。   几人在铺屋内议战事,武骑将军发现了他异常的脸色,伸手去扶他:“司马……”   “出去。”陆华亭掀开眼,平静开口,“不要进来。不要令人进来。”   片刻之后,众人几乎被连推带赶出了门外。因着军令,不敢进入,但铺屋里传来的东西倒塌和碰撞的剧烈声响,却令几人心惊肉跳。   陆华亭周身似被虫蚁啃啮,实在无法控制身体的抽动,指尖极艰难地拽到了帷幔的挂绳,一把将其拽下!   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禀将军司马,丹阳公主今晨在塔楼上看到胥江水变浑浊,水中好像有沙土!丹阳殿下当即命人在打下的深井中放下竹筒,似乎听到地动声,持续了有七八日了……”   “泛起沙土?有人在地攻?”武骑将军的神色紧张起来,“原来凌云诺正面攻城,是在转移视线,禅师的人怕是已经在地下打道,七八日了,都快打到城中了!”   城墙光滑难攀,可地下的情况却不一定了。   听闻地攻,守城将士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似乎脚下的土地,下一刻便会有敌军破土而出。   “北境战场怎么样了,何时来援呢?”   “听闻还在焦灼。”   “为何不问司马?”丹阳公主的参军本想再报司马,但见几人都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又见铺屋重帘掩着,寂静无声,一时不敢说话,屏息等待。   陆华亭强行将双手捆在一处,方抑制住双手剧烈的抽动,这才顺利取出瓷瓶,将瓷瓶送到嘴边,咬开瓶塞,玉沸丹滚入口中,方于热浪当中,获取一息沁凉,旋即是深重的眩晕,似天地颠倒。   “听我说,”他靠在榻上,强定住神,道。   帘内,传出了陆华亭微哑而平稳的声音:“南楚工兵,最擅地攻……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日能修二十尺。从前大明宫下,就有他们挖出的地道。宫中留下的工事典籍我已带来,在竹素处。现调集所有工兵,绕城一周修建沟渠,塞满木柴……越快越好……丹阳殿下善工事,她明白其中意思。”   “是。”外间人道。   陆华亭手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闭目陷入昏厥中。   城上战局并不乐观。   恐吓之术,终究只能退敌一时。活着的守将越来越少,每人负责的内容越来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疲惫和绝望慢慢渗进每个人心头。   “大人,大人!”再醒来时,是竹素闯进来,见他躺在地上,叫不醒他,便道,“夫人的信来了,大人,晚饭到了。”   陆华亭听闻晚饭到了,这才勉强睁开眼。   一枚玉沸丹入腹,倒是不烧了。但是很痛苦,头晕目眩,仿若脚踩云端的痛苦。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时间的痛苦。   这一昏,竟然已有两天一夜。   “凌云诺攻了第三次了。”竹素告诉他。   觉察到竹素语气犹疑,陆华亭问:“死了多少。”   “……这次他们带了火镞,城上死伤逾千人,还有九百。”   陆华亭没有言语。   “不过还是守住了。禅师那边也没有得到好处。”竹素道,“地攻死伤更多,尸首把地道都堵上了。”   南楚工兵日夜打地道,打到近前,为城周新挖的沟渠所阻,迎面遇到了伏击。丹阳公主令人点燃木柴,拼命地向外扇风,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   “禅师退了?”陆华亭问。   “退了。”竹素道,“如此死伤惨重,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地攻了。”   陆华亭颔首。他并未急着起身,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将群青多日递来的信件拢在怀中,一张一张长久翻看。   他想从字迹中推断出她的心情和状态。   凝视半晌,他讥诮地一笑。   “是不是在折磨我。”他道,“怎么全是菜谱,多一个字都无。”   然而片刻之后,他微微一怔,抽出最新的这封,凝神细看。   这张不是菜谱。信笺雪白,群青的语气,和她的字迹一般,清冷内敛至极,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昨夜梦君,君在花下。”   陆华亭望着这行字许久,忽然问竹素:“城中哪里有花?”   ……   长安城内,群青撕开信取出信,纸笺空白,并无一字。   她注视白纸良久,将信封倒转,倒出了一把干枯的花瓣。   “打听到了吗?”群青问道,“北境战场如何,何时回援?”   “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这数日每一日她都让狷素去探查消息,北境的捷报先至宫中,信息转而便到她案头。   金陵邑坚守,已经一月余。   再坚持下去便很困难了。   先前每次都是捷报,群青一日日地数着日子,本以为很快便能有援,谁知今日,变故陡生。   “夫人,听闻凌云将军带着三千精锐咬着二王子的残部进了云阙峡,突然遇伏,现下没有消息了。”   群青一言不发,换好官服,把抽屉内斟酌数日的奏疏放入袖中:“让开,我要进宫。” 第134章   北戎边境, 云阙峡又起雾了。   行军司马和几万大军已在峡谷西口等待了好几日,不见凌云翼和贵妃的影子。   六日之前,凌云翼率神策军七万步骑抵云阙峡西口。当时斥候禀报北戎残部不足五千, 全军热血沸腾,想一鼓作气冲进去剿杀残部, 提出二王子的人头。   这实在是因为数年来北戎连年侵扰百姓, 杀掠牛羊,已然起了民愤。可临至峡口, 却被凌云翼阻止。   他掰下树上悬垂的冰凌,放在舌尖上尝了尝,自己带了五千轻骑进入峡谷, 杨芙硬要相随, 凌云翼也默许,至于大军则原地待命,不得妄动。   当时将士们群情非议, 说什么的都有。这和尚确有几分将才,也有经验,三番五次地用计损耗北戎人的战力,可临到要紧关头却下此荒谬的命令, 谁知他是不是想要在圣人面前独揽功劳。   然而几日过去, 云雾聚拢又散, 见副使派进去的一个个探子也有进无出, 将士们从躁动不安, 变得疑惑不解, 再到鸦雀无声,再也没人提想冲进去的话了。   这云阙峡,可能真的有鬼, 会吃人。   “请问司马,这怎么办呢?”有人问。   行军司马面色凝重地望着峡口,勒起马道:“凌云将军说了,若他七日不出,定然遇伏,便由我接任大将军之职。”   “那二王子的头颅呢?贵妃娘娘也还在里面……”   “这不是还有一天几个时辰吗?等!”   -   云州城内,狼烟飘飞。   一片沉沉的静默。   武骑将军抓过驿骑:“援军来了吗?   “禀将军,没有。”驿骑道。   “圣人有新的旨意吗?”不等他回答,武骑将军又抓过另一名驿骑。   “……没有。”那名驿骑低头回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哽咽。   城上守将们持矛而立,脸被尘土覆盖,神情麻木地望着城下那一日日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   南楚军在搭建冲车。   源源不断的木材被运来,被工兵切割打磨,其余的兵将则日夜不停,如同蚂蚁一般把它们搬运到应放的位置,直至堆出一座八个车轮、高达五层的冲车。   攻城之时,冲车底层由人推动前进,剧烈地撞击女墙;其余四层装载攻城的士兵,人立在高车上,亦同时可向城上发射箭弩。   上次火弩进攻,守将们死伤惨重,可想而知冲车和车弩一起攻城时,将会是怎样一番绝望场景。   “说好的二十天内一定有援,这都四十多日了,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武骑将军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穹,“难道天要亡了金陵邑?”   “说这个干什么?”一道女声轻轻地斥道。   通身铠甲的丹阳公主自望楼走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公主府参事苏润。只是二人都销售许多,难掩憔悴之色。   “公主,卑职只是为您不值得。”武骑将军说,“我死了倒也无妨,丹阳殿下本金枝玉叶,正值芳华妙龄……”   “什么金枝玉叶。我是孤女,托皇伯伯的福才能长大,我倒也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身份。”丹阳看着城下笑道,“在这里殉城,史书里应该有本宫姓名吧。这倒是挺好的,比记载丹阳得多少封邑,公主府如何华贵,养几个入幕之宾要好得多。”   只是似乎想到什么遗憾的事,她忽然回头看了眼苏润。   他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娶妻。   苏润垂头没有看她,却是睫羽微动,微微一笑:“公主不必担心,臣死社稷,也是值得的。”   话音未落,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守将们忽然齐声道:“属下必死!”   可是刚喊了两声,便被意外冲破,戛然而止。   武骑将军将二人扑到了一旁,刚刚避过射来的飞箭,随后箭像下雨一般碰撞在城头,有不少跌了进来。箭头之上都绑着白色的布条。   箭上有飞书。   武骑将军展开看一眼,脸色大变:“放屁,都放下!谁在看,谁还在看!”   可有不少守将都在阅读布条上内容,沉默绝望的氛围蔓延开来。武骑将军奔走相告,可连日来嗓子已经喊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司马,南楚飞书劝降,言辞嚣张,说……说圣人不会来援了。”狡素跪在陆华亭面前,艰难复述着布帛上的内容。   “北戎是外敌,自当全力驱赶;云州之患,却不过是一座内城之得失,就算今日丢了金陵邑,还有黄河天堑拦截,一时打不到长安,所以圣人权衡,已做好丢城的准备……而守将却已死守四十五日,死三千人。被弃的卒子,何必拿自己的命负隅顽抗,不如开门迎降,也好保住性命;否则等人死绝了,自可……长驱直入……大人!”   陆华亭听到一半,一口血便喷在素帕上。   他婉拒狡素的相扶,自己用素帕擦干净嘴,唇边浮起一层冷笑。   天色阴沉,下了点点细雨,沾湿了望楼的琴台与帷幕。他早就知晓飞书内容,铺开的衣摆上便放着一片布条。   城上只余八百人。   守将已无法再轮值休息。日夜的坚守透支了所有人的力量,任凭如何动员,悲怆和死亡的气息都盘踞在头顶久久不散。   凌云诺赤色的帅旗仍在飘荡,只是不再四处巡游;地上冲车工事应是由禅师负责。禅师的归来,一扫此前南楚军颓靡的氛围,强令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边收拢军心,一边给敌人诛心。   “有其女必有其母。”陆华亭赞道,“我这丈母果然很厉害。”   竹素和狡素对视一眼。   陆华亭把布条翻到背面,在上面写下几字:“下了几日雨了?”   “有七八日了,梅雨天,最是难熬。我们城上尚有排水管,也不知下面的人睡在泥地里是怎么过的。”一旁的竹素说。   “我观天象,今夜放晴,适宜火攻。后半夜里,好像有雪。”陆华亭说。   写毕,他取来一支箭,将布帛绑在箭上,拿起地上的楠木弓,对准冲车旁边凌云诺的那面帅旗拉开弓弦,却因手抖反复地脱离目标,几乎持不住弓。   一次相思引发作,会消耗极大的能量,更遑论反复发作,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而今全靠意志力撑坐琴台,汗珠不住地从额角流下。   箭头偏移开,又颤抖着缓缓对准。   弓弦受力到极致,发出吱吱的声响。   南楚众兵将都注意到了城上那道绯色影子的动作。   对方行军司马每日下午都端坐于望楼,似乎毒攻与火攻都未曾影响他分毫,此时见他看了降书,竟然拉弓射箭,冲车上的人停下手中活计去看。凌云诺听到喧哗,亦出了营帐,面色发青地向上凝望。   伴随着士兵们的低呼,一箭带劲力俯冲下夜空,擦到了那面帅旗,旋即失力坠落在地。   帅旗并未没有受损,只是左右摇曳,即便如此,也令凌云诺如遭重锤。他冷声吩咐:“把箭上飞书拿来我看!”   “主上,通常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要看的为妙。”   说话的同时,无数的石头绑着雪白的布帛如天女散花一样投入了南楚营地。   “给我!”凌云诺厉声道。   展开布条,陆华亭在南楚送去的布帛背面写了回信,笔迹瑰丽飞扬,以至凌云诺的手颤抖起来。   “都不许看!”凌云诺的谋士正奔走相告,却听到城墙上有道声音传来,是个大嗓门的守将高扯嗓子,念出飞书上的内容:“我们司马回信有言——”   “少帝凌云诺,德不配位,天命不足。穷兵黩武,尽南楚之膏腴;刚愎自用,致生灵之涂炭;弃佛国盟约,悖睦邻信义,皇天震怒,降灾示警,故王师屡挫,金陵一邑,尚不能克!”   声音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天地间。   朱英在帐中闻言,拍案而起,冷笑道,“笑话!少帝穷兵黩武,德不配位,那么李家人当年造反窃国,难道是正义之师?果然是文臣,拉大旗,做虎皮,死到临头了还在口出狂言。”   朱英走出营帐,命众人将布条烧了,便去视察冲车工事。   她压根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不想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主上!主上没事吧?”   凌云诺突然倒下,朱英冲进人群,一把抱住他,把他扶回营帐,解开甲胄,叫医官来。   凌云诺脸色通红,浑身汗出如浆,突然发起高热来。他用力攥着朱英的手,两眼看向虚空,只睁大眼睛问道:“禅师,他为什么不死?他为什么不死?”   朱英没有料到,几十日以来的高压和煎熬层层累加,先撑不住的会是这个年轻的楚帝。   “你听我说,他身中相思引之毒,马上就要败了。”朱英捧着他滚烫的脸庞道。   “他没有,他没有。”凌云诺摇头,睁着双眼,极速道,“他一直在上面,他没有!”   “他是在硬撑!”   “他不是,他不是!”凌云诺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可能……他毫发无伤!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要将他想象得太强了!”朱英手上加重了力气,怒道,“他之所以强撑着日夜高台抚琴,便是要攻你的心,你就这样被他击溃了?”   凌云诺双目失焦,嘴唇微微翕动,好似被说服了,声音却已十分无力:“对,是,他在攻心……”   偏在这时,一声巨响,一枚带着火光的的弹子砸破了帐顶,砸落在两人身旁。坠落的火光腾然而起,倒映在凌云诺眼中。   有两个南楚兵士抢进来扑灭了火,可随着毛毡掀开,营帐外无数细碎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偏巧砸在了主上营帐上?”“许是北宸扔过来的打火石!”“明明是天火流星……我看见它从天上掉下来的。”   凌云诺登时像被惊吓了一样望向朱英,他眼中浮现出几分将哭的痛苦,旋即化成了破碎的绝望,谵语连连:“禅师,是不是真的?上天降罚了……我不要……医馆,师父,师父……”   朱英还要再说,可凌云诺再撑不住,头一仰昏了过去。   望着凌云诺,朱英身上的冷汗慢慢变冷,她没想到他会把陆华亭的诅咒听进心里。   他毕竟太年轻了,还未遇过什么挫折。   几万人的生死握在手上,稍有不慎,便是血流成河,五攻不胜,有上万人在他眼前化作枯骨。这份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难保不怀疑自身。   更何况凌云诺少时长在寺庙,又在医馆看诊,他原本干的是救人的差事,现在手中握的却是杀人的虎符,对他来说,又如何不痛苦熬煎。   医官提着药箱为凌云诺施针:“禅师,少主病来如山倒,少主恐怕需要静养……”   “出去吧。”朱英冷冷道,“在外注意你的言行。”   医官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营帐。   显然,五攻不下,彻底崩塌了凌云诺的心气。   可是备战如此之久,已到临门一脚,他怎么可以突然倒下,他咬着牙都应该坚持!   朱英不得不承认,身为国君,他的心性还是太软弱了,甚至还不如……   不如自己的女儿。   她可以坚持到最后,坚持到死。   朱英心中闪过一张如月皎洁的脸。然而未等面目清晰便被她抹去。   她很意外。这个时候,她竟然想起了她。   朱英走出营帐,紫色的袍摆拖过泥地,群龙无首的议论登时,一双双眼睛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号令,朱英听到了隐隐的悲泣,偏过头厉声道:“谁在哭?谁再传天火流星的谣言,拔了他的舌头!”   四处顿时一片缄默。   “少主劳累过度,需要休息,从今日起,我来指挥。”朱英瞥向城头那道绯色的影子,“舞文弄墨之辈,敢自居天道正义。你们很忌惮那个行军司马?他是纸糊的风筝,现在我就把他射下来,给你们看看清楚。既不肯降,就杀光城中人!我要他的命,来祭我们的旗!”   -   凌晨时分,喀啦啦的声音动地而来。   冲车虽未搭建完成,但其上箭弩已经可以用于攻城。千万人呼喝着号子,将那高达五层的冲车慢慢推近了城边。   竹素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动,见势不好,他一把掀开帷帐:“大人,马上又要火攻了,这次不一样,快进铺屋躲一躲。”   陆华亭坐在琴台后,面无表情地拂开了竹素的手:“去把丹阳殿下护着就行了。”   “下去吧,望楼只剩五百人了!五百人甚至护不住您!”   “若城上已无人行令,把发令者护住有什么用?”陆华亭问他。   竹素一时竟无言反驳。   还未反应,热浪逼近,陆华亭将他一拉,二人齐齐卧倒。   车上火弩连射,如浪潮般袭来,整座城再度被置于热浪当中炙烤。   陆华亭道:“冲车已至,寻空隙,取狼牙拍。”   竹素回头喊道:“取狼牙拍!”   城边守将纷纷摘下挂在城边的巨型钉板,以麻绳悬住,向下扔去,冲车上的楚军连人带弩被砸中,登时惨叫连连,血肉模糊地坠落下车。   无数狼牙拍扔下去。   有守将为火弩穿身,狼牙拍未曾投下便坠落在地,摔成数段。   陆华亭道:“自行报数,每投一次点一次人。”   “四百三十三。”竹素艰难地等避过穿梭的弩箭,统计大致的数字。   “东城过来三十人,填上空缺。”陆华亭慢慢坐直,扶正琴身,左手拧动弦柱,校准琴音。   竹素躬身穿梭来去,传达他的号令。   “三百九十四……”   “三百六十八……”   “西南角角楼有人了!”   陆华亭看向身前两名守将:“你们两个去补上。”   “大人!”   陆华亭不语,火光在他的脸上跃动。   竹素含泪,命人将手中盾牌立在帷帐前,躬行离去。   箭矢明灭间,双手压在琴上。激烈的破阵曲从陆华亭手下流淌而出,急促有刀兵之声,几乎不像是在弹弦,而像在发刃。守将闻曲助阵,愈是奋勇拼杀。   火弩击碎盾牌,盾牌几乎是在空中炸开,帷幕四掀。陆华亭闭了下眼,为气浪波及,等反应过来,口中吐出的血已染红了衣襟。   “两百一十八!大人……武骑将军他殉……”   却突然,喊杀声和惨叫声拉成一线,成了尖利的啸叫。空冥寂静当中,只剩下了这啸叫声。   陆华亭黑眸幽深,看着竹素挥舞着手,似乎在对他说什么。他用力拨一下弦。   耳边却依然只有啸叫。   听不见了。   听闻身中相思引之毒,将死之时,首先消失的是五感。在啸叫停息后的寂静中,一种强烈的不甘自心底升腾而起。   他自恃聪明,没有输过……   想到群青,这不甘的情绪又刹那间变成恐惧,如痛疡疮疤,几不忍碰。   可是眼前,火光依然还在急剧晃动。   陆华亭眸光微动,若无其事道:“听我号令,城东二百,城北二百,发狼牙拍,各角三十,以弩伏击。”   “是 !”所有人狂奔而去。他的手指慢慢地抚上琴弦。   不知何时,细小的雪粒从天空飘洒而下。   明亮的火舌舔舐着帷帐,布块不住地坠落,落在他的衣摆边。   箭矢火光在他鬓边穿梭,不断映亮他苍白的脸,喊杀声中,陆华亭弦未离指,那琴声越来越激烈,如策马奔腾,兵刃齐发,如同发泄,没有人注意到,琴声早已走了音调。   他的耳边却是一片寂静。   在这一片寂静中,传来沙沙的轻响,他看见月下广阔无垠的山水,有一匹白马,自看不见的天边奔越而来,轻盈地越过银白的芦花丛。   骑马的是个娘子,她腰身直立,左手仗剑,右手提灯,面颊如雪,鬓发如云,纱衣裙摆飘起又落下,如同五色的蝉衣。   原来群青全盛时骑马是这样的。   难怪看一眼就让宝安公主芳心暗许了。   随即她下了马,朝他走来,几乎能听见提灯摇曳的声音。   明知是幻觉,陆华亭吐出一口血。   可是这画面无疑是极美的,却令人不忍错眼。   涣散的眸子慢慢凝住,他一怔,真的看到一张脸出现在面前。   她的双眼微挑,唇鼻微丰,鬓发因一路的奔跑,飞出了碎发,她不错眼地望着他,眼眸为火箭流矢映照,明亮如流波一般。   她脸上艳妆点染,他的视线落在她唇上。   鲜艳得就像他们成婚那日一样。   群青将他压在琴台上,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抢过他攥在右手上的瓷瓶,见瓷瓶空了,心中一沉,不知是吃了多少,见眼前人苍白如艳鬼,问话又不回应,人仿佛已经神魂出窍,心如刀绞。   她停顿片刻,捧过陆华亭的脸,吻住他冰凉的唇。   顿了片刻,他突然箍紧她的腰,将她压伏在地上。几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似想从她身上获取她确实存在的印证。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群青挣不开,便没有挣扎,她闭上眼,口中只有冰凉的鲜血的锈味。直到她唇上胭脂被他吃尽,血与朱砂分不清彼此,他方才缓缓地离开她的唇。   “你想问玉沸丹吗?”他垂眼望着她手中空瓶,半猜半问道。   “我只吃了一枚。”陆华亭望她,黑眸中微含笑意,“其余全从城墙上扔下去了。”   似看到了群青脸上疑问之色,他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们在云州遇见的商户夫人吗?”   群青知他说的是云州那个因玉沸丹上瘾,破家败业的绸户之妻。   “我若死了还行……”陆华亭道,“若是未死,来日方长,不舍拖累娘子至此,所以……”   所以发病之时,都是忍着。   群青已明白他未竟之语,见他周身发抖,从袖中取出寒香丸塞进他口中,一手将他抱紧。   “知道你辛苦。”她柔声道,一手轻轻抚他后背,“我来了,你可以睡了。”   话音未落,便觉身上一沉,陆华亭已彻底昏厥过去。   群青唤来竹素二人,三人一起将陆华亭扶到铺屋歇下。   -   惧于大宸突然增加的强弩和兵力,南楚停攻后退,天亮之时,满地的尸首终被清理干净。   城上守将本以为终于来援,听闻来的是绯衣使,只带了几百人质,一千精兵和些许粮草,不免有些失望。   “绯衣使不是谈判的吗,有用吗?”   “好像是司马的娘子。”   “哦。是那位送饭的夫人吧!”守将忽然又添了几分亲切,纷纷出门来看她。   群青立在望楼,背影挺直而纤细,正指挥人用纱幔重新搭好琴台。   “夫人,你怎么来的,圣人到底怎么说?什么时候来援?”竹素说。   “凌云将军中伏没有消息,现在半截大军群龙无首,还在等凌云将军。”群青说,“这一千精卫是我强要的。”   竹素表情很凝重:“南楚有几万人,几千人实在杯水车薪,夫人过来,实在很危险……”   群青掀开布幔,把修好的琴摆放进去:“兵书我也看过几本,我来替他。实在不行咱们一起死在此处,也算我从心之举,好过囚于斗室,什么也不做。”   尚书求援,帝后原本不同意她来。是她说有退敌之计,李焕方答应了她的请求,叹了口气道:“你夫妻伉俪,毕竟是太上皇当年赐婚。朕不忍看你们生死相离,去吧。   ……   天亮起来,照亮满地着铠甲的尸首。   南楚的人马折损不少,冲车亦遭重创,四处凹陷。   两军陷入对峙。赤色帅旗飘扬而起,慢慢地跃上冲车顶层。   “阿姐。”金灿灿的晨曦之下,凌云诺走到了冲车顶层,他披着厚披风,声音微哑地朝这边喊:“阿姐,昨夜听说你来,才停了攻城。你过来,孤的信你看到了。我不想伤你。”   等了许久,群青才掀幔而出,踱至城边,与他遥遥相立。   今日确实晴朗。二人之间,隔着几乎虚幻的金光。   群青看了凌云诺一眼,便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道穿紫衣的消瘦挺拔的身影。   朱英这次没有覆面。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依稀能猜到她的脸上神情冷漠而抗拒,那表情使得她整个人都与记忆中的阿娘全然不像同一个人。   阿娘看到她,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不是很讶异,一枚棋子亦敢走到棋手面前。   群青面上冷凝,心中却沸滚,她道:“陛下,我乃大宸绯衣使,携南楚人质百人、黄金百两、彩帛百匹,前来议和。你是要与我议和吗?”   “孤以为,至少只有旗鼓相当,才能谈和。”凌云诺道,“你那城上还有几千人,几百人?”   “北境战场,凌云将军已胜,七万援军已在路上。圣人不忍云州再受干戈之苦,令我先至。”群青道,“我劝陛下现在议和,届时再想谈,便不好谈了。”   “凌云翼已胜,我们怎么没有收到消息?信你还是信孤的消息?”凌云诺道。   “想信就信,不信也无妨。”群青道,“陛下带了几万人出来,如今还剩几万?看看城下的尸首,仆地三层,死前这些人才刚安稳不到四年。你也不在乎他们,你只想要赢,信谁的消息,不都是必死的命?”   战车上下,一片沉甸甸的默然。   “你……”此话击得凌云诺面色一白,“是李家窃国在先!你身为皇族血脉,背信叛主,为何你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   “我是不懂国仇家恨的滋味。”群青笑笑,“但我一步一步爬到三品之位,手刃仇人,而今持节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换回我活着的阿娘。芳歇,我告诉你,北戎皇族的女人,父死子娶,兄死弟娶,你的阿娘贵为长公主,为了助你要受如此折辱,你在她托举之下,方能号令这万人之军。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你身不能庇母,还妄言什么国仇家恨?你若有半分血性,就先把她从北戎接回来,再谈其他!”   群青的声音清凌凌荡过来,声色俱厉。   眼看凌云诺面色泛白,急火攻心,朱英出声劝道:“少主,你身子未好,下去休息吧!”   说着,叫人强行将他带了下去。   朱英沉默地望向城上群青的身影。   数年未见,她比别时长高许多,亦更加成熟。甚至已经成婚了。她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沉默瑟缩的小娘子的模样,这是书信上看不出的。   能厉声斥人,几乎令朱英惊讶。但如今的群青身着绯服,立在金灿灿的晨光下,仿有桃李之艳,剑拔弩张之势,骄阳莫能争辉。   就在她们分离的几年中,她长大了。   只可惜离得太远,无法看清五官长成了什么样子。   “你都知道了?”朱英慢慢走向车前缘。可即使这样的距离,还是不能看清她的脸。   发现这一点,朱英便停止了步伐。   见朱英一言不发,转身要折返,群青叫住她,强令自己的颤抖的声音平稳地飘过去:“禅师,人质的名册在我手上,其中有我的母亲朱英。我已找她三年了,女儿想问她,她愿不愿跟我回家?”   朱英的步伐突然停住。   “你不怨我?”半晌,似觉得奇怪,朱英终于回过了半张脸。   “生身之恩,是第一恩;保命医术,刺杀功夫,读书万卷,她教我的这些,到底也保我在乱世中走到了这一步。”群青的发丝在风中乱飞,“如果是他人,六娘该叫一声恩师!为何换成父母,就要心生怨怼?”   沉默,长久的沉默,似有百年那么长。   群青只见朱英宽大的紫色袍摆在风中摇摆,却无法看清朱英的表情。   朱英极速地返回,再也没有回头,离群青越来越远。她举起令旗,嘶声指挥道:“推车,攻城——”   冲车喀嚓嚓的声音响起,群青的眼泪从面颊上无声滑落,她伸手擦了干净。   好,很好。   她问出口了,她也等到了。今日心结已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给她的回答。 第135章   呐喊声中, 冲车带着地动山摇之势撞在墙上,地动山摇!   高塔上细小石子如雨降落,帷帐中, 群青闭了闭眼,任凭旗杆折到而下, 砸到她的裙边:“把彩幔放下去!”   “马上就好!”竹素大喊道。   “放弩!”群青眼中渐渐模糊了冲车, 还有冲车上紫色的身影。   朱英立在冲车上,城墙迎面而来。   密集的箭雨削碎了头顶的空气。   ……长安的校场, 那个一丝不苟的武将拿弓挡开飞箭走过来,目不敢看她,直直跪在昌平公主面前。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 沉默许久, 却说出了令她惊讶的话:“公主不必问属下愿不愿意,其实,属下并非不认识她。听闻守将的旧衣, 是朱英姑姑补的。针脚平整,每每抚摸,都觉心中熨帖。有如此细心女子为伴,是属下之幸, 愿以余生相护, 永不相问。”   烟雾与喊杀声中, 火光飘飞。   ……这个男人握住她干瘦冰凉的手, 跨过火盆, 于沉默中践行了他一声的诺言。无论她去做什么, 他都不问,只在她外出时烧好热水,铺好床铺, 再用零碎的时间打好一只结实的木摇篮。   身旁不住有人中箭,热血四溅,痛呼着跌下车去……哗啦哗啦,稳婆把刚出生的女婴放在金盆内用热水浣洗,水声混杂小猫一般微弱的哭声:“真白真瘦啊,懂事的孩子,没怎么折腾你阿娘就出来了。乖啊不哭,金盆洗洗,以后小娘子是富贵命……”   这不过是一团血肉。从生出来开始,母女缘分就尽了。当时,蜷缩在床上的朱英是这样想的。就当是她剜去的腐肉,可却有手脚,会长大。   冲车重重撞击上城门。……无论被多少次用力推倒在地,总角孩童,都会哭着爬起来,伸出双手撞进她怀里。   半截城匾额应声掉落,城上的砖石瓦砾像下雨一样摔落下来。   豆大的雨滴滚下来,跨进门,她看见小娘子在窗边眺望等待的身影。望见了她,她拿住伞翻窗跑出来,把伞撑在她头顶,小娘子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纯真的孺慕。   咯吱巨响中,冲车后撤。   她一把推开了她,一瘸一拐走进雨中。回头望一眼,身后这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倒映着月光有担心,有疑惑,有无措,有依恋。这双她所憎恶的眼睛,竟然含着她在别处永远不曾得到的昂贵东西。   她教她剪下飞鸟的形状,透过窗光把密语映在墙壁上。   “阿、娘、好”。这是小娘子拼出的内容。她笑容收敛,一把夺去她手上纸片,小娘子疑惑地停顿了,再度剪出了“阿娘好”,投在洁白的壁幕上。   她冷漠地检查任务内容,再伪造生病无力的文字,最后纸笺上细致盖下腾蛇印,调动这枚精心打磨的玉子。   少女交回满意的答卷。可是回信之上,有多余的东西,一封一封,一封一封,稚拙的飞鸟,锲而不舍地扇动着翅膀,全是“阿娘好吗”。   朱英不得不承认,她并非自己血脉的延续,亦非腐肉和泥人。她和自己实在是不同的人,任凭她竭力地改造她,还是有一股力量旁逸斜出。   她爱她。无关她父亲是谁,无关她自己是谁,无关母亲可以给出什么,仅因血脉的相连,命运的相近,她爱她。   她天生就有。   她生来就爱。   冲车再度向前,就在这时,高高的城墙之上,极迅速地、一寸寸地悬垂下一副巨大的彩幔。   彩幔是由百匹各色布帛缝制连结而成,如花被一般,因浸足了蓄积的雪水,微微垂荡着,在光下显得炫目而鲜艳。   推车的攻兵麻木的脸上,神情都变了。   那些团花、祥云纹样的彩帛,本是给妇孺制新年新衣所用的好料子,如此结在城墙上,就好像挂上了许多人。   冲车的车轮还在喀嚓嚓的向前,巨大的车身,在杀声中重重地撞击上彩幔,又紧接着将它碾压向城墙。   打湿的巨幔阻挡了冲势,城门三撞未开,甚至这次连城墙都没有摇动一下。   冲车又喘着气向后拉,却猛地停了下来,咯吱一声,突然再也不动了。   朱英听见了哭声。抬头,那彩幔上已印满斑斑鲜血。   低低泣声自冲车底层响起来,慢慢地越来越大,汇集成一片无能为力的悲鸣。   四十余日,日夜与冰冷与死亡相拥。一鼓作气,七攻终竭!   城上突然下来无数飞书,雪片般洒落大地。   城上突然现出了许多陌生面孔。这些站在一起的老幼妇孺,许多是当年昭太子南逃时,臣子们不及带走的家眷。而今他们在群青的要求下写下家书,举袖拭泪,各呼各的亲眷。   杀气已散,嘈杂与争吵声越来越大。   一名小内侍手持布帛,颤颤巍巍地攀上城墙,大声念道:“大宸绯衣使群大人传信:廿载兵戈不兴,此乃圣人至仁。虽无益于南楚宗庙,然黔首得安,苍生免于涂炭,岂非天德所佑,万民之幸?愿禅师明鉴,楚帝斟酌!”   -   云阙峡深处,草木皆白。   云雾渐散,皑皑的白雪上满是血迹和残肢。   杨芙紧紧抱着琵琶,手指被冻得像萝卜一般,她骑在马上,被两人护着,紧紧地跟着凌云翼的战马。   二王子选此地设伏,确有用意。   此峡有雾,这几日大雾起时,四面一片全白,遮蔽视线,便成了北戎人的狩猎时刻。   云雾一起,都尉发现指南车磁针乱转,根本难辨方向,埋伏在岩隙的北戎射手已用骨笛模拟鹰唳,惊得战马人立而起,北戎军趁机冲上来杀掠。   凌云翼好容易率军脱了身,都尉擂鼓为号,先行的探子循鼓声接应,却不知北戎人也在擂鼓,鼓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场面顿时一片混乱,轻骑被误作敌骑射杀,短时间内折损数千。   马背上传来了琵琶声,泠泠如诉,弹奏的是胡曲小调。北戎人虽不懂汉语,却听得懂胡曲,纷纷呆愣,这才叫凌云翼的几千轻骑拼杀出来。   公主善器乐,胡乐也会,这颤抖的胡曲就在杀敌的马背上一路行远。   接下来,凌云翼便有了经验,只在没雾时行进,起雾时静止探查;取道幽峡,终于于数日之后,他们看到了二王子残部的影子。   对准他们的,除了剩余胡骑,还有几十张拉开的强弓上架着的铁箭。   凌云翼环视众人,反身叫人堆火油桶。   杨芙却忽然颤声道:“凌云将军!”   凌云翼不错眼地望着前方。   有人手持令旗,骑马分列而出。   她身披猩红大氅,穿皮袍,头发如北戎女子一般系成发辫,却有足金的闪亮发饰昭示着她不凡的身份。   她慢慢摘下青狼面具,露出一张历经了沧桑却仍留存风韵的脸。   隔得这样远,仇恨的目光却仍如利箭一样射过来,直直钉在他的脸上,却在触及他面容的时候,微微一变。   “驸马,”她打量着凌云翼,目光微动,道:“你见老了许多呀,我都认不出你了。”   在北戎二王子身后指点战事的,果然是昌平公主杨仪。   “退回去吧。”许久凌云翼沙哑道,“若要此时追击,取二王子头颅,也非难事。但公主……王妃您已嫁人,我不愿让您再流离失所。”   二王子闻言暴怒,奈何形势所迫,冷哼一声,折断令旗掷进火堆。北戎军阵中突然冲出三百匹瞎眼战马,马尾捆着浸油的麻绳,马上的人不住地发出哭嚎。   “你敢点火,就让他们来迎战。”   看清那些马背上抽搐的“骑士”乃是手脚被钉在鞍鞯上的大宸战俘,众人哗然,杨芙抢道:“长姊,这都是中洲的百姓……难道要两败俱伤不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长姊,为何不回南楚去,而要帮着北戎人!”   “闭嘴!”杨仪的目光冷厉移向杨芙,“我杨家怎么有你这种扶不起的软秧子!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给别人做了宠妃,过得很不错吧?国破家亡的感觉你没尝到,我尝到了。”   杨芙泪流满面,哽了许久才颤抖道:“长姊,你以为我在宸宫中过得好吗?就是因为我自己尝过国破家亡之苦,如若能不教别人品尝这滋味,也算是我这个亡国公主,于社稷唯一的贡献了。”   当年十七公主自恃美貌,何等不食人间烟火。而今她面添风霜,连性格也变了,杨仪似不能接受这现实的落差,勃然大怒,马蹄无序地乱踩:“你给我滚到边上去,若再多话,我现在就让你死!”   然而这从前最软弱的公主吁了一口气,啜泣着闭目道:“那长姊就取了我的命,从我尸体上战过去吧!若非有人替我当了刀,我的命,原本国破当时就该被上天收走了。”   杨仪厉声道:“这是你求的。放箭!”   她当然不会退。   而今北戎不敌,她也没想过以千人之众取胜大宸数万人,那是不可能的。   若能以北戎残部拖住大宸的大军,为云州战局争取时间,每多熬死一个人,也算是帮南楚的反攻大计添一分胜算。   只是见到多年的枕边人出现在眼前,她惊怒交织,疲倦之下还有无尽的亢奋,几乎难以压制住情绪。   杨仪倒想看她敢不敢真的变尸首,一声令下,箭镞朝着杨芙破空而去。   在那万箭齐发的瞬间,杨芙没有动,却突然有一人冲出来挡在杨芙身前,干脆利落地迎了那百十支箭。   那人竟然是凌云翼!   杨芙在喊叫着什么。凌云翼已万剑穿身,刺猬一般,却是一时不倒,依然屹立马上,双眼望着杨仪,他似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无法出口了。   瞬间的呼吸,似乎被拉成了无限长。   杨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云翼砰地滚落在地,折断箭杆,鲜血自黑衣下溢出。   他就这样死了?真是儿戏。她想。   甚至这多年的仇恨还未细细清算,甚至还没开始战。他的骨头不是很硬吗,多年的驯养都没能养熟这匹狼,她以为他有本领背叛,今天应是有充足的准备,和充沛的杀意讨伐她。   又见队伍中除了杨芙,其他人都默默无声,见此状况,未有震惊慌乱之色。   片刻后,都尉策马而出,拿一手书道:“凌云将军留有遗书,告昌平公主。”   杨仪登时望向他。   “驸马凌云翼,幸为公主选中,廿载夫妻,恩深爱重。为百姓之利益,择北地之明主,负妻子之深信,失驸马之职责,脊梁难负,富贵难当,多次求死不能,而今知公主尚存,命偿公主,心愿得偿,快哉!此为翼赴北境战场,唯一之所求,愿诸将勿拦。”   这遗书被团成一团,射到了杨仪面前的地上。杨仪垂眼,绢帛上只有“恩爱”二血字露在外面,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昌平公主,驸马遗书已告知你了,他的心愿便是当面把这条命还给你,既是主将命令,我等实在无法阻拦。”都尉一拱手,“接下来,我们便不再留情了。”   “先叫千人小队进来,不过是为了探这云阙谷内的虚实。既然现在确认你们也不过就剩这点人马,外面的万人之军也不必再候,我已传令,让他们赴云州增援。王妃既是要战,咱们这几千人会留在谷内,与你们同死!”   他一挥手,峡谷两侧的士兵砍断绳索,裹着黑油的木桶顺着冰面滚落。火光乍起,飘落的雪花与浓雾,瞬间都被映得血红。   “退!”杨仪突然向后退去。   拖延之计既已无用,再留下去两败俱伤,何况峡谷空气中飘有硫磺,想来凌云翼便是从冰凌中尝到了硫磺味,火攻北戎不会讨好。   二王子亦明白这一点是,见财帛已掠到,今年应该可以过冬,下令道:“走!”   北戎兵将开始向北奔逃,都尉并未乘胜追击。杨仪以令旗挑起遗书,攥在手中,越过地上那尸首时,深深看了一眼,旋即向北骑行,未再回头。   他会被永远留在这北境的雪地中。   似乎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到底是便宜了他。   北风卷地,大雪扑面,打在脸上生疼。   这实在不是杨仪想象中的和解。但她已不是当年爱憎浓烈的少主,还有儿子凌云诺的前程需要担负。只是多年以来,由仇恨凝成的支柱突然被抽走了,由此凝聚的强烈斗志,也在这向北驰骋的漫长路途当中,如烟沙而散。   -   “来了,来了!”一名驿骑狂奔。   群青极度凝神,直到消息口耳相传,一片欢声雷动,自远处传得近了,才听清那欢呼的内容:“夫人,夫人,援军来了!”   “真的?”她掀开帷帐,正见竹素狂喜奔过来。   “千真万确!”竹素道,“北戎退了,凌云将军和贴身的轻骑战死,但副使带着剩下的人马赶来,已至怀远了!”   狂喜点燃了城上人的生志,见此状况,城下更是沸腾一片,弃甲者无数。   “禅师!”凌云诺再次爬上了冲车顶层,神色凝重地走到了朱英面前,他口唇干裂,望着这冲车上的满目疮痍,终于开口,“退吧。方才收到了消息。北戎,败了……”   “少主!”朱英道。若是此时再抵死向前冲一把,未必完全没有胜算。   “不要劝孤了!”凌云诺面色苍白道,“我既已是国君,总该有自己的治理之策。南楚还有数州要看顾,此战太耗元气,日后发展,也不是只有夺回长安这一条路。我不要母亲再为我受苦了,我要把她接回来!”   望着战败的讯息,朱英一时无言辩驳。   “退——”军鼓擂动。   见冲车向后退,城上守将几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守住了金陵邑,他们胜了!但这几十日无疑是难熬的,守将们或坐或靠,大叫出声,吼声震天,又恸哭出声。   群青满城沸滚声中慢慢站起来,麻痹的双腿踏过断壁残垣,慢慢弯腰拾起地上战旗,手一翻,将其重新竖靠在墙边,令云州城旗重新飘荡在蓝天下。   “我们少主应了大宸皇帝的议和。”朱英望着那道身影,“绯衣使,你过来。到营帐里来谈,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群青应是听见了,因为她不紧不慢地插好旗后,便带着那小内侍消失在城头。   不久,高耸的城门慢慢开了条缝,群青泰然走出来,朱衫飘动,金带束腰。可是临到阵前,她又停步,这个距离,朱英仍未能看清她的脸。   群青道:“我职责在身,只能走到这里,不能进帐,还请少主过来签议和书,两国将士皆为见证。”   无奈,凌云诺带着两名亲信,携印下车。群青盯着,见那血红的印触上冰凉的纸,便立刻将盟约收回。凌云诺似还想说什么,群青道:“梁公公会将国礼与人质的名册递过来,三日后在此地交换人质。”   说罢她浅行一礼,转身回城,竟未再向南楚军看一眼。   朱英眸光一动,终究目送那道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   “禅师。”凌云诺回到她身边,他摊开的双手上,有一只小巧的羊头香囊,应是常被拿在手上抚摸,已被洗得有些破旧。   朱英无言,拿过了那只香囊。   廿载盟约,这也许是她和她日后二十年间唯一的一面,也许是永别。   -   城内的鞭炮便不住地响,日夜连绵,响彻了云州城。   群青原本在帮陆华亭卸发冠,门被敲得砰砰直响,群青只得放下木梳,一开门见苏润吃力怀抱着一篮满当当的芋头挤进来,连忙把他往出推:“这是给丹阳殿下的吧?”   “是送给娘子你的啊!”苏润却已强行绕开她,笑着把篮子放在铺屋内。   地上已堆满了野菜和特产,狭小的铺物几乎无处落脚。   “外面都传,绯衣使娘子最后光头如何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南楚少帝,退敌七万大军,戏本子都快编出来了,城中类似娘子官服颜色的衣裳和首饰都引为潮流,快被城内妇孺抢疯了。”   群青沉默片刻,倍感荒谬:“从哪来的谣传?分明是城上将士抵死守城,我是最后几日才来的。为何不解释?”   苏润连连讨扰,退了出去。   陆华亭在镜中注视二人,慢慢挑起个笑,道:“南楚败都败了,好名声如何能便宜了我,倒不如给你。”   略一思忖,想到这是朱英的授意,群青垂眸,不再言语。   她到现在也不知阿娘的想法,可是却不再为此事牵动心神。   为人子女该做的事,她已全都做尽了。   “不是听不到吗?”群青走到陆华亭面前,稍觉疑问。   他足足昏了几日,用尽冰块和寒香丸之力方令高热退下,醒来她才从医官口中得知这令人揪心的事实。   此人不肯示弱,有时她真的希望他是装的,总也好过她心中受这般折磨。   陆华亭蓦地一笑,目光落在她脸上:“难道我不会读唇。娘子再说两句试试?我一样猜得出。”   群青倾身望她:“半边莲,莲半边,半边莲在山涧边。半边天拿来一把镰,采下半筐半边莲。”   陆华亭:“……”   他盯着她微动的唇,但见她眼中有笑意,星眸神飞,蓦地将她向下一拉,咬住了她的双唇,阻住了将未竟的言语。   群青被他抱坐膝上,如此跨坐甚是不雅,她立刻想调整姿势,却被他禁锢住后腰。   “你这么喜欢与我玩游戏,那便玩一个。”陆华亭将她向上托了下,调整好位置,“娘子,把手松开,不许扶我,若是碰到我,便算你输了,可否?”   群青顿了顿,将圈在他颈间的手卸下来。配合便算是她的偏爱与照顾。   烛火摇动,群青额上漫生汗珠,顺着脖颈滚下,这绝对是最难熬的一夜,她咬住呼吸,一把扶住他的肩,他便停下,匀了匀气,在她耳边道:“你犯禁了。娘子习武,应该比我更能坚持吧?”   此人恶劣,偏在此时体现极致。   群青眼睫濡湿,实在无有力气,但既答应了,又无法食言。她缓了半晌,强将手指松开,与他一同沉入这眩晕的雪夜中。   -   三十辆车满当当地载着回长安的人质,群青一一核对过身份,并无差错,便遵旨返程。   有些年迈的宫人未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回到长安与家人团聚,不住地用袖擦着眼泪。   李焕有旨,丹阳有功,已晋升护国长公主,派仪仗相迎,行驶在最前。   丹阳力邀之下,群青和陆华亭同乘一车。   仪仗的华贵超出了群青的见识,其内足可坐十二三人。于是后面一辆车,便被群青借来,装载那一群无人照看的、年幼的人质。   放下帘子,群青问道:“长公主回去之后,打算做什么?”   丹阳道:“回宫是应个卯,我还是不喜欢大明宫。想着本宫既擅工事,也不要浪费了,我打算张罗一下云州这几个城池的重建,再建些水利,总归有这个长公主的名头,想要问圣人要钱,应是容易得多了。”   群青颔首,这倒是很不错。丹阳如今面上生辉,笑靥如花,看起来也和当年初见醉酒时判若两人。   “你们日后打算干什么?”丹阳又问。   群青:“回宫啊。”   陆华亭:“出宫啊。”   陆华亭根据丹阳脸上表情,看出了二人的回答有异,侧头看向群青,似笑非笑道:“娘子是不是太狠心了,这官有什么好做的。我都这样了,还要回去做官。”   提起此事,群青心中亦如同压上一块大石,握住他的手,忍不住辩解道:“待我将人质送回,将尚服局事交付他人,我们就去北地。”   未麻既是北戎之物,她相信靠近那里的地方,也许可以探寻到相思引的解法。   外面忽地传来了童稚的唤声:“绯衣使!”   群青掀开车帘向后望,后车上唤她的是一个总角女童。   小娘子掀开一角车帘,她穿着红色的襦裙,手上拿着一根绯衣使形状的糖人,见群青看过来,她道:“禅师阿嬷说了,是你把我们接回长安的。你是宫中的娘子,那你认识我的阿娘吗?”   “我认识啊。”群青看着云儿,平静道,“你阿娘叫徐琳,曾经是六尚的司簿女官。”   云儿的脸上露出憧憬的神情:“司簿是不是很厉害呢?”   “成为司簿,要经过六道考试,整个尚宫局的档案都是你阿娘在掌管,数年以来,从未出过差错,你说她是不是很厉害呢?”   云儿认真听着,道:“那我以后也要和阿娘一样细心……她是不是觉得我太笨了,为何从不回我的信呢?”   群青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你阿娘说了,她有个心爱的女儿叫云儿,托我一定要把她带回长安。”   云儿又笑了,月牙般的眼里满是喜悦。   突然,在此时,群青又听到了耳边云雀的叫声。   云雀是细作之间传任务的工具,她对这声音极为敏感,当下自脊背到指尖都僵住了。她回头一看,果见一只云雀追了上来,在她肩上一停,一枚小竹筒滚落在手。   群青接住那枚小竹筒,旋开来看,里面有一封纸笺,只是不再藏在蜡丸中,而是以红线缠缚。群青颤抖着拆开纸笺,只见其上,竟然是朱英的字迹:   “当日结缡之喜,高堂未临。迟礼赠上,权作补遗。须知相思引非无解,既自择良人,愿女白首偕老,安享芳华,勿蹈阿母之覆辙。”   竹筒之中,又倒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瓷瓶之中,是可扼制相思引的解药!群青握紧瓷瓶,蓦地仰头,云雀已拍打着翅膀飞至高空,脆鸣盘旋,像在与她告别。   云雀成群结队地飞过碧霄,与这列缓归长安的车架错身而过。   那一只只镂刻在纸上的鸟儿,终究是活转过来,飞到了阿娘的心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